晓寒
失传多年的松花石居然被日本人发现了!
不过,日本人尚未肯定,藤井沼尻派汉奸栾翔逊监视陪同松花石砚第十三代传人陈若谕前往鉴定。陈若谕此时的身份很特殊,他与藤井沼尻的女儿藤井亚美业已成婚。
陈若谕和栾翔逊到了通化,第二天,由朝鲜二鬼子鲜于引路上山。
来到山下时,陈若谕一眼就看到了置于崖砬子根的那块巨石,虽然外表包着杂质,但它的中间暴露出的一片翠绿和其间的波纹,却显示着它绝非平常。陈若谕急奔过去,跟二把头要了一把手锤,小心地将杂质敲掉,细细地查看。他叫人取水来,将裸露出的天然绿石清洗干净,再用随身携带的手电筒仔细地验照。随着晶莹的绀碧色越发地清晰透明,陈若谕也越发地激动万分,这简直同陈家的祖传宝砚九龙砚的石材别无二致!听爹说过,失传于清末的松花石为绿色,通体有深浅不同的横纹,质地虽不如青紫云石细润,但比青紫云石光莹,波纹也有生气,且松花石仅产于吉林通化一带。所有这些,无一不与眼前这块巨石相符。陈若谕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眼里的兴奋想遮掩都遮掩不住。
最善察言观色的栾翔逊一见这棋就全明白了,他立马端了架,对鲜于说,经陈先生鉴定,这就是已经失传了多年的松花石。奉天方面,也就是说满洲国政府极为重视此事……鲜于惊道:“我的妈吔!栾科长,你别吓唬我行不?”栾翔逊说:“我没必要吓唬你。临来的时候,我们藤井社长已有交代,此次鉴定关系重大,如果成功,其价值不可估量。他还说,如果鉴定成功,他将征得满洲国政府的同意,将这块首先发现的巨型松花石雕成一方巨型宝砚,晋献给日本天皇!”
鲜于给惊得目瞪口呆,怔了半天,突然对二把头说:“听清楚……听清楚啦!”栾翔逊绷着脸,吩咐马上召集人,严加保护!明天一早安排装车,先运到通化火车站,再运回奉天!鲜于说:“是是,栾科长放心,我们马上安排!”这时候,二把头已开始张张罗罗地往这边调人了。鲜于说:“栾科长,陈先生,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这里的事,交给他们去办,你们尽管放心。”
下山的时候,陈若谕已经追悔莫及。他痛悔自己太无城府,居然如此轻易地被人利用,一边暗骂藤井沼尻老奸巨滑,这么重大的事情,却避重就轻,竟然说是让自己出来散心。不过,后悔已于事无补,现在需要的是冷静,再冷静。明天,他们就要将松花石起运了,难道就让他们这样轻而易举地运走么?那该怎么办?怎么办?……心里越急,时间越快。这时候,鲜于已引着他们坐上了吉普车,司机已将车子发动,突突的引擎声搅得陈若谕心中乱颤。
“我得回去!”陈若谕的话令栾翔逊和鲜于几乎同时一怔。陈若谕说:“这么贵重的东西可不是石头块,那些苦力平时干惯了粗活,别不当回事。我得去特意嘱咐几句。”栾翔逊和鲜于便也从吉普车上下来。陈若谕指着满脸冒汗的栾翔逊说:“你去也只是陪着我,看你热那样,就在这等着吧。”
陈若谕一个人再次登上山坡来到崖砬子下,二把头正在比比划划地吩咐,见了陈若谕脸上立刻堆满了笑,问有何吩咐。陈若谕说:“这里需要昼夜看守,这点儿人不够用,你再去喊。”支走了二把头,陈若谕压低声音道:“弟兄们,请相信我,我不是汉奸,我是个有良心的中国人!实话对你们说,这不是一般的石料,它是已经失传多年的松花石,是我们国家的宝贝!”
工人们惊疑地看着他,再看看那块看似平常的巨石。陈若谕说:“弟兄们,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咱们的宝贝让日本人弄走!既然咱留不住它,咱就毁了它!”一个戴着脚镣满脸络腮胡子的大个子说:“我们明白你的意思,你就说咋办吧!”陈若谕说:“眼下我也想不出好办法,反正必须毁了它!还有,这块松花石是从哪采下来的,你们得在那多打几个炮眼儿,放上几炮,让碎石将那地方掩盖住,以后采石绕开那里!”工人们说:“明白啦!”忽然有人小声说:“二把头回来了。”
二把头领着一拨工人过来了。陈若谕假意嘱咐了几句。二把头拍着胸脯说:“陈先生放心,今儿晚上我就在这蹲上一宿!”陈若谕拍拍他肩膀,扭过头向“络腮胡”郑重地使个眼色,下山去了。
陈若谕心乱,直至深夜也没能入睡。曾听爹讲,老辈人购买上好的石料也叫赌石,也就是说,花大价钱购得的石料,也许是块宝贝,也许只是块平常的石头,因为越是大块的石料越是充满了假象,有的是金玉其外,渣滓其中,有的则外表粗糙而内容却神妙无比。行家称石的质地为“种”。鉴别石“种”,往往要使利锯按事先测定的纹路将石料割开,再通过横截面来对石料进一步鉴别,有时,一块石需切割两三刀才能最后定论。开割前,往往要焚香祭祖,祈天保佑。这时候,人的心理压力极大,好像是下了大注的赌徒,吉凶难料,心跳加快,呼吸困难,难以控制。老辈人有句话,说是“一刀穷,二刀富,三刀穿短裤”,指的就是这种情形。此时的陈若谕跟这差不多,只是情形相反,他希望山上的那块巨石只是块金玉其表的平常石头,而千万不要是令人魂牵梦绕垂涎若渴的松花宝石!……现在的问题是,无论它是宝还是石,都必须将它毁掉!山上的工人会做到吗?用大锤砸还是用炸药崩?显然都行不通。二把头一定会严加防范,他们不会轻易得手的。就这样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不知不觉地迷糊过去。早晨起来,头脑发晕。栾翔逊问他是不是累着了,哪不舒服?他不耐烦地摆摆手。
差不多一个上午心神不定,心里只惦记着那一抹令人心颤的润莹的绀碧色。临近中午的时候,忽然鲜于慌慌张张地来了,进门就说:“完了,完了!”陈若谕心里一阵兴奋,他按捺住激动,静等下文。栾翔逊惊问:“什么完了?”鲜于说:“山上那块石料,毁了!”栾翔逊火燎腚似的腾地从床沿上跳起来,问:“什么?你说什么?!”鲜于哭丧着脸说:“今早往山下运的时候,捆石的粗麻绳突然断了,那块巨石像脱了缰绳的野马,蹦着高往山下滚,最后撞到山下小河沟对岸的崖砬子上,撞个稀碎。”栾翔逊问:“为什么不用钢绳,偏用麻绳?”鲜于说:“这话我也问了,二把头说是苦力们出的主意,说钢绳太硬,伤石,才改用麻绳。”
陈若谕心里暗暗为“络腮胡”他们竖起了大拇指。
鲜于说:“二把头吓得不敢报信,后来实在挺不下去了,才往山下打电话,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嘴直打哆嗦。现在,他把山上那拨运石料的苦力全都吊起来了,等着栾科长和陈先生下令发落。”栾翔逊啪地一拍床头,怒道:“发落顶个屁!把那些苦力都杀了,石料不也是毁了吗?我问你,撞碎的石料现在哪?”鲜于说:“已经被二把头归拢在一起了。听说都是绿色的,还有波纹,很特殊的,确实非同寻常。”栾翔逊气急败坏地骂:“都是一帮废物!”这时候,他似乎才想起陈若谕来,他转过身说:“陈先生,你看这事怎么办?陈先生,你怎么啦?”
陈若谕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一开始,他为工人们毁掉了那块松花石而兴奋不已,后来,他又为那被毁掉的松花石而深感痛惜,这种矛盾的心情正折磨着他,却被栾翔逊发现了。陈若谕借风使舵,道:“太可惜了,那么好的一块石!”栾翔逊说:“问题是回去怎么交代呀?”鲜于说:“就是,山上的苦力死几个倒不可惜,弄不好二把头就得丢了饭碗,我也得跟着倒霉。陈先生,栾科长,你们得赶紧拿主意呀!”陈若谕心说:“这个二鬼子,他居然也不把中国人当人。”沉默了一阵,陈若谕说:“这件事既然已经牵涉到满洲国政府,还有日本天皇,那就不是什么小事了。事已至此,依我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栾翔逊问:“怎么个‘化小、化了?”
陈若谕说:“现在知道这件事的除了咱们三个,再就是山上的二把头和那些工人。咱们就说,经鉴别,那就是块普通的石头。告诉山上的二把头,立刻把那几个工人放了,再将撞碎的松花石处理干净。以后,这件事就烂在肚子里。”栾翔逊说:“好,那咱们回去也这么跟藤井部长汇报。这件事天知地知,就咱们几个人知。”鲜于说:“还是陈先生高人一筹!你可把咱们都给救啦!我这就去给山上的二把头打电话!”
回到奉天,已经是礼拜天的下午。栾翔逊硬是要随陈若谕回浪式通藤井沼尻的家去汇报情况。陈若谕想也好,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更有利。日本关东军报道部是伪满文化宣传的统治核心,部长藤井沼尻是个中国通,清末民初假扮商人到中国东北打探松花石砚的日本人当中就有他的先人。
按响门铃等了老半天,门一开,陈若谕吓了一跳,门里站着个全身戏装勾着花脸的人。栾翔逊点头弯腰道,藤井部长又上戏啦!陈若谕这才弄明白,原来藤井沼尻还有这个嗜好,便忍不住笑了。
藤井沼尻提拎着戏袍,厚底靴很笨拙地踏着木楼梯。二人跟着上楼来到客厅,在沙发上落座。藤井问:“此行如何?”栾翔逊说:“可惜了藤井部长的一片苦心,那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藤井说:“不是说那块石很特别吗?”栾翔逊说:“上面露出来的一小块确实很漂亮,也很特殊,陈先生用手锤敲掉周边的杂质再往里探看,经过认真的鉴别,那里面同普通的石头没什么两样。”
藤井转脸问陈若谕:“是这样吗?”陈若谕面带倦容地点点头。藤井像是在自言自语:“也是。听说吉林的松花石早在中国的清朝末年就已经失传了,寻找它不会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噢,你们辛苦了。栾桑,你可以回去休息了。”栾翔逊起身,弯腰施礼,转身告退。
藤井沼尻的目光从离去的栾翔逊的背影收回来时,忽然发觉陈若谕正在打量着他窃笑。藤井说:“我喜欢中国的京剧,这不好么?”说着,还抖了抖戏装,走了两下台步。
陈若谕说:“好,非常好。”
藤井说:“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对我说‘好,希望以后会经常这样。”
陈若谕说:“我只是说中国的京剧好,你喜欢它,这当然好。”
藤井说:“中国的文化很多很多,不是都好。我只喜欢好的,而且要将这些好的文化融入日本的文化之中,建设一种更加优秀的文化。”
陈若谕说:“这很荒唐。”
藤井说:“嗯?荒唐?”
陈若谕说:“当然。中国的文化精深博大,所谓的日本文化与之远远不能相比,而你却想用后者包容前者,难道不荒唐吗?”
藤井说:“不不不。当前,整个中国都处在愚昧和落后之中。随处可见的满洲苦力,他们的代名词就是不法和无知。前来开发中国的日本人是创造光辉的人,是兴亚的先觉者。日本民族是世界上最为优秀的民族,他们是‘天孙人种,是天照大神的后代,是东方唯一的高文化。满洲国是日本拯救、治理中国的一块实验田,在这里,我们要首先推行‘异民族统治。对于满洲国来说,日本人乃是纯粹的满洲国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成为负责建立这个国家的中心。”
陈若谕说:“这倒是你们的目的。”
藤井说:“也不完全是。要使满洲原有居民的民心皇道顺化,更重要的还是要改造文化。要以大和民族优秀的国民性和它的文化作为中心,结合土著民族固有的文化,建设一种崭新的先进的文化。土著文化总体上是落后的,愚昧的,但也有个别的精华之处,比如中国的京剧,还有辽砚。我们就是要将这些精华从那些非常糟糕的文化中拿出来,保留下来,作为我们要建设的先进文化的一种成分,而不再让它鱼目混珠,这有什么不好?一个人,或是一个民族,对自己原有文化的固守往往是很固执的,这对于文化的更新和进步是很不利的。”
陈若谕说:“你的立论从根本上就是荒唐的。谁是土著?我们神州大地上已经完成了由猿到人的进化的时候,你们日本国还是一片被围在海水之中的不毛之地;我们的祖先已经有了语言文字的时候,你们的祖先还在用树叶遮羞,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你们的文字是中国的文字,你们的衣裳和木屐是几千年前中国唐朝的服饰,你们的坐姿是中国汉代以前的坐姿,而所有这些中国文化早已成为了中国的历史,可被你们拿了去,却构成了你们的现代文化,请问藤井先生,日本和中国,到底谁是土著?是谁开发了谁?”
藤井说:“谁是‘土著并不重要。现在来看,谁先进谁就是开发者,谁落后谁就将被开发,就像航海家发现新大陆一样。你,我,要做的是同一件事,应互相合作,而不要敌视。日中如左手和右手,大东亚共荣如同一个人的整体,左手和右手前后摆动,走起路来才会和谐;只有左手摆动,右手不配合,走起来就不平衡,要是过独木桥,可能就要掉到水里去。”
陈若谕说:“既然如此,左手就该随意残害右手么?如此说来,中国人也可以荷枪实弹飘洋过海,去占领日本的国土,掠夺日本的财富,随意地杀害你的同胞,奸淫你的姐妹,再将你们的文化强行地占为己有,说成是中国的文化——这样做,你同意吗?”
藤井说:“我们大日本帝国在达到目的之后,也会做好事的。”
陈若谕说:“你以为别人会相信吗?藤井先生,我再问你一次,你从家父那里骗去的陈家祖传的九龙砚,何时归还?”
藤井说:“我们都是一家人了,还说什么还与不还?中国人是很聪明的,但是,大和民族更是强大的。”
陈若谕说:“弱肉强食,这才是你的真正逻辑。”
藤井说:“不管怎么说,你不是已经成了藤井家的女婿了么?”
陈若谕说:“你为什么不说,你的女儿已经成了陈家的儿媳妇了?”
藤井说:“不要忘了,你们陈家已经把你逐出了家门。”
陈若谕对视着勾着花脸的藤井,突然问:“藤井先生,看你的扮相是一代奸雄白脸曹操,不知你唱的是哪一出啊?”
藤井愣了一下,说:“《白马坡》。这出戏里,身在曹营的关羽,替曹丞相出阵,挥刀斩了袁绍帐下的一员所向披靡的大将颜良,为曹操立下了汗马功劳。中国人崇尚关羽,他应该成为你的榜样。”
陈若谕说:“藤井先生,戏文里有这样一句话,叫做‘身在曹营心在汉。”
藤井说:“英雄无用武之地,到底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好了,我们有时间再谈。”
这时候,楼下的门铃响了,是亚美从外面回来了。
见到陈若谕,亚美关切地问:“此行还好么?”陈若谕苦恼地一笑,说:“一言难尽。你呢?在忙什么?”亚美说:“筹备成立反战组织。”
陈若谕吃了一惊,问:“什么?你说什么?”
亚美示意他悄声,然后小声道:“建国大学有些同学早就在秘密行动了,妹妹贞子也在其中。我和妹妹同父亲不一样,这一点我早就对你说过。还有一件事恐怕你不知道,去年冬天,贞子在送反战传单时被特高课的便衣跟踪,是碧波斋的小伙计福贵救了她。当时是黄昏,情况非常危急,福贵把贞子一直藏了一夜……”
陈若谕大惊。真想不到平素老实憨厚的福贵居然有如此胆量,居然在内心深处有着如此令人敬佩的民族大义。
亚美继续悄声道:“就在前不久,确切地说是七月二十九日,日本人民解放联盟中国晋西北支部正式成立了。前几天,也就是在你去通化的时候,美国B29型飞机七十多架,轰炸了大连、鞍山,还有奉天附近的工业区,昭和制钢所焦炭炉和附属设施都受到了破坏。当然,这些都是保密的。自从四二年九月和四三年六月,日本关东军宪兵队在满铁调查部内进行的两次大逮捕以来,很多有识之士,包括满铁参事伊滕武雄等人都被抓捕入狱,日本国内的一些人士也受到了株连,至今仍在坐牢。现在,世界反法西斯的形势越来越证明我们的观点和主张是正确的。当然,我们这样做并不仅仅是为了证明我们的观点和主张的正确,更重要的是要拯救一些人,其中也包括我父亲这样在不义的战争泥潭里越陷越深的人。不过,我和妹妹都已经感觉到了,父亲陷得太深了,简直不可救药了……”
望着亚美忧郁而真诚的神情,陈若谕不由有些激动,一丝久违的美好的情愫在心底悄然滋生。
绛紫色的夕阳映在米色的窗帘上,现出凄迷之美。徐徐的晚风已有了深秋的凉意,不时地将窗帘轻轻拂起,这时候,能看见窗外远处杨树梢上浮现的落日的最后光辉。
屋子里温馨而宁静。亚美一双美丽的眼睛脉脉含情。
亚美说:“我想你。”
陈若谕说:“我也是。”
他们相拥在一起。亚美的温柔像春风细雨,敛声敛气却如娇茑啼柳。陈若谕感觉那一阵阵温情似舒卷的云,荡漾的水。亚美柔软的唇如花蕾一样轻轻开放。陈若谕的舌尖僵硬地抵入。她迎合着,蠕动着。他想轻柔些,但又控制不住……
1945年的春天在战乱中一闪而过。日本关东军被调往长江下游增强那里的防务。开春后,中国军队同日本人在湘西打了一场大仗,中国军队全面获胜,收复了所有失地。初夏,欧战结束,盟国胜利,国民政府明令,全国升旗三日,以示庆祝。
“满洲国”惶惶不可终日,撤销了东满总省,重新修改设立了东满、间岛二省。修改了《国民勤劳奉公法》,“勤奉队”的适龄年龄延至三十岁,也就是说,三十岁以下的人随时随地都得加入“勤奉队”,无偿劳动。接着,又公布了《防空特别措施法》、《非常用物资储蓄法》,强迫储蓄。储啥蓄?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紧跟着,是黄金调价,物价波动,粮价飞涨。
人心惶惶。夏日的树叶早已在人们的忽视里长大了。
六月的骄阳照耀着纷乱的奉天。一天,藤井沼尻似乎在一瞬间,蓦然发现女儿亚美的肚子鼓起来了,这使他兴奋异常。这说明陈若谕已真实地成了藤井家的女婿,他和他的辽砚已经实实在在地同藤井家结合在一起了。
一天,藤井沼尻忽然问陈若谕:“听说陈家有祖传砚谱?”陈若谕心中一颤,顿时紧张起来。藤井沼尻盯住他,逼问:“砚谱在哪?”陈若谕竭力抑制住狂跳的心,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藤井沼尻一阵奸笑,说:“你的眼睛瞒不住我。不过,我是不会为难我们藤井家女婿的。”
藤井沼尻的话倒使陈若谕略感宽慰,这说明陈家的砚谱尚未落入日本人手里。多日来提着的心,此刻终于有了一点轻松的感觉。
藤井沼尻话头一转,问:“你读没读过一本叫做《四库全书》的书?”陈若谕说:“没读过,也读不了。”藤井沼尻问:“为什么读不了?”陈若谕说:“《四库全书》三万六千多册,三千四百多种,用卡车拉,能装满五六辆,你能读得过来吗?”藤井沼尻惊叹:“是吗?!只听说它是一部中国的百科全书,却这么庞大!真是太惊人了!”陈若谕说:“中国让你吃惊的东西多得是呢。”藤井沼尻问:“《四库全书》里会不会有关于辽砚的记载?”陈若谕猛然警觉起来。刚才,他只想在藤井沼尻面前摆一摆中国人高傲的架子,却没有想到这家伙居然另有所图。他不再回答,也不想再回答。
事后,他费了很大的周折遍查资料,居然惊喜地发现,《四库全书》里真的有关于辽砚的记载,只是字面上都是“松花石砚”。仔细地探究,现在的《四库全书》乃是乾隆年间的修订本,而那个时候,产于吉林通化一带的松花石已经很少,所以常常用白云寨的紫云石替代,砚的接款往往是“乾隆御铭”,所刻玺印常常是“永宝用之”或“几暇怡情”,除此之外也曾刻“长寿居士”“会心不远”“奉之无私”“乾隆清玩”等等。《四库全书》中不仅仅有文字记载,而且还配有图形,如“甘瓜石砚”“壶卢砚”“翠云砚”等等,长、宽、高、形皆有文字说明,砚盖、砚池、砚底都有图形。那时的砚盖纹饰大概多由宫廷里如意馆的画匠设计,一方方砚盖仿佛是一幅幅清院花卉册页,细致入微,繁密而又显富贵。那时的砚池也很有特点,形状多变,四瓣、八边、偃月、如意、长方内隅凹形等。由于吉林松花石的减产,清朝宫廷在嘉庆到同治年间没有再制作松花石砚。这期间,皇上想用松花石砚,便从内府藏砚中检选,而后加以修整。光绪年间又开始刻制松花石砚,但用的都是乾隆以前剩余的石料,边边角角,所以制出的松花石砚多为小砚。宣统时,皇上年幼,加之国政紊乱,松花石砚再度销声匿迹。直到眼前这“满洲国”的时候,溥仪业已成人,再度“登基”,他对白云寨青紫云石琢制的石砚喜爱有加,于是效仿先祖的做法,用青紫云石砚赏赐臣属,由是,辽砚便彻底从松花石砚系列中脱颖而出,声名大振。
其实,在乾隆时的中期,宫廷内府所藏的松花砚就足够用上多少年了。那时候,可以说是松花石砚的鼎盛时期,松花石不仅制砚,而且为其他古砚制盒,还做成插屏。这一点倒让方陈若谕心智大开,他便与亚美一起,用青紫云石雕琢出各种插屏、挂扇和各种各样的工艺品,琳琅满目,精美至极。
这使藤井沼尻大喜过望,一边为招了陈若谕为婿暗自得意,一边又策划出一个“大手笔”,即把陈若谕带回日本,这样,陈若谕连人带艺便彻头彻尾地归属到大和民族之中了,辽砚文化也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和民族的文化。
当藤井沼尻全盘策划完毕的时候,时已入秋。日益紧迫的战争形势令他无暇也无耐心再去想什么。从广播里得知,美国往日本本土的广岛和长崎投掷了原子弹,炸死了几十万人!俄国也向日本宣战了,一百多万军队,开着坦克拉着大炮,向东北的日军发动进攻!藤井沼尻彻夜难眠,眼前总是晃动着一轮血色的太阳……
陈若谕本来同栾翔逊约好夜里十点在大南边门路口会齐,可临近定好的时辰,却忽然打小南边门那边糊过来一大片的乌云,乌压压黑沉沉的,一阵秋风扫过来,紧跟着是电闪雷鸣,眼瞅着草珠帘子似的大雨“哗——”地就从马路对面刷过来了。陈若谕和伙计福贵绻在一辆带篷的三轮车里,还是给泼了个浑身透湿,多亏刚刚在热闹路的一个小饭馆子里喝了一壶烧酒,要不这阵子早受不了了。福贵就骂栾翔逊是属王八的,要不咋一出门就遭雨浇呢!
骤雨过后,灰白的月光又从云缝里挤出来。立在路口的浇了臭油的黑黢黢的电线杆子上,挂着一盏戴着铁罩的街灯,灯泡亮着混沌的光,同灰白的月光混在一起,朦朦胧胧的。
栾翔逊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穿一件日本军用雨衣,黑胶皮靴子,雨帽下阴影里的眼镜返着光,人不人鬼不鬼的。陈若谕打三轮上下来,晃着身子凑过去,雨水顺着衣襟往下滴答。
栾翔逊说:“对不起,这雨……”陈若谕眼神里闪过一丝冷峻,说:“不碍事儿。我风里来雨里去,习惯了。钱带来啦?”栾翔逊说:“这你放心。看东西吧。”
陈若谕使下巴往十几步远的三轮一点,栾翔逊就跟他过去了。三轮背着街灯,车篷遮出一片黑影,栾翔逊来到跟前才看清黑影里还有俩人,吓了一大跳。陈若谕说:“别怕,这是我的俩兄弟,过来帮忙的。”就将一摞仨柳条包搬开,掀盖给他看,栾翔逊打亮手电棒仔细地照了,数过,一共二十八方砚,这才从腰上解下一个布口袋递给陈若谕,说:“整三百块。”
陈若谕接过,掂了掂,哗哗地响,说:“我信得过你,不用数了。走吧,让这俩兄弟送你回去。”三轮径自往黑胡同子里走。栾翔逊问:“往哪走?”陈若谕说:“穿过去,抄近道。”栾翔逊说:“反啦,走反啦!”边说着栾翔逊的膀子就被人架紧了。架他的人说:“别吵吵,叫你走你就走!”栾翔逊浑身哆嗦起来,说:“你们……想干啥?我……我啥都不要了,兄弟,放了我吧,放了……”架他的兄弟说:“放了你,咱们老板那疙瘩交代不了。”栾翔逊问:“谁是你们老板?”就听身后说“我呀”。栾翔逊惊回首,黑地里,见陈若谕正笑嘻嘻地对着他,像似在开玩笑。栾翔逊说:“陈少爷,这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你这么闹,想吓死我呀?”陈若谕说:“闹?苏联红军都打过来了,我还有闲工夫跟你闹?裤腰带解下来,快!……嗬,正宗的日本水牛皮,好皮子呀!”说着就递给了身旁的弟兄。
栾翔逊浑身就又哆嗦起来,哭丧着说:“陈少爷,你这是……咱们可……都是朋友哇……咱们可……都是中国人啊!”陈若谕说:“你也是中国人?你就是条日本狗!废话少说,勒狗!”
栾翔逊的脖子一下子就被他自己那条日本水牛皮的裤腰带从后面勒住了,他死命地挣扎了一阵,地上的稀泥汤子给踢蹬得啪啪地响,嗓子眼儿嗞嗞喔喔发出一阵勒狗的动静。后来就老实了,眼睛也翻白了,舌头也当啷了。勒他的福贵累得直喘,松了手,踹了一脚,栾翔逊成了死狗一条。陈若谕挥手上车,四个人蹬着三轮,穿出黑胡同……
浪式通一反往日的繁华与高贵,到处是混乱和喧嚣。所有日本人的商家店铺全都关闭或正在搬迁,日本侨民个个神色惶恐,走道似过街的耗子。
藤井家门外的景色一片破败。原来枝繁叶茂的葡萄架已塌下半边,干枯的藤叶在秋风里瑟瑟地晃动着。院落里的花草被踩踏得七零八落。原本整整齐齐的木栅栏也毁坏了一大截。栅栏外对着胡同口,停着一辆中吉普和一辆带帆布篷的日本军用卡车,两辆车身都被贴上了彩纸标语“小鬼子完蛋了!”“日本人滚回东洋去!”从湿透纸面的糨糊看,显然是刚刚贴上去的。四周围着纷乱的人。陈若谕和藤井亚美走过来的时候,有一些土块和石子抛向他们。他们护着孩子,慌忙跑进大门。
小楼内一片狼藉,到处乱七八糟地放着准备运走的东西,七八个人正楼上楼下地忙乱着。藤井沼尻一照面便瞪着眼睛用日本话冲女儿吼,沙哑的声音带着一股怪异的味道。亚美怀里的孩子立刻给惊吓得大声啼哭。亚美同她父亲叽哩哇啦地对话。后来藤井沼尻的语气渐渐地缓和下来,脸上的怒容甚至变成了笑容,于是两腮上松弛的面皮又堆起了皱褶,看上去又似沙皮狗的脸了。那张沙皮狗脸转向陈若谕,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说:“欢迎你重新回到藤井家。你终于想通了,这很好。”
亚美抱着孩子回房间去了。其他的人在楼下收拾东西。一时间,只有那张沙皮狗脸同陈若谕近距离面面相对,各自心里装着各自的主意。陈若谕忍住心火,尽力用平和的语气说:“藤井先生,我有个请求。”
藤井沼尻说:“请讲。”
陈若谕说:“让亚美和孩子留下来,行吗?”
藤井沼尻立马变了脸色,眉宇间拧结出一股霸道,果断地说:“不行!”
虽已在意料之中,可陈若谕心里还是翻涌起一股愤懑之情。他扫视一下四处停放的零乱东西,大部分都是“九龙斋”里的,各种辽砚、插屏、工艺品,正待打包装箱,运到日本。他再次忍住心火,指着那些东西,说:“把我的东西留下,行吗?”
藤井沼尻眄视一眼,斩钉截铁般说:“不行!”
陈若谕强压怒火,眼睛盯住藤井,说:“将我们陈家祖传的九龙砚留下来,行吗?”
藤井沼尻的眼镜片后面闪出一束蛮横的凶光,恶狠狠地说:“不行!而且,你也必须跟我走!”
陈若谕气得心尖发颤。他蓦然感到,先前的自己简直像个奴隶向国王哀求,这种哀求,即使声音再凄惨,也将无济于事。
藤井沼尻眼镜片后面的一双贼眼逼视着陈若谕。有顷,他忽然哏儿哏儿地奸笑起来,说:“陈若谕,我不得不佩服你!不过,我还是什么都知道了。混同江和松花江原来是一条江,桥头石和通化石原来都是松花石,辽砚原来就是松花石砚!嘿嘿,嘿嘿,嘿……”
陈若谕也哈哈一阵大笑,说:“藤井先生,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
藤井沼尻突然收敛住笑,重新盯住陈若谕,恶狠狠地说:“不晚,绝对不晚。不是有你在吗?陈先生,你现在是藤井家的女婿,你和你的手艺,同属于藤井家族,属于大和民族!”
陈若谕忍无可忍,胸口那股子怒气一下子从喉咙顶出来,发出的吼声令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你白日做梦!”
差不多与此同时,猛听得“咔嚓——”一声爆裂般脆响,一扇窗玻璃炸裂开,碎裂的玻璃碴像惊涛拍岸撞击在礁石上的浪花,闪着秋日午后的阳光,在空中散开,其中,一团黑影倏然而进,紧擦着藤井沼尻的面皮飞过,咣地砸在地板上。定神一看,是半块砖头。
一个穿着车夫号衣的黑脸汉子,一根指头指定藤井沼尻骂道:“去你妈的小日本子!这是咱们中国的地盘,你抗议个屁!麻溜儿滚回你们东洋去!”
话音刚落,有人搬起一块大石头,咣地就把日本卡车驾驶楼的挡风玻璃给砸了。一个卖火柴的小男孩从挎匣子里拿出一盒火柴,笑嘻嘻地朝藤井沼尻喊:“哎,看见没?这是你们日本的洋火!”说着,嚓地划着,一伸手就把卡车鼻子旁边立着的小膏药旗给点着了,火苗子呼呼一蹿,膏药旗顷刻间灰飞烟灭,只剩了根烧得漆黑带弹簧的金属旗杆,孤伶伶地立着。人群轰地又发出一阵欢呼。藤井沼尻给气得脸色煞白,转身跑下楼。陈若谕看见了楼下人群里福贵的身影。
这时候,陈若谕才听见孩子的啼哭。他打开卧室的拉门,见亚美正躲在窗前的墙角护着孩子,惊恐未定的亚美绾髻后垂,更现出一种凄迷之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木楼梯上传来一阵又乱又重的脚步声,六七个人冲进来,不由分说,架起亚美就走,有两个人用身体将陈若谕死死地顶住。这些人都是宪兵队的,个个勇武健壮训练有素,陈若谕眼睁睁看着他们将亚美连同啼哭的孩子一阵风一样卷走了。
陈若谕猛地推开窗,他看见抱着孩子的亚美被塞进车门,吉普车便冲开人群开走了。从大门到吉普车这一小段路上,亚美无数次回头仰望,叫喊。那张泪痕迷离的脸和最后消失在车门里的身影,还有她怀中的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声,令陈若谕心口顿觉一阵尖锐的疼痛。
楼下的人越聚越多,人们激愤地挥舞着手臂,高声呼喊,声音似拍岸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眼前,几只苍蝇在秋日的燥热中嗡嗡地萦绕,窗帘在秋风里瑟瑟地抖动,榻榻米上印着一片污浊凌乱的脚印。一时间,只剩了陈若谕一个人的楼上忽然变得一片死寂。看着到处乱七八糟放置的正待包裹装箱的古玩字画和一方方精美的辽砚、插屏,这瞬间的死寂一下子就将陈若谕胸口那团子愤懑激活了,他近乎歇斯底里地高叫一声,便手脚并用,一阵狠砸猛摔胡踢乱踹,转眼间,藤井沼尻十几年来殚精竭虑积攒起来的那些个至宝们,便个个身骨粉碎,血肉横飞!
陈若谕旋风一样,从厅堂扫到楼梯口,迎面正遇上一只大柳条箱,他一脚狠狠地踹下去,那只沉重的柳条箱不但纹丝未动,却反将他弹了个趔趄。怒不可遏的他随手操起一个镶着大理石的紫檀木花架,使足力气轮起来砸下去,咣地一响,那柳条箱盖即刻塌开一个窟窿,一个精美绝伦的松花石龙头探露出来,陈若谕给惊呆了!他霎时便反应过来,再轮起手中的紫檀木疙瘩往箱锁上狠砸。箱盖开启,露出那方惊世骇俗的九龙砚,那个陈家世代相传的宝砚!还有那把祖辈相传的刻刀!
这时候,被惊动的藤井沼尻带着三四个人,咣咣地踏着木楼梯冲上来了,他们个个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哇啦哇啦地叫着,像几只疯狂的狼。陈若谕倏然立住,厉声断喝:“站住!谁敢上前,我就毁了它!”
几只“狼”停住脚步,面面相觑。
藤井沼尻的瘦脸已经抽搐得变了形。有顷,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丝敷在面皮上的一丝所谓的笑其实比哭还难看。藤井竭力控制着情绪,缓慢地说:“陈若谕,九龙砚凝聚着你们陈家祖祖辈辈的心血,难道你忍心对它下手吗?”
藤井沼尻目不转睛地盯着陈若谕,他发现陈若谕的眸子里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游移,不由心中暗喜,藏在身后的一只手便迅速攥成了拳头,用力一挥,几只饿狼会意,发一声喊,直扑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陈若谕一股激劲,一下子就将柳条箱里的九龙砚搬了起来,瞬间举过头顶,就在那几个日本人就要扑到眼前的时候,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将九龙砚抛了出去——那方精美绝伦的宝砚带着风声,从日本人的头顶上飞过去,划着优美的弧线,缓慢而又迅猛地撞向水泥窗台,但闻一声爆裂的脆响,那方九龙砚如夜空里的流星雨,骤然散开,星星点点,拖着长长的亮亮的尾线,在空中陨落……
在时间似乎凝固了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凝固了。
骤然间,凝固的人们又迅速苏醒过来。满眼泪水的陈若谕仰天大笑,藤井沼尻居然也嘿嘿地笑起来。藤井沼尻的冷笑里带着明晃晃的阴险,他一字一顿地说:“陈若谕,东西你可以毁掉,可你人是我的,带走!”
日本人呼地扑上来。
就在这一刹那,陈若谕一下子抓起了躺在柳条箱底下的那把祖传的刻刀!几乎与此同时,抢先扑上来的一个日本人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腰,力气之大简直令他难以动弹。也就在这一刹那,陈若谕憋足了气力,将紧紧攥在手里的刻刀死命地刺向右手!锋利的刻刀噗地穿透了手心,一股殷红的鲜血箭一样喷射出来,溅了日本人满脸,惨烈的场面顿时将藤井沼尻和所有的日本人震慑得呆若木鸡。
这时候,只听楼外訇然一响,那是几百人在顷刻间同时发出的声音。透过窗子惊望出去,外面烧起了一团大火,是停在院子外的那辆日本军用卡车的帆布车篷被点着了。藤井沼尻哇呀一声怪叫,带着那三四个日本人,如惊了枪的兔子般朝楼下跑去。
陈若谕咬牙拔掉刻刀,按住伤口,踉跄着奔出那座充满了阴谋与罪恶的小楼。
卡车上的火越烧越大。原来愤怒的人们已在车厢里填满了燃烧物,其实就是藤井家的院子栅栏和那个塌了半边的葡萄架。兴奋的人群里有人喊:“快撤呀!油箱要爆炸啦!”
陈若谕随着人群从胡同子里涌出来,走出很远,听得后面轰隆一声巨响,回头望去,只见一团火球带着滚滚浓烟飞向天空,汽车的残片翻滚着从半空里往下落,他觉着胸膛里那股憋了很久很久的一团子闷气,也随着这一声巨响痛痛快快地泄得干干净净。
带着忧郁和迷茫的黄昏景色笼罩着碧波斋。天空中,急骤变幻着的流云正匆匆飞过。房脊上黄色的老草在微风里激动地颤抖。
陈若谕紧紧地攥住右手,忍着钻心的剧痛,使臂肘叩响铺门。门开了,他一头闯进去,穿过铺面、天井,直奔正堂。开门的表妹慧茹见他神色疲惫,脚步踉跄,在他身后急喊不止,便一溜小跑跟进堂屋。随着慧茹的惊叫,身后的福贵也急步上前,几乎和慧茹同时握住陈若谕血肉模糊的右手。此时的陈若谕已经没有了疼痛的感觉,他抓一把香灰敷上去。
步履蹒跚的陈若谕扑伏在香案前。他仰起头,爹和娘的遗像正面对着他。母亲丰润柔和的脸上,盈眼慈祥。父亲的面庞清癯消瘦,炯炯有神的双眼里满眸凝重。他从案上抓起檀香,点燃,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里,而后跪下,磕头,说:“爹,娘,日本人完蛋啦!儿子没做对不起祖宗的事,咱的东西,他们什么都没拿走!”
“是的,日本人什么也没得到!”慧茹郑重地对着香案,说罢,她奔回闺房,捧出一个旧樟木匣,打开,居然是陈家祖传的砚谱!
陈若谕激动得一下子抱住表妹和叔福贵。
陈若谕直身跪着,仰脸看着爹和娘,泪流满面,却是满眼的坚定和自信。
“慧茹,福贵,咱们重新开始,碧波斋永远是咱自己的!”
三个人兴奋地对视着。
夕阳已落下屋脊,原本给抻得长长的房影也淹没在黄昏的暮色里。光线黯淡下来,天上的晚霞却很艳丽。
三个人走出堂屋。往日花木扶疏浓荫宜人的院落已变得一片狼藉,警察搜查砚谱时上房的木梯还戳在四合院西北角的屋檐上。陈若谕奔过去,一边高喊:“我要看日落!”
天色渐暗,暮气合围。遥远的天边,灰蒙蒙的黄昏雾霭里,现出一抹贼亮贼亮的天光,那是落日最后的回光返照,不过,转眼间便泯灭消失了。
陈若谕胸怀激荡,难以控制,突然,他高声大喊,那喊声字字铿锵,如同刀凿齐鸣,金石震天——
“小鬼子,你们完蛋啦!小日本的太阳,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