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与温情——范小青访谈

2015-07-18 02:05:45江苏范小青
名作欣赏 2015年1期
关键词:万泉王村作家

江苏 范小青

山西 吴言

作 者: 范小青,当代著名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老岸》《百日阳光》《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我的名字叫王村》等。

吴言,自由撰稿人。

我不是文学圈里的人,但从一些片段的信息中,仍然留存了这样的印象:在中国文坛,江苏文坛呈现出的是一种特别的、宏阔的整体气象,那里各个年龄段的作家人才济济,作家们的状态舒展自由,同主流价值体系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是一块非常适合文学滋长的土地。后来我才知道范小青是那里的领军人。当初,在“鲁迅文学奖”的获奖名单里第一次看到“范小青”这个名字,还以为是哪里的一位新人,没想到是如此资深,想必当得起“德艺双馨”。而且,还是一位女性,我心中又平添了一份敬重。我这样的认识路径也说明了这样一个问题:在传媒空前发达、世界日益喧嚣的今天,有的作家享有了超越自身的名气,有的作家却很容易被遮蔽。范小青当属后者,这是我在阅读她的作品中得出的观点。我还有了这样的认识:在当今无长篇不足以立足的中国文坛,作家们都是长短并举。长篇,如山峰一样,体现的是一个作家能达到的高度;短篇,则是平原和河流,呈现出的是一个作家所达到的宽度。范小青这里的景观,有群山连绵、奇峰突起的景观,也有着宽阔平缓、大江大河的态势。在范小青身上,既有灵秀姑苏孕育出来的秀气,也有因文学而拓展出来的大气,甚至,还能感觉到一种豪气。温情,是范小青作品中一以贯之的品质,她后期的作品中越来越多了荒诞的因子和气氛。小说,是作家打量这个世界的角度和方式。于范小青这样一个气质方正的人,荒诞是对小说艺术边界的探索,也是对心灵、对人性的一种补足和释放。

吴言(以下简写为吴):范老师,我们先从您最新的长篇小说《我的名字叫王村》谈起吧。我读到了这样一层精巧的寓意:弟弟有精神疾患,自认为是一只老鼠。全家人引以为耻,想尽办法要将弟弟丢弃。哥哥良心不安,后来又费尽心力将弟弟找回。“我的名字叫王村”,是最终找回来的弟弟在篇尾说出的一句话,也是在点题。在社会城市化进程中,个人也在城市化,乡村是社会和个人一度拼命摆脱的东西,丢弃后又发现失去了根,才回过头竭力找回。不知能不能这样解读?

范小青(以下简写为范):《我的名字叫王村》的创作初衷可能是寻找,但是写着写着就突破了寻找这个想法,一边写一边拓宽和改变了原先自己给自己设定的框框,将主题蔓延开去了,或者说,主题很难用两个字、几个字或一句话概括清楚。正如您所说的您读到的这层意思,确实是我的小说中要表达的。今天,我们每一个人都身处城市化的进程中(不仅是农民),我们拼命地加快速度扔掉的东西,当它真正丢失的时候,才发现似乎又得重新寻找它们了。比如土地,当我们看到那么多的土地最后不是土地了,我想,可能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一种强烈的不舍,有一种回归的欲望。

吴:这样说来,这篇小说就有两条主线,一条是前台的、显化的,就是丢弃和寻找弟弟;另一条是退居为背景的、隐性的,就是乡村的变迁和消失。到最后两条线并到一个点上,弟弟失而复得,乡村却消失了,只剩下了弟弟名下的两亩土地,篇尾弟弟说“我的名字叫王村”,弟弟和王村合二为一。这是不是您想要表达的意图?

范:您读得非常细致,分析得非常准确,非常高兴我的作品能够得到您这样的行家的指点。这个小说正是有两条线,这也是我精心设计的,“我的名字叫王村”,寓意就是,弟弟就是王村,王村就是弟弟,王村就是我,我就是王村,王村就是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每一个人就是王村。

吴:身份焦虑此前在您的很多短篇中都表现过了,比如《我的朋友胡三桥》《生于黄昏或清晨》《寻找卫华姐》等,都有无法确定身份的焦虑,在《我的名字叫王村》中是集大成,到底“我”是弟弟,还是弟弟是“我”,到底谁精神有问题,甚至弟弟到底存不存在,都成了需要证明的问题。写这种恍惚感时在逻辑上还特别严密。是什么促使您一再表现这种焦虑?

范:是现代生活中种种的现状,让我觉得焦虑这种状态成为现代人较为普遍的一种情绪状态。现代社会的特点是多乱杂,多和乱势必会造成真假难辨。事实上,我们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听到或碰到“假”,假新闻、假事件、假身份、假面具,而且造假成风,造成信任的丧失。人们碰到任何事情,首先不是感动,不是愤怒,而是怀疑真假,否则的话很可能会上当受骗。这种现状,造成心理的压抑和对别人的不信任,甚至会怀疑自己的言行,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行为处世。长此以往,焦虑的情绪就占据了我们的内心,当然也包括我自己,所以我会在作品中反复表现这个主题。

吴:《香火》这部小说称得上完美,用现在的网络语言,就是很“穿越”,在幽明两界无缝无碍、自由自在地随意往来,创造了一个人鬼并存、虚实合一的世界。这部小说比起《赤脚医生万泉和》和《我的名字叫王村》,更有一种写意上的美。您创作这部小说的灵感何来?在表现手法上,这部小说被称为“西方现代小说写法和中国小说叙事美学的完美结合”,您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借鉴了哪些写作方法?

范:其实在《香火》的创作过程中,我作为写作者似乎时而是清醒的,时而是梦幻的;书中的人物时而是真实的,时而又是虚浮的;历史的方向时而是前行的,时而又是倒转的。就像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我们在疾行的时代列车上,由于速度太快,节奏太强,变化太大,我们醒来的时候,常常会不知身在何处,得聚拢精神想一想,才能想起来,呵,昨天晚上我原来是睡在这里啊。有一天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住宿,晚饭后天已经很黑了,我到院子里散步,因为陌生,因为黑,到处人影绰绰,光怪陆离,有一瞬间,我忽然怀疑起来,我觉得我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或者另外的一个星球。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见了许多很奇怪的事情。或者,在我疑虑的那一瞬间,我真的已经脱离过了。一个人如果身体过度劳累,如果心灵过度疲惫,是有可能产生出一些错觉的,那么,一个时代、一个社会呢?

许多本来很踏实的东西悬浮起来,许多本来很正常的东西怪异起来,于是,渐渐地,疑惑弥漫了我们的内心,超出了我们的生命体验,动摇了我们一以贯之的对“真实”这两个字的理解。

吴:能感觉到《我的名字叫王村》中的“我”——哥哥王全,跟《赤脚医生万泉和》里的“我”——万泉和有些像,说话的口气像,身份像,都是稍有文化的小知识分子,都是农村的边缘人物,对乡村的主流不抵制,但也不是那么顺从。《香火》也有这样的痕迹。您很少写高大上的人物,香火这个人物又懒又馋,但在关键时刻却也能担起肩膀;王村里的王全时常有些自私的小心思;万泉和素朴无私,却总是惴惴的、怯懦的,比正常人要憨傻,最终知道是一场脑膜炎造成的结果。这应该是您对普通人和人性的理解,还有同情。您为什么会多次选这样的人物和角度构建自己的小说?这些人能算得上是典型人物吗?他们有一定代表性吗?

范:他们也许没有什么代表性,也算不上典型人物,但他们有特异性。他们不太聪明(也许会自以为聪明),甚至有点傻,他们都匍匐在生活和生命的最底层,我写他们,是因为我喜欢他们;我喜欢他们,是因为我的心始终也是匍匐在那儿的,我在精神上和他们是相通的。

吴:我发现在这三部小说里,都有一个特别个性的“爹”。万泉和的爹开始让人觉得不是他亲爹,处处阻挠万泉和当医生,但后来好多年病而不死,一直襄助着万泉和;香火的爹确实不是他亲爹,但对香火一直心怀虔诚,至死不渝支持香火;王村的爹是个出尽洋相,被儿子蔑视的爹。相反在这几部小说里,娘都是若隐若现,万泉和的娘没出现过,香火的娘见不得香火,王村的娘最后不见了。这种相似性不仅仅是巧合吧?这样的安排有什么寓意吗?

范:这一方面是一种艺术的选择,同时,我想这可能和我对父亲的感情有关联。一直到父亲离开我们五年多的今天,我仍然不敢和别人谈他的事情,尤其不谈他的真实的病情,不谈他的最后的日子。因为,我觉得他会听见。他一旦听见了,他就知道自己不在了,他会伤心,他会害怕,他会难过。我不想让他难过。所以,关于父亲的一切,尤其是他得病以后的一切,都塞满在我心间,我不敢说,也不敢写。今天回想起来,我写《香火》的时候,差不多正是父亲得病、治病、病重、去世的过程。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五十四岁,在这之前的五十四年中,我始终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从没有长时间地离开过父亲,尤其是母亲去世后的二十多年,我和父亲更是相依为命、相互扶持,一直到阴阳相隔的那一天。

其实是没有相隔的。

吴:用荒诞的手法写作在文学艺术上往往是容易取得成功的。像您写了很多写实的作品,赢得更多声誉的还是荒诞系列。从我阅读感受上来说觉得有这样一个问题,我曾一度从文学作品中读了很多异人、怪人,比如阿来的《尘埃落定》中的主人公是个傻子;贾平凹的很多作品也喜欢用这样的人物,《秦腔》里主人公是傻人,《古炉》里的狗尿苔是异人,这样的人物读多了总觉得有些窒息感,不能够满足审美的需求。这是个颠覆的时代,破坏和解构总是比建设更容易找到应和。这次读《我的名字叫王村》,读到最后觉出这是部好小说,但阅读过程中会有些不那么舒服。有些作家创作重心在审美上,比如王安忆、张炜等,有些作家侧重于审丑,感觉您介于两者之间。审丑真的比审美更高级吗?您是怎么看的?

范:其实我的创作审的是我自己的内心,审的是我和我自己创造的人物的沟通。我在创作中没有刻意地审美或者审丑,我写的这几个特异的人物,是试图通过他们的不正常来写社会的不正常,通过他们的看似荒诞的行为来写生活中的荒诞。如果在读的时候,让人有不舒服的感觉,这是我的不成功,因为在我心里,他们无论怎么怪异,都不应该是讨人厌的,至少我内心是非常偏爱他们的;如果他们不可爱,那是我的功夫不够,文本没有达到写作的目的。今后还须多加努力。

吴:2012年底我在山西作协参加一个评论培训班,请胡平老师讲课。他讲到了刚刚评选完毕的“茅盾文学奖”,对您的作品《女同志》非常赞赏,对不能获奖有遗珠之憾。作为一名职场女性,我当时就很期待读这部作品,想看看您笔下的女同志是怎样的。读完《女同志》,我的感觉是不可多得、不可或缺。女作家总是以抒发感情见长,能这样客观地、现实地描写职场其实很不容易。在我本人眼里,您不单纯是一位女作家,还有着职场女性的色彩。女作家更个性一些,职场女性要社会化一些。这样的印象可能源自您从年轻时候起就是团干,后来又一直从事党务工作。所以我觉得您写职场女性是自然的,也是值得信赖的。我能接纳和欣赏作家身上的个性,但毕竟我们都是社会人,能担当好社会角色也是值得肯定的。从这个角度看待《女同志》不知道是不是合适?

范:其实在写《女同志》之前,我并没有职场工作的经验,或者说没有直接的经验,但是我接触、认识和熟悉许多职场的女性,这是我写《女同志》的基础。《女同志》出版几年后,我才担任了一些行政的工作(而且是作家协会的行政工作,本身和常规的职场也不完全一样),有人跟我开玩笑,说我是自己把自己写成了“女同志”。其实对我来说,身份不是最重要的,作家也好,职场也好,通过各种不同的形式和方式,深入地感受生活才是最重要的,这是一;第二,写作《女同志》这类作品,依赖的是揣摩人的内心世界。我用“揣摩”这个词,而不是用“想象”,可能会让人更感觉它的现实性,也会让我自己在写作中更有自信,多少有把握一点。关于社会性的话题,您说得很对,无论什么样的人,无论多有个性,多么自我,多么特别,终是摆脱不了社会属性的。

吴:《女同志》这部书中,对一直在背后支持女主人公万丽的康季平这个角色我有些疑虑。因为我们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就是大部分职业女性都需要靠自己,不是那么幸运地能有规划和支持自己的这么一个男人存在的,而且如此死心塌地。这一点也弱化了万丽这个人物的代表性。万丽是个在职场上不甘落后、要求进步的女性,康季平的存在掩盖了万丽自身要求上进的野心,这样使得这个人物更可爱一些,让人们更容易接受一些。还有就是书中两位女性,万丽和陈佳,都是貌美的女子。也可能江南确实美女如云,不过我认为,美貌对一个仕途上的女性来说,开始可能会多些机遇,但最后会成为一种障碍,能往更高处去的往往是那些相貌平平、女性特征不那么突出的女性。书里书外,您是怎么看待职场、官场女性的?

范:设计康季平这个人物,通过他在背后支持着万丽,表面上看是考虑故事情节的原因,其实我是想写出一点宿命的意思。似乎人生总是悲观的,尤其是当万丽知道了这个事实的时候,她会觉得所有一切的成功,除了自身的努力外,还有别的因素,甚至是更重要的因素。这时候,即使不说她万念俱灰,至少她是沮丧的。但沮丧归沮丧,她仍然会奋力前行的,这就是我理解的人生吧。

相貌平平,女性特征不突出,和男同志一样工作,一样处理问题,这只是表面现象,或者说是工作时的现象。我认识的一些女干部,看起来确实是比较平常,从穿着打扮,到言行举止,都循规蹈矩,但是在私下里,她们常常是另一种样子,她们做美容谈衣饰,她们聊孩子说丈夫,有时候,我和她们聊天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注意她们的长相,在想象中替她们打扮,替她们换上好看的衣裳,于是,她们似乎成了另一个女人。我认为,这就是写作的最好的基础——人的多面性。

吴:若说《女同志》这部小说有什么失的话,我觉得是成也写实,失也写实。具体来说就是感觉万丽本人精神成长的轨迹不够清晰明确。从时间跨度说,万丽经历了青年到中年,职务越来越高这样一个过程,其间从量变到质变,精神飞跃成长的关键点一定是存在的。但全书万丽始终都在靠性格的本色在职场奔波,时间的积累不是那么明显,本身的自觉自省程度也不太够。不知这样的理解对不对呢?

范:这部小说有个前后不统一的缺陷,前半部主要是写成长,后面开始纠缠于具体的事件中,成了写事业了,这是我的结构上的失误,是写作能力问题。

吴:综览您的作品,我觉得性别色彩是很淡的,女性主义不那么突出。在您身上感觉不到很多两性的冲突,对于现状虽不抗争,也不妥协,只是接受,以此出发延展自己,寻求女性的发展空间。2014年国庆长假期间正值电影《黄金时代》上映,女作家萧红的命运引发了热议,我看到了这样的观点,就是即使是现在,中国女性面临的问题,与萧红那个时代的女性也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某种程度上我是同意这样的观点的。不同时代的女作家总是能更多地折射出时代的光影,对于中国女性,追求思想独立总是具有很大的挑战性。作为一位女作家,您是怎么看待女性主义和女性的生存现状的?

范:我很少研究,也很少谈女性主义这个话题,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理论功底太差劲,呵,总觉得到现在我也搞不清到底什么叫女性主义。当然我可以去查字典,去百度搜索,但结果仍然不得要领。可能正因为此,我的作品中女性意识很淡,因为在我的三十多年的写作中,似乎很少从女性的角度去挑战文学,我只是从一个写作者(性别含糊的写作者)的角度去挑战文学。

吴:短篇小说是很见作家功力的,我觉得您的短篇小说非常好,是我心目中认定的好小说。我不喜欢那种戏剧性因素太多的小说,总觉得那样的小说不符合生活自身的规律和本质。您小说中那种疏淡的风格很有汪曾祺老先生小说的神韵,我理解为汪老和您都是江南人,那种淡雅的水墨画风格已经成为你们的性格底色了,这也令你们的精神气质比较接近。这就说到作家的地域风格,您先前被认为是苏派小说的掌门人,但后期感觉到您的地域色彩越来越淡了,好比是以苏州为起点和原点,走向了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您怎么看待作家的风格?地域对作家的影响有多大呢?

范:作品中的地域色彩,对我来说,是有一个变化的过程的。一开始写作的时候,根本是懵懵懂懂,也不知道什么地域色彩,什么地方特色,几乎是闭着眼睛(差不多是闭着思想)写就是了。当然,这与写作的题材也是有关系的,我早期的作品,大多是写知青或农村。过了几年,我的注意力渐渐转变到苏州这座城市来了。我人在苏州的大街小巷转悠,作品也在苏州的大街小巷穿行,这样苏州的地域风情,也就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了。自己从主观认识上,也逐渐明白了这一点,认识到地域这个概念后,再创作的作品,就会刻意地体现地方特色,包括风俗,包括方言的使用。记得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因为使用了较多方言,还特意加了注解。但是再往后写,一直到近期,小说中的苏州色彩逐渐减少,甚至越来越少,方言也很少使用了,最多只在关键之处,用一个词,那是因为觉得这个地方必须要用方言中的那个词才更准确,才更过瘾。这种地域色彩的退场,和我的写作内容又是有很大关系的,因为就目前我的写作来看,主要是写现代人在现代社会中的处境、困惑和纠缠,这不仅是苏州的问题,也不仅是中国的问题了。

当然,话又说回来,虽然人物的符号已经不是苏州符号了,但是他们身上体现的东西,一定仍然是带有地方特性的。比如我写一个在苏州打工的农民工,和写一个在东北打工的农民工,他们的情形肯定是不一样的,这是地域留下的痕迹。尽管这种痕迹不是那么明显,但它始终会存在的。

吴:您早期的小说比较写实,后期越来越多了荒诞感:有的小说将焦点放在了偶然性、或然性上,读了让人觉得很无常、很恍惚,比如《我在哪里丢失了你》《不要问我在哪里》,这些偶然因素已经构成了人生的荒谬感;有的加入一些激烈的因素,比如好几篇小说结尾都是以精神病结束的,如《暗道机关》《你要开车去哪里》《哪年夏天在海边》。这些跟您疏淡平缓的风格似乎有些出入,感觉结尾忽然跷起来了,有些突兀。当然您的中短篇小说创作量非常大,不可能是一个模子。您说过荒诞是创作的源泉,不过您的荒诞中总是透出一股温情。作家对小说风格的追求也不会是单一的,荒诞和写实在您心目中是怎样调和的?

范:我比较习惯或者说比较喜欢的创作路数就是通过平常的事情(写实),写出生活、人生的不平常(荒诞),比如我可以通过人人使用的、习以为常的手机,来写现代人一方面享受现代科技带来的便捷舒适,另一方面又被现代科技所束缚,无法摆脱,痛并享受着的这种纠缠状态。

吴:《城乡简史》是篇非常完美的小说,我觉得这个题目也能概括您很大一部分的创作题材。还很少有作家像您这样城市和乡村题材都在一直写,而且写得都得心应手,女作家就更少一些。您写了很多以“城市”命名的小说,有《城市之光》《城市表情》《城市片段》等;也写了很多农村题材的小说,如《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等。这么一做二分法,就发现写城市您多用写实手法,写农村多用荒诞手法。作家基本都在城市生活写作,农村经验都是早期的,后来只是以观察者身份在关注农村生活,在城市生活中倒是参与者。总的来说似乎农村经验更容易把握,城市总是让人有无力感。是不是因此让您采用了不同的表现手法?

范:我们(无论是城市人,还是农村人)的根都在大地上,大地是什么?大地就是言说不清的东西。因为大地太大了,太复杂了,而写作者最喜爱的就是复杂和说不清楚。说到城市和乡村的区别,城市可能更具体、更物化,而乡村却是一幅朦胧图卷。更何况,正如您所说,我们这代人曾经有过乡村生活,但那都是在过去,农村经验是早期的,现在回头再体会,有了历史感和距离感,就不再那么近切和实在了。

当然,您所提到的我的关于城市的那些小说,写作的年代比后来的农村小说更早一些,大概要早十来年。十年中,关于写作的想法和实际操作,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所以,我自己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今天我再写城市小说,我会怎么写?

吴:您写了很多农民进城成为农民工的小说,长篇的有《城市之光》,短篇很多,比如《在街上行走》《茉莉花开满枝桠》《杏花仓不是最后的仓》,《城乡简史》应该也是。这确实是个不容回避的社会问题。对这个群落您很早就给予了关注,能从您的作品中读出悲悯之情。底层写作现在是比较流行的,不过感觉您不是在刻意写底层。是什么促使您写这一类小说的?

范:确实不是刻意去写他们的,我曾经说过,那是生活扑上门来了。有一天我们打开门来,忽然发现我们的生活中一下子多出来那么多的农民(他们已经不是农民,他们是出生于农村,但现在生活和工作在城市的中间人)。对于我们来说,这个群体是十分新鲜的,是过去很少接触到的,但现在他们进入到我的生活中,送饮用水,收旧货,装修房子,修马路,等等,我们(城市人)的生活已经离不开他们。他们在城市工作和生活,但是他们真正能够融入城市,最后真正成为城市的人吗?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内心世界以及他们的未来,就成了我所关注的内容,也成为我写作的动力和内容。

吴:您的小说涉及的社会面是很广阔的,当前还真的很少有女作家能做到这样。我觉得小说有两种,一种是扩充你的社会经验,一种是深度挖掘你的生命经验、心理经验,后一种发生的共鸣作用更持久一些,用专业的评论术语就是“表面小说”和“深度小说”。我觉得写小说本来就不是刻意为之的事情,最终总要同作家的个人特质相吻合。您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小说的?

范:总的来说,写小说的过程是外界的影响投射到内心,经过内心的体验和酝酿,再用文字(文学)的形式呈现出来,其实也就是主客观的一些转换。从我自己的写作情况来看,我习惯用大白话的形式,写出有寓意有深度的故事,或者换句话说,就是用大白话说出言外之意。当然,这是我的写作宗旨,能不能做到,有没有做到,不一定是我说了算,要看读者有没有读出来。

吴:您的小说里很多时候都写到佛教,而且写得比较深入透彻,《香火》里是这样,早期的小说《还俗》也是这样,感觉您很得佛教精髓。宗教只是您创作的题材,还是对您的文学有一定影响?您是怎么把握文学和宗教之间的关系的?

范:我比较相信生活禅,在我看来,在平平常常的生活中,处处有禅,处处是禅。我很少特别地去学习禅理,更少研究,但是禅对于我的创作却是时时处处存在,时时处处有影响的。

吴:关于小说的语言,在写早期的苏派小说时您会用很多方言,增加了地域色彩,后期基本都放弃了。近年来也有像《繁花》这样以方言创作的小说受到好评,看到您在《不要问我在哪里》中还特意使用了网络语言。您说过您是很重视语言的功力的,只是您笔下的人物都很世俗,很普通,表现起来是比较困难的。我理解为不可能大肆挥霍语言,只能不动声色地让语言呈现出普通的面容。作为一个创作量很大的作家,您对语言一定有独特的感受,而且不同阶段感受不同。现在您对语言的体会是怎样的?

范:确实如此,您说得太好了,“不同阶段感受不同”,这是每一个人都会有的变化,这种变化说不上是越变越好或者越变越差,但毕竟变化是令人欣喜令人向往的,这是一;其二,语言的使用还是和故事的内容有很大关系的,比如从前我写苏州小巷里的老头老太的平静生活,我可能只能用淡如碧螺春茶水的语言,缓慢悠长的,后来写农民工,语言相对会粗粝一些,干练一些,现在写城市新人群,就出现了一些网络语言(作为一种尝试)。但是这所有的变化,都得建立在语言的基本功之上。

吴:感觉您小说的体例、形式一直在不断变化。您小说中有很多对话,现场感比较强。现在的作家写作,引号慢慢消失了。我注意到您做过多种尝试,在中短篇小说里基本不用引号,长篇里是用的。不用引号读起来流畅,但现场感弱了。还有就是分段,有些作家是大段大段的,气息特别长,读起来是要用些力气和耐心的。您的《赤脚医生万泉和》是这样,到了《香火》则转变了,分段很勤,读起来节奏感增强了,文风轻松活泼了很多。我想这些形式多半是要服从于想要表达的主题。这方面您是怎么考虑的?

范:大致上就是您所说的形式服从内容、服从主题,但是写的时候,并不一定都是十分明确的,并不一定都是事先完全设定好的。有时候是边写边调整,有时候是边写边否定自己,比如开始用引号,写着写着,觉得用引号不适合,不舒服,就不用引号了;反之也一样,开始不用引号的,后来觉得必须用引号。写作时可能更多的是感性的、直觉的东西在指引,而不是理性的指导。

吴:都说您是高产作家,以前不太有量化概念,这次看到您的《我的名字叫王村》是第十九部长篇小说,而贾平凹最新的作品《老生》是他的第十五部。贾平凹一直被视为高产作家,而他如今基本上只创作长篇小说,您这里一直没有中断中短篇小说的创作,还写这么多的长篇,确实称得上“高产”,也当得起“劳模”。您曾戏言“高产”是个贬义词,但量的积累迟早会引发质的变化。这么大的创作量,还有很多社会工作要做,如何利用时间本身就已经是一门艺术了。您是如何控制创作节奏的?三十多年的创作给您带来了怎样的人生感悟呢?

范:创作量大,是因为我喜欢写作,不写作我会很难受,会惶惶不可终日,于是就写呀写呀。当然,作品多,粗制滥造的也会多一些,但是仍然不影响我继续写呀写呀。利用时间没有什么特别的经验,就是动作比较快,做任何事情不喜欢拖泥带水,不喜欢腻腻歪歪。时间的利用上,我会放弃一些东西,比如有机会外出游玩一般都放弃了,出差途中在汽车或火车上办公(打电话发短信之类)更是习以为常。我也很少逛街,一年一般只买两次衣服等日常用品,而且基本只到同一个店,进去,扫一眼,看到几件,快速地试一下,就买下,回家。他们碰到我这样的顾客,应该蛮爽的呵,有的人挑一件衣服挑了三个小时,最后还是没买。有人会对我的生活表示怀疑,是否有点苦行僧的样子,错也,因为我所有的乐趣,就在写作中呵(有些人的乐趣就在挑选衣服的过程中)。

吴:阅读对一个作家的影响是显见的,您自己的阅读路径是怎样的?就写作风格而言,哪些作家对您的影响比较大?

范:很惭愧,我是一个阅读滞后于写作的人,虽然不能说写的比读的多,但阅读对我来说,总是跟在别人后面,比如其他人在谈论什么作品,我才会去找来看。我看得比较多,并且能够坚持读的是中国当代小说,由此可见我还是个实用主义的阅读者哈。

吴:非常感谢您百忙中能接受访谈。

范:非常感谢您读了我那么多的作品,并且您的访谈提问,很多是带有启发性的,这对我来说,真是有很大的收获,也受到很大的鼓励。

2014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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