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范成大田园诗品吴地民俗文化

2015-07-18 02:05江苏王敏杰
名作欣赏 2015年1期
关键词:范成大田园诗田园

江苏 王敏杰

作 者:王敏杰,苏州市职业大学吴文化研究院教授。

民俗是民间相传承的一种文化现象,自人类社会出现,就有社会生活和相应的民俗。吴地民俗是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吴地民俗博大精深,其生产习俗、生活习俗、人生礼俗与岁时节俗,有别于周边地域民俗,是具有浓郁稻作文化和蚕桑文化特色的江南水乡的民风民俗。

吴地民俗主要依靠民众的口头语言和身体力行来传播,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吴地的灵秀山水,也吸引了历代骚人墨客寄寓吴地,他们的名篇佳作也反映了吴山吴水和吴地民俗。如晋武帝太康时代的文学家陆机,他的《吴趋行》写道:“吴趋自有始,请从阊门起。阊门何峨峨,飞馈跨通波。”诗歌描述了始建于春秋吴王阖闾时的吴郡建筑阊门,气势巍峨。诗中还追慕吴地先贤“泰伯导仁风,仲雍扬其波”,“属城咸有士,吴邑最为多”,盛赞吴地民风淳朴、人才荟萃,也寄托了诗人追慕家乡先贤的深厚情感。

唐代诗人张籍《送从弟戴玄往苏州》:“杨柳阊门路,悠悠水岸斜。乘舟向山寺,著履到渔家。夜月红柑树,秋风白藕花。江天诗景好,回日莫令赊。”依依杨柳,悠悠水岸,夜月秋风,山寺渔家,红柑白藕,生动形象地表达了诗人对苏州的美好回忆。杜荀鹤的《送人游吴》:“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相思在渔船。”小桥、水巷、菱藕、绮罗,都是典型的姑苏景物,这首诗描绘了姑苏水乡风光和商业繁荣的情景,引人入胜。

南宋最有名的吴地文学家当属范成大。范成大,字致能,号石湖居士,平江府(今江苏苏州)人,生于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卒于宋光宗绍熙四年(1193),年六十八岁。与尤袤、杨万里和陆游并称“中兴四大诗人”。他出生于世代书香家庭,自幼受传统文化熏陶,遍读经史,造就了他少年才俊的气度。由于少年连遭亲丧,孤贫自励,再加动荡时局,诗人一生漂泊浮沉。绍兴二十四年(1154)中进士后,仕途顺利,在南宋诗人中最显达,历任静江(桂林)、成都、明州(宁波)、建康(南京)等地行政长官。每到一地,总能体察民情、关心疾苦,常常减免税赋,为人民办好事,因而为官颇有贤名。淳熙四年(1177)官至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成为南宋重臣之一。

在官场经历了几番起落之后,范成大在五十八岁因病辞归,晚年一直隐居苏州石湖。六十八岁病逝,朝廷追封他为崇国公,谥号文穆。由于少年时代经历了生活的辛酸,后长年任地方长官,他熟知农民、农事、农情,这为他的田园诗提供了大量素材。他的《四时田园杂兴》描写了农村春、夏、秋、冬四时的景象和农民的生活,以六十首绝句构成一个整体的组诗。这组诗描绘出当时农家的景物、岁时风俗,较全面而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的农村现状。

范成大的田园诗是深情而真挚的田园牧歌,对南宋以后的田园诗产生了很大影响。他的田园诗不仅开拓了田园诗的题材、艺术特色和思想境界,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也对田园生活进行了系统的描写,在很大程度上拓宽了传统田园诗表现的空间和力度。正如钱锺书先生盛赞道:“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把一年四季的农村劳动和生活鲜明地刻画出一个比较完全的面貌。田园诗又获得了生命,扩大了境地。”本文试以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为例,从欣赏范成大田园诗品读吴地民俗文化。

吴地岁时习俗

清代学者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载,当时吴郡有各种风俗三百一十六个,可见数量之多。如农历正月十五的“元宵节”,古人也称之为“元夜”“上元节”,吴地有“闹元宵”习俗,从正月十三到十八,街市有各种彩灯出售、悬挂,形成“灯市”,有龙灯会、花鼓灯会等,并伴有舞龙灯、舞狮子、燃放烟花、猜灯谜、赛灯和文娱表演等。农历二月十二为“花朝节”,吴地俗称“百花生日”,吴地有在当日观天气、识年景的习俗。农历四月十四俗称“神仙生日”,是吕洞宾的仙诞,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到神仙庙来轧神仙,形成了盛况空前的民俗庙会。农历五月初五的“端午节”,也称“端阳节”,相传为纪念爱国诗人屈原而形成吃粽子的习俗,在吴地是用来纪念春秋时吴国忠臣伍子胥的,有吃粽子、避五毒、饮雄黄酒、挂钟馗、划龙舟等民俗活动。农历八月的十七、十八,人们夜游石湖,观赏“石湖串月”的美景。

范成大田园诗中有许多描写吴地岁时节令风俗的诗篇。《春日田园杂兴》其七:“寒食花枝插满头,蒨裙青袂几扁舟。一年一度游山寺,不上灵岩即虎丘。”范成大这首诗描绘了吴地寒食节的活动场景:踏青女子,盛装出行,头插花枝,裙袂飘逸,结伴泛舟,游览山寺,或上灵岩,或登虎丘,表现出吴地寒食时节春意盎然的景象。

清明前一日为寒食节,百姓禁烟火,用冷食,清明祭扫祖坟的习俗,一般都是在清明前的寒食节进行。清明节前后,一般要持续活动三天,除扫墓上坟外,吴地民间有上山踏青的习俗。这些情景在文人墨客的诗中多有展现,别具情趣。唐代陈润有《东都寒日》一诗:“江南寒日早,二月杜鹃鸣。日暖山初绿,春寒雨欲晴。浴蚕当社日,改火待清明。更喜瓜田好,令人忆邵平。”清明节前后,吴地农村开始种瓜点豆,种植各类蔬果,蚕农要在清明节夜晚把蚕种裹在棉衣里进行孵化。

当时城中居民不上山的,则登上城墙绕城而走,叫登高踏青。离山较远的乡村,村民就在附近田野踏青。吴地民间有“清明踏青,麦熟稻盛”“老小踏青,耳聪目明”“后生踏青,攀个好亲”“老人踏青,返老还青”的说法。

《春日田园杂兴》其四:“老盆初熟杜茅柴,携向田头祭社来。巫媪莫嫌滋味薄,旗亭官酒更多灰。”《春日田园杂兴》其五:“社下烧钱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青枝满地花狼藉,知是儿孙斗草来。”

这两首诗描写了吴地春季祭祀土地神的活动场景。在吴地的民俗中,春节、清明、中元节、冬至、除夕都要祭社,其意义有二:一是感恩,不忘先人遗泽;二是祈福,要开创美好未来。祭社强调的是人要顺四时而兴功业,天人合一、庄稼丰稔、生活幸福、家庭祥和、社会安宁。

范成大这两首诗用生动形象的语言再现吴地春社活动:田头祭社,旗亭官酒,人们聚集在一起,焚烧纸钱,鸣鼓如雷,膜拜祈福。直到夕阳西下,家人才扶着醉酒老翁归家。儿孙们斗草嬉戏,使得沿路青枝满地,花儿狼藉。诗歌充满了生活气息,表现出吴地农村淳朴的民风民俗和人们欢乐且简单的生活,写出了吴地春社活动的盛况。

《秋日田园杂兴》其七:“中秋全景属潜夫,棹入空明看太湖。身外水天银一色,城中有此月明无。”

这首诗写中秋之夜作者在太湖赏月的情景。湖面笼罩在月光下,月光和水波融为一体,水天一色,意境幽美。农历八月十五为中秋节,是一年一度的团圆节,也是赏月的佳节。中秋之夜,明月高悬,月光皎洁,千家万户都会围坐在一起赏月亮、吃月饼,享受阖家团圆的亲情。吴地旧时有中秋祭月之俗,于庭院中设香案、供月饼,配以红菱、白藕、柿子、石榴、白果等时令瓜果祭月,称为“斋月宫”;有的还用线香编制成形如宝塔的香斗,上有纸扎月宫,焚香点烛,称为“烧斗香”。吴地妇女还有“走月亮”的习俗,即盛装出游,往往走到鸡鸣方回。

《冬日田园杂兴》其十二:“村巷冬年见俗情,邻翁讲礼拜柴荆。长衫布缕如霜雪,云是家机自织成。”

这首诗描写的是吴地春节的“拜年”礼俗。吴地春节第一天“忌污言秽语”,“禁扫地、乞火、汲水及用针剪”,这是对人们这一天一言一行的规范。不扫地是为了取好兆“聚财”,倒垃圾会把“财气”带走。不汲水是因为这天是井龙王的歇息日,得罪了可能会闹水灾。不借火、不动针剪是因为这些东西如使用不当会有破坏作用,致事失败。

村巷的冬天民情淳朴,小辈给长辈拜年,邻里亲友之间相互拜年。人们身着自家织成的长衫布衣,洁白如霜雪,相聚共话家常。邻里间的友好情谊,农民的善良朴素,洋溢在字里行间,凸显吴地民风淳朴、仁爱好礼的传统美德。

吴地稻作文化

吴地民俗的多样性,还表现在稻作生产礼俗,以及与此密切相关的在衣食住行等方面的种种风俗习惯。吴地气候温润,江湖密布,土壤肥沃,这种地理环境以及太湖流域的气候特点为稻谷生长提供了有利的自然条件。两宋时期,民间流传着“苏湖熟,天下足”的谚语。

吴地稻作文化一方面存在于水稻生产过程中,另一方面又存在于稻农的日常生活中。在水稻生产过程中,各个环节比如开耕、育秧、插秧、田间管理、收割、保管等,都有着一整套严密的礼俗,不可违背。这些礼俗养成了吴地人民睿智、认真、精致的性格,感情也特别细腻,富有人情味。

《春日田园杂兴》其十一:“吉日初开种稻包,南山雷动雨连宵。今年不欠秧田水,新涨看看拍小桥。”

这首诗写播种和育秧的场景。农民们选择吉日,播种育秧,雷声响动,春雨连宵,秧田雨水充足,预示着今年的秧苗长势好,字里行间透露出农民们欣慰的心情。

《夏日田园杂兴》其二:“五月江吴麦秀寒,移秧披絮尚衣单。稻根科斗行如块,田水今年一尺宽。”江南五月,乍暖还寒,麦子成熟,农民忙于移栽秧苗。又如《夏日田园杂兴》其一:“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初夏时节,金黄的梅子,雪白的麦花,杏子也越长越大,白天长了,篱笆的影子随着太阳的升高越来越短,农民整天早出晚归,都去田间劳作,忙于农事,路上很少见到行人,只有蝴蝶和蜻蜓飞来飞去,表现了诗人对农民勤劳耕耘的赞美。

《夏日田园杂兴》其七:“昼出耕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诗人以朴素的语言描写了初夏时节人们在田间耕耘的场景:村里的男男女女都忙于生计,男耕女织,白天在水稻田里耕耘除草,晚上搓麻线织布,而那些不会耕织的孩子们也没闲着,他们在桑阴下学种瓜。诗人用质朴、通俗的语言描绘了一幅初夏农民劳动生活图。

《秋日田园杂兴》其六:“秋来只怕雨垂垂,甲子无云万事宜。获稻毕工随晒谷,直须晴到入仓时。”

这首诗写稻农收获稻谷和晒谷的场景。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农家担心下雨影响收割,甲子无云,万事适宜,农家割稻晒谷,感到非常欣慰,期待天气能够晴到稻谷入仓。

《秋日田园杂兴》其八:“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这首诗描写秋季收获打稻的场景:新建的场院地面像镜面一样平整,家家户户趁着天气晴好抓紧打稻,欢歌笑语,充满了丰收的喜悦;打稻枷声,从深夜响到天明,农民们连续劳动,也不觉得辛苦。字里行间饱含着诗人对农民勤劳、朴素品质的赞美。

从范成大田园诗我们了解到吴地从播种育秧、耕田插秧、田间灌溉到收割打稻的整个劳动过程,诗人把田间劳动生活与田园情趣融为一体,生动展现了吴地春夏秋冬的季节气候、农家稻作生活和文化习俗,宛如一幅展示吴地稻作文化的立体画卷。

吴地蚕桑文化

蚕桑生产在吴地有着悠久的历史,广为流传于吴地农村的农谚充分证实了这一点,如“一年两熟蚕,相抵半年粮”“忙过蚕场,有钱栽秧”等。早在孙吴时期吴地就出现了刺绣工艺,但其快速发展却是在中唐以后。晚唐诗人陆龟蒙描写太湖农村景物诗中,有“桑柘含疏烟,处处倚蚕箔”之句,反映出蚕桑事业的兴旺。唐朝时期,吴地以生产麻布为主,除了润州贡赋中的方丈绫和水绞绫外,没有其他像样的丝织品。到了唐玄宗天宝年间,吴地开始生产高级丝织品。唐朝后期,随着丝织技术的不断提高,吴地丝织成为重要贡品。宋代,太湖地区已培育出叶片肥大的“湖桑”,吴县也已初步形成全国丝织生产中心,有所谓“茧簿山立,缫车之声,连甍相闻”之称。著名的宋锦即生产于南宋时期的苏州。

《春日田园杂兴》其一:“柳花深巷午鸡声,桑叶尖新绿未成。坐睡觉来无一事,满窗晴日看蚕生。”

深深的巷子,柳絮飞花,午时鸡鸣,衬托出乡村的幽静。桑树刚刚冒出新芽,尖尖的嫩芽还没长成桑叶。诗人午睡醒来,透过铺满阳光的窗户,欣赏到农家养蚕的场景,仿佛听到了蚕吃桑叶的声音。

《晚春田园杂兴》其六:“三旬蚕忌闭门中,邻曲都无步往踪。犹是晓晴风露下,采桑时节暂相逢。”这首诗写蚕农在养蚕过程中形成的独特的生产习俗。养蚕是一项十分艰辛的生产劳动,而小蚕又天生娇嫩,因此,三四月为蚕月,家家闭门,门悬桃柳树枝辟邪。蚕农们闭门不出,邻里之间不再走动,大家都细致入微地照顾小蚕,只是在采桑时节才能相逢。

吴地蚕农,奉缧祖为祖师,称之为“蚕花娘娘”。在养蚕时节有许多禁忌,如蚕农为了防止一切对蚕的病毒、虫兽之害,在养蚕前要打扫蚕房,清洗蚕匾,张贴用红纸剪成的猫、虎形剪纸等,防止老鼠;浴种是把蚕种消毒,必须在一个特定的日子,事先要祭祀蚕神;喂养小蚕时,蚕室内要用炭盆加温,保持一定的温度,使小蚕顺利生长,到蚕三眠时取掉炭盆;到蚕最后一眠时,须进行分蚕,或把蚕放入室内地上,或换成大匾。与此同时,产生了各种各样特别的禁忌,如在蚕室的门上贴写有“育蚕”“蚕月知礼”等字的红纸,谢绝相互之间的来往,从而使养蚕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夏日田园杂兴》其五:“小妇连宵上绢机,大耆催税急于飞。今年幸甚蚕桑熟,留得黄丝织夏衣。”这首诗写妇女通宵上机缫丝的情景。蚕农们日夜操劳,白茧的蚕得白丝,用于交税,黄茧的蚕得黄丝,自家留着织夏衣。

范成大的田园诗形象地展现了吴地蚕农种桑养蚕、缫丝织绸的场景。宋代开始,丝绸中心南移,苏州丝绸量多质精,蒸蒸日上。春秋时,吴王在苏州设“织里”,专司丝绸织造。宋代的苏州已是中国丝绸中心,明清时期更是精品迭出,艳压群芳。织锦缎、古香缎,出口时英文译名为“苏州缎”,沿用至今。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吴地民俗包含、吸收、融合了多重文化元素,使它有容乃大。正是这些民俗文化,长期以来促进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和谐,使得吴地社会相对安定,经济与文化发达。结合吴地民俗文化欣赏范成大的田园诗,能更深刻地理解其田园诗的特色。他在传统田园诗的世界里另辟蹊径,写农事、抒农情,反映了时代社会生活,洋溢着同情和关怀贫苦人民的精神,赋予田园诗新的内容、新的生命,使田园诗经久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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