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孤独中前行的高速夜行车——绿原晚年诗作印象

2015-07-18 02:05北京吴思敬
名作欣赏 2015年1期
关键词:胡风绿原诗人

北京 吴思敬

作 者: 吴思敬,著名诗歌评论家、理论家,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绿原(1922—2009)一生历经磨难,解放前在大学即被国民党当局通缉而不得不离校逃亡,解放后又被打成“特务”和“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蒙难二十五年。但苦难没有压垮他,从他的第一本诗集《童话》开始,诗人走的就是一条不断自我超越之路。到了晚年,更是以他丰富的人生经验与艺术积累,把富含哲理的情思与艺术的独创性结合起来,把深厚的民族文化积淀与西方诗歌的现代手法结合起来,为当代诗坛带来一股自由的空气,在新诗发展史上留下了灿烂的一页。

1948 年,绿原曾在一首题为“诗与真”的诗中宣称:“在人生的课堂,/我选择了诗。”“人必须同诗一路勇往直前,/即使中途不断受伤。”绿原是实践了自己的诺言的。1955 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把他推进了苦难的深渊。七年的单身囚禁,十年的“文革”,使他诗的歌喉喑哑了,但是他内心的那颗诗心却从未泯灭。在漫漫长夜中,他在反思,他在求索。绿原的夫人罗惠说:“各种渠道的信息,证明胡风案件波及的范围比我们知道的广得多,它牵扯的不仅是认识胡风的人,而且有许多与胡风根本没有关系的人。案件永远地改变了他们个人的命运,深刻地影响了他们的家庭和亲友。有些方面的影响,如人的精神世界,既不能完全用语言描述,也不可能都被社会所了知。绿原和我都想到:反思历史,总结胡风案件是必要的;作为个人,也是有一份责任的。总结和反思,不仅是为了逝去的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也为了交给历史一个亲历者的陈述,更为了以后永远杜绝历史惨剧的重演。绿原后来写了回忆长文《胡风和我》。回顾过去对他是痛苦的,因为在面对过去灾难的时候,自会回到当时的环境中,当时精神上的各种压力均会部分地还原,甚至让人透不过气来,但绿原坚持了下来。”①

绿原对那段历史苦难的反思,实际上从他还在监狱和“牛棚”中就开始了。被剥夺了写作条件的诗人,只能在头脑中进行“潜在写作”,这些“潜在写作”的成果凭记忆保存下来,只有到了新时期才有可能与读者见面。《手语诗》的开头有个小序:“没有纸没有笔连声音都没有了的时候,不幸技痒,何妨用手语写诗?如果方便,还可将原稿输入镜面或水面,加以修改再保存起来。”这就是一位真正的诗人,在客观环境已根本不允许用文字写作的情况下,他还在用特殊的方式来展示自己的心灵,这颗心灵置黑暗的牢房与屈辱的待遇而不顾,充满了清醒的反思精神,充满了对自由的渴望与呼唤。

1962 年,当诗人领到了一份“释放证”,从监狱走出来的时候,他写了《好不容易》一诗,写了重获自由的感受:“好不容易从/纷纷应声而仆的/阵亡者中间/幸存下来//好不容易从/符咒般邪恶的/众人的记忆里/淡化开去……/于是放心地走着/像微风吹着/像小溪流着/你的漫步是最自由的//于是任性地想着/像云一样飘着/像星一样亮着/你的诗是最真诚的//于是你和旷野在一起/和没有名字的草木在一起/和沉默的大多数在一起/你的存在是最坚实的……”这里有重获自由的喜悦,有重新成为人民一员的宽慰。不过,身体获得自由固然值得欣慰,但更重要的,是诗人在囹圄之中,对这一历史上的特大冤案进行了反思,对自己的生活道路进行了回溯,从而获得了心灵上的解脱。他不再相信救世主,他觉悟过来了,他要“自己救自己”:

我不再发誓不再受任何誓言的约束不再沉溺于赌徒的谬误不再相信任何概率不再指望任何救世主不再期待被救出去/于是——大海是我的——时间是我的——我自己是我的——/于是——我自由了!

(《自己救自己》)

绿原在20 世纪40 年代后期曾写过《为了自由》一诗,宣称“我让一切都被剥夺/只留下一片自由的灵魂”,谴责那些“用规则拴住自由的脚/用法律剁断自由的双手”的“愚蠢与专制”。然而进入新时代后,这种对自由的呼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沿着中南海的红墙走”时所哼出的对领袖的颂歌,是在“快乐的火焰”中看到的新生活的前景……然而一个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把他卷进了人生的炼狱,欲加之罪,百口莫辩。正是在失去了最可宝贵的自由之后,他才更加觉得自由的宝贵;正是在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之后,他才更加意识到提升人的尊严,把人当成人的重要。

“文革”中他被关在“牛棚”,但他并没有停止思索,他把偶然的思索所得随手写在练习簿上,《重读〈圣经〉——“牛棚”诗抄第n 篇》就是这样写成的。在“牛棚”里夜深人静的时刻,诗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于是披衣下床,摊开禁书《圣经》,里面见不到什么灵光和奇迹,只见蠕动着一个个的活人。“论世道,和我们的今天几乎相仿,论人品(唉!)未必不及今天的我们。”诗人借品评《圣经》中的人物,矛头直指“文革”中价值观的颠倒、人性的异化:

今天,耶稣不止钉一回十字架,

今天,彼拉多决不会为耶稣讲情,

今天,玛丽娅·马格黛莲注定永远蒙羞,

今天,犹大决不会想到自尽。

这时“牛棚”万籁俱寂,

四周起伏着难友们的鼾声,

桌上是写不完的检查和交代,

明天是搞不完的批判和斗争。

诗人把身处“牛棚”的现实与《圣经》的神话空间交织在一起,对《圣经》中优秀人物的赞美与对现实中丑恶人物的鞭挞呈现出鲜明的对比,其思辨的深刻性与对现实批判的尖锐性,使其成为当代诗坛有影响的一篇力作。

正是透过正反两方面的现实的与历史的教训,正是在炼狱的火焰之中,诗人磨砺了意志,形成了坚定的信仰:“我是悬崖峭壁上一棵婴松,你来砍吧/我是滔天白浪下面一块礁石,你来砸吧/我是万仞海底一颗母珠,你来摘吧/我是高原大气层中一丝氧气,你来烧吧/我是北极圈冰山上一面红旗,你来撕吧/我是十亿个中间普普通通一个,你来揪吧/——还有什么高招呢/哪儿你也追捕不到我/怎么你也审讯不出我/永远你也监禁不了我/在梦里你也休想扑灭我/即使——上帝保佑你/一并取走这个人的生命。”(《信仰》)不应把这看作诗人简单的自诩,实际上这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颠簸,经过历史考验的普通人民的心声。

进入20 世纪80 年代的绿原,在政治上获得彻底平反的同时,思想上也获得了真正的解放。在经历多年的人生磨难之后,他的诗歌比起前期作品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他在接受访谈时说:“我年轻时的《童话》、解放战争时期的《又是一个起点》,都是我当时的真情实感的产物。停笔二十多年,到80 年代重新拿起笔来,我发现距离自己过去的艺术思维很远了,对过去的作品几乎不认识,在感情上已经无法相互交流。原来我已开始变成一个老人,对很多事物不再是从前的感觉和看法。所以在我的笔下,诗风、文风也就跟从前不一样了。多年来,我已不再写那种激昂的政治抒情的作品,也没有《童话》式的唯美的诗句。现在我写诗试图表现的,只是自己对于人生的一点感悟。所以,我的诗风比较沉稳,和从前的风格相比,几乎判若两人。这里有很多原因,主要是我经历了太多的变故,再写,在思想感情上已不可能像青少年时代那么单纯了……文学创作在人生和历史范围内,还有更多更广泛的内容需要探索。这些内容作为题材是我当年因为年轻,经历不够,都不能掌握的。而今,我似乎有条件来写这些题材,真正拿起笔来,却仍觉如履薄冰。”②

正像绿原的自白所说,他20 世纪80 年代以后的作品,不再重复“童话”时代的青春浪漫,也超脱了激昂的政治抒情,而是着重抒发一个饱经沧桑与忧患、身受逆境折磨的老诗人的人生感悟,在诗歌中构建了一个富有丰富的哲学意蕴和深厚历史感的艺术空间。

《我们走向海》中,诗人采取寓言的手法:那一步一步走近大海、贴近大海的过程,正是他在苦难人生中对生命的意义追索的过程。最终诗人看到了大海:“海就在那一团团乌云的下面/它没有颜色,没有形状/没有气味,没有躯体/没有声音,没有语言和信息/只是一股焦躁的、愤慨的、进攻的力量/发出一切颜色、一切气味和一切声音/时刻准备着和乌云搏斗……/一旦海和乌云搏斗起来/其实是没有任何生命/敢于从旁窥视的。”面对这真正的大海,诗人“感到内心升起团团乌云,和抵抗乌云的力量”。在这里,大海直面乌云,正暗示着人直面自己内心的阴霾。大海与乌云搏斗才彰显出伟大的生命力,人只有驱散自己内心的阴霾,战胜心魔,才能真正拥有海一般宽阔的胸怀,才能真正走向海。

《高速夜行车》是另一首诗体寓言,这首诗写到了夜间高速行车的操作、体验,但实际上与汽车驾驶无关,作者不过是借用这台在夜间高速奔驰的汽车,来表达他所体会到的一种人生哲理:“人绝不甘心做尼采所谓的‘末人’虽然他又毕竟不是超人;他总以为看见了自己的前途虽然有时什么也看不见;他一直在迈步向前虽然有时不得不踌躇停顿;他有一步一个脚印的幸运虽然难免面临走投无路的困境;他永远希望着虽然又几乎同时陷入绝望之中。然而,人终归会认识:希望不是现实,绝望也不是现实,在任何横逆和挫折面前只能有进无退才找得到出路;因此终点是没有的,即使有那不过是自己的断念和休停,只有永恒的进程才使你不至于成为‘末人’。”③这种对人生的思考,尽管深刻、透辟,但如果直白地把它写出来,那只能是一篇枯燥的说理文字,而不是诗。绿原作为一位诗人,其杰出之处,就在于能够从自己的人生经验中提炼出富有丰富内涵的中心意象,并让这意象按照自己的逻辑运转起来,形成一个崭新的艺术时空,从而把深刻而精辟的理性内涵插上了诗的翅膀。“高速夜行车”,就是作者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一个中心意象,它来自于生活,但是进入诗歌以后,它就只服从艺术逻辑,而不再按现实的驾驭方法和交通规则运行了。像这样的描写:“旷野张大了嘴想一下子吞没你/你和你的车冲了过去/桥梁伸长了舌头想一下子舔掉你/你和你的车又冲了过去……”“你(一个退伍兵!)以军人的风度冲刺朝着黑夜/冲刺朝它墨晶体一般透明的肌肤/冲刺朝它橡皮一般坚韧的软腹/冲刺你在冲刺……”这样的语句,是在写开车吗?表面看来是,但实际上,是写诗人所渴求的在人生道路上的冲刺,这样也就自然打破了现实生活中汽车在公路上行驶的时速限制,诗的意象来源于现实,但又超越了现实。绿原借此要暗示出的,正是一个人的一生,正像是在孤独中前行的夜行车,只有不停地前进,不停地穿越,才能“冲破蒙昧无知迷信误解孤独绝望的罗网一齐向着/黑暗和光明空虚和实有死亡和生命的边境线/高速前进直到/鸡声四起直到/东方天边泛出了鱼肚色直到/黑夜终于血淋淋地彻底溃退直到/太阳扬起金旗从预言中跳出来直到/朝霞染红了我们的一夜白头”。饱满的激情与深刻的哲理凝聚在这台高速夜行车上,成为晚年绿原颇有代表性的作品。

进入20 世纪90 年代以后,绿原继续诗路的跋涉,《人淡如菊》就是这个阶段有代表性的诗作。这首诗是写他的朋友曾卓的。绿原和曾卓于20 世纪40 年代初因诗而结交,1955 年,又因同一个案件而陷入灭顶之灾。1979 年,他们劫后重逢:

我们终于重逢/不是在大海而是/在湖边,我们终于发现/宁静,那一阵战栗之后的/宁静,像沸腾白昼之余的/斜阳一样清醒的/宁静,最深幽也最昂贵的/宁静——正是它才使/惨淡的回忆生光,才使/漫漶的苦难移情,才使/人乐于抛弃,善于遗忘而/变得美丽,变得充足……/故乡就在我们心里/我们流连忘返于湖边/湖水粼粼,隐约回响起/那支久已失落的/灵魂之鸟的歌/歌浓如酒而/人淡如菊

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爱好,共同的命运,使他们成了相知最深的朋友。现在两个人都到了晚年,星移斗转,沧桑巨变,他们饱经世上的风风雨雨,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间悲剧和喜剧的开场与落幕。数十年人生经验的积淀,使他们得以彻悟,进入了一种充满大爱、充满智慧的空明澄澈之境。

①罗惠:《几多风雨,几度春秋》,见刘若琴编:《歌浓如酒人淡如菊——绿原研究纪念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年版,第32—33 页。

②刘士杰:《不屈的意志 不懈的追求——访老诗人绿原先生》,《诗探索》2005 年第3 辑。

③绿原:《〈高速夜行车〉作者后记》,见《绿原自选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年版,第208—20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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