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卞毓方
作 者: 卞毓方,北大东语系、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毕业,社会活动家,教授,作家。长期从事新闻工作,现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长、北大客座教授、季羡林国际文化研究院院长。
品画,首先品文。综观当代画坛,吴冠中以散文随笔见长,生平阅读,有《美丑缘》《艺海沉浮》《笔墨等于零》《横站生涯五十年》《吴冠中百日谈》《吴冠中自传》;黄永玉以杂家名世,诗、杂文、散文、小说、剧本都拿得起;范曾出身于南开大学历史系,诗词、散文皆为里手,更兼史学、文学博导,有“当代大儒”之誉;陈丹青属后起之秀,自打旅美归来,频频在报刊亮相,玩弄文笔,似乎比玩弄画笔更为当行出色,偶尔读他的报章杂谈,觉得颇有希望。
其次品相。有一位人物画家说过:“高人雅士的风骨,是从骨髓深处透出,同样伧夫俗子的贱骨,也从骨髓深处透出,这在相学家叫‘骨相难更’。”我非相学专家,不敢在这儿弄斧,只能说说看人的大致印象。观诸画坛前辈,齐白石温润顽皮,黄宾虹弘毅隐忍,徐悲鸿儒雅瘦削,溥心畬圆融超逸,张大千道貌岸然而春意盎然,潘天寿长面迂阔而心思壮阔,丰子恺恬淡醇和、有出世心,石鲁犷率硬朗、具野人风,林风眠形如老木、铁干镠枝,吴冠中白发童心、苦眼向世。
再次品人。蔡元培提携徐悲鸿、林风眠,徐悲鸿提携齐白石、傅抱石,吴昌硕提携潘天寿,这都是让我感动的画坛逸事,读罢每每心弦一颤,有温暖要从毛孔急切涌出。在这儿,慧眼是前提,雅量是后续,雅量就是胸怀,就是人格。移到今天,谁个是蔡元培?谁个是徐悲鸿?谁个是吴昌硕?谁还会步徐悲鸿后尘,把一个无名画师推到自己的学生面前,说“×××可以和历史上任何丹青妙手媲美,他不仅可以做你们的老师,也可以做我的老师”?或者对另一个大有潜质的青年画师说“你应该去留学,去深造,经费有困难,没关系,我替你想办法”?不要跟我说画格就是人格,不要!应是倒过来,有人格才有画格,我坚信。
然后品骂。骂别人,或者被别人骂。齐白石有画,题“人骂我我也骂人”,黄永玉也有一画,题“人骂我我亦骂人”,骂比吹捧精彩。骂,是逼急了才为之,骂亮出你的肺活量,炫出你的血压指数,显出你的击打水准;被骂,要看是被谁骂,骂的起因骂的实质,以及在当事人艺术进程中的正面负面影响。譬如徐悲鸿骂刘海粟 “流氓西渡,唯学吹牛”,刘海粟回击徐悲鸿自命为“艺术绅士”,吴冠中奚落徐悲鸿是“美盲”(苛评也形同于骂),范曾斥黄永玉“国画尚未入门”“政治投机”“灵魂阴诈”,又斥毕加索“狡黠、凶狠、偏激、自私”,龚鹏程讥讽范曾的画是“野狐禅式的涂鸦”,加之“诗文素养差,又不认得字,偶尔行文,必多踳谬”,关山月警告吴冠中“否定了笔墨,中国画等于零”,陈丹青怒批以反叛和前卫自居的当代艺术家进入学院,不啻是“接受招安”,等等。妙哉!妙哉!骂是行为,行为早上升为艺术,你可以正看、反看、侧看,翻来覆去看,不想看也得看,看多了你就会恍然大悟,骂与被骂,乃造山运动的必经阶段,不可作市井斗殴、姑嫂勃谿视之。
最后品艺术符号。这里看有没有你自己的面目,这面目有没有独创性,继而看有没有时代性,进而看有没有世界性。都有了,都齐了,硬件软件皆备,好!那么恭喜你,你已经是大师的候选者,离人人觊觎的宝座仅仅一步之遥——什么?什么?你说:“都修炼到了这个份上,怎么还不能登堂入室,仍得在候选大师的位置上呆着?”嗯,这个嘛,掏心窝说实话,我是巴不得你是大师!我是恨不得你们都是大师!可是,那裁定权并不全在咱手里,也不全在今人手里——无论你多牛,也得俯首听命于历史老人,是不?
说了半天,言归正传,咱们来品卞国强。循前例,首先品文:卞国强生于书香门第,因此,他的文化基因是与生俱来,尽管小学、初中,遇上了“文革”动乱,加之十六岁就参军入伍,离课堂愈来愈远,但他并没有荒废学习,他是向生活学,向前辈大师学,向书本学,这方面的功力如何,大家读一读这本传记性的随笔就知道。其次品相:国强说他的父亲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酷似电影明星,我没有见过他老人家,在我眼里,国强肯定得其父真传,绝对高大儒雅、风度翩翩,他如果当演员,多半出演男一号,反面角色休想沾上他的边。其次品人:国强从小爱好绘画,这兴趣就是天才的一部分;国强画画常常废寝忘食,这勤奋也是天才的一部分;国强在年富力强、事业蒸蒸日上之际,猝然遭遇一场大病,这一病,犹如一场烈火,烧去了他头脑中的一切杂质,譬如名呀、利呀、惑呀、困呀,等等,从此无拘无束、无挂无碍,不为形役,不为物累,大彻大悟,一通百通。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国强战胜了病魔,也完成了自身人格、画风的蜕变。其次品骂:国强从不骂人,因为他能包容天下,国强也从不被人骂,因为他跳出了名利场,与是非得失擦肩而过。最后品艺术符号:我一看国强的画,就知道他自己在与自己较劲,他努力创作,耻于因袭,耻于重复,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完全是一个个性独特、笔墨新异的卞国强,一个皈依缪斯、远离尘嚣的卞国强,一个脚踏实地而又高蹈壮飞的卞国强。时人有评张大千技能通神而画中无我,总是美中不足,我观卞国强的画是技进乎道而处处有我,这正是他的可贵之处。国强的画中有一股气——清气、逸气、灵气、苍茫气、雄浑气,一半得力于天赋,一半得力于重生再造,没有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很难进入他这种境界。国强的画题材开阔,笔墨丰富,既有山水风景,又有市井人物,跳出三界外,返顾五行中。书中说有一位外国朋友在香港为他的画所吸引,找了半年终于在北京把他找到,我则是在写作《寻找大师》的中途,经人介绍敲开了他在天通苑的寓所之门。说实话,我不认为他现在已经是大师,国强也十分讨厌这大师那大师的高帽,从事艺术创造的人,总归要尽量离世俗的诱惑远一点, 再远一点。多日接触,我发现他现在的身体很好,出奇的好,这既是艺术之所赐,也是为艺之所需。假之时日,积渐为雄,我相信他一定有一个远大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