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 沈红芳
把爱情升华为信仰
——从《陆犯焉识》到《归来》
河南 沈红芳
《归来》对《陆犯焉识》的改编将一种个人化的复杂历史叙事简化为一段凄美的家庭情史,进而把一个爱情故事升华为一种渺不可及的信仰,这种改编体现了张艺谋电影的男性叙述权威及其意识形态特征,为我们思考性别与叙述权力的关系提供了一个颇有意味的范本。
《归来》 《陆犯焉识》 改编
女作家的小说在被男导演改编为影视作品时,其原有的叙述意图和价值立场往往会随着影视对小说叙事情节的删改而发生不同程度的转移。张艺谋将严歌苓的小说《陆犯焉识》改编为电影《归来》,其中有许多重要的改动。首先,电影删去了小说中占据了一大半篇幅的陆焉识的早期人生经历、在劳改农场的生活以及险象环生的潜逃旅程,直接从陆焉识潜逃到家门口作为电影叙事的起点;其次,电影还将小说中陆焉识解除劳教回家后与两个孩子的家庭生活删改为与妻子冯婉瑜和未婚女儿丹丹的简单生活,回避了陆焉识重返社会后,复杂的人生经历带来的心灵扭曲以及适应社会的艰难,并改写了陆焉识在冯婉瑜去世后重返农场的结局;最后,电影也删去了小说中冯婉瑜晚年的种种怪异的表现,只保留了她的失忆,并增加了陆焉识和女儿陪着失忆的她不断到车站去接陆焉识回家的情节。因此,《归来》对《陆犯焉识》的改编将一种个人化的复杂历史叙事简化为一段凄美的家庭情史,进而把一个爱情故事升华为一种渺不可及的信仰,在荒诞与柔情的扭结中呈现出一种哲学层面上的深刻。这种转化一方面固然是由于电影与小说这两种不同的叙事媒介对同一故事的不同叙述所引发的,另一方面也充分体现了男导演与女作家基于政治、历史、经济、文化等因素体现出来的性别差异,为我们思考性别与叙述权力的关系提供了一个颇有意味的范本。
一
张艺谋在《归来》中对冯丹珏的改写突出地体现了男导演将女性形象情色化的意图。
在严歌苓的小说《陆犯焉识》中,冯丹珏是一名生物学博士,她作为女主角拍摄了宣传防治血吸虫病的科教片《借问瘟神欲何往》,影片获奖并在全国各地的影院、礼堂和广场巡映。这个消息使被打成“反革命”、在西北荒漠上服刑的陆焉识千方百计地去看电影中的女儿,并由此一发不可收地勾起了他对女儿、对妻子的思念,他在对往事的反刍中逐渐认识到妻子冯婉瑜对于他人生的重要意义,他历尽千辛万苦回家就是要告诉妻子他对她迟来的爱情。因此,在小说的开端,冯丹珏生物学博士身份的设置,具有重要的结构性作用。没有这一身份所带来的科教片电影的播映,就没有陆焉识对亲情的强烈渴盼,也就没有他要向妻子进行爱情表白的强烈需求,也就不可能发生年近六十的陆焉识在自然条件极其恶劣、死亡率非常高的西北大荒漠冒着生命危险越狱、潜逃回家的一系列曲折紧张的故事。
但是,在张艺谋的电影中,冯丹珏改名为丹丹,身份变成了一个芭蕾舞演员。她年轻、漂亮,在曼妙的舞姿中尽显女性的青春美。她正面临着艰难的抉择:父亲已经越狱,她要么告发,要么保持沉默。而告发父亲就能当上女主演,这是对告发者的奖赏。对于一个既有天分、又有强烈的成功欲望的女演员来说,这种诱惑是不可抵挡的。于是,电影情节就几乎完全背离了小说的叙述逻辑,她告发了父亲,造成了电影中车站天桥下血腥的一幕,最终酿成了夫妻相见却不能相聚的人生悲剧。
在小说中,陆焉识和冯婉瑜的人生悲剧是历史造成的,与个人无关。但是电影对小说的改编,使这种沉痛的历史反思被避重就轻地具体化为对女儿的问责——她被母亲逐出家门。小说中的女儿具有世俗的丰富性,她先是由于父亲的“反革命”身份成了大龄青年,后来又与一个非常精明世故的电工结婚,正逐步陷入世俗的利益纷争而丧失自我。但在电影中,这个人物被年轻化、纯洁化。她跳芭蕾舞的片断在电影中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在排练时;第二次是《红色娘子军》的正式演出中,她作为普通战士跳群舞,眼里含着委屈的热泪——告发父亲并不能改变她的出身,她不仅没有当上主演,反而被钉在家庭伦理的耻辱柱上;第三次则是母亲失忆后,她在父母面前表演属于主角吴清华的高难度舞蹈动作。她手中翻飞的红绸也因此具有了多重涵义,既象征着她的青春与梦想,也代表着那一个时代的盲目与癫狂,同时也是告发父亲这一道德审判的耻辱性标志。
由冯丹珏而丹丹,这个人物在电影中被定格为一个长不大的女儿形象。由婚姻不幸的生物学博士变身为事业失败的芭蕾舞演员,电影叙事剥夺了这个人物本来携带着的权威感与丰富性,成为一个外表漂亮却内心空虚、只能听凭别人摆布的玩偶式人物。这种改变说明了“摄像机是站在男性的位置上彰显世界的,即摄像机具有一种男性气质” (〔美〕劳伦斯·格罗斯伯格等:《媒介建构:流行文化中的大众媒介》,祁林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59页)。张艺谋通过强调丹丹的女儿身份,把女性固化在一种“纯洁”的状态,进一步彰显了其电影叙事的男性无意识。
二
电影对冯婉瑜形象的改编同样意义重大。电影对丹丹罪的审判和惩罚都是通过冯婉瑜这个人物来实现的,她对陆焉识永远不变的期待更是被导演赋予了哲学上的意义。但是,与丹丹一样,这个人物在导演的镜头中,也是一个对丈夫言听计从的没有灵魂的人物。
小说对早期冯婉瑜内心世界的挖掘是通过陆焉识回首往事展开的。冯婉瑜是一个在旧式的家庭氛围中极其压抑自我的女性,她是姑妈冯仪芳为了巩固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而软硬兼施地强加给陆焉识的。陆焉识在新婚后不久就逃离了这个家庭,无论是在异国他乡,还是在回国之后,都不断地邂逅他心仪的女性,却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冯婉瑜。可是冯婉瑜却像一个旧式的妇女,一心一意地守护着这个家。她在极端压抑中偶尔展现的风情,是年过半百的陆焉识在枯寂的囚犯生涯中通过对昔日生活的反刍才能够真切地体会到的。秋波流转的某个瞬间,或者突如其来的面红耳赤,既像冰山一角暗示了这个普通女性内心世界的丰富性,也从另一个角度呈现了以姑妈为人格化的外在世界和旧观念对这个女性带来的精神压抑。正是这种压抑,以及“文革”中陆焉识的“反革命”罪名给一家人带来的精神磨难,使她在晚年患上了失忆症。她通过失忆来反抗压迫和伤害,通过赤身露体来一步步返璞归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在临终前与守护在她身边的陆焉识的对话才显得格外情真意切。有期待,也有体谅。在什么都忘记的时候,还记得她对他的爱情。
在小说中,一路潜逃到家门口的陆焉识因为担心给妻儿再次带来政治上的麻烦,并没有与家人相见,而是在暗中目睹了家人的生活后选择了自首。在电影中,张艺谋对这一情节进行了全面的改写。陆焉识先是通过女儿传话,后来在门缝下塞进小纸条,强烈要求会面。冯婉瑜则为他蒸馒头、准备干净的被褥。夫妻二人在车站重逢,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陆焉识被当场擒获,冯婉瑜在推搡中被撞得头破血流。
令人遗憾的是,张艺谋并没有就此把他的电影叙事推向新的高潮,而是把冯婉瑜变成了又一个傀儡式人物:她一次次地阅读陆焉识的来信,并按照信中的指令原谅了女儿丹丹,让她搬回家住;然后就是一次次地去车站迎接那个永远无法归来的丈夫,直到白发苍苍的暮年。
小说中的冯婉瑜是一个内心丰富、情感细腻的女性,她对丈夫始终如一的深情,从不曾因为个人恩怨和政治风雨而有所损耗;而张艺谋对冯婉瑜这一人物的改编,则把这个历经磨难、内心强大的女性,平面化为一个温顺的妻子,从另一个角度显示了张艺谋电影的男性气质。
三
电影对陆焉识的改编除了大幅删减陆焉识丰富的人生经历外,主要增加了越狱后与妻子见面、拿着饭勺找方师傅寻仇和不断陪着冯婉瑜去车站接自己回家,这三处改动都破坏了人物性格的统一性,增加了这个人物身上的悲剧性和荒诞性,体现出浓郁的哲学意味。
陆焉识出身于上海的大户人家,又是学贯中西的才子,聪慧、倜傥,但自身的书生意气使他在回国后不断陷入党派纷争和政治旋涡,直到被打成“反革命”,到西北的荒漠草原中劳动改造。在小说中,对妻子强烈的思念使他越狱回家,但是在看到家人的正常生活后,他自动打消了与家人相见的念头;他出狱回家后,除了面对妻子的失忆外,还保留着知识分子的书卷气,以至于儿子唯恐他再惹出政治上的麻烦,街道居委会也四处调查他的底细,使他仍然时时处于无形的牢笼之中。最后他重新返回西北大草原。
但是在电影中,张艺谋把这一切都简单化了。陆焉识开门见山地就逃到了家门口,与小说不同,他强烈要求与妻子相见。这种不计后果的一意孤行,并不符合陆焉识的身份,只能说体现了张艺谋导演的男性叙述权威,其结果是给陆焉识增加了几分滑稽色彩,失去了人物性格的统一性。
小说通过让陆焉识在冯婉瑜死后重回农场,让他最终回归自我。正如邓指的儿子所说,虽然他们向往大城市,但是已经不习惯与机关里的人打交道了。小说这样安排陆焉识的结局,自然有其叙述的逻辑。而电影则将陆焉识留在城市,陪同失忆的冯婉瑜不断地去车站接她想象中的陆焉识回家。名和实的根本性断裂、历史与现实的不可调和的错位,使得陆焉识的归来成为一个不断延宕、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三个人不断在车站外等着接人这一场景的一再重复,使电影有着与《等待戈多》相似的荒诞性。但是冯婉瑜的等待又有着具体明确的现实旨归,这就把俗世的爱情上升到了信仰的高度,这信仰又由于冯婉瑜的失忆和陆焉识的永远不可能抵达而得到了彻底的消解。正是这个结尾,显示出了张艺谋电影的意识形态特征,他几乎是强制性地邀请观众与他一起相信,美好的爱情是值得等待的,哪怕在虚无的等待中丧失自我。正像失忆的冯婉瑜对陆焉识父女所做的那样。
小说以陆焉识的孙女为视点人物,讲述了陆焉识丰富而不幸的人生故事,这其中的情感与伤痛、惋惜与无奈是渗透在字里行间的,加上严歌苓一贯以个体生命切入历史叙事的叙述策略和价值立场,造就了《陆犯焉识》的丰富与厚重;而电影将其改编为全知视角的漠然叙述,在将主要情节删减后,造成了人物形象的空洞化和平面化,对故事结局的重大改动,更使得人物成为导演观念的传声筒。这种改编体现了张艺谋对于“文革”历史的不同认知以及他作为著名导演对自己男性话语权威的自信。
作 者:沈红芳,河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