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 延娟芹
理想主义者的文学浩歌
——《吕氏春秋》的文学价值(下)
甘肃 延娟芹
《吕氏春秋》是先秦最后出现的一部子书,对先秦思想文化进行了综合性总结,在思想文化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同时,在文学方面,这部著作也体现了自身独特的成就:选择材料,实事求是,褒贬分明;多种修辞格的使用极大地丰富了本书的表现手法;语言质朴而又精练;书中大量的寓言故事,使得说理更加生动形象,也增强了本书的文学色彩。
《吕氏春秋》 文学 特点
《吕氏春秋》各部分略有差异,这是不可避免的现象。但是多人编辑,语言却能够保持大体相近,说明本书在编成后经过了进一步的统稿和修改。虽有少数篇章语气急切,慷慨陈词,总体语言风格是平实畅达,率直质朴。各家思想汇聚一书,但又没有战国诸子论辩时的剑拔弩张、针锋相对,也不像《韩非子》或峭拔峻削,或悲愤不平。多数篇章都是心平气和地谈论问题,如《情欲》:
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故耳之欲五声,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贵贱愚智贤不肖欲之若一,虽神农、黄帝其与桀、纣同。圣人之所以异者,得其情也。由贵生动则得其情矣,不由贵生动则失其情矣。此二者,死生存亡之本也。
文章首先肯定情欲是人之常情,接着说明圣人与常人的不同在于能够节制情欲。说理平心静气,娓娓道来。
《吕氏春秋》中用词力求准确、形象、生动。有学者统计,全书使用动词近一千三百个,其中仅表示徒手动作的动词就有三十多个,如持、操、捉、把、扶、携、抱、抚、拊、扣、控、指、援、摇、曳、推、据、拔、掣、扬、抑、采、搏、拱、揖、牵、投等。这充分表明作者平时观察的细致,因此能够描写得精细准确。
《吕氏春秋》不但用词准确,且形象生动,如《诬徒》:“达师之教也,使弟子安焉、乐焉、休焉、游焉、肃焉、严焉。”用六个词将弟子们在达师教育下的反应、心情、表现等活脱脱地刻画出来。
有些句子、词汇在追求准确、形象的同时,还具有概括性,是对生活现象的高度总结,闪烁着智慧的思想火花。如“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欲知平直,则必准绳,欲知方圆,则必规矩”,“以贵富有人易,以贫贱有人难”,“至忠逆于耳、倒于心”,“全则必缺,极则必反,盈则必亏”,“故知美之恶,知恶之美,然后能知美丑矣”等。有的则成为我们今天依然活用的成语典故,如不知轻重、伐性之斧、抽薪止沸、因噎废食、高山流水、劳而无功、掩耳盗钟、竭泽而渔、尝鼎一脔、刻舟求剑、纲举目张、立锥之地、三豕渡河、舍本逐末、贪小失大、网开一面、五脏六腑、燕雀处堂、折冲千里、逐臭之夫等。这些词汇能有经久不衰的生命力,正是源于《吕氏春秋》的语言简练概括、形象生动这一特点。
首先需要对本文所讨论的寓言做一界定。寓言的基本要素有二:第一,必须有寓意;第二,必须有故事情节。依据这两个要素,本文将一些反映历史真实的故事也作为寓言对待。①
《吕氏春秋》中的寓言,据陈蒲清的统计,有二百八十三则。②与《吕氏春秋》本身所反映的思想一样,这些寓言也是为阐发各家思想服务,体现了不同派别的特点。
《吕氏春秋》是为即将统一的秦王朝制定施政纲领,这部书籍的编辑目的重在说理,尤其是侧重讲与政治有关的道理。但是,作者们在讲道理时并不是进行干瘪的说教,而是采用寓言使所讲道理更易于为人接受,说理更为形象生动。这使得本书既具有现实指导性,同时又具有很大的可读性。多数篇章中寓言是主体,占很大篇幅。抛开其中的直接说理部分,单是这二百多则故事,其中性格各异的人物、幽默诙谐的情节、含蓄深刻的寓意,就足以吸引读者了。可以说,《吕氏春秋》在后代得以广泛流传,与寓言的使用有着重要关系。
寓言中的人物,有古代帝王,如尧、舜、文王、武王等;有前世贤君,如秦穆公、齐桓公、晋文公等;有昏君乱主,如夏桀、商纣王、周幽王、晋厉公等;有重臣贤士,如管仲、百里奚、祈奚、子罕等;有诸子学人,如墨子、孔子、颜回等;还有一些有着高尚品德的社会下层人物。他们有的令人肃然起敬,有的却让人鄙视痛恨。整部书犹如一幅画廊,为我们呈现了社会上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各种人物。当然,在历史上有重要影响的人物占多数。
寓言虽然篇幅短小,但是作者们抓住了人物性格中最核心的部分,寥寥几笔,形象尽现。如《自知》:
范氏之亡也,百姓有得钟者,欲负而走,则钟大不可负,以椎毁之,钟况然有音,恐人闻之而夺己也,遽掩其耳。
得钟人本来想要背着钟走,可钟太大背不动,于是就用椎敲碎钟,又担心别人听见,急忙捂紧了自己的耳朵。得钟人做贼心虚、自欺欺人、愚蠢可笑的形象如在眼前。“况然”不但渲染了钟声的响亮浑厚,更写出了钟声在得钟人心里造成的震撼力量,“遽”则准确地刻画了他在听到钟声的一瞬间紧张害怕的心理。虽只有四十余字,得钟者的形象却活灵活现。
再如《异用》:
孔子之弟子从远方来者,孔子荷杖而问之曰:“子之公不有恙乎?”搏杖而揖之,问曰:“子之父母不有恙乎?”置杖而问曰:“子之兄弟不有恙乎?”杙步而倍之,问曰:“子之妻子不有恙乎?”儒家主张人与人之间要有严格的等级,但是像孔子这样通过“杖”的不同使用来体现贵贱之分、亲疏之别,未免使人觉得有些可笑。这则故事应是根据儒家思想虚构出来的。
寓言大都有完整生动的故事情节,有波折,有冲突,有理趣,有的令人捧腹大笑,有的让人掩卷沉思。如《士节》:
齐有北郭骚者,结罘罔,捆蒲苇,织萉屦,以养其母,犹不足,踵门见晏子曰:“愿乞所以养母。”晏子之仆谓晏子曰:“此齐国之贤者也,其义不臣乎天子,不友乎诸侯,于利不苟取,于害不苟免。今乞所以养母,是说夫子之义也,必与之。”晏子使人分仓粟分府金而遗之,辞金而受粟。有间,晏子见疑于齐君,出奔,过北郭骚之门而辞。北郭骚沐浴而出见晏子曰:“夫子将焉适?”晏子曰:“见疑于齐君,将出奔。”北郭子曰:“夫子勉之矣。”晏子上车,太息而叹曰:“婴之亡岂不宜哉?亦不知士甚矣。”晏子行。北郭子召其友而告之曰:“说晏子之义,而当乞所以养母焉。吾闻之曰:‘养及亲者,身伉其难。’今晏子见疑,吾将以身死白之。”著衣冠,令其友操剑奉笥而从,造于君庭,求复者曰:“晏子,天下之贤者也,去则齐国必侵矣。必见国之侵也,不若先死。请以头托白晏子也。”因谓其友曰:“盛吾头于笥中,奉以托。”退而自刎也。其友因奉以托。其友谓观者曰:“北郭子为国故死,吾将为北郭子死也。”又退而自刎。齐君闻之,大骇,乘驲而自追晏子,及之国郊,请而反之。晏子不得已而反,闻北郭骚之以死白己也,曰:“婴之亡岂不宜哉?亦愈不知士甚矣。”
北郭骚及其友为国为友而死的精神确实可歌可泣。晏子在出奔时向北郭骚辞别,北郭骚仅以轻描淡写的“夫子勉之”一句应对,没有安慰,没有劝谏,这对于因见疑而正欲出奔的晏子无疑是精神上的又一重打击,似乎北郭骚是一个不懂知恩图报的无情无义之徒,难怪晏子会深深叹息:“婴之亡岂不宜哉?亦不知士甚矣。”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北郭骚竟愿“以身死白之”,情节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北郭骚的死果然使齐君“大骇,乘驲而自追晏子”,直接促成了晏子的重新被重用。篇末晏子又一次感慨:“婴之亡岂不宜哉?亦愈不知士甚矣。”两次感慨,意义迥异,第二次感情更浓,程度更深。
最有趣的是那些具有讽刺意味的寓言,往往通过夸张、变形等手法,将主人公的愚蠢、可笑暴露无遗。虽然生活中不可能发生,但是并不给人虚假、编造的感觉,反而真实可信,有浓厚的民间文学气息。这种真实性正是源于故事中蕴含的哲理来源于生活,具有很强的普遍性和真实性。再如《去尤》:
用寓言故事进行说理,不但使得文章本身具有一定的文学性,同时更具有启发性、趣味性,更易于说服人。如《顺民》讲要顺应民心,以民为本,便举了汤的事例:
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翦其发,枥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说,雨乃大至。则汤达乎鬼神之化,人事之传也。
汤祷于桑林祈雨的故事在先秦两汉流传很广,《荀子》《淮南子》《说苑》等书都有记载。言及上古贤君,后人常常将商汤与尧、舜、禹等并列。故事中的汤勇于担当责任,他“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的自省之言、“翦其发,枥其手,以身为牺牲”的虔诚形象连鬼神都被感动了,用这样的事例来说明顺应民心的道理,自然会有不小的说服力。
《吕氏春秋》中的寓言故事有的是历史传说,有的采自诸子文章,有的来源于民间生活,有的则完全是虚构,但都有一定的故事情节,亲切自然,语言浅近平实,是篇章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是就说理的深度,还是文学的形象性方面,这些故事都起了关键作用。
①本文对寓言的界定参照赵逵夫的《论先秦寓言的成就》,见《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
②陈蒲清:《中国古代寓言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第70页。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地域文化背景下的秦文学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0XZW007
作 者:延娟芹,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