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露
马斯特里赫特,我在荷兰所住的第一个城市,也是我跟苏三相识的地方。
面子
上一篇中,提到了我的荷兰闺蜜苏三。此女原名苏珊娜,当时在马城大学医学系主攻医学伦理道德,苏三是我赐给她的中文名字。她妈妈是加拿大籍英语讲师,年轻时跟同事学了不少中国话,看来苏三在娘肚子里就受了影响,长大后虽然选择了学医,但还是坚持每周跟着我上两节中文课。
苏三比我小三岁,但比我成熟好几个年轮,而且心理发展阶段与其生理发展阶段遥相呼应,也早熟。还不到23岁,就已经携手第三任男友向马市市政厅申请下来了社会保障住宅,和他正式同居两年多了。
我们刚认识不久,赶上她过生日,她邀请我参加生日舞会。我一听,顿时不寒而栗。在那之前,我曾不假思索,兴趣盎然地接受过此类邀请,参加过我学院的同事在一家咖啡馆开的夜场生日舞会,被那一阵阵的“地雷爆炸”声、扩音器里不定时播出的撕肝裂胆的吼叫声,和忽明忽暗的鬼火蓝光吓得胆战心惊,发誓再也不上生日晚会的当了。
可想而知,当苏三向我发出生日舞会的邀请时,我是如何脚底冒冷气了。被逼无奈,只好向她吐苦水。
苏三道,不想去就不去呗,有啥纠结的?又不是抓壮丁,参加第三次世界大战到前线为国捐躯去。我问她,不生我的气?她说,生哪门子的气呢?我说,她大喜的日子,我不给面子,她做何想法?苏三咨询我道,面子为何物?我怒火中烧,又惭愧至极。她学了半天中文,连这个基本常识都不懂?我这个老师是怎么当的?失职呀。便向她郑重解释道,面子就是脸面。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苏三问道,面子要紧还是里子要紧?继而给我洗脑道,在荷兰,你自己的幸福最重要,千万不要迫于面子拉着驴脸老大不愿意地参加别人的生日晚会,给寿星添堵。我还是不放心,补问了一句:我不去,你真的不觉得驳面子?苏三把脸给耷拉下来了:她觉不觉得丢面子,是她的事。我为她操心,管得未免有点太宽了吧?此时她看我的脸有点挂不住了,便连忙改为和颜悦色道:荷兰有句成语,我管我的事,你管你的事,上帝管大家的事。你如果为别人的面子而做自己不情愿的事,没人买你的账,费力不讨好。
找茬
这样一来二去,我和苏三就成了闺蜜,无话不谈。认识她两个月后,她看我孑然一身,异国他乡的,问我要不要找个暖被窝的。我说,有热水袋。谁知她的意思是,不想交个男朋友?我答道,个人问题先放一放,适应新的工作岗位,尽快做出点成绩来才是正道。她以为我发高烧脑子给烧糊涂了,质问道,工作重要还是幸福重要?我本来想说,这还用问?当然工作第一了!但我怕又说出水土不服、不合时宜的话,惹她笑话我,所以缄口不语。她看我憋得满头冒汗,笑得前仰后合,声称自己正在选修心理病理学课程,看来我是典型的心理障碍患者。她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吃点药,接受一周期的心理治疗……
有一天,她来我家送我一块自家烤的苹果蛋糕。我煮了咖啡,把苏三带来的自制蛋糕一分为二。一边吃,我一边没话找话。哎,我问她,你读书不忙吗?她答曰,啥?忙得两塌糊涂。
我又忍不住了,找茬儿惹苏三。我说,忙还烤蛋糕?馋了买一块吃得了,又不贵。烤起来多费功夫呀!她说,自己烤的味道香。我说,香重要还是学习重要?其实我后边还一句话等着呢,但因为怕又捅了马蜂窝,吃不了兜着走,故咽回肚子里没说:你年纪轻轻,不好好地读书,满脑子吃香喝辣。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苏三说,如果在大学期间不学会独立生活,光啃书本,毕业时变成了没有生活情趣的人,还有啥奔头?我反问道,不勤奋学习,怎能出类拔萃?她这就不明白了:谁说要出类拔萃来的?考个六七十分,见好就收得了,干嘛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我答道,如果大学生都这么想,国家的栋梁从哪里来?
她捧着肚子大笑不止,笑够了以后问我,国家要那么多栋梁干嘛?我答道,荷兰要跻身于世界强国,难道要靠吃喝玩乐的“后起之秀”吗?她说,谁说荷兰要当强国来的?说完她转大笑为摇头,头摇得跟大风中的荷兰风车似的。
荷兰靠海,水多,荷兰人也属鱼,记忆力不超过七秒钟。前脚刚刚争吵完,后脚她就说出今天来拜访我的第二个目的——第一个目的已经被我们就着咖啡吃进肚子里了。她说,早就想邀请我去她家共进荷兰式晚餐,今儿个终于有机会了。下星期三她父母从鹿特丹市南下,来看望她和她男朋友。届时她将小露一手厨艺,我愿不愿赏光?我心想,只要不是演习地雷战似的舞会,我都欣然前往。在荷兰我一个人寂寞得快疯掉了,能有人说句话就跟放鞭炮过年似的,更不用提还有吃有喝了!去!
晚餐
一到苏三家,我就傻眼了。这哪儿是学生宿舍呀?整个是小两口正经八百居家过日子的派头。客厅大得一望无际,卧室两间,储藏室一间,厨卫俱全。家具虽然风格不统一,一看就是在旧货店买来东拼西凑的,但其中掺着几件古董,因此,不对这双学生“伉俪”肃然起敬天理不容。木制地板考究不说,而且据苏三介绍,这是她和男朋友亲手一块一块地拼起来的。
我在钦佩的同时,心里隐隐作痛。短短四年的大学,毕业后还不知道去哪个城市就职,值得如此大动干戈装修房子吗?莫不真像她前日所说,大学期间不学会生活,毕业后就会成为没有情趣、猪不啃狗不咬的怪人?
我进门之后,苏三先把她男朋友介绍给我,紧接着把我介绍给她的父母。她妈妈婀娜多姿,苗条纤细,举止文雅,少言寡语,不过她每说一句话都用词考究。苏三曾经告诉我说,她妈妈在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教英文语言学。怪不得呢。她爸爸体态丰满,是个雕塑家,鹿特丹市的大街小巷立着不少他的艺术作品。
苏三和男友在厨房忙乎,她妈妈在客厅教给我各种冷饮的荷兰名称。我和她父母喝茶的喝茶,喝冷饮的喝冷饮。饭菜终于齐了。苏三跟端香炉似地将一只深磁盘从烤箱里搬到桌子上,奶香扑鼻,只见火腿把盘里金黄的内容点缀得繁花似锦,白菜丝嘶嘶地冒着热气,油光可鉴。苏三妈妈教给我道,这叫酸菜土豆泥。我迫不及待,呼噜呼噜地往嘴里扒,扒得满嘴流油。
然后又是餐后甜食,鲜奶酪慕斯,上面还有一层烧焦了的白糖,好吃得我直想撞墙。还没缓过劲,餐后甜酒又上来了,不喝酒的供浓咖啡,浓到杯子里放勺,勺不倒。一喝进去,咖啡因直冲脑勺儿,令我心跳加速,兴奋不已。这咖啡得就着贼甜的巧克力喝,不然太苦。合着又是高热量高脂肪。
甜酒下肚,大家摇身一变,成了另外一家人。苏三那本来举止文雅少言寡语的母亲现在笑得合不拢嘴,笑到这份上了,还不忘传授给我一个荷兰字:面乎。意思就是,碰到笑筋了,见啥都笑,笑个没完。我问她这跟面粉有啥关系?她一听,似乎又听到国际笑话了,哎呦哎呦地叫唤,说再这么逗,她就挺不住了!苏三她爸也跟着一起拍着大腿张着大嘴乐。
酒话
我拒绝喝甜酒,笑不上瘾。苏三的男友尽主人之礼,关心我道,是不是白天工作累了,要回家休息了?我赶紧说,不累,不困!苏三安慰她男友说,没事儿,露露向来严肃认真,拿着鸡毛当令箭。她又是一阵大笑,转过头来向她父母报告,您们知道这位中国朋友怎样教导我吗?烤蛋糕浪费时间,这功夫应该用在刻苦学习上。不门门考第一,国家的栋梁从哪儿来?荷兰怎能后继有人,跻身于世界强国?怎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我死盯着苏三母亲的眼睛,就不信她做长辈的也支持孩子上着大学不务正业。她母亲还好,不再“面乎”,暂停了笑声。她先看看我,再看看自己的女儿,然后解释给我听:在荷兰,我们做父母的更希望看到孩子幸福,成功不能当饭吃。我如五雷轰顶,这跟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满拧啊。
苏三的状还没告完呢。她接着说,露露刚来马城的第二天以为买了一双时髦的太空鞋,您们猜猜是啥鞋?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年特质鞋!这还不算,她还批评荷兰人不会疼自己。年轻人干嘛不穿那种鞋呢?底又厚,边又宽,咋折腾也不会摔跤!苏三和她妈不愧脐连脐,心连心,只听她妈道,露露大概忘了,想当年,她的姥姥奶奶还穿小鞋裹小脚呢!
我满地找缝,真想钻进去不出来了。明明我是为了苏三好,劝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可好心换来了一副驴肝肺。看来荷兰人花岗岩脑袋,油盐不进,跟他们讲道理还不如对牛弹舒伯特,白瞎了。不仅如此,她们娘俩还揭我国家的老底,把中国古代三寸金莲也扯进来,弄得我理屈词穷,哑口无言,一败涂地。
(作者为荷籍华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