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鹏草书的当下意义

2015-07-14 07:26:31北京许宏泉
名作欣赏 2015年13期
关键词:林散之傅山草书

北京 许宏泉

艺术广角

林鹏草书的当下意义

北京许宏泉

如果说草书的最高境界是自由,那么,它的高难度亦在自由。草书艺术和中国的学术界一样,需要的正是独立思想和自由精神的彰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林鹏先生的草书与他的思想论著及文学创作是相通的。林鹏先生的草书,在深刻地理解前贤的状态和审美意趣的同时,更体现着儒雅散淡的情怀。作为当今书法界少见的草书大家,林鹏的笔墨无疑给当代书法刻意制作、枯燥乏味的书写状态平添了几分天真烂漫的情怀。

林鹏 书法 草书

林鹏先生无疑曾为中国书法界的“主流书法家”,他曾经担任山西省书协主席。然而这些年来,他和他的草书似乎并没有受到书法领域足够的关注,或者说有一点“隐逸”的意思。是独去人境远,还是高处不胜寒?是当今书坛太过热闹,先生不耐喧嚣,还是这个时代的人们已远离了“草书” ?然而,林鹏却并没有隐逸,只是走得更远,远离了世俗的视线。他对文化史的独到见解已成为思想界或文学界不可忽视的风景,而这种影响却不被所谓的书法界所认识。很多年前,我对林鹏先生的了解,也只局限于他的草书,后来读到他的长篇小说《咸阳宫》以及他的诸多文史随笔,我甚至怀疑过这几个“林鹏”是不是同一个人。对于书法人来说,也许大多数人读过他的《丹崖书论》,知道他对傅山的研究。但,今天我要说,如果仅仅将林鹏当作一位书法家或书论家,显然是片面的,甚至是一种误读,正如学术界往往将林鹏作为一个史学家、思想者或者小说家去审视一样。在我看来,林鹏是1949年以后,主流书法家里极少数的具有颐深而全面的文史修养和深刻思想的一位学者型书法家,而在文学圈或者学术界,林鹏又是一位不多见的具有艺术情怀的学者。

随着老一代学人的渐渐远去,当今的学者缺失的不仅仅是老一代学人独立的思想和自由的精神,同时缺失的还有老一代学人的风雅和艺术情趣。所以,在林鹏先生的长篇小说《咸阳宫》的赏读会上, 我曾经说过,林鹏先生作为一个学人,他所体现的艺术气质在当今是一个独特的现象,也许正是这种艺术气质使得文学界、学术界对林鹏先生更为关注;或者说,有趣之人,才能作有趣之文。林鹏先生吸引人的地方正在于“文如其人”,他博综邃于艺,更于文字中表现着清新朴素的艺术气质。当今书法界,很多人将书法作为一种视觉的艺术,一种极其功利的艺术形式,而忽视了书法内在的审美内涵和所体现的人文价值,从这两个角度来看,我觉得林鹏先生无论是在学术界、文学界,还是在书法界,都是异数或另类。这种另类无疑是一种孤傲,他以平和的心态面对人生,孤傲地背对书坛或文坛。他的史学论著或许并不像“学究式”论著那般系统缜密,却文辞朴实,不做深奥的玄学之态,即便是零打碎敲,也不无闪熠着真知灼见,执着地彰显老知识分子对历史形态的深刻反思和对真理的渴求。这种随性而自由的表达方式无疑是一种艺术的气质,以一种超然的边缘立场,不从流俗。他的小说同样具有这种品格,冷峻而凝练,或许叙述和细节不多,但同样可以吸引读者。如果你愿意和作者一样透过这沉闷的时空理性地进入历史深处去追问,那么,你就不会觉得《咸阳宫》只是一部枯燥的历史小说了。

2013年冬天,在商务印书馆礼堂举办的“林鹏思想研讨会”上,与会者多是当今颇具影响的法学家、哲学家、美学家和文艺批评家,所以他们的发言也都围绕着林鹏先生的文字著作进行讨论。以“林鹏思想”这样的字眼来命名这次研讨会,无疑是对林鹏在他的文字中所表达的独立思想意识的一种肯定,而其朴素自由略带浪漫主义情怀的史论著述同样会让“专业”史学研究者耳目一新。我的发言在最后,也是唯一涉及林鹏书法艺术的发言。尽管林鹏早以他的草书称誉山右,但这种影响还没有被当下中国书法界更多的人所认识,进一步来说,这不只是林鹏,更是草书在当下的一种困境。

为什么草书离我们很远?从东汉的张芝、东晋的王羲之、唐代的怀素、宋代的黄庭坚以后,草书,且行且远。这与中国的思想界一样,先秦诸子百家之后,秦始皇并统六国,中国人自由的思想瞬间衰竭,自此,历朝历代知识分子的遭际,经历着周期性苦闷,他们小心翼翼地解释前人的学说,从故纸堆中求生存讨生活。但说草书,明末清初之际,书法界相继出现王铎和傅山,草书做此最后的一振。从这一现象,我们显然可以看出,草书艺术和中国的学术界一样,需要的正是独立思想和自由精神的彰显,它是人的心灵的外化,是人对自由精神的渴望的真实表现。中国的思想界,先秦以后,再也没有伟大的思想家出现。

然而,每到朝代变更,诸如明末清初之际,统治者的极权出现短暂的真空,于是在文人的心底,又泛起了对自由的向往,他们急切地想表露出内心的这种情感。于是,从王铎和傅山的笔墨之中、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们对书写自由境界的陶醉和向往。江山易祚,清朝入主中原,新的统治政权一旦得到巩固,文字狱的血腥与当初这支游牧民族南下时的光景一样,使一种强烈的恐怖笼罩大地。无论是在学术界、思想界还是艺术界,那种短暂的自由状态很快地退场。自此,清朝三百多年,中国的草书艺术随着这种自由状态的消失毫不犹豫地和我们告别。

作为傅山的研究者,林鹏先生对傅山的理解,并不止于对他的“书论”的阐释,更非那些将傅山作为“创新”书学代表之类人云亦云的论述。作为一名向往草书的创作者,他从傅山的书法背后看到的是一名知识分子超然物外,在入世与出世之间艰难而执着地表达自己对自由精神的渴望,矛盾而真实。通过对书法的研究,他切入傅山的心灵世界,所以在他的书法创作中也自然而真切地充满着对傅山先生的仰慕和向往。也正因如此,林鹏将草书当作他毕生的追求。

如果说草书的最高境界是自由,那么,它的高难度亦在自由。对自由“度”的把握,并非止于技巧上的掌控。所谓自由,非指为所欲为,乃是不欲为则可不为之。一味宣泄个性,则近荒率狂怪;过分表现技巧,则易俗熟。从“无法”到“有法”,得之象外,臻至化境,这是传统的哲学审美至境。草书,首先体现的是“真”,不仅仅是书法功力的体现,更多的是真性情的体现。傅山云:凡字、画、诗文,皆天机浩气所发。(王晋荣刊本:《拾遗》)“真”一旦流露,难免得意忘形亦忘我。真正的草书艺术,完全不是在取悦别人,而是作者心灵的真实表现,完全是自我的陶醉,可能满纸荒唐言、满纸的“草率”、满纸的云烟,但是有一种强烈的真情实感,让观者从中获得一种轻松愉悦的精神释放。也正是由于这种强烈的个性宣泄,书写者往往情不自禁,忘乎所以,故黄山谷才会感慨道:“近世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笔左右缠绕,遂号为草书耳。”草书更是对书写者笔墨功力的考验,点画、章法、结字,在强烈的近乎于无我的状态下,如何去把握,如何掌握法度,正是对草书书写者功力的考验。在傅山的很多作品中,我们或许会看到一种出格的笔画,恰恰是这些出格的笔画,体现了作者在情绪的控制中,有意或无意中流露出的真实感情。出格不仅仅没有影响我们对作品的品读,恰恰给予了我们一种意想不到的趣味。这种趣味是笔墨、线条独立审美价值的体现,它不拘于汉字点画结体的束缚,仍然是在有法与无法之间的度的不断调整。这种调整的最佳状态往往是悬崖勒马、绝处逢生,跳荡着一种强烈的运动感,一种音乐般的旋律。如清人宋曹所言:“草如惊蛇入草,飞鸟入林,来不可止,去不可遏……”(《书法约言》)

林鹏先生的草书,在深刻地理解前贤的状态和审美意趣的同时,更体现着儒雅散淡的情怀,在笔墨的控制上,时见浓淡枯湿的变化,在激越、张扬甚至略带苍凉的同时,也体现出作为学人平淡雅逸的情怀。事实上,他的草书并不一味张扬恣肆与狂放,虽极力追求“一时超然格度之外”(祝允明语)。

虽然“过度”的盘曲缠绕,甚至结构的“失误”,会使晋人之内敛流失许多,但在一个一味强调“古传”而迷失自我的书写状态中,这种恣情超逸无疑是一种释放。傅山的“放纵”和“流畅”,对于林鹏来说显然是一种挑战,如何理性地面对自由状态,是多年来笔墨技法的凝练和学养的体现。在行笔速度的掌控过程中,林鹏有节制地宣泄情绪,连绵中见圆劲,纡环盘曲,夷险迭出,而能雍容大度,墨酣意足,退一步而言,宁可失之“完美”,必须张扬个性。

后人常以傅山“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之理论质疑他的创作所体现的某种“圆熟”表现,但这种质疑恰恰脱离了一个创作者的真切体验,即技法与心境的“调度”。当然,傅山的草书作品传世非常之多,首先,我们缺失的是对这些作品真伪的鉴定,其中包括对代笔之作的甄别,这是另一个话题。

我觉得林鹏草书的“突破”恰恰在于他对傅山的深度理解,只有产生这种心灵的触击,他才可能走进傅山继而走出傅山。尤其近年所作,视力虽衰,但笔墨的把握却自然裕如,所谓心手相应,熟而生,流而拙,满纸烟霞,一片烂漫。在激越的情绪宣泄中却可自然地流溢出几分清醇的书卷气息,“有自然淳古之气发乎毫端”(安岐:《墨缘汇观》)。

记得在那次研讨会上,我并没有说过“南有林散之北有林鹏”这样的话,然后来朋友将其写入文章中了。但我确实将当代草书的“二林”做过比较。林散之先生是我的乡贤,早被誉为“当代草圣”。在笔墨、书法功力上,林散之先生已臻入化境。作为一个江南的文人,林散之同样体现了文人的天趣和雅意,但他缺少的恰恰是傅青主先生超然物外、不可压抑、放浪不羁的狂狷气质;他的作品更多是以雅意雅态体现的,每一个字,都写得极为尽兴,笔力苍厚,深具“内美”之质;而通篇来看,则缺少傅山那种得意忘形的状态。从严格意义上讲,我觉得他写的是“草字”,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草书”。林鹏的草书,若仅仅于字,其笔墨可能没有林散之“纯熟”;若论其整体气局的把握,则独具天分。“疏取风神,密取苍老”,在两位先生的作品中皆可领略,只是令人“惊艳”的绝妙之境并不是时常可见。无论如何,窃以为林鹏的草书是近百年来继林散之之后的又一个新的境界。傅山其后三百年,久违的草书,又出现在黑松庄。在林鹏先生的作品里,我们体味到人性释放的愉悦。作为当今书法界少见的草书大家,林鹏的笔墨无疑给当代书法刻意制作、枯燥乏味的书写状态平添了几分天真烂漫的情怀,如夏日的一缕清风,从黄土高坡吹来。

当下是草书缺席的时代,尽管也有不少年轻人关注草书艺术,但他们依然是把草书当作一种视觉艺术在进行“创作”。他们缺少的不仅仅是书写的技巧,也不仅仅是对笔墨出神入化的幻境的理解,而是自由精神的真实释放。因为,“自由”二字对当今文人来说,实在只能是一种隔世的神话。

作 者: 许宏泉,著名画家,鉴定家,批评家、作家。主编《边缘·艺术》《艺观》《神州国光》等刊物。著有《黄宾虹》《寻找审美的眼睛》《边缘语录》《近三百年学人翰墨》等书,并出版《当代画史·许宏泉卷》《许宏泉花鸟画集》《清影如许》《闲花野草》《一棵树》等画集。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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