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周显波
恶性“硬写”与谋生化科研
北京周显波
当今时代,文学批评与研究早已经职业化,“硬写”也成了当下文学批评、研究界的一个经典的象征性姿势。在谋生和体制的双重影响下,恶性“硬写”、谋生化科研给文学批评和研究带来了损害,所以应该警惕和抵制。对理想化的文学批评和研究的坚守,是当前文学研究中最重要的品质。
文学批评 文学研究 恶性“硬写” 谋生化科研
博士论坛·第十三辑:文学批评与文学研究 话题发起人:王彬彬
与学生——从本科生到博士生——谈论文,谈完了要研究的问题,谈完了要利用的资料,谈完了要参考的书目,学生总会认真地发问:我用什么理论呢?面对这样的发问,我总是无语。我感到,文学研究,在这些学生眼里,成了捕鱼捞虾一类营生。捕鱼捞虾,是在开始之前必须解决用什么工具的问题。手里有了好的工具,才能使捕捞有好的收获。捕鱼捞虾是一种纯技术性的活动,只要手里有了合适的工具并掌握了工具的使用方法,人人都可成为好的捕捞手。然而,文学研究不是捕鱼捞虾。文学研究不是纯技术性的工作。对于一个文学研究者来说,首先应具备的不是什么外在的理论,而是对文学的感悟、理解能力。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就是表达对文学的感悟和理解。
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需要理论品格吗?当然需要。但应该是把对文学的感悟和理解上升为理论,而不是对一种或多种外在理论的生搬硬套、生吞活剥。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的理论品格,应该是自下而上而不应该是自上而下,应该是从内到外而不应该是从外到内。
大量地阅读古今中外的优秀作品,是有志于从事文学批评和研究的人最重要最基本的训练。但今天的情形却是,那些有志于从事文学批评和研究的人,胡乱阅读了许多外来理论的译本,而文学作品的阅读经验却极其贫乏。他们似懂非懂地“掌握”了许多理论,但对文学本身的感悟和理解能力却并没有超过社会平均水平。
——王彬彬,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
作家余华在新书《我们活在巨大的差距里》里写道:“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不平衡的生活。区域之间的不平衡,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个人生活的不平衡等等,然后就是心理的不平衡,最后连梦想也不平衡了。”余华在这里通过列举当今社会上存在的种种不平衡现象,来说明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所亲身遭遇的种种巨大差距。这种差距不只是发生在普通人的身上,也同样发生在身处文学批评和研究领域的批评家、研究者身上,他们作为从事文学批评和研究的一份子,也一样“活在巨大的差距里”。
文学研究与一切实践活动其实有颇为相近的地方,当然这些实践活动也包括捕鱼捕虾之类的营生在内。人在从事实践活动之前第一步一般还不是先去思考使用工具的问题,而是设身处地地对实践对象进行考察和相当程度的认知,工具之类的选择倒是排在其次。文学批评和研究也是如此,理想的文学批评和研究应该将感悟文学现象作为切入点,由对象所激发自然生成一种问题意识和探索的感性冲动,继而从理性出发对之进行深入的把握与自由的表达。所以,对文学批评和研究来说,直面文学现象是第一位的,而研究者的感悟能力与聪明才智、对文学史和文学规律的把握、自由而自如的表达都不可或缺。以上是理想的文学研究,也是一个文学研究者应该具有的理想内质。
但今天的中文系学生、一部分的批评家和研究者却难以达到这种理想的研究层次。
文学批评与研究早已经职业化,“硬写”也成了当下文学批评、研究界的一个经典的象征性姿势。坐在书桌后,皱眉头挖空心思选题与着意迎合一定级别的刊物及学术体制成为一部分文学研究者的形象写照,这一形象就像鲁迅笔下《幸福的家庭》里困于书斋埋头“制造”作品的主人公。研究毕竟是以完成的成果来衡量其价值和水平的,采用“硬写”作为批评研究的姿态和方式并不一定必然导致研究成果的粗制与低劣。许多时候,在实际的研究操作过程里,当各种压力汇聚之时,采用“硬写”方式也一样会有优秀的成果出现。当然在这里,“硬写”行为在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中对成果的影响是不太一样的。朱寿桐教授认为:“文学批评倚重于批评者自身的颖悟与聪明才智,倚重于对文学作品的独特而新异的了解与阐发,而文学的学术研究倚重于对文学史实和文学规律的熟练而准确的把握,倚重于对文学理论及其他各科理论娴熟而精切的运用。”①因此与文学研究相比,文学批评相对地更强调一种创造性,检验的是批评主体艺术的直觉力及在批评对象身上的发现。如果主体一味“硬写”,势必会影响批评文字的书写与表达节奏。与文学批评的成果受“硬写”的影响较大相比,文学研究的成果受到“硬写”的影响要相对小一些。上述谈及“硬写”方式是一种良性的“硬写”,良性的“硬写”更近于一种规格式的操作,一种基于职业的要求而展开的、接近纯技术性的写作。就总体而言,良性的“硬写”还是来自于从研究对象的直感出发,恰当地选择理论,对批评、研究对象合理并按照学理进行分析,所以这一般是符合理想的研究要求的。
真正需要警惕的是一种恶性“硬写”。
恶性“硬写”之“硬”,直接表现在批评者或研究者对于研究的对象谈不上有深刻的感受、理解与领悟,甚至谈不上细读研究对象,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或者硬下心来“生吞活剥”研究对象,对之“大卸八块”,非此不能达到“硬写”之“写”的目的。如此这般,研究主体与研究对象之间的距离不言而喻,其“硬写”结果的差强人意也在意料之中。在主体与对象没有达成前者对后者的兴趣、理解和领悟的基础上,主体想要完成“硬写”,不是由对象生发出一种问题意识和研究冲动,而是相反,去求助各式理论,用理论来框定研究对象。所以在恶性“硬写”里,首先发生的是对理论的生吞活剥以及用理论与现象之间进行“野蛮”联系,继而是用理论“量身定做”——定向选取对象,对之扭结、加工,进而塑化为适合或演绎某一理论的标本。观察当下一些批评和研究成果,从理论出发到选择研究对象的推演轨迹非常明显,批评与研究主体的创造性发现、对研究对象的洞见往往踪迹皆无。
恶性“硬写”的成果往往在表面上显得很学术化,但细观其成果却空洞无物,更遑论研究者的真知灼见与切身生命体验的注入。在恶性“硬写”之下,不但研究对象被强奸、肢解和抛尸,而且致使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畸形发展。
恶性“硬写”带来了三个直接后果:第一,大量粗劣、无效的批评和研究被成规模地生产出来,无法有效推进对研究对象的批评和研究;第二,批评和研究中的文学性被极度稀释,理论被提升至无与伦比的地位;第三,批评和研究的人文价值在这种恶性的“硬写”里消磨殆尽。
文学批评与文学研究作为一种职业,出于各种原因,“硬写”往往变得不可避免,但避免恶性“硬写”应该是极力追求的理想研究品格之一。
批评和研究的理想品格应该主要是从审美视野、历史视野和思想视野三个角度探寻以文学作品为主体的文学现象,由此挖掘出文学现象的内质,继而勾连、定位文学现象之间以及文学现象与其他人类文化现象间的关系与位置。理想的文学批评和研究是一种在批评家、研究者与作家、读者之间展开的心灵和文化的对话,同时也是存在于过去既有历史序列与未来可能历史进程中的批评家、研究者之间的对话和交锋。这种文学批评和研究的理想应是所有研究者都要在自身批评、研究实践里积极追求的。
在现代的文学批评和研究职业化背景之下,批评和研究既是研究者必须具备的专业能力,也是一种职业技能,而能力和技能的价值衡量是以研究成果作为计量考核对象的,这种计量考核的结果直接关系着一个批评者和研究者在学术体制中的地位、待遇。于是,批评和研究就必不可免地与谋生发生关联,特别是对于中文系学生和初入研究机构、高校的青年研究者来说。对青年文学研究者来说,科研直接与待遇、评职、工作绩效等挂钩——关系其职业发展和生存;对于硕士、博士生来说,能否顺利毕业、能否成功就业与其在学习期间发表学术论文的期刊规格、数量息息相关——关乎其学业的完成和就业的顺利。综上,在这种背景之下,一种谋生性的科研也因此应运而生。谋生性的科研是以利益作为文学批评、研究的核心和动力的科研方式,这种批评和研究失去了文学研究应有的理想和品格,让批评和研究失去学术规范。
文学批评与研究的谋生化科研,其特征是研究主体不立足于学术传统,其所从事的批评和研究实践违背学理规范,科研的过程及成果不再直接从作品等研究对象出发,而是将谋生作为文学批评和研究的第一目标,以所从事的批评和研究所可能带来的、可量化的物质价值和荣誉作为研究的取向。这样的研究往往向壁虚造,久而久之,造成了批评和研究的商品化、泡沫化。这种商品化的批评和研究与文学的人文价值取向是相背离的。
从事文学批评和研究的科研人员的动机是多样的,他们在从事探究文学的奥秘、解释文学现象的活动里,其主观动因和意图可能是掺杂了多种因素的,其中既有可能出于对批评、研究的责任,也有可能出于对知识和文学的挚爱,当然也可能会有一定功利目的,但这种功利目的绝不应是唯一目的和主导因素。谋生化科研的实质是谋生第一,科研第二,谋生性的动力直接压倒了科研的内在学术冲动,谋生的物质利益取向压倒了批评和研究的理想、价值、责任与使命,所以,红包批评、熟人批评、职称科研、项目科研等都与谋生化科研的泛滥有关。
恶性“硬写”和谋生化科研是文学研究与批评的两种症状,这两种症状虽有细小区别,但又总是作为并发症常常相伴而生。批评和研究主体因为谋生化科研所以恶性“硬写”,又因为恶性“硬写”的大量存在,加剧了批评和研究形势的功利性和浮躁。恶性“硬写”更多时候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文学批评与研究方法的生硬,对批评、研究风气的影响相对是间接的;而谋生化科研则直接导致了批评和研究风气的恶化。
恶性“硬写“与谋生化科研的发生既与从事批评、研究的主体因素有关,还与外部的语境机制直接相关。
首先,二者的发生直接与研究主体的主体因素有关。夏中义先生曾这样谈到文学批评:“我所寻求的学者批评作为学术化的批评的分支,不仅要求其批评语式是纯学理化的,而且其批评对象是学者本身,亦即它既是‘学者的批评’,同时又是‘对学者的批评’,这在实际上,是要把批评的潜在功能充分释放出来。在我看来,真正理想的批评亦是应承担起双重功能,它除了评判某一作者、作家或文化现象外,还可对批评家的知识结构、文化态度、学术得失做价值及逻辑评判。”②批评和研究主体进行批评和研究实践的同时,也是对自己研究主体状况的呈现和检阅,一旦主体陷入恶性“硬写”和谋生科研的泥淖,成果的学术含金量势必遭到折损,学术的功能无法实现,进而良好的、规范的批评和研究风气也将受到恶劣的影响。所以,批评家和研究者应该规范自己的学术行为。
其次在于对研究方法的某种“误认”。我国学科体制承袭苏联体制,文学理论被认为是文学批评和研究的指导,因此文学理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在文学学科内是居于统领地位的。20世纪80年代后,西风东渐的文学理论和方法更是一种试图打破教条化、社会学化、政治化文学批评和研究的武器,于是,新的理论和方法被许多文学批评和研究者趋之若鹜,因此20世纪80年代一系列引起轰动的文学批评与研究成果都与新方法的引入和使用密不可分。到了90年代,学界对于理论和方法的狂热逐渐归于理性和平静,文学研究转而趋于规范和稳定,但文学理论和方法的选择对于许多研究者,特别是初出茅庐的年轻学子、青年研究者来说仍然是极其重要的。从某种理论出发到文学现象,以理论去筛选、加工文学现象的研究成果作为一种研究速成法,成为一些年轻学子和青年研究者从事研究的不二法门,因此批评和研究中对研究对象的生吞活剥的恶性硬写就发生了。所以,这种研究方式既和学风有关,又和研究者对理论在研究中作用的误认有关。
再次,恶性“硬写”与谋生化科研的发生与学术研究体制有关。研究体制也对恶性“硬写”和谋生化科研起到某种推波助澜的作用。无论是研究者个人还是研究机构,其学术的发展与获得各层级的研究项目、研究基金资助有着紧密的联系,一小部分研究被学界及社会的权力与实际利益左右和引导。自20世纪90年代后期起,学者纷纷对这种学术研究体制下的文学研究有所警惕,如:“当写论文主要成为一种谋生手段时,学术工作和自身的生活世界容易割裂开来。现有科研体制对项目、课题的强调,更加深了这一困扰。没有项目不能评职称的压力,迫使青年研究者陷入申请、完成、再申请各种课题的紧张过程中,我把这种状况称之为‘项目化生存’。”③各层级的项目和基金不仅仅关系着学者、教师的收入、晋职、能够完成合约规定的工作量,而且也是衡量许多高校、研究机构基本水平的重要指标,所以从个体到科研团体都在这种学术体制之中对项目趋之若鹜,一种功利性的心态也就应运而生了,学术研究变成一种“项目化生存”也就容易理解了。
此外,研究体制下的人文学科的理科化管理以及量化考核早已被人诟病多时,这种管理和考核本身常常无视作为人文学科的文学批评与研究的性质与功能,学者常常被要求去加入科研团队或梯队,他们因而陷入填表操作之中,忙于论证表格里的“课题的目的和意义”以及规划预期完成的步骤和时间,奔波往返于报销制度构造的城堡里。现代文学史上及20世纪80年代,很多批评家和研究者常常是从事一种旨在以个人学术兴趣出发的个体化的文学批评和研究,这在李健吾、沈从文、朱光潜等人身上都有体现。进入到20世纪90年代末,在遭遇到了理科化管理和量化考核的学术体制后,研究者个体被编制成军。学术的“单干户”,特别是年轻的“单干户”中的许多人还是回到“集体化”。所以在这种“集体化”情势之下,恶性“硬写”与谋生化科研的发生就在所难免了。
恶性“硬写”、谋生化科研的存在给文学批评和研究带来了损害,这种损害不仅仅表现在对研究成果上,还体现在对批评、研究风气的影响上。这种状况导致了一部分文学批评和研究的流水线化,学术成果的泡沫化、商品化,学术风气的浮躁化和学术氛围的功利化与跟风化。恶性“硬写”和谋生化科研无法承担起文学批评和研究自身所应该具有的求美、求真的理想品格与对人文价值的追求,在谋生至上的“项目化生存”的批评与研究里,文学批评和研究的视域在缩小,它变得越来越匠人化,甚至圈子化。
对恶性“硬写”和谋生化科研,我们应该警惕和抵制。
①朱寿桐:《文学研究:批评与学术的乖谬》,《探索与争鸣》2009年第2期。
②夏中义:《新潮学案》,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页。
③温儒敏:《现代文学研究的“边界”及“价值尺度”问题——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现状的梳理与思考》,《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
作 者: 周显波,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