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心[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双性倾向
⊙王可心[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罪与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之一。陀氏在小说中成功地塑造了具有双性倾向的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通过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身上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描写,注入了陀氏对于理性的反思和对宗教信仰的尊崇,并指出了一条理性与信仰融合的新出路。
男性气质 理性 女性气质 信仰 双性倾向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9世纪中期创作的小说《罪与罚》被誉为世界文学心理小说的典范之作。关于这部作品,既有的批评在文本的宗教思想、复调性以及戏剧化手法等方面都取得了很多成果,但对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性别倾向的研究至今未有详细的阐释与分析。本文试图弥补这方面的研究缺陷,对拉斯科尔尼科夫形象进行再解读。笔者认为拉斯科尔尼科夫受到两种社会性别的吸引,并最终走向了不同性别气质对立消除的趋势。
以20世纪80年代为界,男性气质研究可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期的观点主要从生物学、心理学、人类学、性角色的角度来解读男性气质。20世纪80年代,康奈尔等人结合各种观点提出支配性男性气质,推动了男性气质研究的新高潮。本文根据支配性男性气质的概念,从两个层面定义男性气质:其一是生产关系,即男性运用理性试图控制财富,构筑男性权力世界;其二是权力关系,即男性通过压迫女性,使女性处于从属地位以此来彰显男性气质和男性地位。
拉斯科尔尼科夫身上表现出浓厚的男性气质,首先他依靠严密的理性推导出一个系统的“超人”理论,在《论犯罪》中他提到所有人都可以被分为“平凡的”(英雄)和“不平凡”(虱子)两种材质。平凡者用来繁殖同类,且必须服从法律法规;不平凡者拥有犯罪的权利,越过障碍,为了未来破坏现有的东西,从而为所有人立法;同时他强调“为着实现自己的理想,他甚至有必要踏过尸体和血泊”①。这种拿破仑式的英雄幻想集中展现了男性对于征服的渴望,对自由的幻想,同时我们可以看到,小说中存在另一种等级制度。小说中的男人无论社会等级、财富情况都拥有自由交流的权利。贫穷的拉祖米欣、拉斯科尔尼科夫,富裕的商人卢任,色情狂斯维德里盖洛夫在地位上是平等的。而小说中的女人显然是堕落女性的代表,被男人侮辱和虐待。年迈的典当婆阿廖娜和温顺的丽莎维塔被拉斯科尔尼科夫残暴地用斧子砍死。索尼娅和杜尼娅为解决贫困问题向男性出卖肉体和青春,用女性的商品化来满足男性的优越感,在这里,女性和男性明显处于两种不同的社会地位。反观拉斯科尔尼科夫理论中的“英雄”和“虱子”,女人们的地位正如虱子一般,被男性肆意践踏。为了构建男性的自大幻想,成为拿破仑式的英雄人物,拉斯科尔尼科夫“必须开始嘲笑、识破或砍死一位妇女,以宣布其男性身份,否则的话,便很难和‘虱子’划清界限了”②。于是,拉斯科尔尼科夫举起斧子,杀死典当婆阿廖娜,试图用砍死女性来证明自己的英雄定位,并考量男人自由使用权利的限度。
与此同时,拉斯科尔尼科夫在犯罪实践中将理性纳入男性气质的构建。拉斯科尔尼科夫整个犯罪过程都有较强的理性思考做支撑。他试图用理性创建理论,“成为自立体系的仲裁者”,又在实践理论中,用理性推动了整个犯罪过程。如果说理性与男性之间存在着天然的渊源,那么拉斯科尔尼科夫对于理性的理解和使用正是男性气质构建的重要组成部分。拉斯科尔尼科夫精准地分析了罪行暴露的原因正是因为罪犯在犯罪时意志消退、丧失理智。因此他十分谨慎地避免自己陷入失去理性的状态。他在犯罪前多次到阿廖娜住处周围踩点,观察后楼梯、周围的人流情况,又提前借典当之由打探屋内情况。行凶前,拉斯科尔尼科夫在大衣内做换扣挂斧子,还特意用铁片和模板制作抵押品来分散阿廖娜的注意。行凶后,他将赃物埋在石坑来销毁罪证。上述行为无不反映出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犯罪充满理性因素。他的每一步行动都经过仔细的计划,精准的分析,是理性推动他整个犯罪过程的完成。拉斯科尔尼科夫构建的男性自大幻想体现了男性对自由和现代事物的幻想。他试图用理性的推导与理性的实践证明自我意志与力量,从而完成男性社会性别的构筑。
女性气质的研究早已有之,心理学家荣格和女权主义大师波伏娃都对女性气质的形成和表现做出过独到的阐释。本文将结合生理决定论和社会性别理论的观点,将女性气质定义为以女性生理特点为基础,受社会文化影响形成的行为方式,具体表现为母性、柔弱、敏感、被动等特质。
拉斯科尔尼科夫敏感,易激动、兴奋,曾多次晕倒,而这些行为特质往往体现出浓重的女性气质,由此拉斯科尔尼科夫与女性的联系愈加紧密。拉斯科尔尼科夫在母亲的信中敏锐地体验到母亲的忧虑以及杜尼娅婚姻的实质。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拉斯科尔尼科夫与家中女性成员的性格特质有着天然的相似性。这份同样的敏感让拉斯科尔尼科夫预感到母亲和妹妹将要承受的无限苦难,拉斯科尔尼科夫产生强烈的责任感,试图成为“未来的百万富翁,主宰她们命运的宙斯”(罪,43)。同时拉斯科尔尼科夫也意识到自己无法帮助妹妹和母亲摆脱困境,这让他对于男性自大狂幻想产生质疑。拉斯科尔尼科夫漠视母亲和妹妹,在梦中扬起皮鞭,抽打属于自己的母马,试图杀死自己与理性相悖的性格成分来割裂自己和女性的联系,从而维护自身男性幻想的构建。
然而在拉斯科尔尼科夫与波尔菲里的对峙中,他不由自主地显示出非理性、敏感的女性气质,女性气质的暴露让波尔菲里进一步进入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内心世界。波尔菲里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英雄主义无情的嘲弄,使拉斯科尔尼科夫自身自知进一步觉醒,他逐渐意识到理性构筑的信仰中存在无法回避的缺陷与谎言。陀思妥耶夫斯基赋予了波尔菲里女性化的倾向,他的身材“有点像女人的整个体形”(罪,241),神情中带有“女性的和善和惊恐”(罪,339)。正是这样一个女里女气的男性形象不断向拉斯科尔尼科夫施压、质问、嘲弄、折磨,以致拉斯科尔尼科夫失去理智,大声喊叫,“握紧拳头,拼命用力捶了捶桌子”(罪,339)。在女性化的男性面前,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自尊感或者说男性气质受到严重质疑,男性自大幻想遭到无情拆穿。虽然他依然厌恶地将水推开,拒绝净化,但他已经依稀走到男性性别和女性性别的边缘。
同时,拉斯科尔尼科夫发现自己看似伟大的男性幻想与被人不齿的卢任和斯维德里盖洛夫的行为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拉斯科尔尼科夫为了证明自己的英雄幻想杀死阿廖娜;卢任为了维护男性尊严,试图用金钱“购买”杜尼娅,用肮脏的把戏来诋毁索尼娅;斯维德里盖洛夫为了满足男性欲望杀妻、娈童、强奸(未遂)妇女。这些看似不同的行为并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为了构筑男性世界而践踏女性(虱子)。然而这三种行为都走向失败,拉斯科尔尼科夫对于男性气质的错误定位也逐渐削弱。
小说后半部,女性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无论是拉斯科尔尼科夫梦中砍不死的老太婆,还是反抗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杜尼娅和承受苦难的索尼娅都迫使拉斯科尔尼科夫深入思索自身构建的男性气质观念,并产了生焦虑和迷茫的情绪。他进一步受到女性气质的吸引,体验到女性式宗教信仰的强大力量。拉斯科尔尼科夫不断向索尼娅宣扬男性英雄主义的信仰和教义,又用严密的逻辑向索尼娅发难,企图以强调现实的残酷性和索尼娅肉体的堕落来羞辱她。然而拉斯科尔尼科夫却发现自己并不厌恶索尼娅肉体的堕落,反而不由自主地被索尼娅坚定的宗教信仰所吸引,产生认同感。他意识到自己的虚弱无力,承认“我杀死的是我自己,而不是老太婆!我真的一下子结果了我自己的生命,永远地杀死了自己!”(罪,408)拉斯科尔尼科夫杀死了自己人性中神性的一部分,索尼娅虔诚的宗教信念迫使拉斯科尔尼科夫正视这一问题。拉斯科尔尼科夫最终意识到拿破仑式的男性自大幻想的虚无与女性为表现对象的基督精神的强大力量。拿破仑式的英雄主义破坏一切的勇气在忍受苦难面前不堪一击,他跪下来亲吻索尼娅、亲吻俄罗斯大地。拉斯科尔尼科夫最终走向了双性融合的新型气质的构建。
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开始鼓吹个体理性,肯定人的价值与权利。18世纪的启蒙运动更是将对理性的尊崇推向高潮。人们相信人的权利来自自身而非上帝,人可以自由地使用权利来构筑理性世界,这种理性的滥用和信仰缺失直接导致了极端个人主义的出现。19世纪中叶,由于克里米亚战争失败、农民反地主暴动以及工业发展的需要,沙皇政府被迫于1861年宣布废除农奴制度,俄国开始进行资本主义改革。然而这场改革并没有结束对农民的剥削,社会各阶层为了争取和维护自身利益产生了更为尖锐的矛盾。同时,随着能量守恒和转化定律、细胞学说和达尔文进化论三大理论的发现,自然科学确定了其更高的地位。人们相信运用理性和科学可以构建一个完美的改革方案,使俄国人民获得拯救。在《我们的时代与自杀》一书中提到:“科学断言,人类只有支配事实与经验的能力,掌握了这些事实及经验的产生法则,人类定将征服整个世界。”也就是说,人们开始更加坚信“人”的能力,坚信“人”能够拥有些什么的权利。根据科学和理性的原则,能够运用各种手段争取和维护自身的利益。在政治上,激进分子们将这种思想推向极致,与政府产生激烈的流血冲突,同时在社会上也产生了一大批极端个人主义者。
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犯罪理论无疑是极端个人主义的产物。他认为一个“不平凡”的人为了实现个人或集体的利益,能肆无忌惮地越过障碍,而这种理论在社会上并不少见。在大学生与年轻军官的对话中,大学生提到“杀死她,拿走她的钱,为的是日后用这些钱献给为全人类服务、为大众谋福利的事业……一个人的死换来百来人的生——这不就是数学吗!”(罪,63)拉祖米欣和斯维德里盖洛夫都说“这并不新鲜,和我们看到和听到过上千次的那些议论完全相像”(罪,255),这是“一种平平常常的理论”(罪,478)。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这类观点进行深入的思考,他没有让拉斯科尔尼科夫越过人性的障碍。正如拉祖米欣所说:“光靠逻辑是不能超越天性的”(罪,248),用理性去自由地建构世界是对具体人性极大的蔑视。陀氏在《群魔》中这样说道:“人类的理性根本就不可能确定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哪怕大致区别一下都不可能,相反的它往往会混淆两者。”支配人类向前发展的是索尼娅所信仰的宗教力量,是对苦难的忍耐、对爱的积累。“只有人与人不分彼此、不分贵贱地相爱,这个世界才可以获救。”③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男性幻想最终被上帝的启示与人类的规则所征服,他进入了一个理性和信仰交织融合的新世界。
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了具有双性倾向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在拉斯科尔尼科夫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对峙、胶着与融合中注入了自己对于理性构筑和宗教信仰的思考。透过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性格特质,读者逐渐接触到小说的内核,走向陀氏深沉的内心世界。
①[俄]菲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非琴译,北京联合出版社2014年版,第252页。(本文相关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为了行文简洁,后文只随文标出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②[美]尼娜·珀利堪·斯特劳斯:《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女性问题》,宋庆文、温哲仙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1页。
③[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述》,黄忠晶、阮媛媛编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页。
作者:王可心,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本科生。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