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怡佳 王芳[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哈克贝利·费恩的角色扮演
⊙陈怡佳 王芳[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是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代表作。主人公哈克贝利·费恩勇于冒险、追求自由,他的角色扮演,是一个包含着多个层次内涵的主题。从个人的角度看,哈克贝利·费恩以一个受暴力伤害的孩子的创伤心理走上漂流之旅,通过角色扮演重新找回了面对现实的勇气;从文化的角度看,哈克贝利·费恩的角色扮演同时也是美国文化开始摆脱欧洲文化影响,显示出自己的独立性的隐喻。
哈克贝利·费恩 角色扮演 美国文化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是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代表作,被海明威誉为“一切美国文学史之始”。小说主人公哈克贝利·费恩(以下简称哈克)勇于冒险、追求自由,是新型美国人的典型代表。在小说中,哈克制造自己死亡的假象,逃离父亲的暴力,沿着密西西比河顺流而下,途中多次根据需要、编造不同的故事、扮演不同的角色上岸,但这一现象至今没有得到研究界的重视。本文将重点关注哈克的角色扮演,从三个层面分析哈克的角色扮演,揭示其深层的涵义。
角色扮演,首先遇到的就是找准自己的角色定位。①小说的主人公哈克,为了逃避父亲的暴力,制造假死现场,取消了自己原有的身份,踏上了漂流之旅,所以这场漂流对年幼的哈克来说,既是一次逃亡之旅,也是自我历练、自我发现之旅,已经“死亡”的哈克几乎每到达一个河湾都需要通过角色扮演来让自己“重生”,以便进入社会,因此,这些角色的扮演,同时也成为哈克一次次地创造自我,摸索自己的身份归属的契机。
细看小说全文,哈克在整个漂流过程中先后共扮演了七个不同的角色,并且其中六个角色都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弱者形象。为了帮助吉姆并了解他的处境,哈克穿上印花衬衫,扮成女孩去岸上打听情况;为救出困在破船里的几个家伙,哈克扮演成孤儿向岸上的人求救,编造了父母和姐姐都遇难的不幸事件;在突遇白人搜查逃跑的黑奴之时,哈克扮演成流浪儿,编造谎言说爸爸得了天花;漂流到格兰纪福家后,哈克又扮演成了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的“乔治·杰克逊”;面对两个自称是国王和公爵的骗子的盘问,哈克编造了跟随父亲投奔贝恩叔叔过程中,父亲和弟弟落水身亡的悲惨经历;即使在演戏行骗时,哈克扮演的也是仆人角色,听从“英国牧师”的安排。
无论是女孩、孤儿、流浪儿,还是仆人,在当时的社会里都属于“弱者”,哈克年幼且一无所有,但密西西比河两岸所代表的社会却充满了暴力、血腥和欺骗,作为一个年仅十四岁的流浪儿,哈克无力应对这样的社会现实,为了巧妙地避开从四面八方向他包围拢来的邪恶力量,他必须扮演各种弱者角色来避免伤害,获得暂时的安全。哈克的角色扮演,既是自身卑微地位的现实反映,也是人类社会有史以来弱者的求生策略:诉诸对方的善良与英雄主义心态,示弱以博取他人的怜悯与帮助。正是这一机警的策略,使他博得了朱迪斯·洛夫达斯太太的同情和关心,受到了格兰纪福一家的热心照顾,躲过了白人的搜查,麻痹了两个骗子的警惕意识,在重重险境中巧妙地保卫了自我。
通过弱者角色的扮演,哈克在激发、体味他者的善良与英雄主义的同时,也在培养、建立和展示自身的英雄主义倾向,在他扮成女孩从朱迪斯·洛夫达斯太太那里套出他们将搜查杰克逊岛的消息后,哈克立即返回小岛带着吉姆逃跑,帮助他脱离被逮捕的危险。甚至在目睹了沉船上的人们为了财产而拼死斗争的全过程后,他仍不希望那帮家伙身葬大海,扮演成孤儿向岸上的人求救,觉得“我为了那帮家伙费这么多事,心里倒是觉得挺舒服”②。小说中哈克通过角色扮演,从一个弱者、淘气的少年,逐渐转变为一个有担当的“英雄”,最后集中表现在他不惜以身涉险,冒充汤姆潜入斐尔普斯太太家,宁愿“下地狱”(哈,273)也要救出吉姆使他脱离奴隶生活的壮举上。作为一个在蓄奴制盛行的社会环境下长大的白人孩子,哈克不可避免地要受到种族主义和奴隶制的影响,当时的社会传统观念认为若发现逃跑的奴隶必须立刻告发,否则就要下地狱。哈克在一番挣扎后最终抛弃了传统偏见,甘愿成为一个被世俗的道德观贬为可鄙的“废奴主义者”③,“健全的心灵与畸形的意识发生了冲突,畸形的意识吃了败仗”④。此时的哈克不再是柔弱的、畏惧家庭暴力的逃家少年,而是一个深知自由、尊严之可贵,敢于帮助朋友获得自由和尊严的英雄。
有的学者将角色扮演分为两种:一种是我们实际上采取他人角色的观点的角色扮演,另一种是我们不采取他人角色的观点的角色扮演。⑤在漂流前期,勇敢浪漫的汤姆·索亚是哈克所渴望扮演的理想角色,这时的哈克进行的是第一种角色表演:处处顺从汤姆·索亚,以汤姆·索亚为行动指南。然而到了漂流后期,哈克虽然扮演着汤姆·索亚,却与汤姆·索亚本人的行为有本质的分歧。这时的哈克实际上进行的是第二种角色扮演。
在小说的开头,哈克是汤姆·索亚的热情拥护者,处处模仿汤姆·索亚的冒险行为,以他为精神领袖。可以说,他设计假死,逃离故乡,就是他对汤姆·索亚所代表的冒险精神的一种遵从,因此,他在实施逃跑的每个步骤时,一直惦记着汤姆·索亚,希望以后汤姆·索亚知道后,会对他进行由衷的肯定。在流浪过程中,他也时刻惦记着汤姆·索亚,他不顾吉姆阻拦,不顾危险爬上已搁浅的破船,是因为“要是汤姆·索亚,他会把这么个机会白白地放过吗?那才不会哪,他决不会放过。他会管这个叫历险”(哈:82)。如果感到恐惧,汤姆·索亚则是他的精神支柱,“要是汤姆·索亚,他决不会退缩下去”(哈,83)。
在小说的最后,哈克与汤姆·索亚为了拯救被两个骗子卖到斐尔普斯太太家的吉姆,聚到了一起。此时的汤姆·索亚和小说开头时没有什么区别,还是那个喜欢模仿欧洲英雄人物进行大冒险,一切“照书行事”(哈,11)的浪漫少年。他崇拜“特伦克男爵、卡萨诺瓦、本文努图·契利尼和亨利四世”(哈,305)等欧洲好汉,热衷于模仿欧洲文学与历史中的各类英雄逃脱囚禁的手段:给吉姆做绳梯、让吉姆写日记、用刀子挖地道等,把简单的事情弄得神秘、复杂。不同于汤姆·索亚夸张而不切实际的拯救手段,哈克所想的是如何快速有效地救出吉姆,他“只图把这桩事情做到,怎么做我才不在乎哩”(哈,315)。此时的哈克也带着欣赏的目光看汤姆·索亚在事情要败露时的各种应急的机智,但对于汤姆·索亚的具体行动,则腹诽不少。在汤姆·索亚最终不顾“德行”(哈,315)用铁镐代替刀子来挖地道后,哈克忍不住从自己的行为立场上夸奖了汤姆·索亚:“你的脑筋越来越清楚了,汤姆·索亚。”此时的哈克,显然已经完全成熟,他强调实用主义和实践精神,遵循“有用即真理,真理即工具”的行事原则。用哈克自己的话来说,幸福就是好的、有利的、舒适的东西;痛苦是让人抱歉、恶心、难过的东西,是他想要回避的,所以这一切,让他俨然成为美国精神的化身。而汤姆·索亚显然是美国文化中推崇欧洲文化、对欧洲文化传统亦步亦趋的那些知识分子的代表。
马克·吐温让哈克扮演汤姆·索亚,两人一起拯救吉姆,显然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叙述安排。小说最后汤姆·索亚的地道被吉姆用鹤嘴锄“一会儿就挖得够大了”(哈,333),而汤姆·索亚这个救人者反而受伤,成为被吉姆看护、救助的对象,个中原因,就是因为他缺乏哈克和吉姆的漂流经历。哈克在漂流中通过自己的机警以及吉姆的影响,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形成了自己的价值判断和衡量标准,最终在精神上与自己原先的理想角色汤姆·索亚分离,成为一个真正的美国人。通过哈克在认识和实践上的进步性,马克·吐温清晰地表明了自己对美国本土力量的认同以及对欧洲文化传统的看法。
以上讨论的是哈克通过叙述、模仿等扮演的角色,小说中,哈克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即拒绝扮演自己本来拥有的社会角色。社会角色是指与人们的某种社会地位、身份相一致的一整套权利、义务的规范与行为模式,它是人们对具有特定身份的人的行为期望。⑥在小说中,哈克有一位贫穷且无赖的父亲,作为某个人的儿子是他的第一重社会身份,另外他被道格拉斯寡妇收养,因此还有一重因收养而获得的社会身份。这两个身份都表明哈克是成长中的、需要受教育的而接受某个社会等级观念的人。
在小说开头,哈克和干妈道格拉斯寡妇住在一起,寡妇以“文明人”自居,试图教育哈克做个体面人,让他学文化,穿新衣服、按铃吃饭、每天祷告。种种规矩的束缚让哈克觉得“实在太闷气,在她家里过日子可真是一天到晚活受罪”(哈,1),他“想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想换换空气”(哈,3)。后来他的无赖父亲把他抓走了,哈克的父亲是个反智主义者,他不允许儿子学习,“装得比他老子还强”(哈,24),让哈克过着孤独的渔猎生活,醉酒后打得哈克伤痕累累,还威胁要他的命。哈克虽然喜欢这种自由,却无法承受父亲的暴力,何况这个暴虐无度的父亲,还是个贪婪的恶棍,想方设法谋夺哈克的钱财。不管是寡妇的文明,还是哈克父亲的暴虐无赖,他们都不尊重人的自由、个性和尊严,看似区别很大,其本质却不过是同一种文明的两个极端而已。哈克拒绝扮演这种文明的“儿子”的角色,选择了逃亡,既摆脱父亲的虐待,也摆脱道格拉斯寡妇的教化。
社会角色是个人在人类社会的记号,这个记号是个人在社会中的公共识别标志,它给个人带来属于其中的归属感。哈克拒绝扮演相关角色,制造死亡现场“杀死”自己,放弃“文明”社会的公共识别记号,选择在漂流过程中重新寻找自我。在小说最后,哈克再次获得了被收养的机会,莎莉姨妈想收他做干儿子,这次,思想成熟的他干脆拒绝了,“让我受教化,这个我可是受不了。我早就尝过这个滋味了”(哈,374)。他决定去印第安领域走走,去探索新的求知领域。从他始终不认可被规范化的社会角色以及对汤姆·索亚所代表的知识型文明角色的分离来看,这种探求显然不会以知识为目标,哈克追求的应该是一种自由的、无拘束的状态,即便不能说是反文明状态,也应该是某种很原始古朴的单纯状态,是逃离社会及其建立的规则后的自由。
综上所述,哈克的角色扮演,是一个包含着多个层次内涵的主题。从个人的角度看,哈克以一个受暴力伤害的孩子的创伤心理走上漂流之旅,通过角色扮演重新找回了面对现实的勇气;从文化的角度看,哈克的角色扮演同时也是美国文化开始摆脱欧洲文化影响,显示出自己的独立性的隐喻。正如学者吉尔林(JohnGilling)所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包含着美国特点的神话。哈克本人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美国英雄。”⑦
①奚从清:《角色论——个人与社会的互动》,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2页。
②[美]马克·吐温:《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张友松、张振先合译,江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2页。(本文相关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为了行文简洁,后文只随文标出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③程心:《论哈克的功利主义道德观》,《外国文学研究》2005年第2期。
④于宝和:《论哈克的生命美学特征》,《长春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4期。
⑤[英]邓肯·米切尔主编:《新社会学词典》,蔡振扬、谈谷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269页。
⑥邹滨:《社会角色互动错位现象浅探》,《经济与社会发展》2002年第12期。
⑦Bellamy,Gladys.Mark Twain as a Literary Artist˙Norman,Oklahoma: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1950.
作者:陈怡佳,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本科生;王芳,绍兴文理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