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自控的身体
——韩丽珠《缝身》初探

2015-07-14 07:57符燕鸿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州510006
名作欣赏 2015年14期
关键词:肉身灵魂身体

⊙符燕鸿[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州 510006]

无法自控的身体
——韩丽珠《缝身》初探

⊙符燕鸿[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州 510006]

对中国内地读者而言,韩丽珠的名字稍显陌生,然而这位出生于1970年代末的香港女作家此前已在香港、台湾获得多项重要奖项。2012年4月,韩丽珠首次在中国内地出版长篇小说《缝身》。该作品包含两层文本:第一层文本讲述立法机构制定《缝身法令》,要求适龄的成年人通过身体配对中心进行配对缝身。迫于周遭人们的压力,也为完成论文,“我”终与乐缝合在一起;第二层文本便是“我”为表反抗而不停书写论文。本文将采用文本细读的方法,通过剖析韩丽珠作品中看似荒诞的缝身人形象与“我”在论文中追溯的连体人形象,探究身体书写在韩丽珠笔下将抵达何种深度。

韩丽珠 《缝身》 身体 肉身 自我

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一处相对独立的空间,亦是空间存在的原点。盘古开天辟地神话已沉淀为中国文化的底色,以此作为人类观照自身、追溯世界起源的寓言,便不难理解列斐伏尔所说的:“整个(社会)空间都从身体开始,不管它是如何将身体变形以至于彻底忘记了身体,也不管它是如何与身体彻底决裂以至于要消灭身体。只有立足于最接近我们的秩序——即身体秩序,才能对遥远的秩序的起源问题做出解释。”在人类刚刚诞生的时候,我们在天地间几乎一无所有,唯一拥有的不过是自己的身体。千百年来人类以整体的方式不断壮大,我们拥有了更广阔的生存空间,却失去了自我身体的控制权。韩丽珠将身体被社会工具化这一点不断放大。

“缝身”最初的出发点似乎是为了彻底解决社会矛盾,使先天匮乏的个体走向圆满,但“连体缝身”使我们最后的独立自由被彻底扼杀,《缝身法令》最终沦为政治工具(连体人新的生活需求刺激生产,挽救衰败的社会经济;人们将全部精力耗在与他人身体的互相纠缠排斥中,再也没有余力关心身处的社会状况)。我们看到的是被社会操控的身体如何彼此囚禁,“永恒的灵魂”又如何被社会异化。

一、成为生产工具的肉身

年幼的时候,“我”享受着短暂而有限的自由;成年后,却无法避免把身体缝接到另一个人身体上的命运。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缝身”以法令的名义被社会合理化,成为每个人都必须承担的责任。“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只叫唤我们的其中一个。要不,那是我们;要不,我们两个都不是。”决定接受缝身手术后,“我”首要失去的是自己的名字。个体不再是最小的社会单位,生命被遮蔽,人仿佛只是一件有名称的具有行动力的生产工具。更恐怖的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抗拒成为生产工具。与“我”缝合在一起的乐坚信“培养纪律就是为自己设定边界,把力量汇集到最重要的事情之上”。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他一直企图抹杀“我”的特性并将“我”纳入自身。看到医生与其连体伙伴的矛盾,乐多次暗示“我”成为与他一样的人。“我”因丧失辩驳的意图和热情而逆来顺受地微笑,则使他更加笃定在不久的将来,“我”也会穿上白色的袍子,成为他的助手。但刻意营造的和谐氛围始终无法掩盖两具迥异肉身相斥的真相,很快伤口的缝合处因排斥而发生并发症,医生也没有彻底治愈的把握。为了打消“我”抗拒屈服的念头,乐开具音乐清单、要“我”学习护理工作,来限制“我”的所听所为以更牢靠地掌控“我”的身体。

而“我”始终无法接纳乐。自从身体被缝合在一起,乐对“我”而言更像是一件物体:“我”和他坐在一起“像驮着一个过于沉重的背包”;清晨起床“我曾经竭力地把他联想成一把竖琴、雕塑、栏杆和被遗弃的玩具熊。日光从窗子爬在床上的时候,我幻想他已成了一棵细叶榕”;走在路上“他像一座坍塌的山倾向我”……像《连生手册》指引的一样,唯有将乐物化,“我”才能克制对互相牵制的身体的厌恶。打从一开始,“我”就抗拒成为连体人的一份子。为了完成论文,“我”选择直面恐惧接受缝身,但手术后“整个人仿佛无声地膨胀,自我的世界比连体前更丰富而完整”,“我”愈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社会的局外人。在诊疗室的时候,“乐披上了白色的袍子,我仍然穿着自己喜欢的衣服,为了置身事外,把身子尽量扭转到另一个方向……用音乐把自己从乐和病人的空间分隔出来”。社会需要能够创造财富的人,拒绝承担生产功能的身体无法被社会接纳。“我”的身体落入以乐为代表的社会规则中,面临被驯服的命运。最终,“我”杀死了自己,以肉身的毁灭对抗社会加诸身体的种种规则。

二、被社会驯服的自我

灵与肉从来不对等。长久以来,灵魂高扬于肉体之上,身体被世人视为污秽。中世纪的圣徒就以鞭笞自我的身体达到净化心灵的目的,似乎唯有身体遭受致命创伤才能释放高洁的灵魂。真正的革命者需要遭受酷刑的考验,受到非人折磨的身体才能焕发出一种神圣的光辉。在革命者中似乎不存在软弱的肉体;或者说,革命者的肉体消失了。革命者对信仰的绝对忠实使他们成为了单一的精神性存在,并凭借这种强大的精神力量,以残缺之身打败脑满肠肥的敌人。

造成这种书写局面的原因很复杂,在笔者看来部分原因在于人们长久以来无意识地重视时间而忽视、轻视空间。我们推崇时间的永恒,却拥有一具易朽的肉身。面对这不争的事实,我们将灵魂从自身分离出来,人为地赋予了它永恒的时间含义。革命者与敌人的较量便是这样一场精神与肉体的较量,依靠灵魂先天性优于肉体的简单逻辑,在物质条件极端不对等的情况下,革命者的胜利也能轻松地被合理化。但是,我们的身体真的如此不洁吗?若是如此,这样的不洁之身又是怎样困住洁净的灵魂呢?

姑母紫薇缝身后总想着行凶逃走,但每次都因“善意”的劝阻而心生内疚。十五年,怨恨已增至她无法承受的分量,终于她确定要把不属于自己的部分从身上拔除。姑母向“我”强调:“在我脑海里常常对我发出的那些不满和责备的言语,其实来自别人或规条,我只是误认为那是我的思想,而且认为那是对的。”《缝身》中朴雅卡·乔哈尔诞下一对头部相连的男婴后被镇上的人视为怪物。朴雅卡“站在镇民同一阵线上,认同自己已被邪灵彻底入侵,只有烧毁肉身,才能使灵魂得到净化”。镇上的居民迫不及待地将她与男婴作为活祭献给上苍,以免自己被殃及。从姑母到朴雅卡,不难发现约束灵魂的与其说是我们的肉身不如说是社会规训体系。

弗洛伊德对人格系统做了一个空间层次的划分:自我与本我,又将自我进一步区分为自我和自我的典范(后被进一步明确为:超我)。弗洛伊德曾感慨,自我是一仆三主,分别受役于本我、超我和外部世界。但从上述第二个案例,可以看出经过长期的社会规训,超我成为强大的社会代言人,完全将自我纳为己有,压制本我。主宰朴雅卡灵魂的正是畸形膨胀的超我,她从不质疑社会不惜一切代价消灭异类的规则,只是此时的异类恰好是自己不受控制的肉身。即便如此,当生的欲望与社会规范发生冲突时,她仍毫不犹豫地判处自己的肉身死刑。第一个案例中,超我与自我相持不下,姑母的自我不受控制地分裂,她于十五年间“摆荡在至少两种迥异的态度之间”,当她清楚地意识到,与戴眼镜男人的躯体连在一起的左手已彻底异化为社会规则的一部分后,她毅然舍弃了左手,公然对抗社会准则,终于也被“我”的母亲禁止谈论,成为社会的边缘人。

在列斐伏尔看来:“哲学背叛了身体,它积极参与到舍弃身体的伟大的隐喻化进程之中,并且否定了身体本身。”文学亦是如此。韩丽珠以书写击碎了诗意的身体,打破了灵魂的神话。身体无罪,当灵魂被自我与超我主宰后,本我一再被社会镇压,此时与本我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肉身成为了最后的敌人。我们千方百计赋予灵魂高于肉身的地位,或者正是为了掩盖我们肉身较难被驯服的真相。社会空间像一个巨大的搅拌机,无论是乐、“我”、母亲还是姑母,我们都清楚“身体经过切割以后,完好的部分也会慢慢枯毁,像插在瓶子内的花,灿烂得非常短暂”,但仍无法抗拒地被社会的利刃割开肉身与灵魂。

三、结语

“在启蒙和革命时代,身体话语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它是政治话语需要压抑和消灭的对象。”进入1990年代,中国内地的新生代作家宣称要解放身体。从身体书写到下半身写作,作家于平庸的日常生活中极力宣泄个人欲望,似乎如此便能轻易拒斥社会加诸身体的一切规训。在这场盛大的狂欢中,“消费的身体”却难以发出理性的声音。在欲望的炙烤下,他们赤裸着身体行走在城市里,所到之处却只是一片废墟。韩丽珠身处高度商业化的香港,将目光投向繁华城市的同时也看到我们仍被政治与市场合谋操控的身体。日常社会中,个人的焦灼苦闷既源于对不可知命运的恐惧,也来自无形社会规则的束缚。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制造只能在社会中实现的欲望;一旦置身于社会中,我们的肉身只能永不停止地工作……如此循环往复,我们始终无法离开彼此。我们建成的社会终于牢牢地将我们束缚其中。韩丽珠的书写像一次深入肌理的探究,过去我们以为褪下衣裳便是冲破一切禁锢,如今韩丽珠告诉我们并非如此,她的笔尖刺破我们的赤裸之躯,持续追问赤裸身体仍前行得疲惫不堪的缘由。董启章将韩丽珠誉为香港最优秀的新生代小说家之一,并非言过其实。

[1]韩丽珠.缝身[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

[2]爱德华·苏贾.第三空间:去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M].陆扬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3][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M].林尘,张唤民,陈伟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4]丁帆,王世城.十七年文学:“人”与“自我”的失落[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9.

[5]凌逾.后现代的香港空间叙事[J].文学评论,2009(6).

[6]葛红兵.身体写作——启蒙叙事、革命叙事之后:“身体”的当下处境[J].当代文坛,2005(3).

作者:符燕鸿,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3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猜你喜欢
肉身灵魂身体
蛰伏
蛰伏
人为什么会打哈欠
这肉身从无中来
他有睿智的灵魂 却孤苦修行一生
有趣的灵魂终将相遇(发刊词)
我de身体
我们的身体
灵魂树 等
身体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