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志伦
李白、杜甫、李清照和辛弃疾等大诗人、大词人之所以闻名遐迩,是因为他们有很多脍炙人口的诗篇词章,然而也有不少诗人词人只因为其诗其词中有一联或者一句令人叫绝,就让人记住了他的名字。
比如“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省试湘灵鼓瑟》)的钱起,“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宫词二首(其一)》)的张祜,“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题李凝幽居》)的贾岛,“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题破山寺后禅院》)的常建,“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的林逋,“红杏枝头春意闹”(《玉楼春》)的宋祁,“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横塘路》)的贺铸,等等,由此可见,诗词中有好句是何等重要。
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登池上楼》),谢朓的“澄江静如练”(《晚登三山还望京邑》),因为形象凝练且又自然,一直为后人津津乐道。这些看似人人心中都有的诗句词句却并非人人都能写出来,而一经道出,便是大家都想要说的,如同“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李白《把酒问月》),“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以及“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等句子正是由于话出了人们的心声,故而能流播当时,并名传后世。
当然,诗词中的好句并非都是自然而然地产生,而是要经过提炼才能达到令人耳目一新的效果,其中冷暖非他人所能知晓,所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是也。
比如杜甫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秋兴八首(其八)》)和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商山早行》),按一般语序和意思的连贯,应是“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与“月下茅店闻鸡声,霜中板桥有人迹”,现在的诗句用倒装语序,就是为了追求语言的新奇和变化,同时也能符合平仄及对仗的要求,真可谓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最高境界是经过提炼却不见提炼的痕迹,如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白居易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赋得古原草送别》),张养浩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山坡羊·潼关怀古》),或对比强烈,或寓意深刻,或振聋发聩,看似白话,却耐人咀嚼,令人感慨。
妙语佳句的特征就是有令人遐想不尽回味无穷之妙处,就像南唐中主李璟曾以嫉妒的口气,质问宰相冯延巳为何有“吹皱一池春水”(《谒金门》)这样的妙语,而冯延巳同样以羡慕的口吻回应不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摊破浣溪沙》)如此的佳句一样,好的诗句词句,都有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特艺术魅力,因为它是首创,或者是一种再创造,已成为一首诗词中的亮点。
明人刘伯温的“风袅袅,吹绿一庭秋草”(《谒金门》)与冯延巳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有相同的意境,但不如冯延巳的描写来得传神:春风忽然兴起,池水轻轻泛起涟漪,因池水的“皱”使人感受到轻风的吹拂。更何况冯延巳是此种意境的首创者。有些名句看似有模仿之嫌,语意却是超过了前者,实是一种再创造。比如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中的“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是从崔颢的《黄鹤楼》中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脱胎而来,但其中的忧国之意胜于《黄鹤楼》反映的思乡之情。
当然如果只是僵死地袭用就属偷句,因为它没有推陈出新。明朝陈大声的“千里青山劳望眼,行人更比青山远”(《蝶恋花》),模仿北宋欧阳修的“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青山外”(《踏莎行》),只是因袭,没有创新,是为偷句。同样是明人的陈霆:“欲将归信问行人,青山尽处行人少”(《踏莎行》),字面与欧阳修接近,但用意有所不同,不是简单地抄袭前人之句,不能算是偷句。
尽管语意的模拟和沿袭是诗人词人锻炼妙语佳句的法门之一,但也要在原有的基础上有所变化和发展,能和作品的意旨水乳交融般地融合在一起,而不是游离于篇章之外,成为一个堆砌。比如北宋秦观的“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满庭芳》)之句是从隋炀帝的诗句“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化用过来,语虽蹈袭前人,但变成长短句后,成为整首词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满庭芳》全词: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前后衔接自然,已经很难看出有引用的痕迹。
炼句时的推陈出新有时还要看是否符合诗词的特色。一般来说诗要端庄,以抒情言志为正道,哀怨婉约因为有失于庄,故不适合用诗来表达。相反,词有“媚”的特点,哀怨委婉正是它的长处,在词中尽可表现缠绵悱恻与曲折含蓄。例如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浣溪沙》)之句,在诗中会被认为是缺乏诗味和不工,而在词中却是妙语。
佳句当然是以内容容量大有意蕴的为好,但是形式上的精致也能出彩。王安石的“春残叶密花枝少,睡起茶多酒盏疏”(《晚春》)一联,有人认为“多”应写作“亲”,这样就能和“疏”对应,而“少”则对应“密”,此联当属本句自对。其实不然,此联以“密”字对“疏”字,以“多”字对“少”字,交叉相对,用的是蹉对法,如此意趣倏显。又如杜甫的“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曲江二首(其二)》),“深深”两字若无“穿”字,“款款”两字若无“点”字照应,就不能显示语句的精妙,而王安石的诗句:“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钟山即事》),则受到南宋诗人曾季狸的批评,“一鸟不鸣”即是“幽”,而后再出现一“幽”字属同义反复。
值得指出的是炼句时的推陈出新不能只是刻意追求形式,符合生活实际具有真情实感才是首要。《王直方诗话》(作者为北宋诗人王直方)中记载一则故事:北宋诗人王祈有《竹诗》两句颇为得意,谓“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这两句诗,如果分开来看,倒是十分形象,对仗也很工整,但是合起来看,叶子只有千张,而干却有万条,平均十条竹干只有一张竹叶,整体形象不符合现实,所以受到苏轼的哂笑。
追求形式要合理,才能尽妙。南宋词人吴文英《探芳新》中“叹年端连环转烂漫”八个字都是叠韵字,虽有做作,但能读通,也颇觉意趣。有些诗词句尽管和经义典籍中的标准有出入,但能形象地抒发自己的真情实感,也不失为好句。明代诗人都穆《节妇诗》首联:“白发贞心在,青灯泪眼枯”,请其老师沈周指正,沈周认为《礼记》中云寡妇不夜哭,将“青灯”改为“青春”,虽然符合了礼教的要求,也因此强调了节妇的痛苦,但意境大不如前者,“青灯”更能渲染悲凉的环境气氛。
最好的炼句当然是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结合。《登高》一诗,是唐代七律圣手杜甫的代表作,形式上四联对仗,并且一句中再对仗,充分显示了杜甫炼句的功力;而诗句内涵的丰富更是为人称道,宋人罗大经就曾分析过其中的两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盖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凄惨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齿暮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八意,对仗又工整,是为数不多的炼句精品。
炼句实非易事,要出新更难。宋代诗人潘大临刚得一句:“满城风雨近重阳”,想要再得一句组成一联,忽然催租的人来了,于是打断了他的炼句思路,败坏了他的炼句兴致。一联诗词句中有的只是其中的一句十分精妙,如南朝梁诗人王籍《入若耶溪》中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是以动衬静的经典之句,但作为一联的两句在诗意上是重复的。而南朝陈诗人谢贞《春日闲居》中有一句“风定花犹落”,是以静衬动,王安石将此集成一联:“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上句是静中有动,下句是动中有静,形成绝配。同样有人把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送元二使安西》)”和李白的“与尔同消万古愁(《将进酒》)”组成一联,意味隽永。由此可见,好的句子有时是可欲而不可求的,“看是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王安石《题张司业集》),正是妙语只有天上有,佳句能有几回闻。
作者单位:上海市五爱高级中学(20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