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延边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吉林延吉133002]
论张中行散文的审美取向
⊙王雪[延边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吉林延吉133002]
“顺生”与“民本”思想是张中行整个思想体系中的核心观念,同时他善于分析和怀疑事理,文本结构缜密清晰,丝丝入扣,语言确切、简练,力图用通俗晓畅的语言表达出深刻的思想。复杂的道理他常用一个比喻来说明,妙趣横生、通俗易懂,问题也随之迎刃而解。
散文审美价值取向
和许多学者一样,张中行读书的目的是为了探寻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他在“五四”时期,跟随当时盛行的考据风,投身故纸堆,考察诸如“三代之首位的夏禹王,是治水的圣哲兼开国之君,还是个虫子”之类,之后读书的注意力“由身外转向身内”,开始思考“偏于立的,生而为人,生涯只能一次,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有意义,意义何在,要怎样生活才算不辜负此生,等等问题”①。在以后的读书生涯里,读人生哲学方面的著作最多,用的时间也最多。广泛的阅读习惯使张中行形成了多角度多侧面看待事物的思维方式,培养了“辨别真假、是非”的怀疑精神,进而形成了“顺生”的人生价值观念。
“顺生”思想是贯穿于张中行整个思想体系的核心观念。张中行在《顺生论·后记》中说明“顺生”二字为名是源于《礼记·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之语,名如其人,他把原来的字“仲衡”删繁就简,去仲字人旁,衡字游鱼,留下“中行”二字,晚年更是刻一闲章“中行无咎”,寓意自己正道中行、顺应自然,不求卓越但求无咎。张中行认为,顺生的含义是“顺本性活下去”。在这些“顺生”思想的引导下,他“自欺而不欺人”,“临渊而不羡鱼”。他“凭借自欺而活得有意思”,他的“自欺”不是“不识不知”,而是博闻强识文化背景下的顺其自然和通达清脱,他“自欺”的存在方式是探访“哲理”和追慕“闲情”,这是他在熙熙攘攘的名利社会保持洁身自好的精神诉求,他在哲理闲情中寻找心灵栖息的家园和生活的乐趣,使心境由“无所归变为像是有所归”。他认为,“人生于世,受天命之谓性的制约,总难免要,或多或少,见世俗的‘可欲’而心不能静……所以不如放松。办法是跳到身外,视‘我’为一般人,一时冷眼看,如叔本华所说,不过都是苦朋友,不如意乃当然,也就可以一笑置之了吧?”②
同时张中行认为人生的终极意义是虚无的,既然“定命难抗”,“所以得过且过”。他批判“狂热”的人生态度,认为“狂热与少知甚至无知有血肉联系”,“狂热的发泄最容易或竟至必致不要德,不讲理”③。源于“顺生”的人生理想和“虚无”的人生意义,张中行在“刚直”和“明哲”之中选择“明哲”。他在《由吴起起的东拉西扯》一文中,运用丰富的历史知识,用事实证明“儒家宣扬王道,王道是仁义的渗入政治,不是法治;法家讲刑名,也不是法治。两家都是人治,儒家的理想是‘贤人’政治,法家的实际是‘权人’政治”。从目的、手段、成效等方面指出:法家在统治手段上更残酷,目的是强调君主的地位和权力至高无上,所以对维护封建统治更有速效,但不能达到社会的长治久安,因而就“整个社会说,如果人人都不给别人留点活路,那自己也终会没有活路”。
同时他以人的生命为本位,秉持民间话语立场,怀疑主流意识形态和孔孟的理想主义,从实践中提出一些振聋发聩的真知灼见,他认为“事实上在上者并不发善心,或根本就没有善心,因而人间就始终不能盛。与孔、孟的眼多看天相比,荀子眼多看地,于是就看见性恶以及其本原的欲”④。张中行纵横古今,既承认人性的复杂,又寄希望于统治者的自律,这是融会中西文化的结果。张中行把自己的所思、所信、所行归纳为“不合时宜”,这种不合时宜体现出张中行不追风逐潮、不随波逐流,他运用哲理和闲情与时尚和潮流保持距离,形成他现世安稳的价值观念。他倡导“务实”的行动精神,认为“讲治平之道,应该认清人之所以为人,少谈理想,多想办法”。在他的笔下能觅得许多的闻趣轶事、掌故民俗,如在《老字号》中,不仅介绍了老北京月盛斋的酱羊肉、天福号肘子、丰泽园的九转大肠等诱人的小吃,而且对修木桶的吆喝声调等民俗风情也有回顾。文字冲淡隽永,思想温淳深厚。
帕斯卡尔说过,“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⑤。人类生存的尊严和价值往往表现于人的思想。作为一介书生,张中行看待事物常常与相关理论相结合,在事理和现象的相互观照、相互阐发之中,深化散文话语的思想底蕴。这种思维方式在张中行散文中具有突出的呈现。比如《我与读书》中,他把“小时候,虽然不缺衣少食,却连四书五经也买不到”,“就东家借,西家换,大量地看旧小说”的事实,同“生物,为了活,最能适应或将就的原理”联系起来,使事实获得了理论性的阐发,把高深的哲理化为平实的思想,对读者具有更强的启示意义。对待事物,张中行善于分析和怀疑,由此“辨识真假、是非的能力强了,大大小小的靠不住,虽然未必说,却可一笑置之”。⑥这也形成了他辩证的思维方式。他分析一个事物往往从正反两个方面来分析,比如《我与读书》为了说明“这是一篇不该写而终于决定写的文章”,就分别从“不该写”和“决定写”两个方面来说明,“不该写”是要避免“愚陋”和“狂妄”之嫌,“决定写”是因为写文章已受到关注,不妨亮一下“家底”,毕竟“言者无罪”。《自嘲》中,他揶揄了庄子言行的矛盾,“庄子说至人无梦,可是他曾经梦为蝴蝶,醒后还糊里糊涂”。
在他的散文中,知识主要是佐证他的思想和观点。说明事理,也是先把相关概念、性质等阐发清楚,再把它具体化。比如《读书》中为说明读书“可以培养性情”,根据常识,对性情的性质进行了阐发,之后再说明读书对性情的影响和作用。但他秉持传统保守的眼光看待历史发展,他认为“时代不同,据说总是越变越好。是否真值得这样乐观,我不知道”。可见,他对进化论所持的怀疑态度。他年幼博览全书,总结读书的教训,一是“初步养成读书的习惯”,二是“学了些笔下的语言”,三是“书也是穷而后能读”。成年之后,借着管理图书馆的机缘,阅读了大量新文学作品,知识由“温故走向知新”,由此也对传统思想和言论产生了怀疑,看得多了,对文学作品的优劣也产生了自己的评价标准。他评价好的作品的标准,“一方面是内容好,深刻、妥善、清新,能使人长见识,向上,一方面是表达好,确切、简练、生动,能使人清楚了解,并享受语言美”⑦,他从内容和表达方面,概括了好作品的特点。
他在文中常常先提出问题,然后解决问题。在《自嘲》中,他先提出人不自知过高评价自己,一旦露馅儿,就会引来更多的烦恼。那么有没有药能治这种烦恼,认为有常效和高效两种:“常效的是自知之明,高效的是自嘲”,充满了幽默的风格。同时散文结构也要遵循“科学的方法”,“详考因果,遵循逻辑,要在事实的基础上建立知识系统”⑧。文本结构常常是先表述事物现象的样态,之后分析其产生的结果。在分析的过程中,常旁枝斜出,结合自身现实生活体验进行探讨,阐明一己之见。这种因果式的逻辑推理方式也与他长期以来从事专业研究的思维习惯有关,联系现实的思维方式体现在文本中是一种递进升发式的结构方式,既有主要思想为干又摇曳生姿,激发了文本的思想活力。
他评价人常带有史的眼光,充满“史学”和“哲思”,他的散文既能引领读者饱览知识之重峦叠嶂,还有“以史为鉴”的写作旨归,具有启发读者思考的阅读效果。张中行笔下的《胡博士》既是一个知识渊博、交友广泛的学者,也具有“聪明过人,经历过人”的人格魅力。作者把胡适言行、活动放到“五四”和“北大”的时空环境中叙述,突出了胡适在特定时空环境中的历史作用。张中行对人物的评述由表及里,既有正面褒扬,又有侧面衬托,还有反面的质疑,既写出了人物的文化内涵和精神品格,同时也折射出张中行看待事物的“史实”意识。
张中行认为,要“想说得好,就必须在确切、简练的基础上灵活多变,生动流利”⑨,他自在散文创作中也践行着这种语言风格。他的语言确切、简练,力图用通俗的语言表达出深刻的思想。例如,“孔孟是理想主义者,凡理想主义都不免夹带着乐观主义,他们相信,只要高高在上者英明,肯发善心,人间就会立刻变成盛世。事实是在上者并不发善心,或根本就没有善心,因而人间就始终不能盛”⑩。这样的语言呈现了张中行散文的整体风格,准确而简练,隽永而儒雅。
对于说明复杂的道理他常常用一个比喻,通俗易懂、妙趣横生,问题迎刃而解。例如,“德和才是教好语文课的本钱,有了本钱,要做生意,也能够做生意。用旧的术语说,本钱是体,做生意是用”,由此阐释了“德”和“才”是语文老师教好课的根本前提,在此前提下才能谈到“用”,才能谈到“言教身教”。
①张中行:《我与读书》,《张中行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12月第1版,第8页。
②张中行:《第三分己身三七自我》,《顺生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
③④张中行:《心声偶录》,《张中行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12月第1版,第31页,第31页。
⑤帕斯卡尔:《思想录》,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157页。
⑥⑩张中行:《我与读书》,《读书学文碎语》,湖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12月第1版,第13页,第16页。
⑦张中行:《读什么》,《读书学文碎语》,湖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12月第1版,第32页。
⑧张中行:《当代散文名家精品文库·张中行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4月第1版,第292页。
⑨张中行:《怎样读》,《读书学文碎语》,湖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12月第1版,第37页。
作者:王雪,文学博士,延边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