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盛芳[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0]
“坚硬如水”:《最慢的是活着》中的奶奶形象
⊙石盛芳[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0]
在乔叶的《最慢的是活着》中,“奶奶”这一丰韵的个体生命,无论是与孙女的争执和相融,还是对封建观念的执着和操守,抑或在苦难面前的坚韧和不懈,都彰显了女性的生命韧性。作为一个处于从古到今过渡阶段的女性,小说中的“奶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称呼,更是女性复杂而矛盾的精神独白。
女性母性自我牺牲生命意识
最初被乔叶的《最慢的是活着》吸引,不外乎一个“慢”字。生命的长度有限又有终点,无论年月的车轮怎么慢,也会有尽头。但“慢”又让我陷入质疑,为何活着是最慢的?读至那恬淡的结尾,我才慢慢领会到,“慢”的深意在于“活着的宽度”,而不是时间的速度。对于“奶奶”这一形象,我也才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小说中的“奶奶”,不只是李小让的奶奶,她代表了千千万万人的奶奶。她是一个有着丰腴生命形态的女人,也是一个大半生都负担着沉重的生存压抑的女性。对此,小说文本不仅用了大量笔墨进行明线书写,而且通过暗线——“我”的视角来进行呈现。
在小说中,作者多次将“奶奶”描述成了一个母亲。不只是在如长兄的父亲去世、如长姊的母亲去世的时候如此,就是在“奶奶”去世的时候,作者也有如此描写:“看着灵桌上一青一老两张照片。也不像是夫妻,而是母子。——为什么啊,为什么每当面对祖母的时候,我就会有这种身份错乱的感觉?会觉得父亲是她的孩子,母亲是她的孩子,就连祖父都变成了她的孩子?不,不止这些,我甚至觉得村庄里的每一个人,走在城市街道上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她的孩子。仿佛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她的孩子,她的怀抱适合每一个人。”①从这种身份错位的感受,可见“奶奶”身上的母性特征。“母性”是一个有着很大宽容度的词汇,它意味着一个人在对待人事时所带有的如同母亲对自己孩子般的视线、包容和爱。正如郝丹所说:“祖母这一人物形象伴随故事的进行逐渐成为‘母亲’的代言人,在她身上我们看到的是‘母亲’的人类精神群像,其精神内核便是母性这一抽象的凝结,它蕴含着原始的魔力、灵气和情感,在形式上和内容上都有着沉默而稳定的一致性和连贯性,这也正是母亲原型的意义和价值所在。”②
郝丹在其文章中,从“生产:生理身份的尝试与印证;养育:社会角色的探索与确认;死亡:母性主体的体验与思考”③三个方面,详加论述了文本中的“母性”。但是,我认为“奶奶”这个人物形象所呈现的“母性”,更带有一种宽泛的意义。它所展现的,不仅仅是所谓的“生产、养育、死亡”这样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更多的是一个母亲所包孕的“母性情怀”。
遍观全文,皆知“奶奶”这样一个从旧时代过渡而来的人,带有浓厚的封建旧观念,尤其是对“命有软硬之分,生在初一十五的人命够硬,生在二十的人最硬”这个观念的认可。而“奶奶”的生辰八字里,就有十五这一数字。对于这一观念的执守,压抑了奶奶大半生,直到后来“我”成家立业之后才逐渐淡化。“奶奶”对于父亲的态度,不仅仅是母亲对儿子的一种爱,更是对命运的一种无措。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奶奶对父亲这个独子的感觉,我想只有这个字最恰当:怕。从怀着父亲开始,她就怕。生下来,她怕。是个男孩,她更怕。祖父走了之后,她独自拉扯着父亲,自然是怕。女儿夭折之后,她尤其怕。父亲上学,她怕。父亲娶妻生子,她怕。父亲每天上班下班,她怕——父亲在她身边时,她怕自己养不好他。父亲不在她身边时,她怕整个世界亏待他。如此一种小心翼翼的母爱,包含着“奶奶”的所有心绪。她的世界仅有那个儿子,而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她怕自己的命硬,伤害了家人,伤害了最亲的人。
“我”的出生,更是加剧了奶奶的这种惶恐。“我”出生在七月二十日,正属于“初一十五不算硬,生到二十硬似钉”的范围。这样一种偶然变得不再让人喜悦,于是出现了“奶奶”对“我”不喜欢、“我”也变着各种法来反抗这样的故事情节。就在“我”以为“奶奶”对“我”的态度有所好转的时候,“我”发现“奶奶”仍然是那么在意我的命硬,就像在意她自己的命硬一样。她说:“上头我命硬,下头二妞命硬。我们两头都克着你,你怎么能受得住呢?是受不住,是受不住。”这样一种个人式的心理独白,使“奶奶”这一人物形象变得更加沉重,也让我们看到了“奶奶”身上的枷锁是多么沉重。
“她嫌你命硬,你怎么不知道她在嫌你的时候不是在嫌自己?她自己也命硬啊。所以她对你的态度就是在对待自己,对自己当然最不客气了。”朋友的一席话,不仅醒悟了“我”,也让“奶奶”这个人物形象更加饱满。这种母亲对孩子的爱,是对母性的最好诠释。而在此文本中,母性表达的独特性更是体现在了一个母亲对自身的戕罚,把一切不安的起因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奶奶”这一形象的内心是复杂的,有太多的纠葛存在。生于1920年,死于2002年,这中间有着八十二年的时间跨度。再从大的社会背景来看,从1920年到2002年这个时间段,中国发生了很多变化。1949年之前,“奶奶”既接受了父辈灌输的封建观念,她生活在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里,这种封建礼教的影响更是严重。但是,又不同于以往的时代,新的时代潮流带来了一定的松动。从缠足不再是女性成长过程中的必经仪式这一事件就可以看出,多元观念意识互存是那个时代的必然趋势。
“奶奶”经历了岁月的沧桑,内心世界既有着复杂得让人捉摸不透的一面,也有着简单到清如明镜的一面。她一生所遵循的是良心和伦理规范,活得真实真切,却也让人心生恻隐和不解。在文本中,我们不难找到“奶奶”所信奉的原则,如“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一切东西对她来说似乎都是有用的:总是点东西,扔掉了可惜”“宁可让东西等人,不能让人等东西”“有些理,啥时候都是一样的”,这些通俗易懂的道理,就这样伴随“奶奶”一生,支撑着她度过艰难、漫长岁月。她不仅要拉扯大儿子,还要操持儿子、孙子的家庭,她一生勤劳、节俭、能干、倔强、坚韧,为了家人而奉献自己。这是一个伟大的女性,一个足以让男性汗颜的女性。
但是,这也是一个可怜的女性,因为固有的封建观念,迷信命运、保守固执折磨着她的一生。为了李家的后代,为了儿子不寄人篱下,不遭人怠慢,她放弃了再嫁的机会。因为自己的命硬,也因为孙女的命硬,她时刻担惊受怕着。从父亲生病住院到去世,没有人告诉“奶奶”,而她也始终不提要去看,只是话也越来越少。后来父亲的遗体回家,大家都在哭,只有她始终躲着,不敢出来。直到入殓的时候才出来,“把身子掷到了地上,叫了一声‘我的小胜啊’”。这样的举动是何等震撼人心!而且,作者还如此写道:“这么多天都没有说话,可她的嗓子哑了。”没有说话,嗓子却哑了,这样无声胜有声的表达,更是让人见出“奶奶”精神上的崩溃。
“奶奶”的内心世界是如此的沉重,不曾有过丝毫的放松。即使后来孙子孙女都已经成家立业,该是她乐享天伦之时,她也是如此害怕,害怕给孙媳妇添麻烦,害怕给孙女带来不便和笑话。纵观“奶奶”的一生,各种负担、各种恐慌一直压在她的心上。弗洛伊德将人格在道义方面的表现定义为“超我”,“超我”是理想的东西,又分为自我理想和良心,需要努力才能达到。同时,它还是禁忌、道德、伦理的规范和标准以及宗教戒律的体现者。具体而言,“超我”是根据社会行为的标准和要求而在人的内部世界中起作用,是内部世界的代表。④如此看来,“奶奶”内心世界的复杂,以及对封建观念虔诚的遵守,又何尝不是对“超我”的诠释?
小说也书写了其他几位女性,如从未操心过任何家务事、一心只需当好自己民办教师的母亲,为夫家延续香火的姐姐,以及两位悉心操持家务的嫂子。但是,着墨最多的,就是“我”。“我”的出生就带着命硬的符号,从而碰触了祖母最忌讳的一点,于是就成了最不受宠的孙女。也就是借助这样一个起因,小说进而从“我”这样一个有距离的视角,比较客观地描述了一位艰辛同时亦是伟大的女性。
“我”从小孩子的时候,就与祖母处于对峙关系,甚少有柔软的对话。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加,经历到处闯荡的困难,“我”逐渐理解了祖母所给予“我”的是一笔丰厚的精神财富。后来祖母性情改变,以及对现实的表象屈服,都使“我”得以重新审视她,重新理解“我”与祖母从争锋相对到和平相处,最后形成一种延续关系这样的过程。正如于莉的分析:“更加意味深长的是,在奶奶的葬礼上,一直和奶奶敌对的二妞竟然变成了奶奶的家庭代表,她要说出‘我代表我的祖母王兰英,谢谢大家’的话,在这个两代人生命交接的瞬间,两种社会形态也完成了链接,二妞与奶奶之间产生了真正的融合。”⑤
而在这种融合的背后,更是一种生命意识的契合。此时,他们都已在生活这条路上奔波了很久,都能理解生活的意义、生存的艰辛。这也是作者想要表达的主题之一——活着的意义在于生命厚度的增加。每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从生到死的这条路上,一直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增厚生命的意义。母亲,在民办教师的岗位上兢兢业业,恪尽老师的天职,即使对于柴米油盐、人情世故也统统不懂,但是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活出生命的价值;姐姐,普通的人妻,流产多次,也只是为了能够给夫家生个儿子;两位嫂子,尽好妻子的本分、母亲的责任。可以说,她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活出生命的意义。她们都只是平凡的女性,但是她们柔软的世界不失坚韧,普通的人生不减生命的厚度。正如作者在结尾处所写:“活着这件原本最快的事,也因此,变成了最慢。生命将因此而更加简约,博大,丰美,深邃和慈悲。”
在男性的刚强对面,女性似乎一直是柔弱的。但是,在面对艰难困苦之时,女性也会坚韧如蒲苇,也会倾尽自己的所有去勇敢面对。《老子》第七十八章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此乃柔德;故柔之胜刚,弱之胜坚强。”用“水”来形容女性,是十分贴切的。女性既有水之柔,亦有水之坚硬。
文本中的“奶奶”只是一个简单的代名词,但是包含着无限的意蕴。女性在中国古代一直依附于男性,没有什么平等可讲。即使到了这个女权主义旗帜高举的时代,女性的地位也只是有所提升。在精神上,女性仍然避免不了对男性的依附,逃不掉几千年流传下来的固有观念模式。根据“奶奶”这一人物形象,我们可以看到女性是伟大的,可以为了家人承担各种苦难;同时女性的生存也遭遇着困境,弥漫着压抑的氛围。正如王玲所言:“作者用白描般的语言勾勒出了奶奶漫长的一生,不再夸张那些疼痛,不再刻意寻找那些伤口,但它们在岁月流逝中,硬硬地存在着,反而更加触目。”⑥
乔叶对“奶奶”这一形象的讲述,既有着怀旧的味道,也体现了一个女性不凡的生命价值。在散文《破碎的美丽》中,乔叶还这样写道:“有时候,我甚至相信:只有破碎的东西才是美丽的,同样,很残忍的,我相信破碎的灵魂才最美丽。能够破碎的人,必定真正地活过。那些平凡者的破碎泄露的是人性最纯最美的光点,那么这些优秀的灵魂的破碎则如银色的礼花开满了我们头顶的天空。我们从中汲取了多少人生的梦想和真谛啊!”⑦“奶奶”这一具有历史厚重感的称呼,其生命历程可谓是破碎的粘贴,但是也彰显了“最纯最美的光点”。
①乔叶:《最慢的是活着》,《收获》2008年第3期。(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②③郝丹:《乔叶小说〈最慢的是活着〉母性意识初探》,《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
④邱云华:《文学批评方法与案例》,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5页。
⑤于莉:《对峙与相融——乔叶〈最慢的是活着〉解读》,《文艺争鸣》2012年第3期。
⑥王玲:《世界、女人、疼痛——乔叶小说创作论》,《大众文艺》2011年第7期。
⑦王青子编:《往事·随笔》,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81页。
作者:石盛芳,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