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杰[忻州师范学院,山西忻州034000;苏州大学,江苏苏州215006]
从晚清谴责小说看文学现代性发生的二元性
——以《文明小史》和《官场现形记》为例
⊙张瑞杰[忻州师范学院,山西忻州034000;苏州大学,江苏苏州215006]
晚清谴责小说既有宏大的、带有救亡图存性质,以“五四”为基础的民族文学、政治文学;也有在现代化进程中受西方刺激而不断涌现、膨胀的世俗欲望、颓废想象的现代都市通俗文学。这些小说家既具有传统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社会情感,又具有文学传播的商业追求,并在“心怀天下”的社会责任意识与“以文谋生”的商业追求中艰难游走,文学现代性发生的二元性在他们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谴责小说现代性二元性
20世纪初叶的中国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当时的志士仁人振臂而呼,群起响应,改良与革命之火从政治舞台渐渐蔓延至文化战线。回荡在晚清文化语境下的强大变革压力,为文学现代性的发生准备了合适的条件。古典文学的进程延伸至此已显示出颓败迹象,丧失了自我革新的能力,不得不让位于新的文学现代性进程。其中小说,尤其是晚清谴责小说颇具代表性,伴随着对民族国家前途、对文明范式的思考和想象从边缘逐渐走向了中心,实现了小说文体的中心化。本文即以晚清谴责小说《文明小史》与《官场现形记》为例探寻文学现代性发生的二元性。
受政治影响,学界历来将“五四”文化视为文学现代性的起源。“五四中心论”实际来源于毛泽东对“五四意义”的重新阐述,以“五四”为标准把文化定义为“旧文化”“新文化”二元对立,对文学现代性的起源做了权威性的政治规范,并以此奠定了大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基本格局,迄今为止并未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虽然在20世纪80年代“思想启蒙”的冲击以及重写现代文学史的思潮中,许多原来被遮蔽、被压抑的文学现象,例如黑幕谴责小说、新感觉派小说、鸳鸯蝴蝶派小说、批判抒情小说,以及侠义小说等文类都浮出文学历史的地表,以及像沈从文、张爱玲、钱钟书等大家也早已进入文学史。但由“五四”文化而定义的“文学现代性”始终未能根本性的改变,由“五四”形成的话语霸权以及既定思维模式仍然主导着学界研究,延续着“小说界革命”时期形成的一种宏大的叙事模式。与此不同,海外现代文学研究学者王德威认为,“晚清小说的现代性,指的并不只是世纪转换时,启蒙的知识分子如严复、梁启超、徐念慈等人所力求的改革而已……我指的反倒是另一些作品——狎邪小说、科幻乌托邦故事、公案侠义传奇、丑怪的谴责小说等等”①。其实,除了上海《申报》馆1872年创办的我国近代最早的文学期刊《瀛寰琐记》和韩邦庆1892年创办的《海上奇书》等报纸杂志外,大多数小说杂志期刊是在1902年梁启超倡导“小说界革命”后涌现的。《新小说》《绣像小说》《月月小说》《小说林》等晚清“四大”小说杂志都是在响应“新小说”热潮中兴起的。在“文学现代性”的进程中不仅有宏大的、带有救亡图存性质,以“五四”为基础的民族文学、政治文学、忧国忧民文学;也有表现在现代化进程中受西方刺激而不断涌现、膨胀的世俗欲望、颓废想象的现代都市通俗文学。而《文明小史》与《官场现形记》分别代表“忧国忧民”和“世俗欲望”两种不同的文学现代性的发生方式。由古典文学传统化到文学现代化是一个渐进的、复杂的过程,它包含着许多裂变,上述两种文学现代性发生方式的划分实际上是相互渗透,并没有像描述的那样泾渭分明,这里只是为了叙述方便,帮助勾勒晚清谴责小说现代性发生的大致轮廓,而将其划分为文学现代性的二元性。
“晚清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是一个最繁荣的时代”②,1903年,李伯元署名“南亭亭长”的两部小说——《文明小史》和《官场现形记》分别在《绣像小说》和《世界繁华报》连载。二者均为晚清谴责小说代表作,“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③。《文明小史》与《官场现形记》的创作、发表和传播方式本身就是现代性的,有消费市场的需求,有读者的阅读期待,作者主动迎合市民趣味与报刊文体形式,甚或在创作时就存在预期的阅读反映,以及阅读对象——普通市民,这无疑影响或制约着作者的写作方式、态度、方法,它首先是“以文谋生”,必须适应读者需求才能生存,其次才是阐发“改良群治”的主张。先天的生存危机使得小说在现代化进程中必然伴随着世俗欲望的显现,也必然会选择报刊、杂志、单行本等能够符合普通市民阅读方式的,具有现代性传播方式的媒介作为主要的传播方式。阅读方式使得作家“须按日写作,于是乘机遂或好或坏。匆匆发表,匆匆成册”,文学商业性、消遣性愈发明显,文学消费本身反映出了整个时代的欲望,“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世俗化的过程”④,随着西方列强入侵和现代都市的兴起以及现代社会的分化,市民文学渐趋成型,当然还是一种非常低的雏形市场状态,阅读的需求和休闲的精神渴求同时又极大地促进了晚清谴责小说的传播。
《官场现形记》是我国第一部在报刊上连载、直面社会而取得轰动效应的长篇章回小说。小说从“官场黑暗”入手,以形形色色的清末官场为表现对象,以嬉笑怒骂的方式,讽刺时局世事,集中表现了晚清官场社会的黑暗、腐败的情形。这里面既有总督巡抚、提督道台等朝廷高官,也有知县典吏、管带佐杂等地方官吏,展现了一个至上而下的丑恶官场,他们或昏聩糊涂,或龌龊卑鄙,或腐败堕落。它以某种丑怪紊乱的笔法来展示和批判社会黑暗,并且在漫天的挖苦嘲笑中赢得市场的青睐。一方面是作者运用高超的笔法,写出了社会的颓废、荒诞,以丑化怪异的夸张构成了一幅清末官僚的百丑图;另一方面是小说满足了普通市民窥视官场的世俗欲望,其所叙述的皆是官场钻营、蒙混过关、阿谀奉承、相互倾轧等故事,“兼及士人之热心于作吏,及官吏闺中之隐情”。著名文学评论家孙郁说:“人们喜欢看官场反腐小说,一是证明了社会上‘官本位’意识的浓烈,二是中国社会中政治生活对民众日常生活的影响力依然强大,中国社会还处于‘官本位’文化向法制文化艰难过渡的时期。”⑤试想在新世纪的当下,官场小说、反腐小说依然轰轰烈烈,可想在上世纪初,在未能亲睹官场的普通市民眼中,官场依然是神秘的、陌生的,甚至是害怕的。正如小说最后(第60回)所总结的那样:“中国一向是专制政体,普天下的百姓都是怕官的。”⑥《官场现形记》提供了普通市民借此观照与自己生活方式不一样的,甚至潜意识中既羡慕又害怕的官场生活状态的媒介。尽管在官场描写中往往充满的是无尽无休的插科打诨,但也正是这种虚无和近乎游戏似的文本运作,体现了晚清时期丑怪谴责小说本身就所具备的内在颠覆性,以及在无望社会中的自我调侃和解嘲。这种丑怪写实的风尚还影响到吴组缃、张天翼、老舍和钱钟书等新文学家的创作,而这些创作也正是与以“五四”为文学现代性标志下相对的受压抑的、琐碎的、现代文学性的另一端。
在《官场现形记》和《文明小史》内在的叙述中,叙述者各自的态度不同。前者所写的全是卑鄙奸诈的坏人与小人,叙述者面对的是一沟绝望的死水,其叙述不过是搅动这沟死水,令它更加臭气熏天而遭人诅咒与弃绝而已。与《官场现形记》相比,李伯元在叙述《文明小史》多了一种热情,虽然言语以及蕴涵的情绪较温和,但已并不是单纯的“谴责”,而是多了一种革新的愿望,以事抨击,并提倡维新与革命。《文明小史》以流动的、不断变换的许多人物的故事做干线,全面地反映了中国维新运动期间的特定时代面貌,表现了大变革前夜的中国社会现实。它所描写的已经不仅仅是“官场”,而且也超越了对昏乱、腐朽的愤激与诅咒。在《文明小史》中刻画柳知府角色时,作者既通过“我为一府之尊,反不能庇护一个百姓,还算得人吗”⑦、“拿我们百姓的皮肉,博他们的快活,我宁可这官不做,我决计不能如此办法”等语言反复强调他忠厚、“重时务”,头脑保持着起码的清醒亦有着些许“忧国忧民”抱负的基层仕人形象,但同时也勾勒出柳知府委曲求全、胆小怕事的一面,只要是涉外事件,就退避三舍,这正是造成柳知府碰壁与失败的根本因素。柳知府“是晚清时期绝大多数传统知识分子的代表:爱国之心未泯,同时贪恋权势;爱民之情存在,同时又对平民抱以恐惧和鄙夷的上位者态度;学习洋务,又排斥洋人,天朝上国意识未灭,又对列强和侵略者怀有憎恨和恐惧;极力委曲求全,但被逼到极限也会爆发出几分文人的傲骨,采取些反抗之举——虽然方式依然消极软弱”⑧。正如李伯元所言,“胆小起来,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了头,等到性子发作,却是任啥都不怕”的,则是当时知识分子群体精神状态的写照。“中国要亡了,有爱国心肠的人,不能不大声疾呼。”⑨《文明小史》中无论上至抚台、总督、知事,下至童生、乡民,从洋教士到新学生等形象的塑造,还是对20世纪初风云变幻的社会现实的写实描写,这种宏大的叙述角度,都蕴含着叙述者感时忧国直达“五四”的知识分子情怀。小说始终融有一种追慕现代文明的情怀,使其期待的社会改革与进步的愿望越发显得真切可爱,同时也使它的讽刺更带历史主义的宽容,文中隐约透露着一种观念:一个长期落后、封闭顽固的帝国改造,似乎必须经由这趋时的“盲动”,在社会暗流涌动的变化中、不安守己中渐由量变而质变,直至完成。尽管外在呈现的形式非常可笑,但不能隐藏叙述者内在追求改良甚至是改革的赤忱之心,这与“五四”文化所引进的新思想、自由民主等现代性的精神实质上是相合的,同时也由此构成文学现代性发生的另一端。
晚清谴责小说作家是边缘化的世俗知识分子,既具有传统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社会情感,又具有文学传播的商业追求,并在“心怀天下”的社会责任意识与“以文谋生”的商业追求中艰难游走,文学现代性发生的二元性在他们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晚清上海小报创始人、《绣像小说》主编李伯元身担双重责任,二元性在其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交融,选取李伯元作为切入点来论述文学现代性的发生过程具有典范意义。晚清谴责小说在写实主义与启蒙思想外,还存在着丰富的异质的文学现代性因素,包括“根据中国小说传统和其时中国读者趣味,有选择地借鉴域外小说表现手法”⑩。晚清谴责小说“已渐脱离此前的中土本位架构。面对外来冲击,是舍是得,均使文学生产进入一个‘现代的’,国际的(却未必是平等的)对话情境”,李伯元在谴责、暴露封建末世整个社会病态的同时也包含着想要提供救世良方的愿望,当然这个药方到底可行与否,自己也不清楚,还在不断地自我怀疑、自我批评,这种病态隐喻使晚清小说表现出不同于古代小说的鲜明特征。上述特征都可以视为晚清谴责小说的构成因素,表明中国小说已经开始走上了现代化的进程。
①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宋伟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4页。
②阿英:《晚清小说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页。(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③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81页。
④王晓初:《褊狭而空洞的现代性——评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文艺研究》2007年第7期,第142-149页。
⑤王军:《官场文学:火暴中的冷思考》,《记者观察》(上半月)2003年第8期,第21页。
⑥李伯元:《官场现形记》,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858页。(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⑦李伯元:《文明小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0页。(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⑧薛媛元:《试论〈文明小史〉的三种书写策略及其心态投影》,《小说评论》2010年第4期,第95-97页。
⑨阿英:《小说三谈》,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97页。
⑩陈平原:《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页。
作者:张瑞杰,忻州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苏州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及近代文学。
编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本文系山西省教育厅哲学社会科学一般项目“清初山西诗歌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13251;忻州师范学院教学改革研究项目“高师院校《古代文学》研究性教学的实施与探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JGYB201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