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阿娜[南方医科大学人文与管理学院,广州510515]
约翰·霍克斯《血橙》中的戏仿解读
⊙张阿娜[南方医科大学人文与管理学院,广州510515]
小说《血橙》是美国先锋派实验小说家约翰·霍克斯的作品,通过对神话原型的戏仿,虚构了一个对峙于传统道德观念下多元性爱世界的小说景观。小说悲剧式结局正是美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反文化运动作为社会伴生体的隐喻,作家自省式的创作旨归也将读者引向想象中的无限可能性。
约翰·霍克斯《血橙》原型戏仿
《血橙》(The Blood Oranges,1971)讲述了两对文明社会的中年夫妇在南欧一个荒凉偏远的海滨别墅进行性爱互换游戏的悲剧故事。游戏的始作俑者——西里尔和妻子菲奥娜曾与无数对夫妻或恋人交换伴侣游戏并乐此不疲,二人都认为婚姻只是一个人的归属,不应成为爱情的束缚,另一对夫妇是休和凯瑟琳,凯瑟琳逐渐在游戏中放开自己的伦理道德观念,休则一直痛苦地压抑自己最终自杀。
戏仿(Parody),即戏拟,又称为滑稽模仿。巴赫金认为戏仿是“一类描述庄重的事物,以相反的表现风格使其降格”①;其价值在于对对象的破坏与否定。福勒认为戏仿是“最具意图性和分析性的文学手法之一。这种手法通过具有破坏性的模仿,着力突出其模仿对象的弱点、矫饰和自我意识的缺乏”②;热奈特认为戏仿是“借用和变形”,“‘借用’传达了对前文本亦即传统的尊重,而‘变形’则体现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传统的思考和反叛”③。回望美国社会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孕育的性自由与性解放革命,到60年代末大众对性关系的观念大革命,再到70年代后反主流文化中嬉皮士异军突起,所谓的“反文化”运动主体借由药物的麻醉、群居的放荡来证明“自我”的存在。他们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借以躲避现代社会的压迫,寻求自由的真身。他们超越家庭追求性爱自由,以群居公社的模式出现,对于传统家庭道德观念的瓦解达至巅峰。《血橙》通过对神话原型的戏仿调侃了美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性解放”中泛滥成灾的色情读物,解构了当时所谓的“反文化”运动,使小说带有了后现代特征。
原型(archetype),即“原始模型”或“民话雏形”。西方客观唯心主义始祖柏拉图认为理念是客观事物的“原型”。荣格认为原型是人类“本能自身的无意识形象”和“本能行为的模式”;弗莱认为原型“具有了约定性的文学象征或意象群”④。神在造人之后创立伊甸园。“神使各样的树从地里长出来,可以悦人的眼目,其上的果子好作食物。园子当中又有生命树和分别善恶的树。有河从伊甸流出来滋润那园子,从那里分为四道……”⑤伊甸园是人类伊始的乐园,那里果树繁茂、景色优美。赤身露体的亚当和夏娃受蛇的蛊惑吃了分别善恶的果子之后才开始懂得遮羞。伊甸园是人类走出愚昧的樊篱的象征,也是神因此惩罚人的场所。
小说中两对来自文明社会的夫妇居住在相邻破败、空荡的别墅里,这里是两对夫妇展开性爱互换的场所,是四人寻求性爱自由的“世外之地”。别墅里种着果树,“我喜欢在果树间逡巡,在藤架下漫步。柠檬树上果实累累,葡萄藤也开始垂下针头大小的果粒”⑥。中间隔着一排暗绿色的葬礼柏树。连接别墅的是西里尔拉起的一根松松的晾衣绳,经常晾满的是睡衣、内衣包括游泳衣。别墅与伊甸园暗合。别墅召唤爱情的自由优先于婚姻与家庭,传统的婚姻道德观面临情欲而溃退。环境的破败、阴冷与光明的伊甸园相对,彰显出现代文明社会的悲凉。
在《创世纪》中,神为了惩罚世人败坏的行为命挪亚造方舟。洪水泛滥四十日后,挪亚先后放乌鸦和鸽子出方舟。鸽子一去不复返后,挪亚全家出方舟筑坛献祭。挪亚是个义人,他的“义”是被上帝救赎的原因。挪亚方舟代表救赎的希望所在。
《血橙》中休和凯瑟琳伴随着一场车祸而来。西里尔和菲奥娜去教堂途中在黑糊糊的运河边遇到了休与凯瑟琳。只见一辆黄褐色的公共汽车漂浮在严重污染的黑色水面上。看客的头顶上有一群雪白的鸽子在绕堤飞翔。堤边有一半人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黄褐色公共汽车是挪亚方舟的戏仿。上帝为惩罚世人的不义放洪水,而透过黄褐色公共汽车刻画了现代文明社会的肮脏与冷漠。鸟类的鸽子代表传统意义上的和谐统一,也代表基督教的圣灵之爱,象征和平与希望的雪白的鸽子反衬出人群的冷漠、消防员的粗野笨拙、肮脏无比的环境散发着陈年恶臭。
休在这场游戏中恪守着传统的道德观,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情欲。他将爱情看作肉欲,将肉欲看作犯罪。他拍摄过很多裸体女照,内心对女人有着欲望。休在散乱着裸体女照的工作室最终自杀。他犹如田园之歌中一个不协调的音符,最终走向了毁灭之路。相比于洪水之后的挪亚一家走向了新生之路,与其说休在情欲压制下的崩溃使他走上了不归之路,不如说是两栖于清教主义传统与性自由观念矛盾冲击下摧毁了他存活于世的勇气。
西里尔自称为爱神的歌者、白色公牛。他声称“在爱神的手上,我是一头公牛,一匹公羊,一个男人,一位丈夫,一名大众情人”。在希腊神话中,天神宙斯(Zeus)的风流闻名遐迩。他不仅与女神联姻,更与凡间女子婚配。“宙斯,这克洛诺斯之子,为爱神阿佛洛狄忒的金箭所射中。在诸神中只有她可以征服这不可征服的万神之父。”⑦爱神阿佛洛狄忒(Aphrodite)象征着肉欲爱情、美、恋爱。
西里尔是对宙斯风流的戏仿,表面看二者都是风流成性,但深层意义上风流的原因已遭解构。“人类的婚姻状态经历了群婚制、血婚制、一夫一妻制的演化过程。”⑧宙斯风流的原因与远古血婚制遗俗有关,神人联姻是社会关系的体现,各地城邦的君主、国王为求庇护,突出自己的神系,便与神攀亲结缘。西里尔摒弃了传统道德观及现代文明社会的一夫一妻制,提出爱情不是年轻人的专利,爱情可以由四个人分享。霍克斯解构神话中的血婚制模式,描写了多元化的性爱婚姻世界。以西里尔与菲奥娜为代表,婚姻、道德等一切都要以爱情、情欲至上。以休与凯瑟琳的结局为隐喻,休自杀后凯瑟琳颓然晕倒后住进疗养院。菲奥娜则变身为“母亲”带着凯瑟琳与休的三个孩子离开了。“正如你所说,凯瑟琳是菲奥娜的母亲版本;菲奥娜是凯瑟琳的阿佛洛狄忒版本。两人可能是一个人。西里尔的自我毁灭正如休一样。休的死亡很大程度上是西里尔的版本。我试图解决人性的组成、部分以及不足的碎片。”⑨人性的探索在人物性格的罅隙中开裂。
西里尔认为休这个“圣彼得”将他所言的爱情之歌变为了绝望的尖叫。在《圣经》中,圣彼得曾在天亮之前三次拒绝承认自己认识耶稣。休被称为“圣彼得”恰是对他矛盾性格的表现,即情欲与道德观之间的矛盾。他是清教主义传统道德观念与上世纪60年代性自由理念矛盾冲突中的牺牲品。60年代的性解放与性自由倡导者并未彻底斩断与清教主义之间的筋脉联系,昭示了其也不可能将反文化运动进行到极致。休把西里尔的家称为“淫窝”,警告菲奥娜“守点妇德”。独臂残疾的休在健康的西里尔面前充满了自卑式的自我怀疑。他认为男人的天性在于无法容忍妻子的不贞,因此对西里尔和妻子凯瑟琳公然在一起的事实无法接受,他放不开的性观念成为西里尔调侃的对象。
休在一次四人探险中找到了远古的贞操带(A chastity belt)。古老的金属圈制的贞操带呈椭圆形,周长和人的腰围差不多。贞操带有着锈迹斑斑的锁扣,还有如鲨鱼下颚般的锯齿,它凝结着远古的妒意和恐惧。休充满恶意的把贞操带戴在了自己妻子凯瑟琳的身上,制止不贞如同把盖子盖到罐子上一样简单容易。面对西里尔的劝解,休发出绝望的控诉:“那是我的别墅,我的床!我的孩子们就睡在隔壁!你却光着身子爬进我的婚姻……”贞操带是小说的想象中心,霍克斯探索了法律、传统道德权威与人类堕落破坏之后的性爱主题。从人性的压迫感与制约中探索人物的走向,死亡是其自由解脱的宿命。休的矛盾与压抑是濒于传统道德与现代之间的绝望挣扎,其最终的毁灭是对现代的绝妙嘲讽。
霍克斯通过《血橙》这个“后现代”叙述文本对传统神话元素的戏仿,以及对美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社会文化进行反思与挪用,体现了他个人对反文化主流的质疑与重构,显示了他积极的文化抗拒立场,体现了他自身的良知与理性思考。“我在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就假定,小说的真正敌人是情节、人物、环境和主题,而一旦放弃了小说中这些熟悉的思维方式,真正保留下来的就只有想象的完整性和结构,也就是语言和心理的连贯性。”⑩
《血橙》利用想象构筑小说结构景观,通过对神话原型的戏仿,在想象中虚构了小说的多元性爱游戏的主题,从而探求人性,显示出后现代主义特征。
①[苏联]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6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3页。
②[英]福勒:《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词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94页。
③闫广林、徐侗:《幽默理论关键词研究》,学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253页。
④叶舒宪编选:《神话——原型批评》,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11页。
⑤《圣经》,中国基督教协会1996年版,第2页。
⑥[美]约翰·霍克斯:《血橙》,姜薇、孙全志译,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
⑦[德]古斯塔夫·斯威布:《希腊神话和传说》,楚图南译,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1页。
⑧张竹筠:《东西方神话研究》,中国和平出版社2005年版,第226页。
⑨John Hawkes,Robert Scholes.A Conversation on“The Blood Oranges”“between John Hawkes and Robert Scholes”NOVEL:A Forum on Fiction(3),Duke University Press,(Spring,1972),p200.
⑩马相武、刘海峰:《在猫的摇篮旁怪笑——黑色幽默文学》,海南出版社1993年版,第66页。
作者:张阿娜,南方医科大学人文与管理学院助教,研究方向:欧美文学。
编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