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30度

2015-07-10 15:33龚晓红
山花 2015年8期
关键词:老爸

龚晓红

丫头,丫头!爸爸在客厅高声叫着我的乳名,他年岁已高,耳朵不中用了。自己的耳朵听不见了,就以为大家的耳朵都聋了,于是,说起话来总是高声高调都能把房间里的窗户震动起来。我在书房急忙答应他,等会儿!等会儿!我正在查看一份资料。我的声音也是高八度,自己听起来都吓人。不这样不行啊,要是老爸没听见回声非发脾气不可,他现在的脾气可大了。让我弄不明白的是,快九十的人了,哪来那么大的脾气呀!对门张阿姨说,人上了年纪就这样,老小老小嘛,老人就像孩子,成天都得哄着顺着才行。你也别和老人一般见识,只当侍候个孩子,逗着玩呗。

张阿姨有经验,她服侍中风的老头已经十好几年了,我才几年?不到十年。那年母亲去世,单位领导就找我谈话,说,突围呀!老领导身边总得有人照顾吧!我们研究来研究去,还是你最合适。我有什么话说,于公他是单位的老领导,于私又是我的父亲,我不去谁去?我爱人刘庚生很乐意,他早就劝我提前休息,说研究工作挺费脑子的,不太适合我的身体。儿子来电话说得更调皮,你幸福哟,托共产党的福。你不高兴我们就换换。你来替我读这该死的研究生,我去陪姥爷。我说还轮不到你,你那几个舅舅都还惦着这份美差呢,没门。这么多年倒也顺利,老头子就喜欢我在他身边,别人他一个也不要。

我匆匆忙忙从网上下载完那份资料,就跑出书房。爸,叫我有啥事?我大声问他道。

噢,啥事?我想说啥来着?爸爸坐在轮椅上张着口问我。我笑笑。说,噢,想起来了,吃药的时间到了。我为爸爸倒杯水,把四颗药丸递给他。他把药丸含在嘴里,动作很迟缓,好像在想什么事似的。我把水杯喂在他嘴边,一口水下去差点把他给呛着了,我急忙给他拍拍背。他摆着手说,不是吃药的事。他把刚才叫我时想说的事记起来了,他的表情很满足。我知道,一个老人把刚刚忘记的事情又记起来了,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别说老人,就是一个中年人在短时间内做到这一点都很难。

你说呀。我俯在他耳边对他说。

他指着桌上的一张电视周报说,丫头,今晚那个节目录下来,我明天要看看。

知道了。我都六十多了,你还丫头、丫头地叫。我哈哈笑着跟他逗乐儿。

六十多就不是丫头啦!老头子认真地说,再大都是我丫头。

好。丫头总比突围好。我见老爸的认真样又来一句。

突围怎么了!这名字你想改,去问你妈同意不。

这可是你说的,下次见到我妈,我就得问问她。

爸爸张着满口假牙的嘴乐坏了,他边笑边咳了几声,泪花儿全都积在眼角上。给我取学名是他最开心的事,一说这事他就乐得屁颠屁颠的。你说一个女孩子什么名字不好取,非得取个宋突围。就为这名字,在小学也不知和男孩子干过多少架。那时候小孩子都调皮,做坏事一旦被大人察觉,就高声喊:突围。大人抓不到这些孩子,就找到学校或家里来,说是一个叫突围的孩子干的,那些捣蛋的事像屎盆子一味地扣在我头上。我哭着闹着死活要改名,这个倔老爸就是不批准。长大了,我听妈妈说这名字有意义,妈妈生我那天,恰逢部队突围,父亲指挥队伍又不在身边,八个战士抬着母亲硬是没放弃,一连冲出几道防线,刚到安全地带,妈就把我生在了担架上。父亲赶来,很感激八个战士和我的母亲,他庄重地给他们行个军礼,说,这孩子就叫突围。也不问问是男是女,撂下这句话就走了,母亲流着泪笑了起来。母亲当时是咋想的?她没说,我也没问。

我们家姐弟四个都没有我父亲倔强的性格,不知是品种退化的原因,还是怎么回事。我们四人的倔强加在一块,也敌不过倔老爸一人。大跃进的时候,老爸向上级党组织提出自己的意见,市长当不成了,到博物馆当了馆长。博物馆是知识分子扎堆的单位,别的不说,就连踩脚的地方都是知识和学问。快五十岁的人了,从此开始了他头悬梁、锥刺股的学习生涯。老爸就是这性格,他爱上的事,非把全家牵扯进去不可。读书、工作都离不开他这个行当。我和母亲在博物馆,大弟在历史研究所,二弟文献编辑部,小弟更惨,至今还在一线考古工作队搞挖掘。我们一出门,就得到别人的羡慕。哟,全家搞古董。邻居们促狭地笑。知道的人还好解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成天在谋倒卖文物的活路呢。

趁老爸休息的时间,我又钻到书房,打开央视网,寻找老爸所说的那个栏目。近来,老爸突然对中央电视台《发现与探索》节目感兴趣。他老人家要做的事,我得事先做一遍,否则在陪他阅读或观看时,很多事解说不清。这是我的专业,在这个领域,我从来都是认真的,绝对不会拿专业知识哄骗他。

这期节目片名叫《北纬30度》,我读到这个片名,心跳了一下,这个名子响亮,在北纬30度上潜藏着许多难以破译的奥秘,如古埃及的金字塔、北大西洋上的百慕大三角,今天在中国又发现了一个凌家滩。媒体用纪实的手法,全方位地实况报道了凌家滩文化遗址的发掘工作。我打心眼里佩服老爸的敏感,也许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职业习惯。这次考古发掘有震惊史学界的重大发现:含山凌家滩原始部落遗址是中国最早的城市,这表明中国早在5500年前就出现了城市,从而使中国城市的历史又向前推进了1000多年。我惊讶地把嘴张得大大地,唯恐喘不过气来,这意味着它将改写中国的史前史。

第二天,我陪老爸看录像。爸爸听不清楚的地方,我在一旁大声作些补充说明。片子看完了,老头子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他问道,丫头,有玉器的那座墓是哪位皇帝的?

不是皇帝。是一个部落酋长的。我大声回答说。

酋长才多大的官,有那能耐。战争不结束,老子就要提师长。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是哪跟哪呀!这怎么能比官大官小呢?中国农村改革,不就是凤阳县一群农民小人物推起来的吗?我见爸爸不吭声,又大声说,小人物往往暗示着大历史。

爸爸听了我的话,还是不说话,他平时可不是这样的。我用手摸摸他的额头,不热。又号一下他的脉博,正常。我问爸爸,你在想什么呀?沉默得吓人。

幸好我当初没完成任务。真好,真好。爸爸声音不大,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说,没完成任务有什么好的,还值得你这般感慨。他说,要真完成任务,你们后来读的党史书就不是这个样子喽。

我以前怎么没有听你说起过?

你以为是什么光荣的事,我说得出口吗?老爸有些生气地说。

我了解爸爸的脾气,不说的事情他会永远埋在心里。既然今天把事情的开头说出来了,那他一定会说下去的。我急忙准备好录音机,看看到底是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我说,事已至此,有什么不可说的,早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爸爸点点头,我总算明白了,知道文献办公室为啥给我那份荣誉和奖励了。我问,为啥?他说,是肖玲留下来的那批档案。

那你说来听听。我坐在爸爸跟前,双手揉着他没有知觉的小腿肚说道。

爸爸把头靠在轮椅后背上,稀疏的头发盖不住他的秃顶。从哪儿开始呢?漫长的岁月把许许多多往事都纠集到一起了,要理出一个清晰的线索还真不容易,况且是一个高龄老人。但我相信我的老爸,他的大脑没有问题。

我就从那天下午讲起吧……

爸爸叹息了一声。叹息完了,他的表情平静下来,连声音都是平静的,像缓慢流动的水。他的讲述,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从上午一直讲到下午。

那天下午,天上响起了惊雷,机要科长肖玲突然想起携带这批机要档案逃奔去上海,在这之前她想得更多的是用生命保管好这批湘鄂西中央分局的机要档案。肖玲那会儿顾不得片刻的喘息休整,正在五里坪村一间破民房里整理刚从肃反委员会转来的一批档案材料。这批档案材料是不久前处决的“改组派”、“AB团”的人员名单和他们向党中央写的申诉信。村子里不断传来阵阵撕肺裂心的嚎叫声,那是肃反委员会在严刑拷打“改组派”、“AB团”分子时所发出的恐怖的叫声。一年多来,肖玲都是在这种吼叫声中为他们整理着档案。

肖玲无意识地翻阅了一下名册,几个熟悉的名字跳入她的眼帘,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批名册里全是部队的高中级将领。肖玲读完名册瞠目结舌,抖动着手里的材料,自言自语道,队伍还能在吗?今后谁带队伍去打仗杀敌呢?别的情况我不知道,那刘政委、李师长是再了解不过了,他们怎么一夜之间都成反革命了呢?肖玲的头想得发疼,而刘政委、李师长的影子在眼前总是挥之不去。

那是在洪湖。那时部队经常打胜仗,根据地在一片片扩展着。就在第三次祝捷大会上,刘政委、李师长为她和彭武,还有罗再保、李露大姐举行了婚礼。刘政委讲了许多勉励的话。李师长很有意思,每家发只小船,要他们去湖里度三天蜜月。他们摇着小船,在湖里摘莲采藕,捕鱼捞虾,幸福得像湖里的鱼。彭武水性好,钻到水里就能摸条十斤八斤的大鱼,那鱼摇头摆尾,在船板上蹦蹦跳跳。肖玲思念彭武,起身从行军包里取出为彭武早已浆洗好的衣服。衣服破烂处许多,一直行军打仗没空缝补,肖玲找出几块布头,在衣服的领口、袖口上比比试试。心里嘀咕着,保卫局是不是搞错了。刘政委、李师长和我爱人彭武一样,那可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哟。肖玲感到脸上有一丝凉意,水珠滴落在布块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掉泪。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肖玲急忙用手抹了一把脸,抬眼看时,保卫局局长阿森和张科长带着几个警卫战士已经把房间堵得水泄不通。

张科长向前一步,他说,哭什么?文件散落啦?

没有。肖玲摆弄着手里的布块说道。

没有,哭什么名堂?张科长颐指气使地哼了一声。

肖玲平时就看不惯张科长那股傲慢劲头,现在正想发火的时候,便朝着张科长瞪了一眼,她说,谁都有哭的时候,难道你不允许我哭。

张科长正想说话,阿森摆了摆手说,肖玲呀,情况危急你就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啦。抓紧时间把所有的档案整理一下,通通销毁,决不能让这些机要文档落入敌人的手里。等会儿罗再保过来帮帮你,要知道这是中央分局给你下达的命令。阿森翻动了一下桌上的档案,他思考了一会儿,想来也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了,他说,我们走了。

肖玲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独自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突然就想出了这个冒险的行动方案。

天近黄昏,群山树林早已变得灰暗朦胧。肖玲把应收拾的东西都已收拾妥当,只有那思绪还在混乱中穿梭。背叛革命!这是在背叛革命吗?肖玲反复琢磨着这个问题,急得直跺脚。自打那年上海“四一二”大屠杀以来,经受了多少白色恐怖腥风血雨的煎熬……后来开辟洪湖,在枪林弹雨中我什么时候怕死过,今天就要背叛革命啦?

哐当!她的思路被推门声打断,罗再保背着一包东西挤进门来。

罗再保与肖玲对视着,双方都在用眼睛寻找着什么,又都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这个罗再保,一年来简直成了陌路人。其实两人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在上海搞地下工作时就是同事,又一起来到湘鄂西。在洪湖罗再保是师政委,彭武是师长。部队减员后缩编,彭武当团长,罗再保调保卫局任副局长。结婚那阵子两家亲密得像兄弟姐妹,现在搞肃反,搞得人人自危,人心惶惶,同志间连话都不敢说一句。

罗再保打破了屋里的僵局,他取下背包,取出一包煮熟的红薯递给肖玲,他说,部队准备集合出发了,你先走,我把这包档案处理后再去追赶部队。罗再保说着就伸手去拿桌上的包裹。肖玲撂下装满红薯的布包,一步跨到门边,随手关上了门。她说,罗副局长,请你放下手里的包裹,这是机要档案,按规定只有我才有处理的权力,否则就要按照保密条例论处。肖玲在这紧要关口思想不再紊乱,平稳地将手枪端在腰间。

罗再保感觉到身后那束寒光,阴冷刺骨的寒光正照到他的背心。开枪,肖玲是有权力的,罪名可以杜撰一个。但他毕竟了解肖玲,进门时见机要档案包裹得这样细致,没有丝毫执行命令的迹象,他就猜到了几分。因为这批档案罗再保时刻都在关注肖玲,只怕有半点闪失,现在到了这个份儿上,罗再保无论判断是否正确,都不得不向肖玲全盘托出自己的想法。罗再保站在桌前,像木偶人一样,捧着档案包的双手僵在空中,他说,肖玲,这包分量重啊,它是数百名红军指战员的亡灵。你放我一马,把它交给我,让我带去找党中央,为蒙难的战友们讨个理,如果我错了,我保证回来向你们自首,那时你再开枪处决我也不迟。罗再保说着想转过身来。

肖玲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那一刻,她却从喉咙中抖出了严厉的话,你动我就开枪打死你。目前部队情况复杂,肖玲哪敢轻易就相信罗再保的这番话。她用枪指着他说,你想叛变投敌,做叛逆者。肖玲进一步试探着罗再保。

罗再保抬起头,他说,永不叛党!这是我们一起宣誓的誓词,难道你忘记了,事到如今,我不得不采取这个行动。你要知道党中央并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必须有人去说明真相。现在是时候了,你的老彭和我的李露在豺狼洼……罗再保放下手里的包裹,将头沉重地低下去。肖玲慌张起来,她问,你说什么?罗再保没有回答,他完全沉浸在痛苦之中。肖玲手里的枪掉落在地上,一手扶在门框上,几乎昏厥过去。就在今天早上,她跟着保卫局冲出湘西军阀陈渠珍的包围圈,路过野三关的豺狼洼,看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在水沟里都已变得乌青发黑,他们的肚子给豺狗扯得稀烂,红的红黑的黑,眼睛鼻子都被吃掉了。几十米外,一阵腐尸的恶臭,熏得人直作呕,肖玲在穿过这片洼沟时全身颤抖得抬不起脚来。罗再保冲上来架着她跨过水沟时,将一块破麻袋片盖到一具女尸的身上,肖玲斜了眼女尸那张变形的脸。现在才明白,那张腐烂变形的脸竟是罗再保的爱人李大姐的脸,自己的爱人彭武也躺在豺狼洼里。

呜……呜……呜,肖玲捂住嘴,蹲在地上拉长声儿哭了起来,活像一只受伤的小母鹿。

当罗再保离开保卫局前往肖玲住处时,警卫员宋二可那会儿正坐在石墩子上独自发愣,两眼愣在一个地方半天都不转一圈。这两年的日子,对他来说就像在陌生的地方睡上一觉突然醒来那样稀里糊涂。就连自己怎样跑到队伍里来的都感到莫名其妙。他记得那天是晌午,在稻草堆里睡得正香,是一阵哨子声把他惊醒。坐起身来见村里的那群伙伴排着队,他爬起来像老鼠钻地洞一样钻了进去。后来才知道那叫“扩红”。村上没有被“扩红”的青年,又被那边的队伍抓了“壮丁”。宋二可想,反正都要参加,还不如参加这支队伍。

宋二可戴上那顶灰扑扑的布帽子,帽沿上挂着一颗五个角的红星,他打心眼里佩服自己参加的这支队伍。这支队伍打起仗来个个都是拼命鬼,勇敢得要死。那边队伍想来都不行,村里十几个胆小怕死的伙伴都在那边,根本用不着刀枪,吓都把他们吓破胆。过去在村子里又不是没有交过手,前后院分成两派,下河打水仗,下雪打雪仗,下起雨来就打泥巴仗,你说哪次不把他们打得叫爹喊娘。就是在青杠坡那一仗,同村的王大发、迟玉宝在那边壕沟里,埋着头一个劲地朝这边放枪。宋二可气得眼睛冒火,跳出阵地,他骂道,我日你妈,有屁眼你站出来。不等宋二可骂完,身后就吹起了冲锋号。宋二可挥舞着大刀,迈开箭步冲上去砍翻两个,吓得那群狗日的哭爹叫娘,宋二可拄着大刀笑得硬是直不起腰来。和那年一样,他一个大雪蛋子砸在王大发脖颈上,啪里啪啦的雪碴子直冲他小袄里钻,王大发跳着双脚哭着叫他爹。这回你就是喊爷,也没人答理你。

宋二可打仗勇敢,下来就给师长当警卫员。不过半年,师长就成了“改组派”,说是那边派来的奸细。奸细肯定要“咔嚓”,宋二可也被关了进去。最让宋二可遗憾的是只享了三天的福。在里面什么事都不做,还有人送饭,连屎尿都有人倒。宋二可吃了就睡,起来就尿。第三天就被赶了出来,送到二团跟上了彭团长。彭武待人好,有空就教他学文化。一年下来他学了不少的字。这世界上最琢磨不透的东西就是人,这彭团长有文化,对人和气,打仗勇敢,宋二可认定他是个好人。知人知面难知心,两个月前,一二团在野三关阻击敌人,仗正打得激烈,保卫局到阵地搞火线肃反,把彭团长、李护士长就地处决了。宋二可急得直哭,还同保卫局的人动了枪。

这次宋二可被关进去不仅没有福享,还挨了几天的皮鞭,为奸细说话没有好果子吃。宋二可总算保住了小命,送到改造团做苦役,充当敢死队员,幸亏碰见了罗再保,才把他要了出来。

别小看那边,还挺有名堂呢,打不过就派奸细,狡猾着呢。听村里人说过,那叫计谋,就像《三国演义》里诸葛亮的空城计,厉害得很。我们也该派奸细过去,对。宋二可心里算计着没人去我去,对。被识破无非是“咔嚓”,人死卵朝天,也当回英雄。这事得给罗局长说说。宋二可想到这事重要,便去找罗再保。不在,听苏干事说去了五里坪村。

宋二可赶到五里坪,转了一圈也没找到罗再保,他见天色已晚,正想往回走,就听见身后一间破民房里传出说话声。宋二可伏在烂墙缝上往里瞧,一眼就看见了罗再保。他惊喜地还没喊出声,就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宋二可转转头,便看见了肖玲大姐。罗再保同肖玲大姐的谈话,宋二可听得真真切切,宋二可惊吓得把头缩了回来。闹了半天,他们也是奸细。你听没听见,叛徒、逃跑之类的话。宋二可蹑手蹑脚离开了那间破民房,往回奔跑着。肖玲大姐和罗局长可是自己的恩人呀。那师长、彭团长对我不也够好的,奸细就是这么狡猾。宋二可想着,放慢的脚步又快了起来。

肖玲和罗再保开始了自己的行动。他们选择了一条谁也猜测不到的险要小道,从南向东迂回前行。山陡林茂,抬头从厚密的树叶缝隙间可以隐约看到天空透出微弱的白光。肖玲和罗再保艰难地从沟底向上攀登着,山石风化了,一层一层红褐色的页岩十分憔悴,脚踩上去,像水一样向下倾泻,好在山石上生长着许多树木。他俩像类人猿那样伸长手臂,抓住树枝干,一点一点地往上挪。罗再保攀上峰巅,转身把肖玲拽了上去。肖玲累得浑身都散了骨架,一屁股就坐在峰巅上的乱石堆里。

一股绿色的光刺激了肖玲的眼睛,她发现了一条狼。狼近在咫尺,就在山沟对面的山梁上奔跑,钻进丛林爬上了峭岩密布的山顶。它站在那里,站在鱼肚白的天际处,塑造出自己的剪影。这是一条强壮的狼,肩胛厚实,四肢粗壮。两只眼睛绿莹莹地照在肖玲的脸上。

罗再保看看天空,坚毅的目光里透露出几分自信。方向没错,他说,它一直跟随着我们。罗再保弯腰伸手扶起肖玲,他又说,不要坐,走到对面那座大梁坡休息,兴许更安全。罗再保搀着肖玲,对她指指对面的那座深青色的大山。

肖玲和罗再保在狼的陪伴下,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忽高忽低,在这大山里盘旋着。他们回头看看狼,狼就停下,向他们露出狡猾的微笑。他们长时间没有见到这么舒心的微笑了,哪怕是在部队里。罗再保摇了摇头,他说,那是一只有经验的狼。狼点着头,用爪子擦了擦嘴边的口水。

天渐渐亮了起来,白天是万万走不得的。这是肖玲和罗再保的行动方案。这天不知两人在岩洞里睡了多长时间,肖玲醒来太阳就要落山了。她伏在洞口望出去,天地都很辽阔,葱茏的林木在山谷间涌起层层绿浪。天空一片湛蓝,苍鹰缓缓地盘旋着,狼却不见了。

肖玲抬头发现一只松鼠。松鼠用前爪紧紧抱着松果,也发现了她。它吃惊地看看她,又看看四周的森林,没有危险,就用尖尖的牙去剥松子,嗑开一颗,把松子皮吐出来,品尝着松仁。肖玲仿佛嗅到了香味。一阵风吹来,松涛滚动,松鼠跃身上树,顺着树干消失了。坡地上草生植物盛开着许多花朵,蓝的红的黄的紫的,在风中相互碰撞着,发出阵阵悦耳的喧闹声。她想象世界上没有硝烟将会是什么样的,那多好,一切都那么好。她从没有这么舒心的感觉。肖玲和罗再保在黑夜的掩护下,迈着大步继续向东。山风吹动了万物,仿佛山在飘摇,就像那洪湖里的船儿一样摇啊摇,摇进了夜幕之中。

宋二可一下子当上了见习排长。宋二可不知道见习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排长,排长就是管着一大帮人。这可是阿森局长当着我的面亲口对我说的。

宋二可一口气跑到保卫局,像牛一样喘着粗气,把肖玲同罗再保的对话学了一遍,当时是张科长做的笔录。张科长还把那张纸递到他面前,宋二可在那张纸上还按了一个红手印,就像他爹当年在东家当长工按过的一样。他看着张科长的脸,他说,我比我爹的手粗,也比他按得有力。张科长莫名其妙地看了宋二可一眼。

就在这时,一直背对着宋二可的阿森咳嗽起来,一阵比一阵猛。阿森有痨病,谁都知道。张科长慌忙为阿森局长倒杯水。阿森用手巾捂住嘴转过身来,然后取下手巾看了看,他又擦了擦嘴。他说,宋二可你觉悟了,眼睛亮了。宋二可双手在胸前来回搓揉着,咧着嘴看着张科长。

张科长被宋二可看得有些尴尬。宋二可从改造团出来,张科长曾经找宋二可谈过一次话。他说,宋二可,你觉悟不高,眼睛不亮。宋二可当时心里就不服气,不服气也没办法,他只能用鼻子里喷出来的气流说着话,他说,你去访访那年我在村里打野兔,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那野兔躲在麦苗稞里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全村数我眼睛最亮。别看你脸上戴副西洋镜,你才是瞎卵。现在宋二可用笑对张科长说话,他说,你现在听见了,听见阿森局长说我的眼睛亮了吧。

宋二可带领一排人马扑到五里坪村。肖玲住的那间破民房已是人去房空,这屋子寂静得就跟从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宋二可在屋里寻找一圈,然后走出房子。他沉思片刻,滑出了三个字,我们追。

整整一个夜晚,宋二可他们没有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白天他们又扩大搜索范围,仍是两手空空。宋二可用手摸着头,这深山密林如同大海,真若隐藏两个人,找起来还是他妈的挺费劲的事。在宋二可想不出办法的时候,保卫局来了传令兵,让他们急行军赶到茶壶嘴,在那里守株待兔。

天黑沉了。一弯残月的微弱光亮给地面和山坡镀上一层黯淡的水色。肖玲、罗再保看见了前面那条狭隘的山谷,他们有些兴奋,转头对视着笑了笑。罗再保喘了一口大气。他说,过了这个壶嘴,我们的行动就会自由些。

口令!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不知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下迸出的,打碎了山谷死一般的宁静。毫无思想准备的肖玲、罗再保被吓得一下子愣在原地。罗再保回过神来一把拽过肖玲,隐藏在身边的一块大石头后面。就在同时响起了枪声,子弹打在石头上溅出火花,弹头拖带着嘘声飞向天空。

罗再保沉思片刻,他说, 我们遇到了敌兵。肖玲和罗再保猫着腰,调转头向原路返回。身后的枪声密集起来,还夹带着一阵又一阵的吆喝声。肖玲的后背像是被谁重重地击了一拳,整个人扑倒在地上。罗再保跨步向前去搀扶她时,大腿也挨了一枪。他们竭尽全力,相互搀扶着躲进路边的溶洞。

枪声渐渐停下,一个人喊叫说,这里有血,另一个人说,点上火把顺着血迹找。宋排长,这里有条打死的狼。宋二可看见一条肥大的狼,他说,原来是条狼,这下你不跑了了。宋二可很是高兴,狼肺熬汤可以给阿森局长治病。他看着这意外的收获不停地点着头,他绾了挽衣挽说,抬回去。

肖玲躺在山洞的石板上,不停地呻吟着,她说,我不行了。罗再保艰难地挪动着自己的身体,他把肖玲的身子扶靠在自己的怀里,两张月光色的脸对视着。他说,我相信你能挺住,休息会儿,我们一块走。肖玲一双大眼向上望着罗再保,她说,我希望你能走出去。罗再保没有言语,双手把肖玲紧紧地搂在怀里。

很长一段时间,宋二可的脑子里尽想着肖玲和罗再保这件事,直到他们的身形相貌在他的记忆里逐渐遥远、逐渐消失。宋二可总算走出来了,他挺住了艰苦卓绝、战火纷飞的无情洗礼,拖着稍稍发福的身子,又转回到这块土地上。

刚踏上这块土地,他就当上了军管会主任,后来又当上了市长。当市长那阵子,他忙得不亦乐乎,身上总有一股燃烧不完的激情。他拿着电话,嘴唇紧贴着话筒,他说,没有木材,可以就地取材嘛。农村到处有坟墓,那里边不就有木材吗?电话里传来犹犹豫豫的声音,这这……宋市长很果断,他说,这什么这?这是在超英赶美!钢铁产量上不去怎么超英赶美?宋市长有些生气地放下话筒。

赵秘书站在门口一直看着宋市长。宋市长端起茶杯看了赵秘书一眼,他问,有什么事?赵秘书向前走了两步,很小心地点了点头,他说,寻找铁矿石的徐工程师打来电话,在山洞发现一堆尸骨。

宋市长把送到嘴边的茶缸放下,他问,是刑事案件?赵秘书打开电话记录本说,市公安局申科长到现场,他说,一男一女,年龄三十左右,从遗物判断是当年的红军。宋市长猛然抬头看着赵秘书,左手里的茶杯盖滑掉在地上,不停地盘旋着,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他大声说,赶快给我备车。

洞里找出的两把锈迹斑斑的手枪,宋市长再熟悉不过了。一把是左轮,另一把也是左轮。这两把左轮手枪不知宋市长曾经擦拭过几十遍。断掉两个齿轮的那把,是彭团长送给肖玲的。罗再保那把枪被一枚哑弹死死地镶嵌在转盘孔内。宋市长拎着肖玲留下的牛皮背包肃立在山洞前,悲痛,极度的悲痛充斥着他的心。

他摘下头上的红军帽,深深地给他们鞠着躬。在宋市长悲伤的脸上显露出一种迷茫和不安的表情,那时他的眼前魔幻般地奔跑着一条血淋淋的大肥狼。后来这个地方就被命名为红军山。幸亏是红军山,那片茂密的森林和古树才幸免被送进熔炉,免遭生灵涂炭。

爸。我大声喊他一声,好像把他从遥远的往事里拉了回来。他身子激灵了一下。我说,你今天精神真好。我把沏好的一杯新茶放在他跟前,又打来一盆热水,给他擦把脸,擦擦背。医生交代说,上了年纪的人就得勤擦擦,这有助于血液的流动。老爸拍打了一下我的手膀子,说,我什么时候不精神了?我蹲下来搓揉着毛巾,说,你呀,永远都精神。我说着话,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于是我问道,爸,宋二可是你家什么人?

老爸听见我的问话就大笑,笑得我有些莫名其妙,这也值得你好笑的呀。爸说,宋二可就是你老爸!我好奇地问,你的大名不是宋新生吗?爸摆着手说,原来我叫宋二可。那年负伤安置在刘大庄,房东名叫刘新生。他为了掩护我,死在鬼子的刺刀下。我从地窖里爬出来,归队后就改名叫了宋新生。是人都要懂得感恩。

我震了一下,刚才老爸讲述往事的时候,我还认为是在讲他人的故事呢。我现在全弄明白了,这段往事对于他来说的确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用他的话说是一件说不出口的事。难怪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把那件粗制滥造的牛皮背包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反右、四清、“文革”历次政治运动都没能把他与它分开来。

日常生活就有那么巧合的事,有时真让人难以琢磨。今天陪老爸看《北纬30度——凌家滩文化遗址》的录像片,竟扯出了一桩往事来。当年“肃反”时期机要档案转移这一历史事件,同凌家滩文化遗址的发掘又有什么联系呢?老爸说,什么联系?肖玲和罗再保藏匿档案的山洞,距北纬30度相差不了几度。爸爸的话把我逗得哈哈大笑,我想不管怎样,历史还是幸运的。

我把父亲安顿好,就进浴室冲澡。就在我洗澡的时候,听见客厅里老爸在高声同谁说话。我拉开浴室的门,把头伸了出去。爸说,北纬30度凌家滩的专题节目看了吗?小朱啊,这可是我们史学界的大事呀!一个酋长真能耐。我过去的机要科长肖玲也能耐。我们真得好好感谢他们才是噢。突围说得好,她说小人物同样暗示着大历史……我突然意识到父亲这是在同单位领导朱馆长打电话。我急忙擦干身上的水,胡乱穿上衣裤跑了出来,把桌上的座机掐断,说,爸,让你不要打电话,你就是不听。对方说话你又听不见,而你又不停地呱啦呱啦地说,这样多不好。老爸一个劲地咧嘴笑,说,打完了,不说了。

正在这时刘庚生回来了。我说,庚生,来,把爸爸抱到床上去睡会儿。庚生过来叫声爸,然后推着轮椅进了卧室。庚生从卧室出来,我就对他说了今天爸爸的事。庚生很有兴趣,接过录像和录音盘,说,我先看看有没有价值。有价值的话我连夜把它整理出来。他说着转身走进书房。

我想我得给单位朱馆长回个电话,做番解释才礼貌,不然人家朱馆长怎么想?别把人家搞得一头雾水,摸不着头绪。我拨通朱馆长的电话,说,朱馆长吗?真是不好意思,刚才我爸给你挂电话……嗯,没接到电话……噢,噢。没什么事,老头子身体好着呢,谢谢,再见啊。

我放下电话后,就查看去电显示器,显示器上显示出来的电话号码是六位数,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现在城市电话都是八位数,老头子拨六位数不对,电话里传来了语音提示,他以为电话接通了,就叽里呱啦地同朱馆长聊上了。我“扑哧”一下喷出笑来,就去老爸卧室准备调侃他一下,推开门,只见老爸入睡了,不大的鼾声响得很均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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