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在人群之中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并没有眼眶发热:当众掉眼泪。这太文艺腔也太矫情了。阔别八年,她发现他在人群里仍然是个异数,虽然是很寻常地站在那里和人说话,但是肩膀、鬓角、侧面的轮廓,一样样都太熟悉了,熟悉得就好像在梦境里久别重逢。
只是心剧烈地跳起来,好像即刻要跳出胸膛,自由自在地奔向过去未来,无主之地。但她微笑地向着自己最深的恐惧迎过去。人来人往的阶梯教室里其他人都成了大屏幕上的背景,主角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他还没来得及发现一个未定义的危险正在靠近自己,路人或者克星———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还没走到跟前他已经看到了她。也几乎立刻就认出了她:小艾?
他多么像,不,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事先想好的一切借口都用不上:偶然经过正好看到海报;陪孩子来听公开课,没想到是他;等等等等。一开口她发现自己还是和十年以前一样笨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笑。光笑就够了,足够暴露一切昭然若揭的机心了。她仰脸看他,一瞬间差点泪眼模糊。他眼底的惊喜也不像是装的,还没来得及回话,一个女人突然推开他挤在她前面,亲热地和他招呼:宋老师你好!我是张晓丹的家长!
你等等我。很快。
她一下子又被趔趄地排挤在人群之外了。他则在众人簇拥的正中心,如果把头侧偏四十五度角,很费劲地,能看到他正在对另一个陌生女人说话,像这个世界上大多数英文老师一样温文有礼,堪称师者典范。她想,十年了,他见过多少风华正茂的中学女生和风韵犹存的母亲?
强烈的嫉妒和当年一样波涛汹涌地袭来。她感到一阵头晕眼花。既然来了,就得至少得说一声再见再离开。这才是成年人,回去之后才不至于银牙咬碎,悔断肝肠。她耐心而煎熬地等着,三十秒,一分钟,四分钟。差不多五分钟后他才脱身出来找她,这三百秒漫长无比,足够让她想起种种桩桩,前生后世。
他使了个眼色让她跟他走,走到家长找不到的地方去。
她顺从地去了。僻静无人处她恢复了一个正常成年女子的镇定:正想和你说一声呢,我得先走了。
他显然准备好了一次长谈,再次吃惊地说:刚来这就走了?你孩子在哪?
他果然以为自己是为孩子来的家长会。她以死期将至的镇定随手指了一下远处的一个小男孩:喏,在那。他顺着她的手指往那边看过去:啊,不是我们班的。不过听说成绩还不错。大考过关,她一阵松脱。如果是他们班的反而不好了,她说不出名字,这事就彻底变成了一个笑话。这样没有痕迹地结束掉最好。她想起他信里那句话:事如春梦了无痕。不过就是要再看一眼他,也的确看到了。真要说点什么,却也无话。他显然比八年前富态了一点,神色也变得平和了。如果外人看过来,没人会发现这样两个看来寻常的即将步入中年的男女在大三曾经是一段全校艳闻的主角。当年怎么会有那么炽烈的激情,在公开教室里拥抱深吻长达五十五分钟,被外系男生在另一栋楼用高清数码连拍了十多张还一点都没发现?偷拍者并且在每一张图下面配上声情并茂的解说:1、5月6日傍晚6时45分,五教三楼西边尽头某教室,晚上没课,所有人都奔赴饭堂,只剩下了教室角落一对男女。2、6:47。在教室玻璃窗前深情对望。3、6:50。男生把女生搂在怀里。4、6:54。看男生的左手!5、6:56。左手已经看不到了。6,7:01。还在热吻。女生双手搂紧男生脖子,右脸侧向窗外。美女,可惜一直闭着眼。7,8,9,10,战事持续升级。11、7:20。还在吻!12、7:25。调整姿势,喘息片刻,继续。13、7:28。此去略去五十字,儿童不宜。14、7:35。结束。女的用手指梳头,低头整理衣服。14、7:39,手拉手离开教室。15、7:43。在路上没有拉手,但仍肩并肩。16、男生在阿姨处登记,和女生一起上了楼,双双回到五一期间多半空无一人的女生宿舍。……
偷拍者在最后一张两人在女生宿舍门口的背影旁富有暗示性地补白。这句旁白相当重要,足够让事件当事人彻底完全地身败名裂。
而当年身败名裂的是她。不是他。那些年璩美凤性爱光盘、木子美遗情书广为流传,大学男生纷纷春心荡漾,他俩在教室亲热的照片又太惹火,偷拍的男生以“X大接吻门”为名发了帖子,一下子就轰动全校。校园里日日有情侣在楼下吻别,但这种大尺度的戏码实在少有。问题是这桃色新闻还有狗血后续。有人匿名发帖子说女主角的男朋友并非男主角而另有其人,正巧也在本校。男女主角和正牌男友的的院系、真名、BBS昵称迅速被人肉出来,正方反方俱在,人证物证双全,一时间围观者众,欲罢不能,刷屏跟帖的超过了两千条,“X 大接吻门”连续几天荣登校园BBS榜首。正牌男友被逼不过,发帖声明:她的确没和我正式分手,也从来没有和我这样激情演绎过……既然如此,我祝他们幸福。这就算是把自己彻底撇清了。全校交相称赞这男的得体大方,更反衬出那女的风流成性。她对此唯有保持沉默。唯一没想到的是第三方的态度:身为事件男主角的他同样保持了最大限度的沉默。一开始她以为是要避几天风头再来找她,没想到很快就听说他家里有事暑假提前回了西安,整整五十多天杳无音讯,刚开学又听说他当了交换生,得去美国一年。经过一暑假水定河清,热闹戛然而止,看客们四散一空,BBS上每天都有新的话题,新的灌水,新的人肉帖。最后她发现,没有忘记此事的也许只有她:凭空从天上掉到了地上、从三角关系中被争夺的香饽饽变成了全校著名荡妇的,她自己。一切都是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本来她早已和男朋友说了分手,只是没正式分开。一步之差,盖棺落定。她这才知道阮玲玉死前手书的“人言可畏”,什么叫人言可畏?别说上海滩的女明星了,再过一百年,流言蜚语照样能摧毁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当代女大学生。脚踏两只船的人那么多,唯独她被偷拍,再纠结背后的阴谋与爱情已了无益处;平时里就不够合群,这一来更加万人如海一身藏:不再上大课、和舍友逛街、去图书馆晚自习。恨不得连期中期末考都戴口罩,走在校道上低头扬眉,独来独往。“祝他们幸福”的男朋友私底下倒是来找过她一次,含蓄表明了其实可以不分手的态度。是六月底的正午,正巧她一个人在宿舍里,打开门看到永远正确的他,下意识就要关门。前男友用胳膊肘撑住门,没事人一样亲昵:才两礼拜不见,怎么就瘦了一圈?endprint
她看着他,不说话。当众撇清的是这人,乘人之危的也是这人。忠的是他,奸的也是他。此人无处不在,就像这世界的真相,短时间内过于全面地展现在她面前,当真是目不暇接。她猛然间被这强烈反差逗得哈哈大笑。
前男友一惊,想过她会发脾气、跑开、拒绝复合,唯独没想过她会笑,撑门的手差点泄气:你笑什么?
她笑得停不下来,笑得他脸色煞白,汗出如浆。本来是他占理,刚才示好示得太快,现在也不好迅速沉下脸给她一耳光,制止这歇斯底里。何况已经分了手,早就是不相干的两个人了———他不敢打。因这憋屈他整个脸色都变了,盯着她看了半天,说:好,好,好。我走。临走还没忘了重申那句滑稽的话:我祝你们幸福!动静太大,隔壁宿舍开始纷纷有女生从半开的门缝里伸出头。前男友走后她砰地一声关上门,背靠在上面。那天晚上这个宿舍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和她进房间后根本没开灯,黑暗的正中央是沉默以对的两个剪影,对峙良久,他低声对她说:你到底什么时候分手。她说:我早和他说过了。他说分手就去死。等过了暑假再说。他咬牙道:我本来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想不到遇到了你。这样下去,我做什么都没有心思,迟早断送在你手里。她不响,只是低头微笑。他越说越恨,猛地用力抱紧她,手劲蛮横,唇却温柔,从额头开始吻起,左脸颊,右脸颊,鼻尖,鼻翼,嘴角噙香,细细密密如雨点,轻怜密爱无数。她腰几乎折断,浑身通电一样筋酥骨软,极轻微的战栗再次从尾椎骨一路攀升,到顶端一窒,心花怒放,开出好大一朵虚空幻境。旧小说里说过的:若得真情,哀矜勿喜。想到这里,幻境归零,心脏骤然闭紧,几乎为之泪下。吻了一会,他试着往床边推她,她咬着牙纹丝不动:这不好,再等等。推了几下他自己颓然在床边坐下。她又心软起来,细不可闻道:她们今晚都不回来。他牙关紧咬,低头静默一会,说:还是算了。说完像怕自己后悔,果断起身离开。出门前在门口停留一刻,回头深深看她。走廊灯从门上的窗照进来,正好有一束光照在她脸上,轮廓洁净柔和,充满希望。他的脸则全隐在暗处,仍是一个肃穆端方的剪影:我等你。但你不要让我等太久。
这才不到九点。所有舍友五一都去旅行了,他走后她一个人躺在宿舍的床上,手机突然滴了一声: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他看闲书很多,这是《桃花扇》里的一句。她先不回短信,仰脸向天花板,微笑控制不住地溢出来,溢出来,像白月光流了满床满地。整个房间都被喜悦一寸寸照亮,真个是雪洞红尘,炽烈春光。现在她才二十一岁,他二十二。将来还有漫长快活的一辈子可以厮守,去遍海角天涯,看尽世间风光。她这样一个平凡的人,怎么会有这般幸运,爱一个人的同时那人也爱她?此刻她整个人则慢慢跌坐在地。水泥地很凉,风吹起一角宿舍的窗帘,能看到窗外盛夏凤凰木绿的树,红的花,金色阳光,细碎羽毛,梦的破碎影子。痛哭了那么多次,还是没出息地漫然流了一脸泪。她明知道一切都是虚无,更虚无的,却是自己的欲望本身。当晚他们的确什么都没有做,除了吻。只有吻。光吻也就够了,活了二十一年,那晚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销魂蚀骨,魂飞魄散。前男友“祝你们幸福”,“你们”至少得是两个人吧?真正的荒谬之处就在于此。让她魂飞魄散过现在也仍然渴望的那个人,到底在什么地方?如果一场戏,男一号、男二号都争相退场,底下的看客也都兴尽离开。唯有女主角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中央,万般不甘,进退维谷。该说的台词还没有说完,整个剧场就空了。没说完的台词包括:你说过等我,为什么没有等?那个六月她时常有幻听,听到宿舍电话持续响起。跳下床去接,却是嘟嘟的空音。整整一个暑假她呆在家里,对手机铃声也产生幻听,定睛一看却什么都没有。她只是无法自己打电话过去问那人:我们到底算什么?之后到底怎么办?后来妈妈看她精神太涣散,执意拿走了她的手机。她轻声说,妈,你千万别关机。也不知道她妈到底关机没有,反正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有电话。偶尔有短信,就拿过来给她看看。无非也就是一些初高中同学问候,大学时期的却几乎没有。她开始拼命出门和中学同学聚会,坐在众人中间却又默然,失恋晚期症状非常明显。八月中实在忍不住了,打过两次电话过去,却都是关机。咬紧牙关忍了五十六天,一开学便奔回学校,行李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梦游一样背着大包径直走到男生宿舍楼下。近乡情怯,一路行来的盛气渐渐化为乌有,她正在楼底凄惶要不要上楼去找他,却正好见他和一个陌生女孩说笑着走下楼来。她第一反应是慌忙走避。从楼下的电话亭后看他,还是神清气爽的一个大男生,寸头推得极短,和那个女生正说得热烈。女孩背对着她,一头直发如黑色瀑布坠下,身形窈窕。
她在电话亭后泪如雨下。暑假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又认识了什么新的人,新的霎时雪亮和一阵冰凉?一直不肯承认的恨意升腾上来,水蒸气一样大面积灼伤了自己的心。是他先招惹她的,天下大乱,却凭什么若无其事的是他?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恍恍惚惚回到宿舍的。到宿舍舍友才神情暧昧地告诉她:有人给她打过电话。她没问是谁。也许是前男友,也许是他。但就刚才在楼下的那强刺激性的一幕已经让她做了决断:他说他会断送在自己手里,恐怕真实结果与之恰好相反。到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激烈远远超出自己想象,和激情一样真实的,则是嫉妒与占有欲。刚才偷窥的那几分钟如此有力地刺穿了她的灵魂,变成世界上唯一真实可感疼痛难禁之物。意识到自己爱得如此沦落,她一阵恐惧。血液里有一条毒蛇正静静蛰伏在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得多么咬紧牙关竭尽全力,才能克制自己不发疯?晚上她没吃饭,没出宿舍。其他舍友都纷纷出去自习,买东西,串门聊天。她直挺挺地躺在自己的铺上,还是和那晚一样,可这次她们随时随地都会推门进来。九月初北京凉如水的夜风,冷酷又温柔地轻轻拂过黑暗中她的脸颊,鼻翼,唇边,深陷的欲望谷底。电话的幻听又来了:一直持续地,不间断地响。
手机也在铺下的桌上铃声大作。中间她起身上厕所时看过一次手机,发现果然是他。第一条短信问她在哪里,在不在宿舍。第二条:我有话对你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最后一条:我明白了。祝你幸福。她坐在桌子跟前,脸被手机屏幕的光照亮,眼泪决堤一样流下来:这么轻易,三条信息就放弃了。这就是他。这就是他。她没想到那次楼下相遇,就是最后一面。那晚之后她恢复了正常作息,该上课上课,该自习自习,三天之后才知道他早已经去了美国当交换生。全系总共就一个名额,就是他。哪怕是和她最情热如火的时候,竟也没耽误他一路绿灯地拿了一等奖学金,被系里导师推荐去了纽约州立大学。这些事她其实上学期末就有耳闻,只是事情没迫在眉睫,总以为不是真的。endprint
知道他已远走异国的那天中午,她正在食堂排队打饭,听说后异常平静,甚至还对那同学笑了一下。坐下来以后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饭,好几口后才发现一串钥匙整个落在了饭盒中央,差点硌着牙。自以为是的钢铁之心,在庸俗的饭菜香气里无尽地沉下去,藏在一切鱼肉米饭的后面,沾染得一塌糊涂,却又烫得下不了手。她突然间,非常非常想知道他临走前到底要对她说什么。那么多个夏夜都长夜漫漫地过来了,自己偏偏就在最后一晚决定不再给他机会。就有这么巧、就有这么始料未及。说不清楚是爱是恨,只知道报复像射往空中的子弹,毫发不爽地最终回落在自己身上。
她根本没有闪躲的机会。起初是整夜失眠。眼泪浸透枕头,换一面再继续。到后来逐渐开始恐惧床褥是画地为牢,一晚晚誓将牢底坐穿。对失眠最绝望的时候,她想过翻天覆地不顾一切地把那个人的地址找出来,或者干脆去纽约州立大学,突然在他面前从天而降。她知道他一定在东语系,范围缩到最小再找一个中国面孔,应该没那么难。但是她当然没钱。没旅费,也没申请签证的财产证明。何况也没时间让她发疯。
毕业前夕得实习。实习完了要上班。朝九晚五,糊口谋生。不管深夜情意如何迷狂,天亮日子还得继续。她是被扔过一次的,她理应知道害怕。舍友本不大喜欢她的孤傲,看她迅速憔悴倒动了恻隐之心,偶尔会有人主动给她打饭。她木着脸接过去,问清多少钱,一分一厘好意都不肯收受。谁知道是她们中间的谁在艳照门之后发的那个匿名贴?她所不知的外部世界,是无穷尽的恶意之洋。渐渐就有人说她分手后不大正常,又有人怜悯地说,文艺女青年太“作”,就是容易自“作”自受。这又是新的剧情演绎、新的狗尾续貂了。她盘腿坐在上铺床帘背后听众人笑语,迷惑地想,她们口中的一切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大四的最后一年,她独自一人走在学校的路上,随时觉得背后有人指点。其实也早成了明日黄花,过气明星。到底是前男友找人偷拍,还是过路的无聊客棒打鸳鸯,万事经不起咀嚼。黄叶翻飞下来,一点一滴落到她的牛仔外套上。她想起他说过的,比之春花烂漫,更喜欢秋天的落叶。尤其是深秋的路灯下,满地黄叶堆积,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总像是电影心碎的尾声。他还说:等十一月吧,找一个月亮好的晚上,我带你到三里河那边的钓鱼台去,路两边都是大银杏树,落叶铺成金灿灿的大道,咱们手拉手走在那上面,走一整夜,可以一直走到卢沟桥,天亮了,数清楚那桥上到底有多少只狮子。因为这句情话,她在北京呆了这么多年,从没有去过卢沟桥。他在她生命里消失得干脆利落,就好像从来也没出现过。差不多过了小半年她才能睡一个完整的觉———能睡觉就证明她还没有彻底疯,只是已经差不多脱了一层皮,瘦了快十斤。整个十月,十一月,十二月。看宿舍窗外的树叶一点点变黄,一片片掉光,又看到冬天的积雪一层层覆盖在光秃秃的枝子上。一个寂静的平安夜,全宿舍人都出去寻欢作乐,她光脚穿着睡衣怔怔地走到阳台,在栏杆上摸了一把雪球,用尽全力掷离她最近的树干,枯枝上震落的雪粉簌簌地往下落,脸上,鼻子上,是凉的。甜的。一激灵的同时她微笑了。天地间豁然开朗,洞然彻亮,从这棵树,一直可以看到天边,校外,大马路上,美国去。她依然不知道那个人正在何处欢度圣诞,但是她知道自己不会再想死了。秋天冬天掉光的叶子,春夏又怯生生长出新芽来。如此周而复始,生命卑微低贱,生生不息。骄傲如她,也不过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叶。所以一年之后,临近毕业的六月,她猛然间收到一封异国发来的电邮“你还好吗”的时候才会觉得像见了鬼。有人从她死去的上辈子来了一封信,但她已经不是当时的那个她了。电邮里说,“我在纽约州立大学给你写信。现在是六月,据说是纽约最美的季节。花是初开,叶是新绿,万事万物似乎都是新的,这样我才终于敢回头看一眼过去。在金急雨树下想起你我种种,陡然间非常难过。我走得匆忙,你又如此倔强,始终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交代。但是回心去想,其实也许一切也不需要交代、不需要解释。成坏住空,本是无可奈何之事。这世界上也没人比我更知道你看上去柔弱,骨子里却强悍,有没有我必然都能够活下去,并且活得很好。我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是可笑的。事如春梦了无痕,只是答应我,此后余生,一定要幸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删掉了那封邮件。他们为什么都祝她幸福?这个愚蠢陈腐的字眼刺痛了她的眼睛。第二天她照常去即将要上班的公司实习。不到八点钟,北京的夏日已天光大亮。大马路上车来车往,她穿着还不太习惯的深灰色职业套裙碎步疾走,突然想:他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很陌生。又想,他说的金急雨树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沉沉想了三五分钟才猛然醒觉,她想着的“他”,还是大洋彼岸那个“他”。
又过了些日子她做了个梦。梦见他终于回国了,跑到她宿舍来敲门,她不肯开。还是一模一样的姿势,背抵着门,头低着,整个人弓成一个大虾,眼泪一滴滴落在穿着人字拖的脚背上。她在梦中放声痛哭一场,想通了再去开门,早已人去楼道空。跌跌撞撞追到走廊尽头,发现他还站在那里,微笑着:等你呢。知道你会来。两人喜极而泣。还是和当时在教室一样激烈的吻、全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性命攸关的事。她后来非常非常后悔自己删掉了邮件,连地址都没有看清楚,这个人就又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刚一探头,她就再次错过了他。
世事如流沙,抓得越紧,走得越快。
能错过的,也许本来就不是她的。
她无比正常地和所有人一起毕了业,照毕业照那天他也依然没有出现,听说是在当地申请了学校,留下来了。毕业后学校的邮箱停用,就算写信给她,她也再收不到了。其实反正他也不会再写信来了,这样最好。就像他说的:事如春梦。
只是梦却也未必无痕。
上班的头两年,总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偶尔也答应相亲,最后却都无疾而终。一切都在正常轨道里进行,只要不做梦。白天清醒的时候理智清明,一旦做梦又回到了原地。她总是梦见他来找她,一次又一次。她犹豫片刻再开门,他早已经走了。他从来都不曾真正等她。梦里全是他、总是他、只有他。永远突然来敲门,或者发来邮件。有时两人手拉手走在校道上,一辆卡车突然开过来,轰隆隆冲开他俩、碾碎梦境。她醒来的时候总是既快乐又哀伤。现实生活里她已经渐渐不记得这个人的脸了,但是梦里她非常确定那就是他。两个人站在暗中对望,望久了,他会一下子用力搂住她。手劲蛮横,嘴唇却温柔,细密如雨点。她腰将折断,浑身酥麻,极轻微的战栗再次从尾椎骨一路攀升,到顶端一窒,心花怒放,开出好大一朵虚空幻境。紧接着就无以为继,惊醒过来。endprint
还有一些时候是梦见他陪她走路,永远走不完的夜路,校园小径深处,三月丁香,四月芍药,五月蔷薇。哪里和哪里都没有人,他们手拉着手,寻寻觅觅,走过整个北京城,却始终无法找到那条铺满金黄落叶的银杏大道。她醒后分析自己的潜意识,梦境始终停留在关系最暧昧的春夏之交,大概是一直不相信他会在最难堪的境遇里真的丢下她一个人。她是这样渴望原谅他:比起爱,她更不习惯的是恨。恨需要气力更多;恨更难以久长。
他信里还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没有他她必然也能够活下去。并且活得很好。
辗转好几年之后,二十七岁那年她总算相亲相到了一个靠谱的人,恋爱半年顺理成章地结了婚。丈夫是个工程师,比她大将近七岁,老爸爸型,对她万般呵护,当真是捧手心怕化,风吹吹怕倒。甚至承担了大多数家务,只求她把身体养好:太瘦了怕生孩子困难。婆婆一家对她也亲爱至诚,逢年过节,人情往来,样样得心应手。所有的不堪、爱恨,隔了岁月都成了毛玻璃后影影绰绰的动静,连她自己偶然间想起来都觉得惊异,不大像是亲身经历过的事。丈夫私下问她:以前有没有谈过恋爱?她说,谈过的。再细问,她便坦然把前男友的事拿出来说。
对你那么好,后来怎么分手的?
一直不够喜欢,追得紧才答应。最后还是不合适。其实这一切也都是实情,只是删繁就简、避重就轻。她的叙述里从来没有他、他、他。他是她生命里的阴影、残缺、黑洞,触碰不得的伤口,刻意要掩埋的往生。丈夫无从得知大学校园里的她到底是怎样扑火的一只飞蛾;最好他也不要知道。还是得好好活下去,“此后余生,一定要幸福”。她都想好了:两个人都是独生子女,可以生两个孩子。最好大一点的是男孩,小一点的是女孩。丈夫每天接送她上下班,周末一起洗衣,做饭。饭后在小区里散散步,再走远一点儿,可以去附近的超市备好第二天要做的菜。她从此忌吃生冷,丈夫在外也宣称封山育林。节假日打完电话给自己父母,总不忘接着打给公婆。在电话里她总是非常乖顺:是,都有检查身体积极备孕。爸妈多保重。
丈夫是个老实人,说过最动情的话就是:如果只能有一个孩子,他希望是女孩,像她。
这一年她二十八,丈夫三十二。他二十九。比她大一岁零一个月。
但上帝之手的安排从未就此戛然而止———至少在她这边是如此。
事实上她写过很多封信给他,只是从未寄出。她一直把这些信藏在自己的私人电脑里,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猛然间觉得过不去了的畸零时刻,就写下只言片语。这是她的树洞、救赎和不必回音的投寄处。这甚至和他本人都了无关系,因为她从未想过真的要让他知道。也许只是因为那些说不出口的黑暗梦境,让她想起往昔。尤其怀念的是自己那种让自己都害怕的危险激情:那从脊椎尾端一寸寸攀升的心旌摇荡,目眩神迷。后来怎么就再也没有这样深地喜欢过一个人?戛然而止,永远是意犹未尽。安全久了就禁不住怀念那饮鸩的快乐。
二十九岁那年,同样是一个四月,她出去办事,正好路过原来读过的大学。鬼使神差,她下车进了校门,轻车熟路找到了那教室。那天下午正好没课,只有零星几个人趴在桌子上自习。她站在教室门口看了一会,只见一对情侣正在角落甜蜜地交头接耳,打闹一会又分头自习。就在那同一个位置,她曾经和一个人接吻接得忘乎所以,不知道对面大楼什么地方就有个偷拍的相机,一一记录下当时的青涩迷狂。这个教室的课桌已经陈旧了,无数人在上面刻下自己的名字和誓言。她走进去随便找个座位坐下,一眼就看到眼前的桌上刻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夕阳西下,斜射的光擦亮了那桌椅、刻痕,照彻了啪一声落在刻痕上的一大滴泪。眼泪迅速渗透、洇干,无影无踪。她的心在初夏之光里渐渐非常宁静,静得就像青春记忆被完整取走一段,扔在了冰水里。再灼热的追问在岁月沉淀后都变成了沉默冰冷的石头:我等你,你不要让我等太久。结果是她等了太久、太久。
时空是空荡荡的荒漠,一切欢笑痛哭犹如书页,已经永久性地翻过去了吗?
另一些时候,她走在北京的二环路上,偶尔会想起,这人回到这城了吗?现在过得怎样?娶妻生子了没有?
他们交往的时间并不长,只去过一次小西天看电影。后来她大多数时候都回避去那条街上办事,一去就觉得到处都是旧日幢幢鬼影。年轻的他拉着同样年轻的她,轻快地穿过牌坊,走在去电影资料馆看内部电影的小道上。天渐渐地黑了,周围的店铺一瞬间全亮起来———就像约好了似的,对他们报以温暖和祝福。她几乎能看见当时自己没心没肺的笑,全然不知那一夜灯亮之后便永远不会天明。
有一次在外地出差,知道他和她共同喜欢的一个歌手在当地的酒吧驻唱,她便循迹去了。坐在昏暗闷热的小酒吧里,因一首歌她猛然想起他来,突然发现已事隔九年。眼泪潸然而下,像兵临城下猝然攻破了心防。她想,要是他突然在这黑暗中和她一起听这歌,这大学的孩子们仍然热爱的民谣。那他们该说些什么好呢?还是什么都不说,只是紧紧地拥抱,直至地老天荒?
歌手唱完三首歌,中场休息片刻。她的眼泪并没有随着音乐停止而停下来。到处都是走动的人影、碰洒的啤酒、压低了的语声:借过,当心!小阳台上有几点红光一明一灭,是热情而饥渴的烟头。不用刻意观察,也能发现暗中有些男女在接吻,荷尔蒙气息和汗味扑鼻而来。她也曾经如此年轻、如此天真、如此对爱情深信不疑。
歌手又唱了一首成名曲。掌声和尖叫声四起。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大声地喊:大叔,我爱你!一群女孩都起哄:大叔,我们都爱你!
这年头的年轻人都已经这么大胆了吗?当年只要十五张激吻的照片,就足以扼杀一段姻缘呢。滚烫的眼泪和笑容一起自然而然地流出来,她嘴唇抖得厉害,竭尽全力才能不出声音。黑暗的网徐徐降下,绝望又安全地罩住她。她闭上眼睛。歌手又在唱了。唱啊。唱吧。青春呀,青春啊。
大概第十个年头她才在九周年毕业聚会上,无意间知道他回国后在一家私立英语学校给人上课。因为工作很忙,一般不出来聚会。人人都知道他们这段往事,人人也都假装不知。好些人都拖家带口了,没带孩子的也纷纷互秀孩子照片,没人相信她十年了还没有翻过篇。有男生跑过来恭维她:越来越漂亮了。她盯着那人看了一会,突然想起来这人当年追过她,事发后也曾经在BBS上骂过她假正经。她含笑点头,一言不发地走开。endprint
过一会她突然听到有人说起他的名字,像一个小小的响雷炸开在耳边。她端着酒杯装作不经意地走过去,那群人辨认了一会,同样乏味地说: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
她一连和名字都叫不出的同学喝了三杯酒,才终于不动声色地打听到了他的微博名。
因为长期潜水,他从来没发现那个陌生粉丝其实是她。
又过了差不多三个月,她在微博上知道了他有一堂公开课。她决定去看一眼。就一眼。
他除了胖了一点之外,乍看上去没有别的变化。也许气质更安静了一点: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英文老师。可是如果仔细看,身上早已沾染了太多别的女人的印迹:穿衣风格,气息,打扮,发型。连眼神也不再如当初般玩世不恭,一开口就把她吓了一跳:原来他的声音是这样的吗?
就像重新结识一个陌生人一样,她无法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早知道他结了婚,第一次看到左手无名指上的白金戒圈,式样简单,和自己的倒像是一对。归根结底,审美还是一致的。总算找到了一个共同点,她眼底潮湿了一下。
与此同时他也正在好奇地打量她,他说,你倒没变什么。还是老样子。
她低声道:老了。
当年在教室里那样熟悉过的身体,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保持着至少五十厘米的安全距离。因她的沉默他变得局促起来,她想起多年前男友被她的沉默和大笑逼得要动手,差点笑出声。
他捕捉到了她眼睛里的一点笑意,放松下来:你这些年……过得怎样?
挺好的。
看上去也不错。他说:我后来给你写过信,你没回。
梦境轻车熟路地回来了。她笑道:不知道该回什么。
事实上她也就收到过一封。
在国外的时候经常想起你。觉得自己再怎样都不该走的,抛下你一个人。但是你知道的,全系就那么一个机会———也不知道年轻时怎么就那么想见世面。真出去了也就那样。归根结底还是要回来的:根在这里,心也在这里。生死都逃不掉。在纽约鼓足勇气写了封信,你没回,心想你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没想到———今天这么巧又碰见。我真的特别高兴。
他说得很流利、也很诚恳。她则微微蹙眉,想说的许多话都卡在了嘴边说不出口。有一年丈夫突然问她电脑密码,说想知道她每天都在写什么,她想不出理由拒绝,就是抵死不从。那次吵架吵得很凶,冷战了大概三礼拜左右,都已经做好去民政局的准备了,丈夫特意做好一桌子菜,又开了一瓶红酒,两个人沉默地喝完,饭后抱头痛哭,离婚的事就此作罢。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丈夫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当然不能告诉他这些年的隐性存在是如何影响了自己的生活:这是她的事情,和他毫无干系。看到他过得好,她同样感到一种惘惘然的安心。
只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他说。走之前你为什么一直不肯接我的电话?就那么恨我?
暑假五十六天,你没有联系我。放暑假前的两周,你也没有。总共加起来七十天,整整十个礼拜。
放暑假前我打过。他说。打过好几个,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担心是别人接的,就搁下了。你宿舍或者我宿舍的人,要知道我还在找你,不知道会说得多难听。那时候特别希望你明白是我,自己打回来,也不用多说什么,就说一声“我不怕”,或者“我不在乎”。整晚整晚地睡不着,等你。
你始终不打,我也就渐渐死了心。
她像听故事一样呆呆看着他。这当然不是真的。他一定是骗她的。那些电话铃声明明全是幻听,她多少次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去接电话,接起来都是茫茫空音。
你别说你不知道那是我。最早在一起时就说好的,暗号。你不愿意你们宿舍的人知道我们在一起,都是我打过去,挂断,过一会,你再打回来。
宿舍的电话铃在幻觉里一声声急促地响起来。窗边摇曳的凤凰木,红的叶子,绿的花,天地为之变色。她头晕目眩,勉强想起一句回话:你为什么不打我手机?
你从来不让我打你手机,说怕他看到。
他当时不是当众祝我们幸福吗?
你不亲口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真的分了?他无辜地、茫然地看着她。暑假也打过一个,你妈妈接的。她说,你现在状态不好,让我过一段时间再找你,有什么事最好等开学再说。我想,那就等开学吧,暑假反正也见不着,见面说清楚更好。但还没开学,他们就电话通知我去美国的事情落定了。开学那晚我一直给你打电话,打了宿舍电话打手机,你都不接。其实那次我就在在你宿舍楼下,还发了好几条短信,你不会看不到。后来我想,你大概是做了决定一刀两断了。那样,我又何必打扰你的生活?
那天下午。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看到你和一个陌生女人在一起。
什么女的?他瞪眼看她。一时之间她从他眼底看到了那段噩梦一样的楼梯,那两个言笑晏晏的身影:那不可理喻的妒忌心又回来了,火烧火燎,她蓦地闭上眼再睁开。
开学那天下午,我从火车站回学校,直接就去了你宿舍楼下,四点半左右,突然看到你和一个女生笑嘻嘻从楼上走下来。我当时以为是你新女朋友。
他迷惑地看着她,想了一会才说:那天好像只有助教来找过我,问我美国签证办好没有。暑假一直她联系我的。
是助教。她说。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大四新来的助教。但是晚了,你已经去美国了。
她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一直没法原谅自己、原谅命运。两个人多少年的疑惑彼此拼图一样一块块在头脑里拼起来。所有细节都落实了,却最终仍然拼成了一个巨大的缺憾。几乎是就差一点点,两个人就在一起了。但就是差那么一点点。
她听到自己哑声问了这么多年最折磨她的那个问题:最后那一天,你打了无数个电话,到底想说什么?
本来想说好多话,到后来就剩下一句。
什么话?
那天晚上我无论如何不该走的。事后想起来,发了疯一样后悔。endprint
她还以为会是我爱你、你等我从美国回来诸如此类呢。就这一句,将她整个人又重重扔回了那个黑暗里的房间,两个沉默以对的剪影,爱欲角力,互相抵牾。她整个人剧烈地颤栗起来,却发现爱、恨,都是久远乃至于不复存在的事。像没烧尽的炮仗,在灰烬里又轻轻炸裂了最后一朵黯淡的金星。
他面对面地说起过去显然也受到了震动,表情没那么自然了: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机会和你说这些。
在梦里找了好久,黑暗中那条银杏大道终于找到了,上面果然铺满了落叶,一层层都是他们不曾共度的虚耗的黄金时代。她从来没有和他没有肩并肩走在上面,从天黑走到天亮,一直走到卢沟桥去。而此刻学校的走廊尽头,天光仍然大亮,是四月底的下午六点钟,夕阳正在竭尽全力放出最后的光和热,这一点余温转瞬即逝,马上就要沉入长达八小时的黑暗寂静中。
她仰脸望着他,看到的却是黑暗里寤寐思服的自己,无尽的懊悔,点滴到天明,碧海青天。刚才她随手一指的那个隔壁班的男孩早走了吧。他一定早就知道她是骗她的。这个世界还是只有他最知道她,但是他也并没有抓紧她。
年轻时彼此都是任性,都是试探,都是骄傲,都是满心以为走过去了还有更好的,悲欢离合,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又何尝不以为事如春梦了无痕,她又何尝不是大步走过、昂然不顾。后来的低回宛转纯粹都是旧疾发作,但无论如何,她也仍然好端端地活下去了。
而他也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要把这些年没有看到的模样都尽收眼底。
你那时候特别瘦,瘦得都让人担心。我一只手就能把你抱起来。到现在还能听到那时候你的笑。
她同时也听到了那笑声:朗朗的,从天边最远的一颗星千里万里地传过来,又飘渺地千里万里地远去了,是逝去的,晨曦中的卢沟桥上传来的不存在的歌吹。
你现在手机号多少?
她木然地背诵出来。十一个数字。
她知道他不会打的。
回国后给你发过一次信息没回,你果然换号了。他说:有一次我经过小西天那个牌坊还想起你。想起你当时怎样一蹦一跳地拿着票,咱俩一起去看电影资料馆看老电影。那天夜里的槐花好香,是四月的最后一天,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这个世界上没人比她更记得那一天。刚走过牌坊所有路灯在那一刻突然全亮了,像一场戏拉开了大幕,追光灯打下来。她笑得沧海桑田。
我有小孩了。因为她不说话,他被迫变得很饶舌。生了个女儿。已经三岁多了。
她当然知道,而且知道那个女儿很像他。他给女儿起的名字中,有一个字是她名字的谐音。她一直多情地当这是巧合。
我太太在银行上班。他继续说。她很好……但和你在一起总归不大一样。后来再也没有那样发过疯,始终达不到那个沸点。也就是你。
她甚至知道他太太的样子。他在微博上发过,比他年轻得多,时髦,伶俐。和她完全不是一个类型。两个人时常在微博上打情骂俏,但还是女的更活泼得多———此刻她想起他妻子,心底却奇怪地一点妒意也无。要嫉妒,也该是他妻子嫉妒。嫉妒自己永远无法到场的他的青春。即使曲终人散,属于她的一小段时光永远属于她,这就很好,也不就需要更多了。
你一会回家吗?我送你到地铁站去。
好。
这时他们是肩并肩地走在夜风里,夕阳西下,生生被他们走成了幽暗的月夜小径。就像很多年以前看电影那天,他明知道她有男朋友,还是毅然决然地拉起她的手。她第一次挣脱了他,他讪讪地说,你的手好凉;手凉的女人没人疼。还有他特有的拥抱,手劲蛮横,嘴唇却温柔,从额头开始吻起,左脸颊,右脸颊,鼻尖,嘴。她每次都像是全身浑身通了电,从内里的最深处生出热望来,到顶端一滞,开出好大一朵虚空幻境。还有他教她接吻:舌尖深浅不一,进退有度,鱼戏浅水,鸟翔半空。为了不陷入更多往事,她终于开了口:你平时都做什么?
备课。陪孩子。周末会带小孩和太太去动物园。
他没骗人。这和她对他的了解差不太多。
但是说句玩笑话:在动物园里看长颈鹿时都会突然想,要是孩子她妈是你就好了……这念头就像根刺,藏在最柔软的地方。大部分时候没知觉,有时疼一下。就那么一下。
那就拔掉。她飞快地转过脸去。眼中钉,肉中刺,都拔掉。
说得轻松。他说。见不到你还好。见到就知道它一直在那里,年深日久,越长越大。
又来了。这些话都是梦里听到过的,在现实里听到的滋味和指向的可能性完全不同。浩浩汤汤的十年流过来,一眨眼又淌过去。他们是再也、再也回不去了。事实上,也没人想要回去。
拔不掉———就让它在那里呆着吧。有一天肉长好了,也就不觉得了。
我也是这样想。他笑着,换了个话题:你今天能来看我,我真的特别高兴。本来以为这辈子都见不上了。你也结婚了吧?丈夫对你好吗?———不会是那个人吧?不是那人。对我挺好的。
不是那人就好。那人配不上你。他再次想不起该说什么。这样的对话对于两个人都是负担,也许。说深说浅都不合适,毕竟已经那么多年了。
地铁站已经到了。他在进站口略迟疑了一会,看着她笑道:我家远,到家又得九点多快十点了。
是啊。那快回去吧,再见。
他们谁都没有提出再在附近走走。并不是同一条线,在这个站就要分头换乘。到了安检的分岔路口,他站住了有点迟疑地看向她,仿佛等她再说点什么。她朝他很快地点了下头,便向自己那边走去。一边走一边找公交卡,低头找了一会,无意一回头,发现他居然还站在原地面朝她。没有笑容,有点怅然。她本来以为他早走了。
等等我。她看见二十一岁的自己轻盈如小鹿,向二十二岁的他雀跃地奔过去。走吧,我们去钓鱼台,去银杏大道,今晚的月亮特别好。我们一直走,走到卢沟桥,宛平城,数清楚那些石狮子到底有多少只。到底多少只?438只,492只,还是501只?
那张公交卡终于摸到了。卡背面是他们共同喜欢过的梵高:向日葵枯萎了也还是向日葵。三十一岁的她冲三十二岁的他飞快地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自己那边的闸口。包里“滴”的一声,是手机。一定是丈夫的短信:你在哪儿?今晚吃什么?再就是卖房子卖保险的:一平方三万,高速直达,毗邻地铁。泰康人寿,保您平安。
反正不会是他的。
刚才给他的那个号完全是胡诌的。再让她回忆一次,她也想不起来。前路漫漫,她大步地走过去,人群如惊鸟退散,如摩西分开红海。她迟早都会回家。但在回家之前,她要先独自去一次卢沟桥,从天黑,一直走到天亮;数清楚那些狮子再从卢沟桥一步步走回还没落叶的银杏大道,从春天,一直走到秋天。
(选自《创作与评论》2015年第3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