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梅
(西南大学汉语言文献研究所 重庆 北碚 400715)
郭璞《穆天子传注》对古籍整理的启示举隅
李晓梅
(西南大学汉语言文献研究所 重庆 北碚 400715)
研究《穆天子传注》对当前的古籍整理工作意义重大。确立凝练完善的训诂术语体系、灵活运用多种方法训释古书、重视当下的活的语言材料,是郭璞《穆天子传注》对古籍整理的有益启发。
《穆天子传》;郭璞;训诂
郭璞,字景纯,河东闻喜(今山西省闻喜县)人。他生活于两晋之交,是当时重要的训诂学家。《晋书·郭璞传》称他“注《三苍》《方言》《穆天子传》《山海经》及《楚辞》《子虚》《上林赋》数十万言,皆传于世。”
《穆天子传》(以下简称《穆传》)是晋太康二年出土的“汲冢竹书”中的一部,而且是其中唯一得以旧本流传至今者。在郭璞的时代,《穆传》还是一篇新的出土文献材料,郭璞不仅为其作注,还多次援引其中语料注释他书,可以说在《穆传》的保存和流布方面,郭璞的注疏居功至伟。从《穆传注》和郭璞引《穆传》为他书所作的训释中,更可窥见后来王国维提出的“二重证据法”的理论与实践先驱。
学界有不少从词汇学、语言学角度研究郭璞注书的成果,而对《穆传注》进行训诂学研究的专门论著却不多见,这也许跟《穆传》本身的内容性质有关。但对于现今可见最早的一部专为出土文献作注的著作来说,目前对《穆传注》的关注显然远远不够。而且,在出土文献不断涌现的当下,学人不仅要破解其中语言文字的障碍,更应思考如何增强其可读性,使其为世人所认识、理解、利用并广泛流传。在这方面,《穆传注》正好为我们提供了有益的思路和经验。
为读者扫除语言文字障碍是注释古书的首要任务,特别是对于没有传世本可勘比的出土佚籍来说,在注释时要做到文字精审又易于理解,就要有一套完善的训诂术语。《穆传注》中,郭璞对训诂术语的运用已经十分纯熟,而且形成了比较成熟的体系。
(一)释字术语
《穆传》以古文书成,用字习惯与时人差距极大。为了说明文字的古今、假借、异体关系,郭璞在注释中使用了如下术语:
1.某,古某字。用以注明古今字,如:
2.某,犹某。用以注明假借字,如:
《穆传》:“乃绝漳水。”郭注:“绝,犹截也。”(卷一)
3.某,即某。用以注明异体字,如:
《穆传》:“鶤鸡飞八百里。”郭注:“(鶤鸡)即鵾鸡,鸿鹄属也。”(卷一)
(二)注音术语
郭璞对《穆传》的注音有三种不同情况,即为正文注、为注文注、兼为正文与注文注,这主要依据被音字的位置来判断,王国维对此有详述。郭璞注音时结合使用了直音、反切和词语注音等多种方法,对于一些难以切分的复音词,郭璞采用了合并注音法。其所用相关术语如:
1.某,音某。以同音字直接注出读音。
《穆传》:“山川闲之。”郭注:“闲,音谏。”(卷三)
2.音某某之某。以一个词语中的一个字给另一个汉字注音。
《穆传》:“诸飦乃膜拜而受。”郭注:“诸飦,亦人名。音犍牛之犍。”(卷三)
3.某某二音;某某两音;音某某。用以为双音词注音。
(1)《穆传》:“爰有 堇。”郭注:“祗堇二音。”(卷四)
(2)《穆传》:“曰枝斯、璇瑰、瑶、琅 、玪……”郭注:“璇瑰,玉名,旋回两音。……玪,音钤瓆。”(卷四)
4.音某某切;某某切;音某某反。运用反切给汉字注音。
(2)《穆传》:“鄄韩氏。”郭注:“鄄,之然切。”(卷二)
(3)《穆传》:“因具牛羊之湩以洗天子之足。”郭注:“湩,乳也。……音寒冻反。”(卷四)
(三)释义术语
《穆传注》中的释义包括训释词义和阐述文义。郭璞注释《穆传》时使用的释义术语有:
1.某,谓某。如:
《穆传》:“以诏后世。”郭注:“诏,谓语之。”(卷二)
2.某曰某。如:
《穆传》:“西王母为天子谣。”郭注:“徒歌曰谣。”(卷三)
3.某,某也;某,犹某也。如:
(1)《穆传》:“士女错踊九□乃终。”郭注:“错,互也。哭则三踊。三哭而九踊,所谓成踊者也。”(卷六)
(2)《穆传》:“视皇后之葬法。”郭注:“视,犹比也。”(卷六)
4.言某也。一般用以阐释文义。如:
《穆传》:“帝收九行。”郭注:“九行,九道也。言收罗九域之道里也。”(卷四)
5.直接阐述,不加任何标志性词语。如:
《穆传》:“觞天子于盘石之上。”郭注:“觞者所以进酒,因云觞耳。”(卷一)
(四)阙疑术语
郭璞在为《穆传》作注时,遇到无法训释的词语或义例或者对前人说法有疑问者,并不采取回避态度,而是实事求是地阙疑待考。这一类术语主要有“未详”“未闻”等,其用例如下:
(1)《穆传》:“天子大服冕 。”郭注:“冕,冠; ,衣。盖王后之上服。今帝服之,所未详。”(卷一)
(2)《穆传》:“膜稷。”郭注:“稷,粟也。膜,未闻。”(卷四)
由上可见,《穆传注》的训诂术语丰富全面,涵盖了对书中文字形、音、义的训释,兼有专用以阐释文意和阙疑待考的用语,已经形成了较为完整和固定的训释体例。读者祗要明了其训释体例,就能快速掌握文意。此外,郭璞的训诂术语表意清晰,特征鲜明,便于读者辨识利用,这对其所注文献的进一步研究使用是很有助益的。
整理古书的最终目标,就是使书上所载的内容能够为人所识、为人所用,对古书的注释也正是为此服务的。训诂家们必须摆脱窠臼,采取多种方法帮助读者跨越理解障碍,才能化艰涩难懂为明白畅达,使古书焕发生机。在这一点上,郭璞在《穆传注》中所使用的训诂方法堪称成功。
传统的训诂方法主要有因形求义、因声求义和比较互证等,它们各有所长,注家在注书时往往需要将三者结合使用。郭璞注《穆传》时亦是如此。
(一)因形求义和因声求义
1.《穆传注》中因形求义法的用例如:
《穆传》:“文山之人归遗乃献良马十驷。”郭注:“四马曰驷。”(卷四)
此是直接分析构字部件以求取字义。
2.《穆传注》中运用因声求义法的有如下几种情况:
(1)《穆传》:“爰有温谷乐都。”郭注:“温谷,言冬暖也。”(卷一)
(2)《穆传》:“盛馈具:肺盐羹、胾脯……百物。”郭注:“(羹)肉也,当以音行。”(卷六)
例1是由词语本身所描绘的情状解释得名之由,例2和例3则是由字音求取词义。但洪颐煊认为例3中“音”字可能为“ ”字之误。
(二)比较互证
由于《穆传》是出土佚文,很多时候,从字形和读音分析都不足以明确文义。故而《穆传注》中大量运用了比较互证的方法,藉助他书注语、今人时语、方言俗语、史事逸闻、民间风俗等多种材料进行训释。
1.郭璞在《穆传注》中广引群书为训。例如:
(1)《穆传》:“天子乃奏广乐。”郭注:“《史记》云:赵简子疾,不知人,七日而寤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心。’广乐义见此。”(卷一)
(2)《穆传》:“天子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郭注:“黄帝巡游四海,登昆仑山,起宫室于其上,见《新语》。”(卷二)
(3)《穆传》:“六师之人毕至于旷原。”郭注:“言将猎也。下云‘北至旷原之野,飞鸟之所解其羽’、《山海经》云‘大泽方千里,群鸟之所生及所解’、《纪年》曰‘穆王北征,行积羽千里’,皆谓此野耳。(卷三)
郭注征引他书数量很大且不拘一格。无论是上古典籍《诗经》《尚书》,还是近人著作《史记》《新语》,甚或新出土的文献材料《竹书纪年》,都能信手拈来。如例3中采同书前后相关文字相互印证的例子,在《穆传注》中亦数见不鲜。
2.以时语、方言注古书是郭璞注书的一大特色。如:
(1)《穆传》:“劳用束柏加璧。”郭注:“劳,郊劳也。五两为一束。两,今之二丈。”(卷一)
(2)《穆传》:“尚能复来。”郭注:“尚,庶几也。”(卷三)
(3)《穆传》:“天子乃赐之黄金之婴三六。”郭注:“(婴)即盂也。徐州谓之婴。”(卷二)
(4)《穆传》:“因具牛羊之湩以洗天子之足。”郭注:“湩,乳也。今江南人亦呼乳为湩。”(卷四)
前二例是用时语解释古语,后二例是用方言印证书中文句。
《穆传》本身是用上古汉语书面语写成,文约意丰,其中许多单音词在魏晋口语中已经演变为复音词,郭璞注意到这一点,在作注时大量使用了时人易于理解的双音词,如以“山后”训“尾”,以“水涯”训“汭”等。
3.以史事、时闻、民俗注古书。例如:
(1)《穆传》:“得白狐玄貈以祭于河宗”郭注:“以将有事于河,奇此获,故用之。汉武帝郊祀,得一白鹿,以为祥瑞,亦将燎祭之类。”(卷一)
(2)《穆传》:“乃铭迹于县圃之上,以诏后世。”郭注:“谓勒石铭功德也。秦始皇、汉武帝巡守(狩),登名山所在,刻石立表,此之类也。”(卷二)
(3)《穆传》:“工布之四□吾乃膜拜而受。”郭注:“今之胡人礼佛,举手加头,称南谟拜者,即此类也。音模。”(卷二)
(4)《穆传》:“天子渴于沙衍,求饮未至。七萃之士曰高奔戎,刺其左骖之颈,取其清血以饮天子。”郭注:“今西方羌胡刺马咽取血饮,渴亦愈。”(卷三)
例1、例2,以秦皇、汉武史事证之。例3用胡人礼佛情形来阐述“膜拜”的动作,贴切而生动。例4是以异国见闻来印证书中事件。
《穆传》中记载的大量典故等,由于年代过于久远,读者难以领会,郭璞就用年代较近且为人所熟知的书证、逸闻和风俗来阐述,拉近原文与读者的距离,使读者能够身临其境。
从上文列举的《穆传注》义例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到郭璞训诂思想中超越时人的闪光点。
首先,在因声求意方面,《穆传注》中因声求义的义例虽少,却已能够反映郭璞对音义关系的认识。郭璞在《穆传注》中虽未明确提出因声求义的理论,却能够自觉地运用此方法,对所注书的疑难处进行分析。他能够摆脱字形束缚,从语音着眼探求词源,而这些认识又集中反映在其另外两部更重要的训诂著作《尔雅注》和《方言注》之中。
其次,重视引用当时的活的语言材料。古书之所以难读,就是因为其中的表述与今人的用语习惯相差太远。要消除这种隔阂,莫过于用注者所在时代通用的语言来进行训释。郭璞用晋语为《穆传》作注,并且在注中不厌其烦地强调某词“今作某”,这不仅帮助当时的读者读懂了古书,更为后人研究晋代的语言发展情况留下了大量宝贵资料。另外,在郭璞之前,学者注书都极少引用方言俗语,而郭璞将之大量引入注释中,使其注文更加直观而鲜活,增强了可读性。
同样令读者倍感亲切的是郭璞为《穆传》作注时引用的史事和民俗资料。当代新出土的文献中,有不少是无法与传世本相互对照的佚文,再者,由于不少注家常年浸淫古籍,行文难免艰涩,忽略了读者的阅读感受,这尤其容易让初学者产生畏难情绪,以致曲高和寡,丧失了注释古籍的原意。事实上,注书时适当引入一些通俗易懂的典故并不会有损于著作的严肃性,反而能够帮助经典走下神坛,为更多人所接受,在更大范围内发挥其价值。
总而言之,郭璞《穆天子传注》从训诂术语、训诂方法和训诂思想三个方面,为古籍整理尤其是出土文献整理提供了许多有益的经验和启示。吾辈如能深切体察,对今后的古籍整理工作将是大有裨益的。
[1]〔晋〕郭璞注,〔清〕洪颐煊校订.穆天子传[M].上海:商务印书馆,1959.
[2]〔唐〕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3]刘盛举,王盛婷.《山海经》郭璞注释语研究[J].西华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3(5).
[4]葛红杉,李玉涛.郭璞《尔雅注》训诂术语释义例刍议[J].世纪桥,2007(5).
[5]王国维.王国维遗书(卷一)[A].观堂集林(卷五)[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