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辰
五月的北京,白云青天,艳阳高照,春风拂面,朝阳公园马术场地热闹非凡,为期8天的2015浪琴表国际马联场地障碍世界杯中国联赛落下帷幕。骑手英姿飒爽,骏马酣畅驰骋,观众热情高涨,马术在大众眼中从来都是贵族运动。赛事期间,记者有幸探访马厩,看到了光鲜背后、想象之外的人和事。
比赛场地的西北角有一扇不起眼的铁栅栏门,不远处一排排板房连缀成线,一滩滩水从满地杂乱的塑料水管中流出,格外泥泞的洋灰地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杂草。向前走两步,便远离了赛场的喧闹,紧接着一股浓郁的马粪味儿扑面而来。这就是本次赛事的上海队马厩。
“你好,请问田雨在吗?”
“我就是”,一个正在擦拭皮靴的白衣女孩儿抬头道。田雨将在下午3点的150厘米世界杯赛中第三个出场,此时距离比赛开始还有一小时,寒暄后她便牵着马去训练场了。
听说是来采访的,马厩中一位中年妇女起身笑迎:“我是田雨妈妈,你好!你能帮我劝劝田雨吗?叫她别骑马了!”记者怔在那儿,有点不知所措。
田雨妈妈掏出手机给记者看田雨的照片:“这是她年初参加西班牙阳光之旅马术比赛,就她一个中国骑手。你看,赛场上专门为她升起的五星红旗,我很为她感到骄傲!今年除夕我们还在巴黎转机。这些年,为了参加比赛,我跟着她满世界跑,几乎没过过年。”说着,田雨妈妈有些动容。
刚刚19岁的田雨今年已是第五次参加世界杯赛。她4岁开始接触马,7岁学习马术,与马朝夕相处了15年。三年前,她曾获本届比赛120厘米级别个人冠军。
马术比赛分为盛装舞步和场地障碍。在场地障碍赛中,又以障碍高度分为不同级别,从地杆赛到60-90厘米,再到120厘米,目前最高的是150厘米级别。选手需骑马按照一定的路线越过10至15个障碍,基础分为0,碰掉一个障碍的木杆罚4分,俗称“打杆儿”,以用时最短、罚分最少者为胜。如出现马匹不服从、拒跳两次或选手落马,则直接淘汰。
田雨妈妈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还没等记者发问,便滔滔不绝:“我不否认马术是一项优雅运动,但是别人根本看不到这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她一个小姑娘,从小训练。为了保持姿势,冬天就没穿过秋裤。北京的冬天零下十几度,她天天就在马背上穿着单衣挨冻,手上脚上全是化脓的冻疮。你能想象是什么感觉吗?1米50的障碍和她眉毛一样高,她骑在马上要越过障碍,马跳起的一瞬间,你知道我在一旁看着是什么感觉?提心吊胆啊!有一次她从马上摔下来,我就哭着说,‘宝儿,咱不练了,咱回家吧!’所以,你能帮我劝劝她,叫她别练了,行吗?”田雨的辛苦,妈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田雨是北京姑娘,目前代表上海队参赛。田雨妈妈说,她最开始让女儿接触马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女儿会对马术这么执迷不悟。劝过很多次,都无济于事。渐渐地也就由着她的性子,看开了许多。说起来,她有些无奈,不过既然女儿喜欢,她还是尊重了女儿的选择,虽然自己也跟着吃了不少苦。在请马工之前,大部分杂活儿都由田雨妈妈揽下:给马换水、喂食、清马粪、刷马毛、打扫马房、洗汗屉和各种护具、搬草料等。这些年来,女儿无论在哪儿比赛,妈妈都陪伴在身边。由于田雨没有教练,常年自己训练,而马术需要团队的配合,所以,田雨选择加盟了上海队。
谈及母亲,田雨说她很抱歉:“我从选择做职业骑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孝了。我让妈妈过得很辛苦,她为我舍弃了很多东西。上午60-90厘米比赛中,月河弯俱乐部有个小女孩儿名叫思思,她的马前些日子不是她自己骑,在这次比赛中马匹出现了拒跳,思思坠马。她妈妈趴在我肩膀上哭着说:‘我从来没哭过,真是太提心吊胆了!’你想,一个贴着地面的比赛,母亲都已经是这样了。我自己没有当过母亲,没法切身理解这是什么感受。但是你能想象得到她不在乎你能打多少杆儿,或者是不是冠军,这些她都不在乎,只希望你好好的。”
比赛开始了。田雨妈妈在马厩点燃一颗烟,“心脏不好,不敢去看”。到田雨出场时,田雨妈妈还是来到了场边。150厘米级别的比赛对年轻的田雨来说还是有难度,她发挥得并不理想,在最后过连续障碍时,打了7根杆儿,耗时100多秒,严重超时。记者拍拍田雨妈妈的肩膀,她叹了口气道:“这就是她自己必须要经历的磨难。”
田雨没有直接回马厩,而是去了训练场,她有点不甘心。田雨在比利时认识的好友帕特里克将随后出场,他对田雨说:“除了最后一条线,其他都是马犯的错误,没关系,最后一条线和另一条AB的线一样,应该收而不能放。”
田雨很感激帕特里克从骑手角度对自己的帮助:“因为我目前没有教练,一个人在北京训练,很多东西我自己看不到,需要另一双眼睛帮我看有什么问题。这是两个马人之间的交流。”
刚刚回国不到三个星期,田雨对国内的场地显然不太适应:“朝阳公园的马术场地以前是沙滩排球场,那时候马在沙子里面跑,都看不见蹄子!我一冬天没在国内,我的马就没有上过人,出现不好的情况很正常。我不是看打杆儿不打杆儿,也从来不在乎第几,我更多看到的是我的问题,不是马的问题。我的问题是在进障碍时没进好,马很努力地在跳。150厘米这个级别不是每一匹马都能很轻松完成的。至少我的马wonderboy很勇敢,它做了,我为它感到骄傲。这个系列赛我基本上每一天都进场领奖,我很满意。可能最后没拿到非常理想的成绩,但是我看中的不是这个。”
虽然田雨岁数小,但与马朝夕相处的15年令她有不少感触。“第一次接触马,就觉得它是一种很有魔力的动物。我看着那双眼睛,能从里面读懂很多东西,这种特殊的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刚开始喜欢骑马,是觉得坐在马背上的感觉很好,慢慢发现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别人说:‘啊!你怎么玩儿马呢!又脏又臭又危险的!’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欢。女骑手跟马之间更多是情感上的交流。对,是爱情!”
赛场如战场,在旁人看来,骑手和马是战友关系。但田雨不以为然,“走到今天,我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爱在这项运动上面,对我意味着很多。我不能想象哪一天我不骑马。我喜欢做一名职业骑手,不能离开马。可能有一天我老了,骑不动了,但是马不会离开我的生活,我还是会从事与此相关的行业。我对兽医这个职业也很感兴趣。也许我不去骑它了,在我能跳得动的时候,我还是不会离开马。我怎么觉得我们谈的是60岁以后的事情!”
小小年纪的田雨说她很少跟媒体谈及自己的苦,“吃苦是肯定的,当运动员没有不辛苦的。这项运动更辛苦的是人跟动物的配合,马是另外一种生命,它脑子里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它不会说,没法交流,它身体上的反应会通过肢体语言传达出来,骑手要很快去领会它的想法,马术是这种辛苦。我的三匹马性格都不同,我和它们接触的过程中,需要不停转换,用不同的方式和每匹马交流,力争每一次都能达到人马合一”。
马术的确需要人与马的默契配合,有时候,心灵的沟通甚至比驾驭调教马的技术更为重要。“我觉得这项运动能培养人独立的性格,接触马之后,我发现马教会人要去尊重每一个生命。马的眼里看不出高低贵贱,只知道骑手对它的心是否真诚,它能感觉出来。”
2013年,田雨妈妈带田雨去沈阳看第十二届全运会。那时,田雨对妈妈说:“妈,我也想参加全运会。”田雨时刻忘不了她曾说的这句话,并为之努力。
田雨的马工顾国亮说,在田雨还举不动马鞍的时候,就踩在凳子上自己备马,把马鞍扔到马背上,“我要帮她,她还不让!这个小丫头挺倔的,但我感觉跟这个丫头合得来”。
顾国亮从2004年起就跟着黄祖平在德国的一个马术俱乐部训练,2008年黄祖平成为中国首位奥运骑手。一年后,顾国亮放弃了辅佐奥运骑手的机会,选择了田雨。田雨亲切地称顾国亮为“顾哥”。
田雨说,在她什么都不是的时候,顾哥毅然决然选择跟着她,她很感激。“顾哥抛家舍业这么多年,一直跟我满世界跑,很不容易,他女儿还小。其实,他可以跟更好的骑手,我挺感激他的。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才12岁。他一直在帮我,不计付出,最应该受尊敬的是他这样默默付出的马工。”
也许是长年与马生活在一起,顾哥皮肤黝黑,憨厚老实。问他怎么想起做马工,他嘿嘿一笑,腼腆地说:“以前也没接触过,偶然的机遇吧。我那时候也年轻,一开始说出国两年,我说那就去吧。可是一待就是五年。在国外也学到不少,那时黄祖平指导我,晚上没事就想一想怎么照顾马。有些人干一段时间就埋怨马,嫌弃马,抱怨说‘哎呀,马这么脏’,从没有找自己的原因,全都赖到马身上。我就总结自己,尽量不去怨天尤人。马出了什么问题,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年过五旬的马工李师傅说,每天清晨4点半,他们会给马匹喂一顿料,再带着马房里的每一匹马走一走,不管是否比赛,适当运动都是必须的。10点钟左右会给马再喂一顿草料,具体时间会根据比赛安排进行调整,喂食和比赛必须间隔两小时左右。下午和晚上会交替再喂几次草料。有的马一天能吃15斤草,有的一天也就吃9斤。马匹需要一直有人照看,马工每天都会住在马房,打地铺是常有的事。
除了喂料,清粪也是日常必须的工作。夏天酷暑难耐,马房又闷又热,清马尿的感觉可想而知。要防止马中暑脱水,保证马的活动量,每晚要把马牵出来洗一回澡,不仅要凉水冲洗,还要涂上专门的沐浴露,轻轻揉搓。每隔半个小时扫一次马房。数九寒天里,为防止感冒,马洗完澡还需及时烘干。
遇到比赛,马工们会更忙。比赛前,马工要把马鬃编成辫子,为了马儿在赛场更俊俏,“吉祥髻儿”必不可少,比赛后还得一绺一绺解开,很费事。还要定期给马剃毛,田雨说,“用给人推头发的推子给马剃毛,顾哥每次剃完一匹马要耗时三天!”
比赛中马会出很多汗,顾哥给马洗完澡后,还要在马腿上抹一种叫做冷却泥的药膏,并用报纸加软布包扎起来。冷却泥内含有镁粉和维生素,是给马腿降温用的,防止马腿发胀。这不单是为了第二天的比赛,而是为了马匹的长远健康。随后,还会给马匹涂上防止干裂的蹄油。
马工的工作平凡而辛苦,顾哥说这些年离不开家人的理解与支持:“家人的态度是只要我愿意,他们都支持。一个月几千块钱,我感觉养家糊口挺满足的。长期下来习惯了,也喜欢这样跟着比赛,一天从早上带三四匹马一直比赛到晚上,忙忙碌碌的。跟马在一起,我感觉每天过得挺舒服,挺踏实。”
田雨说:“在赛场上,我和马是战友,没有马就没有我;到了场下,没有马工就没有马。没有我母亲就没有我,没有马主支持我就没有马骑。”
田雨说以后如果不骑马了,也许会去当兽医。在马术比赛中,兽医到底有多重要呢?希德罗是国际马联的官方兽医,来自英国。他从1997年开始,每年都会来中国检查马匹,因而对中国马匹情况非常了解。本次中国联赛期间,希德罗和他的同事每天工作8小时以上,主要是赛前验马,看参赛马匹行动是否正常,有没有跛行。
每天早晨,兽医们需要在7点钟左右到达赛场,准备必须的药品以及需要治疗的马匹名单。兽医们所用的仪器很专业,比如检蹄器、超声检查仪、X光仪等。比赛前15分钟准备好药品、纸笔以及马匹治疗需要申请的清单。比赛进行时,他们会一直在赛场待命,直到比赛结束。有突发情况时,他们及时检查和处理。比赛结束后,还要给一些预约治疗的马匹治疗。虽然每日晚上8点钟左右才能离开赛场,但这并不意味他们的工作结束了。兽医的手机是24小时开机的,一旦夜里有马匹生病,他们会第一时间赶到马厩,为马进行急诊。
别看马个子大,但很脆弱。马是直肠子,最容易得的病是肠梗阻。田雨说,一根胡萝卜如果块儿切大了,马吃下去就容易堵住肠子。这时,马会疼痛难耐,如果排泄不了,便很容易死掉。因此,兽医在马术比赛中担任着十分重要的角色。翻开国际马联规则的第一页,上面写着“马的利益高于一切”,这是国际马联的一条重要规则,要把马的健康、权利、福利放在第一位。这种“以马为本”的思想充分体现了兽医工作的重要性。尽管工作有难度,也很辛苦,但是兽医们表示,马的健康就是他们的最大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