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散步

2015-07-06 00:20简墨
延河 2015年7期
关键词:趵突泉

简墨

趵突泉

都说趵突泉是济南最好看的泉——还都说趵突泉是天下最好看的泉。嗳,都说的话一般是对的。

光好看还不算什么,关键是质优,达到了一级饮用水标准,是泡茶的上佳之选,也是乐趣丛生的宝物。父亲讲,很久以前,趵突泉附近的花墙子街、大板桥、小板桥、箅子巷,以及自己儿时住过的剪子巷,居民吃水无不直接取自趵突泉水,洗衣沐浴浇花洒扫等更不用说,小蟹小鱼常爬出墙缝,用泉水种出的白莲藕甜得脆得没有一丝渣,而走着路,掀开一块脚下的青石板,水就会橡皮筋似的弹跳着,一管一管滋出来,挂上道道小瀑布。

乾隆皇帝可谓趵突泉的第一知己了——据说当年康熙、乾隆祖孙俩三临、两临的,都曾多次在这里临水静坐,领略趵突泉风韵,而第一次下江南时,品尝到趵突泉水后,乾隆更是将携饮的一船玉泉水全部换成了趵突泉水!一路喝到江南水乡的扬州、苏州、杭州,也不肯丢手。回京后,还对趵突泉恋恋不忘,封“天下第一泉”,精心写了条幅,送达济南,勒刻以彰显天下——是想念吧?过了不知多少日子,再见玉泉时,他仍想念起远在北京之南的趵突泉,于是赐名“玉泉趵突”……有一丝“此泉不是彼泉”的遗憾意味在,也有一丝“且将此当作彼”自我安慰的阿Q精神。可惜那时没有飞机,否则他老人家一定两地来去三百遭了——唔,还幸好没谁发明乾坤大挪移,否则“济南趵突泉”一定早成了“北京趵突泉”啦。

不知道,他在它身边第一次坐下来的当儿,是不是认出了自己的前世?它在他眼里,是否有最美的、别人不能看到的现身?否则,一个人怎么会对一个泉那么痴迷?……就冲他和趵突泉的缘分,我们济南人也该和扬州人口头常说“我们隋炀帝”一样,说“我们乾隆帝”了。呵呵,那个叫法还真是可爱。如你所知,人和人一对一的交往,轻谈慢语里微妙的暗流相合、贯通,其实是相当私人的感受,无法为第三者所知,这种感受带来的直觉,往往可以决定交往能否持续,及持续多久。人和泉的交往也无非如此。

一个爱天下美物、自诩风流的盛世君王,他的眼见口尝应该不少了,可是,趵突泉拴住了他的心。这当然不是出于偶然。国内有泉的地方够多,月牙泉所在的敦煌,惠泉所在的无锡,虎跑泉所在的杭州,蝴蝶泉所在的大理,还有玉泉所在的北京,等等,可是,只有趵突泉所在的济南被称为了“泉城”。这当然也不是出于偶然——像一位才冠古今的艺术大师,他(她)一定质优而多产一样,济南的泉非但富营养,有益身体,数量也是其他城市不可比拟的——在这一点上,几乎国际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无法与济南相提并论。泉出没在济南的大街小巷市区乡村……到处都是!即便世界上没有自来水一说,这里的人们也不会感到一点生活的不便——泉水自来。

而所谓七十二名泉,实在只是一个笼统和简易的说法,如同中国文化里常以“九”代表最多似的,“七十二”在这里的作用不过是个形容词,意谓“最多”、“独步天下”。实际上,仅2003—2004年对泉的一次普查,就得出了济南辖区内733处泉的结果,2011年,又在一眼一眼地找、算,还没找完算完,已经有了八百多处——这不是最终的定数,因为这块土地上,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出现新的泉。传说旧时在丰水期,人们闭着眼用木棍杵杵地,就能捅出一个泉子,你说神奇不神奇?而就在这具有代表性的古、今七十二名泉中,又一致推举“趵突为上”,这当然更不是出于偶然。趵突泉太出色,出色得都有点出格了,叫人没法忽略或轻视。

你看,有过夏日里几场豪雨埋下的伏笔,她的喷涌更添了一层润色:如你所知,大凡水,江河湖海,以及绝大多数的泉,都是或浩浩汤汤,或涓涓细细,莫不顺势而转,甘居下流,正所谓温柔似水。可我们亲爱的趵突泉,她偏不!她喷得简直天地变色!带着飞蛾扑火的牺牲愿望,凤凰涅槃的重生渴求……她把这样的泼命一喷,当作了一场淋漓尽致的抒情,抑或一场淋漓尽致的爱情。趵突泉充满血气的喷涌,如同真心的笑,或者哭泣,都是叫人过眼难忘的。

光说她活泼、纯洁、浪漫、是性情中泉,这可不是她全部的好,更主要的,我们的趵突泉,她让水也有了直立行走的力量——你难道不认为,那样热烈、决绝的喷涌,是水不认命的行走?当万物合眼,静静地睡去,只有她,少女趵突,揣着滚烫的心脏,以及去到远方的念想,倔强不屈,把一次次的喷涌,都变成了一次次的孤旅——她凌空而去,无比热爱飞翔,一心只想向上向上,将虚空撞出漩涡……而就算再困倦疲劳,也会忍着,不抱怨不责难,不从天上落下来,一刻也不。想来如果提出,代替她喷一会儿,让她休息一下,她也不会答应。看着她,我们会想起希腊神话里的那个英雄西西弗斯——他甚至一度绑架了死神,使世间没有了死亡,而被大神惩罚后,日复一日,向山上推着巨石,在咒语的作用下,推上,滚落,周而复始,磨折摧残,却从没气馁松劲,如此度过了一生。

就这样,趵突泉将神意搬进人间,沉闷成死水的时间愣是生生被她捏出一个响儿,哪怕最黑的夜晚,万物都睡下,她也走在大路的中央,不停下脚步,执意擦亮满天星子……唉,这样的一个泉,一个会行走的泉,一个王、英雄或少女,难道不值得驻足,为她停留片刻,欣赏或者致敬么?

五龙潭

光阴好像长了脚——似乎端午刚过,晚春的味道已经满铺了。

一到这个季节,就格外地想去五龙潭。

它干净,也清静。去看吧,所有事物中,最高贵者,都祛除火气,归于了净静。虽然它没有济南的一些其他泉池有名,极易被旅人忽略,但是,它的气象好——五龙潭的好就在于它介朴、温平的意度,烟一样轻透的情绪,以及韬光匿采的气象,花红柳绿倒是其次——好的景物一定是以气象取胜,而不靠眼睛看到的——激情热情,哗啦啦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也就没意思了。要能收住,耐人寻味,调动起人的想象力,像一本读了、过一阵子还愿意拿出来重读的书。

五龙潭的泉们一年四季没有什么变化,细密的波纹,往外赶着泉水,永远无声但欢欢实实地流着,泉上蒸腾着白雾。它们中,有以英雄动作命名,气势庄严的,也有用百姓俗物唤取,小名儿一样亲切的。其中,最有趣的数官家池啦:一位泉边锻炼的老人告诉我,解放前,护城河边开有一些豆芽作坊,作坊主人挑泉水回家,浸泡上一溜几只瓦缸,缸口倒扣柳条筐,缸底坠石,生发豆芽;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此处又成了百姓喜来泡豆芽的地方,用这眼泉泡出的豆芽白嫩脆香,人们顺口叫它“豆芽坊”——从“官家坊”到“豆芽坊”,似乎是则讽刺小品,门阀倒地;又像个广而告之,暖老温贫,就因为每天清晨居民到这里给豆芽换水,会漏掉一些豆芽,于是,家贫的孩子来这里捞豆芽,像拣麦穗,三两个小时就能捞几斤豆芽回家,给母亲一个惊喜。说实话,这样实打实、出自坊间的传说,倒比鼓吹的文人风雅更打动我——多么可爱。

泉可以连着看——亲水游廊连接着,整个儿由花影罩住,人们不用在大太阳下挨晒,很舒服。使君子藤蔓在顶上铺了很长,地上根茎粗壮,想必栽种许多年了。有的花枝垂下来,凑拢来能闻到花香——小白花星星点点,极朴素,香得却好。但只有一刹那闻得到,马上就没有了;隔一会儿去闻,又能闻到。很有意思。游廊胶片一样,兜兜转转,长得叫人会猜测,前面会出现什么内容的“一出戏”。一出一出看下来,便让人目光迷离。泉下面全有细小的水泡一串串“嘟嘟嘟”地冒着,让人简直怀疑下面有个龙宫,龙女出嫁、龙太子变马,以及孙猴子借宝之类的事情,在秘密发生。

其实,比起名泉,我更喜欢那些比小泉更小的小小泉,附着在大泉边,没名字,乖乖巧巧,有着婴儿般的呼吸,彼此轻言慢语交谈,偶尔人来了,还有点害羞,要扯片树叶遮住眼睛。它们常常形成个不规则的小池塘——有的干脆就是一口井,压根儿不吭不哈,丢块石子进去,才能听到一声儿应答。这情境,像俳句被念诵了出来——那些温润的小句子,短短的,未必弘毅、磅礴,可一定自为自足,可吟可书,抱在怀里就是珍宝。

就这样,小泉子们隐静,烂漫,如同心思简单之人的脸庞,被饱满的阳光照着,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微鼾声。它们在大自然具备严密秩序的年轮里,丝毫没有攻击性,也不拼力表现自己,只跟随四季,一边散步一边写诗,眯着眼。偶或盹住,就躺倒草间,静静受用自己最好的时光……叫我们知道:美就是这样顺理成章的。

谦卑而安定,无相扰,大自由,合自然之道……还有谁,能比它们更有福?

哦,也有一个气质不同的泉羼杂在其中,像一家子里最调皮不守规矩的“老小”——简直是整座城泉水中最不守规矩的捣蛋包呢——它是济南泉水中喷涌位置离水面最高的泉。去看吧,各种形态的泉都有,但没有一个如月牙泉胆大妄为,见到过它的人无不惊叹那样不可思议的形成:泉水从高出地平面近三米、蘑菇云状的山石上喷出,飞奔而下,与山石碰撞,激溅起蒙蒙雨丝,飘者如练,断者如珠,阳光照过来,起了虹彩。

又不是人凿出来的石,也不是挖出来的泉,问老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事物在我们最想知道的那个点上断裂了,藏起了谜底。不单这一个泉,真觉得,我们对所有事物的了解实在是太不够了,有时是我们懒惰,有时是我们粗心,更多时候,是因为总有什么更强大更隐蔽也更仁慈,在我们之上——我看看这个泉,就有泪光长起来。

同其他泉相比,五龙潭还多出来一个妙处:园内西北角,上演着“清泉石上流”的现实版——石板是长条形,平坦,光洁明亮,不太齐整地排在那里,小孩子,或还有一颗小孩子心的人见了,会忍不住玩起跳房子的古老游戏。四周有绿柳红亭,还有流动着的泉水——因为地势低平,旺泉时节,聪耳泉的水就溢出池面,遍地流淌,漫过石板,流到附近的濂泉、东蜜脂泉,中间这段路程就是王摩诘的那句诗——是“清泉”啊,清得几乎看不见,直到阳光打在上面,泼金泼银的,才能觉出水的存在。你完全可以学着旁边小孩子的样子,脱了鞋袜,赤足站在青石板上,看如爱人眼神的水,一点点没过脚踝,真正领会一番身体清洁、心灵清凉的大同一刻——我们人人都曾有过的、生命最初的本相。

还有,每年这里还会举办文化活动,月光透过松林,照在水面,再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完美之境——只有亲自体验,在与我们的体验严丝合缝重叠在一起的刹那间,才明白:那位一千多年前的大诗人,他不过是一个说老实话的人而已。

彼时,会觉得,平时认为重要的事情不再重要,甚至会为了平时的深陷其中而害羞起来。美和安静就是这样帮助我们的——通过一眼泉——不过是一眼泉。微小却神奇。

取水这么便宜,写水笔字的老人就有好几个,大都身着宽松的大衫,留白花花的长髯,多少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他们在旁边平整洁净的地板上,用圆乎乎、肉头头的自制笔,写着大字,不时去水中蘸蘸,有时还暗自比赛,得空儿就瞟瞟别人的。内容多是李白诗、毛泽东诗词,或宋朝豪放词,字体多是行草,癫张醉素的,也有楷体,颜鲁公风骨,都功力不浅,很是撼人。风吹吹,前面的字淡了,后面的又浓上来。游人们常常停下脚步,围成一个一个小圈子,歪着头,一笔一划跟着观看,分析,点头称道,搭讪聊天,恨不得拜师在这里,忘了此行来的目的,也忘了自己是个“一寸光阴一寸金”的过客。

说五龙潭的泉就一定得说它的鱼。还记得《红楼梦》里的句子吗?“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向水面,引得游鱼浮上来唼喋。”喏,你去五龙潭看看,任谁都是那宝姐姐——无论男女长幼,人人都拿了面包、饼干、鱼饵,或者花蕊,在那儿丢来丢去地喂鱼呢。

说起来,它们也委实招人喜欢:五颜六色不说,还活泼泼的,稍不注意,尾巴就撩你几朵水花,彩鳞闪闪,泉声可闻,加之鱼儿拖曳哄抢食物,与人逗弄嬉戏。夜间,大气澄清,月光明澈,波浪鼓荡,摇动如星光;即便冬天,满池的水荇依旧纵横缭绕,翠色不减,水气厚起来,鱼群往返,时有隐现。真可入诗画。

佳木葱茏,繁花鼎盛,是五龙潭的又一大胜概。树真多,还浓,简直是一团绿空气。树下也是不见一丝裸土的绿地,不时有鸟儿飞来,在木椅靠背上歇会儿,或在脚下找吃的。有一年,我和一位女友来此小坐,竟惊呆了——那些花儿,不分草木灌木,辣黄酸紫,高的矮的,都跟打仗似的,齐齐一窝风地奔过来;横冲直撞,死呀活呀地泼上,强暴得人喘不过气。幸好有小鸟叫,一声连一声,才挑破了这密不透风的大阵仗,放我们“逃生”。每次来,都有“但坐花影下,不辨金石与玉帛”的恍惚。

正如画龙点睛的那一“点”,简朴的人文景致定应少不得的。北魏时期对此处就有文字记载,唐代名将秦琼的故宅相传也在这里,所以后人建祠立碑,以示纪念。旁边古槐悍气四溢,据说就是他老人家拴马的地方——朝五龙潭往东三百米的芙蓉街里随便走走,似乎还可觑到当日英雄没事儿(英雄也得有没事儿的时候吧)闲逛喝酒、足迹踏到的酒楼茶肆米行银铺……就这样,我们与英雄共一座城池,甚至一棵树,那树居然至今苍然如昨,好像英雄从来没有离开过——它代表他活到了今天。

百脉泉

在百脉泉之前,我们先见到了龙泉。

龙泉在那个大园子的篇首,珠宝铺子一样摊开着。说是泉,其实形成了很大的一个池塘,不断地流走,再不断地涌、涌、涌……气质恬静,串串气泡,歪歪扭扭,从泉底极慢地摇出。龙泉的气泡与众不同,并不随便乱来,也不竞争,是这里一簇、那里一簇、间歇着涌的,很有秩序。看着这一簇,会想着那一簇,而且,有意思的是,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哪个位置的水泡接着涌,会猜,会琢磨,悬念丛生。这泉子,好像一个大合唱里的不同声部,此起彼伏,有高有低,轮回地唱个不休,叫人看也看呆了。

我们并不了解它们,然而直接看到它们。这多么好。

梅花泉在清照故居的后面,后花园里,算是大园子的跋。五个排列很像梅花花瓣的泉眼,“咕嘟”“咕嘟”地冒着,还有一大湖的水泡——这水泡也真出奇,密得很,全部细小似绣花针,从湖底无声地升起,在湖面“噼噼噼噼”爆裂,羞怯而果断。不靠近辨别,还以为是满湖的毛毛雨呢——别处都不下,太阳当空照,只有这个碧绿碧绿的湖上,“下”着“雨”。我眯起眼睛,低头看“雨”,光线明亮,一粼一粼的,荡开去,还有一万个“雨滴”落成的小涟漪,横波、圆波互搏着,特异地有趣。一些蓝蜻蜓,有时七八只,有时三五只,排着队停在水面上,只要不去打扰,几分钟、十几分钟都能那样悬着,尾巴微微颤动,也有趣得很。

金镜泉、筛子泉、龙湾泉纯洁稚气,散在一个迷你石桥边,如同一句接一句的低声赞美——水脉是泉水成渠的分支,到这里,忽然紧紧地束起了细腰。小桥就架在这“细腰”间。桥没什么形儿,花纹粗大,小孩子用泥巴胡乱捏出来似的,可爱得不得了,横在三四十厘米宽的小溪流上,一步就能跨过去的样子,跟个摆设差不多。

百脉泉是这个大园子的正文。它是如此出色,像领袖在合影中,强大的气场和人格魅力,让人一眼就能将之与凡众区分开来。一个非常规整的龙泉寺供它使唤,连上两个副泉,作贴身的丫头,共三个泉眼,泉泉相通。主泉池里,有许多游客放生的孝鱼(鳢鱼)、锦鲤,慢悠悠来去,空游无依,似乎真的因背负了什么慈柔的使命而圣洁起来,像些神仙云里走。寺院里香火很盛,倒有点煞风景。梨树、石榴树、苹果树、松柏、国槐……一园子的树,都油乌乌的,发出深不见底的清腥气。树下用软乎乎的蒲草席子盖着新种的小草,怕晒坏,小草尖儿从席子的缝隙里探头探脑伸出来,一掐就出水的样子。一身藏蓝制服的园丁们,拿着锄头剪刀,在周遭游人的注视评点下,旁若无人,修剪树木,拔草,或是慢悠悠,用覆盖整个湖面的大网,擀面一样捞树叶,本身已是一处风景了。嗳,当个园丁,每天触着土地,与草木泉子亲近,同它们说说话,真的很好。

因为尽力,满园子垂柳被养得过分地强旺,枝叶遮蔽,大晴天的,仰头,很多地方却看不见一丝阳光。在龙泉南边,看见一溜儿六棵树根脉长在一起,枝丫也在天上纠缠不分。当初是一根柳条插成的吧?它们像一排小伙子,细腰乍臂膀的,精神,俊朗,无所畏惧。偶有一两株老树夹杂其间,挂了营养水点滴——是真的点滴,跟人打点滴没区别,一头树枝上挂着袋子,高高的,上面两个大字:“营养”,一头的针插在树干的皮里,在下面。树枝摇摇摆摆,似哼哼唧唧,树干上的疤瘤挺显眼。这个情境很像一个母亲,劳作一生,累了,病了,然而慢慢恢复着,在接受孩子们床前的孝敬……我很喜欢,拍照留了念。

泉清,树多,鱼欢实,这些都不必多言了,是一等一的好,与其他泉池没什么两样,而清照堂红廊高阁,照亮了一切,也提升了一切——清照堂有清照和清照的丈夫对坐吟诗的雕像、一室清照题材的国画作品、与清照有关的书籍,还有一张依据她逃亡的路线绘制的地图,做成了一架屏风,立在那里,济南到杭州,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从这个有泉的地方出发,她走了多么远的路啊。

清照堂是个三进的小院,在清照词园的前面,百脉泉的后面,布局合理,紧凑,不癫不怪,平铺直叙的,很有家庭的味道,我们没有理由不觉得,这就是清照的家,北宋后期、她脸颊上还没消尽“婴儿肥”时的家。照我的意愿,其实它还可以更朴素些。

还没见到,我就与它相知了——很久以前,当听说这个泉子附近原是宋代大诗人李清照的故居所在,它立刻就成了我的故知,就连走在她走过的院落,也好像同青少年时期的她打了个照面。我知道,这感觉与泉有关,更与李清照有关,是因为她,确切地说,是与她的一句“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有关——写思念写爱情的宋词,没有比这一句更美的了,它已经超越了古典,也超越了现代。

一时间,我心里的悲伤和依恋迷了路,一片混茫,不辨古今——我什么都看不清,也说不清了:八百年前的那个女子,一定是经历了什么,她为生命的相逢惊喜,又为相爱而不能相守叹息,当爱不可得,就用流利地道的济南话,轻言慢语,告诉你以这种方式脱身,或者更加沉溺。这是一个浪漫的女子,也是一个感性的女子。她所唱过的那些歌,大都并不激烈,爱几乎是它们全部的意义,然而,它们又安静又干净,新鲜碧绿,从宋代到今天,不知让多少人找到支撑,找到思念和继续爱下去的理由。她是一定要这么唱的——多水的济南,当然是滋生温柔和爱的地方。让我惊奇的是,时空轮回地转,她却从未落伍——许多人至今还在用她的语句和方式表达心意。这是个让人心生敬意的泉。

这样想着时,忽然就下起了雨。立在李清照的故乡,看着她的泉、她身子前倾似有盼望的雕塑,怀想的却是她的句子。一滴雨是一个汉字,一列列,排列组合起诗人七十二个春秋所历经的温凉——这降落诗人故地的雨,是“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荒寒,还是“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的清甜?是“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的回忆,还是“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的无眠?是“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的芳心一点,还是“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的无底绝望?……她的塑像在这里,有没有认出少女的自己?那一生里最初、却美好、短暂得都如回光返照的时光?我们无从识别,只看到全部的雨,从诗人词里跑出来,罩成一个泪水的方阵,从天空之城飞流而至,齐齐飘落大地的肩颈。这是个让人心疼的泉。

在我心中,这个泉的背景上如果没有她的名字,也许就淹没在泉城海一样的泉名里了。生命的意义非常具象,百脉泉就是缚在李清照脚踝的一根丝线:她出生在这眼泉边,还留下那么杰出的几十首词,于是她就与别人不同,她的泉也就与众不同了。历史其实就是这么被看似无用而极其细微的事物连接起来的。

我们命若丝线的流浪诗人,该有多少个晚上徘徊在这眼泉边呢?她怎样透过喷涌的泉水,观看孤独生命中一场又一场的戏剧?当济南,这个曾经满腹诗书的城市,靠这样一位诗人、这样一眼泉被历史记起,她又以怎样的心态,向世人展示她的疲惫?当中国,曾经仪态万方的诗礼之邦,仅以一种自强不息的坚强意志被重新认知,我们这些抛掉了典雅东方诗情的诗人后裔,又会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和接受世界的审视?

……

相逢的人在相逢。流连在这眼泉边的时候,我眼里只有写诗的那个女子。每一条小径,每一道门坎,都是她牵引着我走过。

濯缨泉

由西更道街右转,进入起凤桥街,就见着了腾蛟泉,再左转,就来到了王府池子街。街边就是王府池子。

相传北魏时期,济南的文人们在曲水亭街附近建起了“曲水流杯池”,即王府池子。每年旧历“三月三”,是个最浪漫不过的日子,文人们集聚在一起,到水边洗濯,以清除不祥。然后,会举行各种有趣的活动:宴会开席后,他们将斟满酒的杯子放在托盘上,托盘放在“流杯池”上,任其漂流而下。托盘漂至拐弯处往往会停下来,于是,坐在河边的人必要端杯一饮而尽,然后即兴吟诗,如在规定的时间里作不出,便会被罚酒。在这里,曲水流觞的盛会一直流行到清代,才悄悄结束。不知因为什么,从哪一天开始,一杯清酒一首诗的场面没有了,只剩下这池绿水,日夜仰望着蓝天。

王府池子里有十几处泉眼,池子便是泉水汇集而成,大名叫做濯缨泉,含着高贵和诗意的意义:它是明代时德王府武官的家泉,只供自己玩的。名取《孟子·离娄上》“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句。后来清军攻占济南后,废德王府为巡抚衙门,将王府池子划了出来,流落到民间,诨名叫了个“王府池子”,成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身”。脱下了先哲那层龙袍凤衣,换成了百姓的家常衣裳,可谁又能说,它不因此而更高贵和诗意?

王府池子是济南百姓的贴心小棉袄。

我们去的那一天是初春,还赶上了突然降温,云层很厚,最低温度在零下3、4度的样子,等曲里拐弯进到那半亩方塘的所在,还是看到,泉中有那么多的游泳人。事实上,不管五冬六夏,冷还是热,这里的游泳人都在泉里。他们好像生了根,长在里面了。

泉水常年恒温在18度,像安着一个自动调节器,什么时候手探上去,都温温乎乎的,正适合常年泡在里面。泉池的对岸左侧为出水口,之后,一尺左右宽窄的小溪就基本上在各家穿行了,直到曲水亭街,才陡然变宽。

王府池子北岸是个大宅院,有牌子挂在门上:“张家大院”。“张家”,据说就是泉的旧主人,现在当然早变成大杂院,姓氏不一了。一掐算,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泉却早已回归了民间,叫人不由想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多么慨叹的诗句。岸边的垂柳在这么长的岁月里,究竟看过多少繁华衰亡?只有它们自己知道吧?

泉池旁边有细木条做的支架,上面爬满紫藤,还有石桌石椅,三三两两的人坐在那里。大家都在这准备下水,突然见性急的几个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莽撞跳入,“砰”地一声,溅起大片水花到这岸,然后再一个憋气,就到了对岸。刚冒头浮起来,就昂脖子转青筋一脸的光,大喊:“恣!”然后,哥儿几个来回比赛游起泳来,身姿在水下清晰可见。水足有三四米,还是挺深的。小孩子不可以下水。

是“恣”,是太爱了。济南人朴实,他们一般不太会什么巧语大言,去证明自己对什么的爱。他们只用行动,“说”:我爱你,我离不开你。

济南人、尤其是老济南人对于他们的泉,就是热血的少年对心爱的姑娘那种感情。唯一的不同是,少年对姑娘的爱总有一天会老去,他们的不会,好像还越来越充足饱满,越来越新鲜了。

泉池能游泳,当然非常大,好像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了。跟大部分和百姓靠得很近(比如院子里,深山里)的泉不一样,它一点也不藏着掖着,就那么大喇喇,在满是四合院、独门独户、红的灰的白的……一窝房子中间,赤身全袒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卑不亢,迎着太阳,你照我我照你,把一切都照得明亮、欢喜,好像连黑夜也罩不住它,在那幕布里割开一道鼓出来——简直是夜晚的一轮小太阳。

它的热情、自信、独立、豁达和充满个性,自然也反映到了游泳人的身上——就像而今那些模仿秀迷们,效仿起自己的偶像不要命一样,他们学它的外表和风度,都差不多可以乱真:他们每一个都一看就知道是那种直肠子,乐天派,天塌下来也没事人一样伸手接住的样子,穿着自家老婆亲手缝制的红的、花的、黑的大裤头子,胳膊上是肌肉还是肥肉,都敢白花花地亮着,给人看——是啊,是给人看啊,泉边上围着一大群人呢,也是春夏秋冬都围着一群人似的,反正我们每次去,每次都见有这么一大圈子,有当地的,也有太阳帽小红旗的旅游团,看得直眉瞪眼笑眯眯的。泉边一扇小黑门上贴着的一幅对联门心写着:“国家安康 人民幸福”,这帮游泳人和围观者的身子骨儿、精神头儿,包括泉的,都很像这八个字——大笔蘸得墨饱,色泽黑亮,颜体敦厚壮实,内容欢天喜地。

左看右看,我发现这池子有点眼熟,左边那座西式老房子也在眼熟的位置……仔细想,原来很像塔可夫斯基的《乡愁》中诗人安德烈捧着蜡烛走过去的那个池子——是个温泉,有谁接近它谁就青春不老的传说,村民们常常在里面洗澡。记得诗人捧着的蜡烛在几次熄灭后有一次没有熄灭,完成了疯老头的指派,而泉水闪耀,似有护佑……那个片子的每个镜头都是一幅画,每一步都在走向故乡。

我们的王府池子,昔日的濯缨泉,怕不也是走向了故乡?它安抵了民间。我一直觉得这样好,并对有些市民“禁止游泳”和“规范整改”的建议不以为然——那样不好,到真正成了一个方方正正、古古板板的湖,还有什么意思?和外地任何一个湖还有什么区别?它独特就独特在是百姓的游泳池,清清亮亮、敞敞亮亮的游泳池,百姓爱它。就很好,很叫人感动了,不必削足适履,也不必画蛇添足。

它的南岸是敞开的,来人走人都在这边,还有些小吃摊子,在喇叭花啊、丝瓜秧的架子底下。北岸就是刚才所说、著名的“张家大院”:院子很大,很安静,独占了一个北岸,院子里树木森森,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大门比起一般的人家都大得多,样子也与众不同,西式的。有栏杆,还有个牌子,红色黑体字赫然入目:“私人宅院,非请莫入”,残余的气派显示了出来。远处,有几个人站在北岸看游泳,看泉,轻声说话。不会是院子的主人——他们肯定看腻了。可泉子啊、河啊,对于泉边住民来说,这些老生常谈之物,虽然不再惊讶,甚至审美疲劳,但笃定与自己的生命剥离不开了——长在一起啦。

在这里游泳的第一个好处是水清,暖,第二个好处才是不要钱——嘁,你以为呢,就那种性格的人,还能在乎要不要那点游泳钱?要的不过是“舒服”二字,身上心里都舒服。也有不了解情况的人,听见某某早上嚷一声:“去王府池子洗澡去啦!”就以为真是洗澡了,哪有那么不文明?就像“濯缨泉”给叫成“王府池子”一样,在这里,“洗澡”不过是“游泳”的一个更随意、更舒服的叫法,可是,“去王府池子游泳去”哪有“去王府池子洗澡去”来劲?小声咕哝着两句话比较比较,是不是这么说,那股子惬意、得意、不见外的劲儿就会从每个细胞里挤着朝外钻?

游泳人中,有的从比较远的地方来,每次上岸后,总有两三位擦擦身子头发,扶起岸边靠在柳树上的自行车,一溜烟儿地蹬上走了。有的车子两侧还各绑有一个矿泉水桶,看来是游泳汲水两不误——旁边不远就是可以汲水的腾蛟泉。

腾蛟泉

说实话,比起那些大泉来,我更喜欢这个腾蛟泉。除了和家人、朋友一起看过,自己还偷偷溜去几趟,是在新华书店买书读书后,当散步来的。

它朴实得迷人。腾蛟泉位于王府池子街北端与起凤桥街交接的地方,为珍珠泉泉群的二十一处泉池之一,在新评出的七十二名泉中,位列第二十三泉。

在那所同样朴实的房子墙根上方,如果不是用隶书刻着“腾蛟泉”三个字,你根本就不会想到它是一眼泉。也不是块碑,就是有点平的、白色的粉壁而已,没有浮出墙面。两块青砖大小的黑底子,三个稚拙的隶书字,小儿拳头大,和人平肩。倒是很有年头了,是清道光八年的一个李姓举人题写的,落款上除了署着他的名字,还写着“丁卯端阳日立”的字样——寒窗苦读,手摩心追,他笔下的字迹一定可以装一大车,可是,他的那些一本正经、满载传世欲望、皇帝御批的道德文章都遗失了,影子都不见,只有没心没肺、不知道“流芳百世”四个字怎么写的这三个字留了下来。

也不像眼泉,看上去还不如口井,白占了这么个精精神神的名字。“腾蛟泉”的名字取自泉西侧的腾蛟起凤坊,坊畔建有一座石板平桥,名叫起凤桥,跨在濯缨泉、朱砂泉等几眼泉流入大明湖的小河上。这眼泉窝在胡同拐角,一家民居外墙的墙根儿下,一面靠墙,三面在外边,低眉顺眼的,像个新媳妇,同不远处的濯缨泉正好凑成一对儿——他是虎目虬眉磊落大汉,她就是他抢上山来的压寨夫人,小声小气小心眼的小家碧玉。

水极清——注意,在济南这样一个处处都能猛不丁蹦出一眼泉的地方,用到“极”这个程度副词,是不容易的。据旁边的大嫂说,泉水很深,但我们明明看到泉底雪白的小碎石,还有几枚沉着的硬币,连上面的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分的,一角的、一元的,不会看差,动人的俊眼一样,在因为水深而黢黑的水里闪着宁静的光。水很清甜,前一阵子,旁边的人家就有用它的水自制酸梅汤的,卖得也不错,听说比流水线上出来的好喝。

没有树,泉的三面都砌着石头,石头很多年了,黑黑的,滑滑的,泛着光亮。石头四周是青砖铺地,也很多年了,砖挺大,四周有些残破,像篆刻边上着意敲出来的不整齐的小凹陷,看上去倒比簇新的路面好看。

附近的砖地总是湿漉漉的,因为前来洗衣的人几乎没有断过。大都是附近的妇女,以外向、胖大的大嫂居多——一律红红的圆脸庞,头发浓黑,腕子白嫩得可以直接滋出水来洗衣裳。她们穿着雨天才穿的高筒胶鞋,一手端盆倚在腰间,一手拎个小板凳,借来打水的人水桶用一下(水面离地面不足半米,可以直接取用),就一边说笑着,一边哗哗啦啦洗起来,再哗哗啦啦将洗过的水倒到旁边的青石板上,拎水上来,再洗……她们同古时候的妇女一样,起得很早,洗衣服来得也很早,好像洗完衣服还要去采桑采蘋采芣苡采芙蕖似的。可是为什么,她们一旦洗起来,就如此乐此不疲?好像会一直洗下去,不停手,一块小布头也揉搓半天,任凭那水在珠圆玉润的手上跳跃奔跑,好像将这项劳动当成了件好玩的事。

当然,也不是只用来喝和洗衣裳,夏天泡在里面几个西瓜,到捞出来时,一字排开两张方桌,招呼左邻右舍,就是一个小型茶座。当然,游客中如果谁渴得不行了,情急之下直接取出,砸开吃了,也是没准儿的事。不用有顾虑,敦厚如济南人,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计较起来?还会为你这么不见外而高兴呢。我不是老济南人,但还是深知他们脾性的:一次,带孩子去黑虎泉附近的环城公园玩,水枪没水了,到接水点一位正洗衣服的大嫂跟前,请她给枪灌上水。觉得不过是玩水,用清水未免可惜,就说用她洗过衣服的就行。结果她提起桶,说:“那哪行?叫孩子玩好玩痛快,用好水!”还一再嘱咐说滋完再找她灌,还非给我的水杯也灌满,可爱啊……呵呵,忘了,跑题了。说腾蛟泉呢。

腾蛟泉很安静,使劲伸着头朝里看,渊默无声,也不咕嘟咕嘟地冒,可千百年来就这么被人舀来舀去,也喝也洗,就是舀不完,像底下埋着一个宝。在这个“宝”里洗出来的衣裳也好像更漂亮似的,不信你看那些大嫂,她们身上穿的,都是泉染过的,鲜亮,明快,透着喜气和格外的神气儿。插一句:大嫂们的男人们对老婆好像也格外体贴,我不止一次看到,女人洗衣,她的男人在旁边自个儿弄个大盆涮衣,不哼不哈的。呵呵,也许是凑巧了,无论河边泉边,我看到的都是乖乖如羊儿、默默帮忙的丈夫,和起码高他半头、雄壮如虎、大力洗衣的妻子,倒也别有风情。也许是水太多、太柔了,总觉得此处给拐带得有些阴盛阳衰。

唔,阳盛的不是没有:泉在胡同拐角,也就四通八达。那边过来个老爷爷——他好像从另一个纪元中一路骑过来:头发老长,胡子老长,都雪雪白,看起来比正常这个岁数的老爷爷还要老,可也比正常这个岁数的老爷爷还要壮,他弯腰弓背,骑个自行车,车把居然还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老笨样式。或许真的是老牌德国制造,车圈镀锌掉得精光,闸线粗粗黑黑的,很显眼。他骑得极慢,慢得你担心他随着车子倒下去,然而,不会,绝对不会——你倒下去他也倒不下去,他多么稳当地骑着他的车——那车和他一样老而弥坚。于是你就在济南这个最早的春天、最清亮的早晨,在一眼最百姓化的泉边,看到一座山骑着自行车,前面车把上挂着一块豆腐,用塑料袋盛着,里面的卤水晃晃荡荡,快要洒出来。偶尔铃声大作,将酣睡的巷子彻底唤醒。

没人在这里涮拖布、投石子儿,更没人朝里吐唾沫玩。你可以试试,但要小心旁边的大嫂把你吃了。

日月泉

山中下了几天的雨,我们去的那天还没有停。

雨势眼看着越来越盛,知道泉因此更加好看,寻泉的兴致反越发浓起来。

车子左拐右拐,顺着云翠山的盘山道一溜儿上升,清风从山里向外吹着,雾团大朵大朵扑来,道路被弄得湿漉漉的,显出明净的柏油色、马牙和青石条色。

地面越来越远,雾气穿破,然后在身后重新聚拢,会觉得是行驶在云中,或者是一行五人,摆脱了外物束缚,直接驾云而走,像个漂浮的音符。远处有“矾头”披麻皴斧劈皴,有高木润笔涩笔,有山屋墨点子一样,甩在半腰……朝山坳下望去,一路所见的庄稼、山村,统统不见,眼见得雾下又生一块雾、雾上又生一块雾的,越来越浓,终至白茫茫,牵手成海,填满了一切虚空。山模仿了古人的画。

一山的柏树,挂了雨滴,绿莹莹、银闪闪的,在镜头里,闪得人眼眯起来,雨洗着山,刷刷声不绝于耳,黑云翻墨,大卷而厚重,而阶梯一道接一道,上千上万的,似乎永远也走不完了。

日月泉在山阴,背南面北,还需要进一个很黑的洞。这种位置不合常规,终年泛潮,不见日月——它自己做了日月。

日月泉的性格很像个不合时宜的人,从古代溜到这里——伯夷、叔齐,或“梅妻鹤子”的那一位,为躲避尘嚣,找了个不大的小山,隐居了起来。

没有游客,没有香客。这才是了——“吾生世外”,又硬朗,又孤绝。

看其材质,边缘是新修的,盖板则为旧物,凹凸不平,而磨得光滑,惊人地质朴。整石凿刻成日月形,日泉周长完满,月泉弧弦圆润,相依相伴。

“出山泉水浊,在山泉水清”,灯光下,泉子清得发冷,照影凛凛,魂魄也惊出来了。其中,日池传说须男士专用,月池传说归女士专用。至今,周边仍有很多百姓常来取水,信之如宗教。

日月泉下,有道人居住的屋子,也是山石造成,低小简陋,透过月亮大的小窗,见一年轻道长,身材清瘦,穿玄色僧衣,小圆口的黄色罗汉鞋,挽发髻,两绺长发耳边垂下,立在案前写字。那一幕美得惊人,如月光抵达门环。我不敢作声,屏住呼吸,甚至不敢拍照。道长身子很少移动,形同槁木,只有肘腕游移纸上。在他身后的石头上搭着一只香袋,不知是刚远游归来,还是将要离开。

雨声很大,我们撑伞,在窗外看他,站成了石头。可不管我们多么舍不得打扰他,还是忍不住打扰了。

雨很小了,濛濛的,像春雨。他将我们安置在树下的矮凳上,就掀起竹帘进屋倒水去了。小院幽清,打扫得一尘不染。远处苍松连云,在雨帘里闪着绿光。

“流泉古木,茶香如缕,更有玉兰花事,又被古寺钟催起”……以前书中读到的意境,此番实证了。不似人间。

“坐听松涛,看山月,当是何等意境。”接过他端来的水,我不禁感叹。

“看久了,也不过是寻常景色。”我们就这样开始了对话。

道长谈吐不俗,让我想到一些上古的人,中世纪的人——他们出口成诗。他们说的话都出自自性,而自性本身就诗一样美。

天井莲花般小,我们单纯地喝茶、赏绿,坐井说天阔。尔后告辞出门,回身之即,见道长合十,挥手,他挑泉水用的缸和水桶,响成了个《雨打芭蕉》。

可惜,不能展开长谈。也许,此生仅此一遇。

走出还没多远,回头看山、泉、观与道长,已好似在世界的尽头了。心中不舍。不觉想起张岱的句子:“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意境如一。

雨住了。转身离去,走得很远了时,依旧大雾满天,回头望,见观中炊烟摇摇地升起,一派简素安稳,又像极王维的诗,及东山魁夷的黑白插图画了。等出云破月,我们走出画框,到得山下,洗手吃饭,与主人呵呵欢笑,仍心不在焉,问十答一,方惊觉日月泉兰生幽谷、无人自芳的美,是在心上留下了痕迹的。

书院泉

这个世界总有另外一个样子,叫我们大吃一惊。

如果说日月泉给人的整体感觉是苦的、冷的,那么,书院泉就是甜的、暖的,而各有各的好,不可不看它们中的任何一个。

它像一个微笑。

细细的水脉是最好的向导,顺着它,一路走进村子,一路都古柳参天,沿岸覆泉水汇成的水流,越来越开阔,越明亮。水清澈见底,偶尔可见野生小鱼小虾,身体透明,线一样来去,做逍遥游。河边有凹凸的黑石板,由于常年的浸泡,多少有些变色,开始透明起来,像一件玉雕了。

河上有不少小桥,最好看的,是旧时村里磨面的石磙子,有的青,有的白,不知多少年了。它们被立起来,五个七个,不规则排列着,算个桥,下面是哗哗的流水。

书院泉养了一村生灵——非但人,庄稼、牲口、野生草木、飞鸟爬虫……也都是饮着这眼泉,它所浇灌结成的苹果,酸甜可口,摔在地上都不烂。用这么清的水烧饭,喝树叶煮的汤,吃小石子蒸成的饼,都心满意足。

没有一样儿生物,舍得不饮这眼泉;没有一样儿生物,心里不藏着这眼泉。而人们煮酸梅汤、蒸艾籽糕,都用它,用它蒸煮出来,那些吃物就都多出了一种敦敦实实的香气。

说起书院村的取泉水,又与其他有所不同——不必绕远去取,泉水自来:四十公分左右宽窄,大约一个人身宽度的小渠,从源头最清洁处一一分出,曲折流经每家门口,即便是偏僻一点的地方也不漏掉。渠太四通八达了,地道战一样,将整个村子分割成一个个小小的“井”字,像一盘棋了。水被当成家禽,圈养在房前屋后。至今,村人依然严格遵守着一则古训,像是一条村训,无人破例:每天八点前是取饮用水的时间段,绝不许洗菜洗衣。

相传,明代建书院时,建筑也别具一格:厨房位于小渠旁,做好的饭菜放在木制托盘上,自动飘到宾客房内,撤下的碗碟放在托盘上,由另一条小渠飘回厨房……多么精美迷人。这种家常风雅,叫人想起史上那著名的佳话——好像比曲水流觞更加风雅呢。书院村的人将日子过成了一首诗。

山气刚,川气柔,都好,在不同的时刻,喜欢不同的感受。这一刻,可真喜欢这些小渠啊,它们本身就是一个温柔的小国——国君是书院泉,它们乖顺做着子民,按时劳动休息,安静欢悦。这脚踏实地的真实,叫人放心的清净,远比虚构更让人惊喜。捧一口饮,清凉,鲜冽。再垂下手,轻轻淌一淌时光的流转,生怕把自己的影子惊动了去。水光反上脸,一时间,觉得自己是躺在月光的芒上,顺着弧度,卷起身子,跟随天象运行,随同那星海,摇摇又晃晃。

整个村子就是一大块绿玉,叫人摩挲赏玩,舍不得离开。如果有可能,好想在这里留下,做个村人,开垦明月,种上一百亩梅花,就用这小渠灌溉,一口气住上它两辈子。不识字就很好。住在这里,一定像住在春天下午的阳光里,迷糊糊、热乎乎的。嗳,巴掌大的小村子,着实舒坦,离开时,也真叫个难舍难分啊,简直觉得自己是在这里女扮男装读书整三载,同宿舍住着个“梁兄”,身后时常跟着个梳两个大抓髻的僮儿,十八相送时,我会不避嫌疑,不顾羞涩,忍不住告诉他:我是女的呀!是你的祝英台……你要去看我,我也会再来。

昨晚,诸事毕后,一个人在住处煮了玫瑰茶。手指轻抚碗沿一周,声音清脆,如宝剑出鞘。小小的花蕾是烘干后又小心收藏的,轻,几无重量,颜色是最正宗的那种玫瑰红,有点黯。水开了,等着冷下来。读十几页书,将温水注入白盖碗,第一遍倒掉,第二遍倒半盏水,平端着,去窗边,收一片月牙儿来,做银挑子,开启了玫瑰苞,一瓣一瓣,宽宽地舒展——花蕾开了,盛开了,羞涩地盖住了大半个碗口,摇香时,恍如东风一夜百花发;水慢慢像浅琥珀了,波澜不惊,吹一吹,有小涟漪,清香微甜沁出,热气漾漾的,使红更红,香更香,恒久不败,竟叫人不舍得喝下,只顾捧着看花、闻香、喜悦、出神,水汽润湿眼眉。一盏茶醉了一个大屋子。

书院泉就是那盏玫瑰茶吧。

大明湖

如果说千佛山是济南一抹窄窄的腰身、趵突泉、黑虎泉、珍珠泉是济南的环佩叮当,那么,大明湖则是她舞蹈间甩出的半截水袖了——仔细听,还简直是她的一把歌喉,余音绕梁呢。

大明湖为许多泉汇流而成,出小清河入渤海,湖名见诸文字已有一千四百多年。旧时的湖边人家主要靠水上耕种和小生意过活。人们在湖面上种藕、养鱼、放鸭,同时载客荡舟而游,常常吃住在船上。父亲告诉我,那时祖父做炭行生意,常请外地客人游湖,就在大明湖的画舫上,中有精致桌椅,摆放时鲜的果品点心。荷花红白,占了半个湖面,开得风也甜,水也甜。有时会买荷花,插了瓶供,细细欣赏,吟诗作对狂飞盏,宾主尽欢……好像整个华北平原也能如此这般——一条船“刺啦”开条水路,一路划过去!真是又风雅又彪悍,羡煞人。

说到卖荷花,也是往日大明湖一景呢:男人皮鞋式样的小船,仅能盛开一人,上面坐着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大辫子乌油油的,手拿玩具般小巧的双桨,整个儿像个拇指姑娘,在荷花丛中,不辨人面花面,一阵风似的,突然出现、再慢慢隐去,脆生生吆喝着卖花。船儿撑起了一家又一家的生活,也养育了一批批健壮的划船汉子和妩媚船娘,曾形成“隗、刘、赵、周”四大家族,留下许多与湖有关的故事,至今仍是老济南口中津津乐道的传奇。有心人将其中的一段敷衍成电视连续剧,红遍大江南北。去年还有女学生专门来济南,到大明湖畔,来来回回打听着,找乾隆皇上喜欢的船家姑娘“夏雨荷”呐。

大明湖,一网撒下去,拉上来的都是故事。

由于水温较低,湖内蛇不见,蛙不鸣,为世人常常提起的轶闻——确实是很怪异的事情,新开发的大明湖景观部分也有许多水景,但傍晚去玩,常听见蛙鸣,散步到大明湖边,就静悄悄了。近几年,大明湖的禽鸟渐渐多了起来。一面烟水,荷花香遍,偶有红鲤一跃而起,野鸭成群拨水闲游,小脚掌一顺边儿地向后伸着,几只白鹭驮着夕光,在红彤彤的湖面上,矮矮地飞。

湖面琉璃千顷,几乎占了旧城的1/4,简直跟海没什么两样。而今的湖面虽较古时缩水了一些,一眼望去,仍大得心胸“啪”地就打开——它西南圆润,向东北延长,再慢慢圆润收起,如同一个大大的楷体顿号,被不知哪位大才子一笔甩成。你愿意将它看成济南的心脏也不是不可以——确切地说,它就是。

大明湖其实并不美得叫人透不过气,当属那种“第二眼美女”——乍看,不难看;二看,很耐看;三看,实在很好看;四看五看,不愁你不爱上她。

大明湖说大在全国也不算最大,可是,在朔风刚硬的北地,要想寻一片儿天然大水,还真数得着这齐鲁故国了。岸是石料砌成的,小波由远及近,一波一波地舔过岸边,再在那石壁上迅速压缩,叠叠水浪亲密拥抱,呼吸紧促,如风中之旗,甩得啪啪直响,再一起轰然荡回,搏命反击,来即归兮。这个重复不断的景象,叫人看得出神,深深陷入,意识暧昧不清……所以,隔离开万物,将某一细节仔细解剖打量,就会到达事物的深处。有时这让人悲伤。

湖中央遍植莲花,鲜净可爱,叶子则有绿有蓝绿,也有青铜色;有稚憨贴着湖面长的,也有高傲支着圆蓬蓬裙的,如同小姑娘、大姑娘的区别。水珠儿在上面滚来滚去,变换形状,含住而不坠落,像小腿浑圆的娃娃嬉笑打闹,顽皮出了花儿,那份澄明、活泼、乃至甜美,还叫人想起刚刚开始时的宝黛恋。

大明湖灵秀在水,大明于心,边边角角均可回眸成诗。

与佛理一结缘,“荷”又叫了“莲”。相比较,“荷”字更家常,“莲”字更像个仙。大明湖的莲花有名,单品种就有:粉千叶(又有单花心、双花心、三花心、多花心等细别)、重台莲、佛见笑、红千叶、大洒锦、佛座莲、大紫莲、单洒锦、一丈青、明湖白莲、娇容莲、舞飞莲、绯云莲、锦边莲、艳阳天、喜相逢、寿星桃、白娃娃、秋水天长、碧血丹心、天高云淡、碧落留红、唐招提寺莲、孙文莲……百十种之多,与它们自己开的花一样美。我听种莲人将它们名字的来历一一讲来,眼睛不禁湿润——谁?谁还能这般呼唤自然生长着的花,和果,和草木虫鱼?充满无限深情和宠爱?大明湖的莲花让我们了然,原来自然万物都有自己的昵称——即便你不知道,每一种事物也都有,都经由上苍——那母亲和爱人之口呼唤。

大明湖的莲花名字好听,模样好看,还好吃——历来以花叶为内容的菜品就有许多,现在还有的菜馆选莲叶最嫩的尖,掐来调成馅儿,掺上鸡蛋木耳或精肉,包成包子,入口别有滋味。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济南教书的老舍先生,赴友人宴,吃到了主人亲手做的香油炸莲花瓣,感到新奇,写下散文短章《吃莲花的》,称之为“济南的典故”。时至今日,这种吃莲花的方法更加精致了——选择微微开放的白莲花,摘取内层花瓣,洗净,平铺在案板上,抹一层豆沙馅,然后顺长对折,将折好的花瓣沾上炸年糕用的鸡蛋面糊,糊中可略加些盐,然后,一片一片下至烧为七成热的香油中,炸至浅黄色,捞出放在盘内,撒上白糖,花弯着,外酥内软,汁液饱满,外观则雪白娇嫩,最美的是其中隐现的花香,那种清苦的香。菜端上来,很多人是舍不得吃的——会觉得在吃一阙词,有淡淡的罪感。

而秋季到来,即便莲的凋零也是美到不可方物,不见败相:一级一级被西风斩切开来,不规则着,花瓣鲜妍依然,美好如女孩子的唇吻,是莲的另一种开法。花瓣就那样止息在水面上,空明无业,像翅膀飞在空中,叫人不起物哀。

体贴,是大明湖的一样儿可人处。“恒雨不涨,久旱不涸”,安全感在其次,这份儿神奇简直是地球上独一份儿。还有那不期而响的钟声,在夏日的黄昏,像一种来自远古的歌唱,或集聚于花下的彩色鸟群,“噗”地升空四散……这当儿,大明湖莲花一样的静谧慢慢张开,将你对她所有的想象填满。

湖畔古建筑随处都是,每个建筑里都藏着一个或一群大师或士人的动人故事,没有西湖的香艳、瘦西湖的温婉,但足够大气。比如尚有余温的老舍故居,比如曾诗人荟萃的秋柳园,比如铁骨铮铮的铁公祠……不可尽数。其中,铁公祠的来处少为人知——这是为纪念铁铉而建的祠堂:铁铉是元朝大臣,为抗击叛军,兵败被俘,大骂朱棣叛逆,朱棣先后割下他的舌头、耳朵、鼻子,然后投入油锅。铁铉死时年仅37岁。之后,他的父母、儿子全部被杀,妻子杨氏和两个女儿发配边陲。铁公守土一方,恪尽职守,舍出的够多——这样的人够少,当世代铭记。

对大明湖的人文气象,是很难用个什么去概括的,因为在这里,优美、柔美、壮美、凄美,实在百花百味。就算历下亭上的“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唐诗泰斗杜甫出词儿、清代第一书家何绍基誊写的这十个汉字,也略显单薄。形容小家碧玉的“驯良”“活泼”未免透着小气,而有肝胆,怀虚心,藏丘壑,尚朴素,如芳华绝代的李清照,能长调,擅小令,金石书画无所不精,也寂寞,也清简,也款款深情……那种不动声色的大美,才真正是大家闺秀大明湖的写照。

栏目责编:阎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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