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反转:英国正在受美国“殖民”?

2015-07-06 22:22:49胡子华
华声 2015年16期
关键词:美式英语殖民地艾略特

胡子华

前两年,一条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怒喷美式英语的消息在推特上疯转:“世上压根没有什么美式英语,只有英语和错误。”虽然消息很快被证实是谣传,但英式英语与美式英语之间的辩论与交锋不仅真实,而且显得古老——几乎与美国独立是同步诞生的。

在很长时间内,英国人将美式英语贬斥为杂乱、粗俗的俚语,美国人则肆无忌惮地嘲笑英式英语的迂腐和古板。而藏于这背后的,则是发生在世纪之交的一次帝国力量的全面反转,新兴的美利坚帝国正在有条不紊地攫取大英帝国的荣耀与权柄。

帝国的衰落对中国也是熟悉的感受,但不像大清王朝直到炮响中才惊觉自己的衰败,英国对美国的崛起几乎从一开始就保持着警觉和忧虑,但冷酷的现实却正朝他们所担心的方向发生:美元取代了英镑,金融中心从伦敦移向纽约。在冷战期间,英国甚至不得不置身于美国核计划的保护之下。

于是,文化与传统便成了最后的阵地,也成了最深的焦虑。这种焦虑不仅在英国,也在所有古老或半古老的帝国中弥漫着,至今也远未消散。毋宁说,这种焦虑本身已成了古老文化与传统的新部分,但因为时代隔得太近,又由于英语书写和梦想的世界是“海上权力的世界,是父权制的世界,是让男孩们参加战争的世界”(伍尔芙语),所以英国人无法像土耳其人帕慕克那样对着遥远的奥斯曼帝国进行深情的“呼愁”,而只能节节应战。

最近,《被美国化的英国》一书由商务印书馆翻译出版,书中详细记录了发生在英美之间的这一场文化之争,其惨烈程度丝毫不亚于真实的枪林弹雨。然而,由一位美国人——作者阿布拉瓦内尔是富兰克林与马歇尔学院的语言学教授——来充当事件记录者,也像一种微妙的新嘲讽,因为他的注意力几乎全放在英国的焦虑和抵抗上。

作为中国读者,把这场相似的文化之争放回中国自身的语境,我们可以借此意识到,儒学或其他中国的文化传统,本身是珍贵且值得为之辩护的,但如果它自大到拒绝承认它已无法全面且灵活地应对当下繁复多变的中国现实,而一味地抱残守缺,那么事情就不仅变得狭隘,而且愚蠢。

帝国之争:责任还是愉悦?

1899年,面对新兴的美利坚帝国,英国作家也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吉卜林写下了《白种人的责任》一诗,诗中他以家长式的口吻,告诫美国应该尽早结束“孩子气的日子”,并像英国那样“担起白种人的责任”。

在吉卜林看來,美国以后可能会成为大英帝国的一个缩小版,而在此之前,这个年轻的帝国无疑还需要英国老大哥的智慧的引导。

一反吉卜林用责任加冕“未成人”状态的美利坚帝国,1926年,美国一位好莱坞电影制片人不无狡猾地指出:“英国虽然在维持她的殖民地,却没有让大家保持愉快”。

也许很多人并不认同我用诺奖作家和好莱坞电影人之间的两句台词,来构成英美帝国之间一次绝妙的对话,但事实上,后来它确实有了自己的现实版。2009年,英国首相戈登·布朗访问美国时,就是用《丘吉尔自传》——另一部诺贝尔奖作品——的珍贵首版从白宫那里换来了好莱坞电影的DVD套装,在当时,这被英国媒体视作是有损“英国骄傲”的事件。

然而,有损“英国骄傲”的事件无疑可以追溯得更早,致力于让世界“愉快”的美国在20世纪初已初步建立起自己的娱乐帝国,并充分展现了“愉悦”所具有的巨大效用。

当时,好莱坞电影占据了英国本土近85%的市场份额,美国的爵士乐蔓延至英国的各个城市和乡村,热辣的狐步舞、布鲁斯就像中国当下的广场舞一样占据着英国大大小小的公共空间,美国式的“愉悦”在英国人日常生活中已经变得无处不在,一个不无戏谑的说法是,它的魔力让一本正经的英国正在摇摆起它矜持而古老的“臀部”。

与之相伴的,是吉卜林式的对大英帝国的信心正在转变为越来越深广的忧虑。在1927年英国下议院的一场辩论中,一位代表引用了《每日快报》电影专栏里的一段报道:“我们大部分经常看电影的人已经被美国化到了这样一个程度,他们把英国电影当作外国电影。他们谈论美国、思考美国、梦想美国。我们有数百万的人民,大部分是女人,他们实际上已是临时的美国公民了。”

此外,有英国电影制作人还进一步指出,美国人的好莱坞电影就像坦克一样任意摆布着英国的影院,每天都在把美国的景象与方言带入英国人的心中,“就电影而言,我们现在是一个被殖民的民族”。

在英国的海外殖民地,情况也并没有更好。在充斥着情景闹剧的好莱坞电影中,白人总是被描绘成无赖和笨手笨脚的蠢货,好莱坞在殖民地的流行不仅削弱了白人在非西方世界的庄重形象,也给大英帝国的声誉和西方文明的优越感带来了威胁。

1932年,英国电影委员会在一份报告中严肃地强调:“(殖民地)人民从那些三流的蹩脚闹剧中获取的关于白人文明的概念,是一种国际化的威胁……我们政府对殖民种族的成功几乎完全取决于我们所能激发的尊重程度。在印度和远东广泛流传的过度煽情的以及低俗不堪的电影,已经给欧洲人在那里的声誉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害。”

与大英帝国主义相比,美国实践了一种不同形式的帝国主义,不是通过全球的军事征服,而是通过娱乐文化的全球化传播。

在好莱坞和爵士乐的助力下,美国成了“大西洋彼岸的章鱼”,正在将它的庞大触手伸到帝国权力的更深处。它不仅将英国人变成美国商品和传媒的难以控制的、盲目的消费者,还不断侵占英国在殖民地的威望和权力。

面对正在遭受的严重损失,曾经的“日不落帝国”近乎手足无措,前殖民地美国就像一个叛逆的“不知感恩的孩子”,正在无情地利用这一切,致使整个英国处于一种两难之中,要么屈从于过度的美国化,通过舍弃历史遗产来挽回一部分英国的利益,要么只得拱手让出自己的位置。而越是陷于这种困扰,人们就越是需要狂乱的“美式愉悦”来忘掉这一切。

语言之争:转向英国特性的安慰

从美国独立开始,英美两国的英语就开始产生分歧。美国的民族主义作家诺亚·韦伯斯特不喜欢英式英语的发音规则,也为了摆脱英国在语言上的影响和控制,在很早就开始着手编纂《美国英语词典》,不仅删改英语的拼写、发音,且无意寻求英国的承认。

1927年,美国上映了世界第一部有声电影《爵士歌手》,美语开始遭到英国本土和部分海外殖民地的反抗。因为他们认为美国俚语这种粗俗的方言正借助有声电影被迅速接受,越来越多的英国国民及其殖民地居民都在通过好莱坞影片学习美式英语。在很多人看来,这显然污染了英语的纯正。

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的教育部长就认为美国有声电影里的英语不仅病态般的多愁善感,还带着令人讨厌的鼻音。为此,他谴责道:“为什么我们要与美国讨论这个话题?我们不希望干扰他们的语言;为什么他们企图干扰我们的语言?他们庞大的混血人口,只有一小部分是盎格鲁-撒克逊种族的,却需要使用英语作为他们内部交流的主要手段,这是我们的不幸,而不是我们的过错。他们肯定对我们的语言造成了威胁,但是我们面对这种威胁的唯一有效办法是将‘美式英语看成外语,保护英国语言纯洁性的唯一办法就是对每一种美国人的创新都表现出一种稳定的敌意的抵制。”

事实上,英国在1927年以及1934年都出台了政策保护英国制片公司,目标之一就是让英语语言归还到英国。

英国的第一部有声电影《敲诈》,当时打的广告宣传语是:“听听英语应该怎么说。”但随着好莱坞市场的全面胜利,英国开始不断加深对与美国共用一种语言这种“不幸”的理解。一开始,他们担心美国俚语会污染英国语言,接着他们担心美语可能会取代英国英语成为新的商业通用语,最后他们怀疑整个世界未来听上去都会像美国人,而不列颠的语言将变成美国周边的奇特的方言。

事实证明,原先大英帝国在其殖民地上做的语言普及,最后看起来更像是为美国对英国的权力更迭订做的嫁衣裳。在由此激发的帝国想象中,美国日益成为“现代”的代名词,并导致大英帝国的形象——历史上被视为进步先锋——显得老气和衰败。

在国家层面的溃退中,对美国化的抵抗成为一种公认的精英姿态,这种姿态愈来愈被打上民族主义的标记。伦敦精英们开始转向对传统文化的寻求,这种还值得骄傲的英国特性,在畅通无阻的美国化面前变成了一种安慰奖。

文学之争:美国等同于未来,英国受困于过去

每个19世纪的美国作家都会面临同时代英国作家的阴影,为了走出这种阴影,他们就必须与英国伟大的思想进行修辞的战斗,并建立自己的民族文学。

寻找独特的美国题材成了当时美国作家的一条捷径,库珀和朗费罗就因描写印第安故事分别在小说和诗歌领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库珀被认为是美国的第一位“民族小说家”,朗费罗的《海华沙之歌》被称为“美国的第一首史诗”。

美国大诗人庞德非常反感这种民族文学的划分,他逃离了美国,并将艾略特介绍到了伦敦。面对庞德“使它新”的著名信条,作为学生的艾略特却在他的许多诗歌中一直致力于“使它旧”,并且旧到了美国诞生之前,试图借此消除英美之间的文化紧张。

相比美国短暂的历史,艾略特显然更迷恋英国古老的传统,他也并没有像19世纪的先辈那样通过建立民族文学来抗衡,而是选择皈依这个传统。1927年,艾略特不仅加入了英国籍,还严格地学习英国式的言谈举止和着装打扮。以致于人们说,他唯一不像英国人的地方,就在于他太像英国人了。显然,艾略特身上那种“太正确而显得不自然的英国风格”是出自他隐秘的文化自卑。

1919年7月,在艾略特给英国友人玛丽·哈奇逊写的信中,他表示“请记住我是一位客籍民——一个外国人,我‘想要理解你,以及你所以的背景和传统……但是我可能就是一个野蛮人。”而要摆脱这种野蛮人身份,就必须刻苦地学习那个伟大的传统,在这个传统中有一种历史意识,这意味着必须理解过去,并与整个欧洲文学——尤其是英国文学——组成一个共时的局面。

与艾略特不同,伍尔芙更像是庞德那句“使它新”的信条遵循者。作为英国最具实验性的现代派作家,伍尔芙偏好形式创新以及语言的新奇,因此美国英语似乎更有望成为理解和表达经验的一个新框架。她在1938年给美国杂志写的《美国》一文中,视美国为世界上最有趣的事物,包含了“所有时代”和“所有文明”,是世界的縮影,也是未来的象征。英国的传统使艾略特自贬为野蛮人,伍尔芙却将自己从英国传统中习得的过去比作一个“农民”。在跨大西洋的对比中,伍尔芙认为美国等同于未来,而英国受困于过去。

文学作为英国特性的守卫者还表现在布克奖的评奖中。在2005年设立布克国际奖之前,美国作家一直被布克奖排斥在外。随着帝国权力的收缩,从前的英国殖民地不再普遍地公开“天佑女王”的公众仪式,然而,他们确实教授和阅读了莎士比亚、华兹华斯和简·奥斯汀。在布克奖的授奖版图中,英国及其从前的殖民地,试图通过语言和文学紧密联系在一起。

摘编自腾讯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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