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五个角色

2015-07-06 16:56冯晓慧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15年2期
关键词:丫头女儿母亲

冯晓慧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从部队转业回省城上班。从省城到我和母亲所在的家,将近100里路,父亲每周末回家一次。因为见得少,对父亲,总感觉是敬畏多于亲近。

弟弟出生后,母亲不敢同时带我和弟弟睡。邻村有一户人家,夜里带两个孩子睡觉,半夜翻身压住其中一个,孩子窒息而死。这件事,让母亲害怕,她把我安排到另一张床上,让我自己单独睡。

正是冬天。尽管母亲在被子里放了暖瓶,然而,到后半夜,瓶子冷却下来后,是彻骨的凉,而且夜里灯灭下来后,四周黑黢黢的一片,令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有时做噩梦,从无边的害怕中醒过来,自然会哭闹一番。父亲得知后,将一周一次的回家时间,改为一天一次。下班后就骑自行车往家赶,将近100里的路,父亲顶着夜色回来,再顶着黎明走。

小的时候,不懂得体谅父亲。天刚刚擦黑,就趴在窗台上向外看他一身风雪进门,小小的心就涨满欢喜。晚上,睡在父亲宽厚的怀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屋外,是呼啸的北风,一片冰凌的世界;屋内,每个角落,都散发着熟悉的温暖。睡意朦胧中,不自觉地将父亲喊做母亲,每次都能听到他温柔的应声:“妈在这呢,睡吧!”

我在父亲的应声里,安静而塌实地入睡,睡过整个夜晚。

那时候,父亲的角色,是母亲。

相对于弟弟,父亲似乎更偏爱我一些。

初始,我还为着这些偏爱,骄傲而自豪,有公主一样的感觉。及至稍微大了一些,渐渐对这些无微不至的照顾,心生排斥。我固执地认为,自己的成长已经达到了不需他随时呵护的地步。我很想脱离他的视线,随心所欲地过一种以前從来没有经历过的生活。

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父亲。放学后,我不再坐在教室里等他来接,而是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家,或者到书店里看自己喜欢的书。

和父亲闹得最凶的一次,是因为一个男同学。高二那年,男同学随父母去了上海,走后,有时会写信来。出于礼貌,我也回过一封信去。后来,尽管我再没回过信,他的信,还是隔三差五地来。老师以为我是在谈恋爱,截留了他给我的信,打电话告诉了父亲。

可能是因为被老师找去谈女儿早恋的问题让他觉得难堪,也可能是因为我的行为让他太伤心失望,父亲攥着信回来,铁青着脸不容我辩解一句,就打了我一巴掌。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的心中,充满了愤懑和委屈,辩解的话,在唇边转了又转,终于还是忍住了。既然他不相信我,我也没必要对他解释。

我学会了沉默,沉默到我整整一个月不喊他一声“爸”,然后在某一天,他恍然,以严厉的口吻责问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只是背转了身,一言不发。

那时候,父亲的角色,是敌人。

毕业后,父亲希望我能留下来工作,心高气傲的我却执意要离开,到北京去发展。

父亲有几个同事到北京办事,正巧与我同一列火车。本来父亲已经将我托付给其中的一个叔叔。临走前,父亲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坚持送我到车站。车窗前,父亲左叮咛,右嘱附,叔叔打趣他,把丫头交给我还不放心,小心我不管了。车站上,挤满了送别的人,父亲的身影被淹没在汹涌的人流里,只看见他挥动的手。离开很远了,还看见他站在那儿,风掀起了他的衣裳,也把我藏在暗处的泪掀得四处飞扬。

从我去北京开始,父亲就开始关注北京。电视上只要是与北京有关的消息,他都会一字不落地听完,然后,在电话里,提醒我应该注意的事项,叮嘱我:“丫头,一个人在外,不习惯、不顺心时就打个电话。”

的确是不习惯。我在那些纵横交错的大街上,总是分不清东西南北,花费时间跑冤枉路,是常有的事。采访也不是很顺利,很多人与事,并不是如我想象的一样简单。每次打电话,我都要把满腹的委屈倒给他。事实上,我在其中所得到的快乐,远远多于委屈。如今想来,我是很自私的人,只有在委屈的时候才会打电话给他,而在快乐的时候,我从不会想到与他一起分享。

那时候,父亲的角色,是朋友。

我恋爱了。

打电话告诉他。没几日,他匆匆赶来,一定要见见我的男朋友。我怨他太过猴急,刚刚才相处,哪里就开始见家长了?

父亲不肯走。我没办法,只好安排父亲和他见面。回来后,父亲对我说:丫头,你眼力不错,他是个能让你终身依靠的人。我笑他迂腐,和他撒娇说:是不是急着把我嫁出去了?他摸了摸我长长的头发说:哪有女儿一辈子在父母身边的。

婚礼上,父亲牵着我的手交到爱人的手中。此时的父亲,一脸欣慰地笑,眼里,却有了点点的泪光。

女儿出生后,爱人到外地出差,我一个人要工作还要照顾孩子,实在忙不过来,想着让母亲过来帮忙,母亲带毕业班也脱不开身,就要我请个保姆。父亲坚决反对,他直接休了年假,过来帮我带孩子。我知道,父亲的年假其实攒了好长时间,原打算暑假里与母亲一起出去旅游的,这下,全用在我和孩子身上了。我有些愧疚,父亲笑笑说:旅游哪有孩子重要,再说,我喜欢带孩子。

孩子淘气,每天夜里很晚都不肯睡,一定要有人陪她玩,玩累了,就用小手指指窗外说:“走!”,我们就得应声下楼。在无人的大街上,呵欠连天地抱着兴奋不已的女儿一遍一遍地走。有时,连我都有些嫌烦,索性不管她,任她哭上一阵。父亲说:你小时候比他还烦呢,当初我可不是这样对你。

每天早晨上班走之前,父亲都会问我中午想吃什么,然后,推着女儿出去晒太阳,再去菜市场采购。回来,一个一个菜地烧好。

父亲在的那些日子,床上的被子晒过了,饭桌上有刚烧好的饭菜,冰箱里塞满了我喜欢吃的水果。一个粗线条的男人,一个被母亲伺候了半辈子的男人,为了自己的女儿,心甘情愿地做着这些最细微而又最平常的事。

那时候,父亲的角色,是保姆。

一向身体很好的父亲病了。

在单位上班,父亲忽然腹痛难忍,被同事送进了单位对面的人民医院。我接到母亲电话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说,不排除是急性腹膜炎的可能,家属要有思想准备。

看着浑身上下插满管子,双目紧闭的父亲,我第一次发现父亲老了。我有点不敢相信,在我脑子里,父亲还是那个健康而充满活力的父亲,疾病和衰老仿佛还离他很远,而这一次的意外,不得不让我重新审视自己对父亲的关心。

父亲3天后被允许转到普通病房。检査做了个遍,是浅表性胃炎,问题不大,胆结石倒是不少,医生建议早做手术切除,说腹痛就是因为结石向下走堵塞了胆管造成的。医生说得轻描淡写,父亲却是脸色沉重。他问,我做了胆切除后,还能不能干活?医生答他,没关系,记得别累着。

手术做完后,我安顿父亲睡下。靠在床头看了一会书,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发现父亲的毛毯披在我身上,他躺在床上,侧着脸看我。见我醒了,父亲摸摸我的手说:丫头,让你受累了。我赶紧闭上眼,怕父亲看到我的泪。父亲一定是疼得不能入睡的,可是,他不说。当病痛折磨着他的身体的时候,他放在心头的,依然是他的丫头。

我把晾好的饭,一勺一勺喂给父亲,像小的时候他喂我吃饭一样。父亲坚决不肯,几次推开我的手。我也坚持着,不肯把手放回去。父亲,在你需要照顾的时候,我只希望,我的付出天经地义,而你,可以坦然地接受。

生命和爱,就是这样轮回着。

这时候,父亲的角色,是孩子。

父亲的角色,还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但我知道,无论角色如何改变,不变的,永远是融于其中的真情。这真情,是一本厚厚的书,扉页上,刻印着两个大大的字——珍惜。

王文华摘自《人生因爱而完满》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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