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
除夕,桌上唯一见到肉的菜是一盆有半根猪筒骨的萝卜汤。那是一年中最好吃的饭。母亲是广东潮州人,会烧菜,能把豆腐和大白菜帮子烧出红烧肉的色香味。但她很少有时间做饭。我姐,我,弟弟,妹妹,全家五口全靠她一个人在一家废品加工厂做工的工钱糊口,每个月不足20元。那个厂子离家有十几里路,她每天天亮前出门,晚上快半夜才到家。家里做饭只能是姐姐和我,谁先到家谁做。一天两顿,很简单:半锅水,两把米,一堆剁碎的菜帮子。
好歹念完了初中,看着好几年前失去父亲后已经变卖一空的家,看着母亲干枯憔悴的脸,我决定不读书了,出去做事——去长江中间的一个沙洲农场种棉花,不像种水稻那么苦,去了就是工人,每月可以拿工资。
一走小半年,我的月工资接近10元。我很激动。每个月吃饭4元多钱就够了,再有几毛钱买肥皂牙膏,剩下的将近5元钱可以寄给母亲。
过年的几天假期,母亲上工的那个废品加工厂不开工。母亲整天在忙,除了忙一天两顿饭,就是料理我从农场带回的棉花:找弹花匠打了两床棉被,他们留下一床,一床让我带回农场,其余的给我们几个做一身棉袄棉裤——之前我们都是单衣单裤过冬。
除了忙活这些,母亲还有些事做得很秘密,总是在我们几个都睡熟以后才做。到我动身返回农场的那天早上,她指着一只堆得老高的长条竹篓说:这是给你带去农场的。什么啊?这么多!我很惊讶。母亲淡淡地说:就是一床棉被,还能有什么。可家里没有扁担,为了抬那只竹篓,临时找了半截晾衣服的竹篙代替。
时间很充分,但母亲还是让我跟她一起早早出了门:只有我们等车,车不会等我们。没想到我们早早赶到公交车站,却好长时间见不到车来。车站的人越积越多,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车,抬着竹篓的我们根本没有可能挤上去。母亲口里直说“莫急莫急”,其实她心如刀绞。车票是预先买好了的,如果误了车,就等于废了一家人一个月的生活费。差不多没指望的时候我们上了车,一路上看着车停站、等红灯、让人、让车,人几乎要疯。谢天谢地,到了火车站。一下公交车,抬上竹篓,母亲就飞快地跑起来。她在前,我在后,跑了几步,我就感觉到母亲的步子乱了,一个趔趄接一个趔趄,终于跑不起来。我不由得一个劲埋怨母亲,不是说就一床棉絮吗,这么沉?母亲喘气说,你一个人在外面,我照顾不到,能带就多带些。就那样挣扎着进了站,发现还要翻过一个高高的天桥。我坐的那趟车,预告的汽笛忽然响了。母亲真的像疯了一样弯下腰往天桥的台阶上爬。上了桥,过了一段平路,就是下台阶了。我在后面紧紧地抓住竹篓,不使它压上前面几乎已经缩成一团的母亲。
离最后下天桥还有几个台阶了,已经看得清正在吹哨子、摇动小红旗的列车员的脸了,母亲忽然腿一软,栽倒了,瘫坐在地上:“快,儿呀!就几步了!”我抽掉那截竹篙,冲到前面扯起竹篓,拖到车门下边,那个男列车员一面发脾气说我们带着这么多这么重的东西,为什么不赶早,一面帮我把竹篓弄到了车上。我冲进车厢,在第一个车窗的小桌板上俯下去,顾不得腰上背上随辱骂一起落下的拍击甚至捶打,猛力掀开车窗。
母亲已经站起。抱着月台上的站牌柱,站在那里。列车刮起的风,卷起她破旧的衣服和已经花白的稀疏的头发,她失神地站在那里。
下了火车,再搭船,见到了同行的弟兄们,那只竹篓不愁没人搭手了。当天傍晚到农场,打开竹篓,那床棉被下面居然有那么多的瓶瓶罐罐:砂糖,猪油……其中居然有那么大的一罐豆腐乳,一罐梅干菜红烧肉!最让我莫名其妙的是红烧肉:吃年饭的时候,姐姐偷偷告诉我,别怪母亲没有給我们烧肉,你去农场之后,母亲把定量肉票都拿去换钱了。原来这是母亲的一个借口。
不幸的是,那些瓶瓶罐罐都已破碎,是上午在火车站天桥下母亲跌倒时摔碎的。好在整个竹篓上上下下包得严严实实,连汤汁都没有漏出来。当夜一帮弟兄大呼小叫,挑出了玻璃碎屑,风卷残云,扫荡了个精光。给母亲去信时,我没有说那些瓶瓶罐罐的破碎,我怕母亲的心会跟着破碎。
再次回家过年,我才知道,一年前送我那次在火车站跌倒,母亲胫骨韧带撕裂,在家里只躺了3天就一瘸一拐地去那个废品加工厂上工了——她怕丢了那份工。而在这一年我收到的家信里,有关她受伤的事只字不见。她不许姐姐透半个字给我。她怕我的心会跟着撕裂。难怪母亲当时抱着月台的站牌柱。
写这则短文的时候,我想起了朱自清先生的《背影》,那是散文的范本,我的短文或许情境跟它有一点相似。不过,抱着站牌柱的母亲对我一生的影响要大得多。在那之后,不管走到哪里,不管是在陆地、在海上、在天空,旅途上都会有一个母亲跌倒的月台,都会有一个母亲抱着的站牌柱,都会有一个抱着站牌柱的母亲在为我送行。
庄妃轩摘自《渤海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