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楚
李逵表面看什么技术都没有,他自己对自身的缺点显然也很清楚,所以他给自己设计了两件绝活:一是敢杀人,二是尊重大哥。
李逵这个人在梁山上是最奇怪的,这种奇怪由一件事可以看出:这位被江湖上称为黑旋风的家伙一方面似乎风格特别的草莽不羁,嗓门大,爱喝酒,爱杀人,心思简单,以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著称,他对于忠义或替天行道之类的大道理也没什么兴趣,但另一方面,他却是宋江最信任的人,他一见宋江则毫无脾气,仿佛自我矮化到泥土里。一句话,他在宋江跟前和在别的地方,完全是两个人。对这种奇怪的两个李逵现象,过去的人们喜爱用他性情的纯真来解释,因为宋江是江湖上道义与忠义的象征,所以李逵对他才表现出不同于其他任何场合的自觉顺服。对李逵形象的这个解释显然不够。
从《水浒》全书看,江州时期的李逵这种角色很常见,早期的高俅是这样的人,杨志杀死的牛二是这样的人,大相国寺菜园子里阴谋把鲁智深颠粪坑的众泼皮,也是这样的人,其余例子还很多。简单说,其实这样的人物就是所谓泼皮和闲汉。
对于闲汉来说,人格化的人身依赖是生存绝对必须的,所以特别讲义气,也就是对于他所依附的人物具有无条件的忠顺。这种忠顺并非出自制度化的主奴规则,而是出于生存的绝对规则,是其自身精心决定的结果,因此,在这种虚幻的主体性意识中,他不仅没有感到主从关系的任何不便,反而为自己的绝顶义气而感到十分自豪,构成其基本的自我意识。说刻薄一些,也可以说,这也是闲汉职业的自我销售技巧。
一个闲汉的自我修养
江州时期的李逵,以及上面提到的早期高俅等,这类闲汉身为古代社会士农工商四民之外的人民,他们其实就是流民。闲汉与历史研究中所说的流民确有分别,这一分别主要在闲汉是个体性的,一般来说,他们还是希望尽量抓住各种人事机缘,紧紧依附于资源丰富的正常社会。这就对他们的人生存技巧和生活本领提出了特殊的要求。
李逵表面看什么技术都没有,他自己对自身的缺点显然也很清楚,所以他给自己设计了两件绝活:一是敢杀人,二是尊重大哥。第一点本事很重要,可以说是李逵的立身之本。所以李逵的敢杀人实际上与高俅的会踢球是一样的技术,都是大哥们很需要又不那么上台面的关键技术。至于敬大哥,这是技术有所施展的前提。配合这些核心技术,李逵又精心发展出一套红花绿叶的配套技术,比如个性粗豪,心思单纯,一个豪放的粗人形象。如此一个耿直、粗豪和特愿意替大哥出手的死忠兄弟,试问,哪位大哥不喜欢?
通读一部《水浒》,读者不难发现,李逵除了对宋江的表现符合完全“李逵手册”,他对于其他江湖朋友何曾表现出多少义气与体贴?初识宋江,他就为鲜鱼的事与张顺打了一架,这自然是给江湖上最有名的超级大哥的见面礼,大哥也立即看在眼里,知道此人可用;后来,他杀朱仝看护的小衙内,砍公孙胜的道士师傅,杀死扈家庄上下老小,诸如此类不够朋友的事不知道干了多少。所以,李逵的粗豪和天杀不是什么天生秉性,而是闲人生涯中长期自我修养的产物。
总结以上概略所说,闲人的本领与一般士农工商所学还是颇有差异。简单说,闲人需要精练的是那些能满足大哥和领导们很暧昧或特殊需求的技术,不明此理,按照数理化和天文地理那一套,或者像大部分好汉那样没日没夜操练枪棒,打熬力气,那是没用的。书中只说李逵天生神力,这从他与其他好汉放对的记录看,多半是靠不住的,是一种因为他地位特殊而对他能力方面的隐晦批评。
天下闲汉何其多
一个人,由于各种不同的原因,被抛出社会主流,这距离他加入彻底无法返回的江湖世界,中间有很大的距离。而古代社会的运行又可以说机制性和必然地产生大量此等人物,这些人生存的状态就是所谓闲汉的世界。所以,要理解李逵式的好汉,必须先了解闲汉李逵的社会与文化成因。
闲汉的出现一般是由于王朝中期,大量没有直接土地资源的个人出现了,这是闲汉的第一波。另一个问题也加速了闲汉大军的扩张,那就是城市化。因为没有以核心家庭的土地拥有及其相关税收这一强大的制度纽带,城市居民的个人主义特征因而大大凸显出来。第三个原因是蝗虫和水旱灾害在一个面积广大的农业社会随时发生,而国家的税收和赋役政策则不能及时有效调整。因此,当灾害发生,除了当强盗,直接入江湖,理性的选择自然是把土地卖给愿意购买的人,或者为佃户,或者进城市。这是造就闲汉的第三股,也是最大一股潮水。
对于闲汉来说,最大的生存机会和生活资源无外乎是投靠一个可靠的人,这是其生活基本情境决定的。闲汉满天下的状况与闲汉积极投靠主人的人格特征,这造成的社会政治后果是,庙堂上与江湖人各种野心家看到了动荡即将到来时代的机会。所以,细读李逵宋江故事的读者不难发现,在江州不是李逵遇到了宋江,而是宋江一见之下,立即另眼相看,看中了李逵。对天下的动荡早有敏感的宋江多年仗义疏财,一心结交江湖人物、各路闲汉,李逵正是他的未来大计划中别有作用的超级打手型人物。
一桩可疑的忠义事迹
除江州劫法场再次在宋江面前挥动板斧,砍杀了一些围观普通民众,李逵一生出彩的情节实乏善可陈。但他在梁山地位特殊,这是大家都有感觉的。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只有一个,大家都知道:李逵是宋江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他的私人。
在梁山泊排定座次,宋江初步确立了自己的最高领袖地位之后不久,李逵跟随大家赴东京进行第一次招安接洽工作。因为招安外交演变为火烧东京的大事件,于是大家各自返回山寨。在他与燕青联袂返回的半路,他们在距离梁山泊不远的一个村庄,遇到一起冒充宋江、强抢民女事件。他不顾燕青的常识劝阻,一口咬定就是宋江好女色,回到山寨,立即砍倒替天行道的杏黄旗,非要砍杀宋江。结果自然毫无悬念,李逵彻底服软,负荆请罪。
这件事非常简单,但却非常蹊跷。李逵对宋江的个性非常了解,而且当时有燕青的在理劝告和宋江等人的合理劝解,可他就是一意要把事情闹大。要解释这件事,必须联系宋江在菊花赋诗,完成排座次后的政治日程。山寨的路以后无论怎样抉择,都需要内部权威的巩固。因为反对招安的声音已经很高,李逵也是其中声音最刺耳的一位。宋江要克服这种声音,必须采取措施。考虑到这一政治需要,我们不妨武断些推测,李逵诬陷宋江事件就是一幕宋江有意策划的政治秀。
对于宋江或任何此类基于江湖力量集结的领袖来说,建立不可挑战又富于道义优越性的领导地位,这都是关键中的关键。而在这一过程中,弹压有代表性的挑战者,是最有效的简便的方法。李逵则是反对当时已经初步登场的梁山招安新路线的代表,同时他也是宋江最为信任的自己人。李逵以激进反招安派的身份混入鲁智深、武松和吴用等反招安小集团,以他歷来对宋江的忠诚与关系而言,很可能是有使命的卧底行动,也是任何政治领袖面对内部挑战时必会采取的内部监察措施。
所以,在李逵负荆请罪并由宋江重申了军法无情之后,梁山上的反招安声音再也不能成气候了。从结果看很清楚的是,李逵的无理取闹事件不仅使杏黄旗真正彻底树立起来,突出了宋江的领袖权威,也含蓄地展示了新秩序之下梁山军法的无情和威严。熟悉水浒的人都注意到,尽管有这样的无理取闹,宋江与李逵的特别亲密关系却丝毫未受到影响。李逵在招安后的各项行动中没有表现出对宋江丝毫不服,直至为他而死。而直到他的枉死,他也没有辜负一个闲汉的基本道德准则:对大哥有用,至于忠义什么的,那是大哥们的事了。
摘编自腾讯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