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眉
郭嵩焘晚年在长沙期间,有位也属于行动派学者的知己,但此人的目标和动机却与郭嵩焘背道而驰,此人名叫周汉。周汉虽支持者甚多,但并非所有年轻一辈的湖南人都倾向于支持周汉。
来自长沙东边浏阳的年轻学者谭嗣同,痛恶周汉一如洋人。谭嗣同知道郭嵩焘欲重整湖南人心风俗之事,且支持郭的志业,他甚至把郭嵩焘与曾纪泽誉为有可能唤醒他们特别落后省民的仅有的两位湖南人。谭嗣同对郭嵩焘的敬佩,在他早年受教育时就植下,他的三个主要老师碰巧都是郭嵩焘重振船山学的拥护者。
谭嗣同的三位恩师欧阳中鹄、刘人熙、涂启先让他大略了解了王夫之学问的重要,他则将这些教诲融合为博杂的学问,其中既反映了他本人游历各地的阅历,也反映了十九世纪晚期中国通商口岸汇集的多样的外来影响。青春时期,谭嗣同随升官的父亲足迹遍及中国各地,他涉猎佛家、道家、诗歌、今文经学和西方科学著作,但对他影响最深者,还是王夫之。
在省外生活多年,谭嗣同已如同自英返乡后的郭嵩焘,和湖南乡亲有了隔阂。两人都敞开心胸接受在湖南罕有人听闻的外国思想,但他们并不是同一代人,因而谭嗣同对湖南敌视洋人心态的厌恶,使他推断(这是郭嵩焘所极力避免的)湖南的排外完全得归咎于湘军和其诸位领袖。谭嗣同表示,湘军不该只为湖南人的仇洋心态负责,还该为全中国的仇洋心态负责,“独湘军既兴,天地始从而痛之(洋人)”。谭嗣同不只和郭嵩焘一样认为湖南人是中国境内最粗鲁、最坏、最顽固之人,还把整个中国的排外现象全归咎于他们。
据谭嗣同的说法,湖南人排外心态的反转点出现于一八九四到一八九五年,那场以中国惨败收场的中日甲午战争。甲午战败,严重打击了中国各地文人,但谭嗣同在此中找到了对湖南前途的可能冲击,其他地方的文人皆畅谈清朝这场惨败给予中国的教训,对谭嗣同来说,这惨败是预料之中的必然结果。在谭嗣同看来,这也是中国挫败中的一线曙光,中国败于甲午之战,预示了守旧自大心态的终结,长久以来,这始终是湖南改革的最大阻力。
甲午战争之后,谭嗣同把王夫之“征诸实事”的做学问精神和在“万无可为之时”承担责任的精神视为在湖南师徒相承的一个传统,谭嗣同认为,身为湖南人,他和他的恩师都肩负延续王夫之生命与著作的使命。
谭嗣同回浏阳时,湖南已在大变之中。这个时候官绅在湖南展开迅速的制度变革和工业发展,但把文教方面的变革交给较年轻的本省学者掌舵。这些学者以谭嗣同和其同乡好友唐才常为首。谭游历多省期间,唐才常是唯一带给他慰藉的人士,两人结为至交。
一八九五年谭嗣同搬回浏阳,唐、谭两人重聚,并合力创办浏阳算学社。两人以此为起点,在新学政江标的鼓励下,促成以学习西方思想为宗旨的学会在省内各地与日俱增。那些经营有成的较大型学会,在较偏远地区设立分会,整个维新运动红红火火,引起了上海報纸的注意,称湖南这些学会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在这股突然想把西方思想、科学、西式改革弄明白的氛围中,江标从上海引进湖南第一家铅字印刷厂,在校经书院的校园里创立了湖南第一份报纸。他请唐才常和何来保担任首批主笔,不久谭嗣同也加入主笔群。他们推出两份刊物,先是旬刊《湘学报》,继而是日报《湘报》。
王先谦于一八九七年奏请陈宝箴巡抚开设结合中西学科的全新学校。唐才常、谭嗣同、陈三立与他一同规划新课程,大体上剔除传统书院科考取向的经籍课程,并取名为时务学堂。
时务学堂诸创办人聘请了一位非湘籍人士担任此校的中文总教习,即广东政论家梁启超。时务学堂汇聚各路英才,由梁启超介绍来自沿海地区最新改革派思潮,谭嗣同和唐才常则投注于湖南本地思潮。
湖南维新运动期间流通的理念,借《湘报》的“问答”专栏得到充分体现。不到十年前湖南省还是保守心态当道,而这一专栏所谈的主题格外令人吃惊,而主笔的回复则大部分出自谭嗣同之手。身为主笔,谭嗣同和唐才常深知大众传播媒体在打造共同体团结意识上的潜力。谭嗣同在为《湘报》写的序中强调湖南维新运动在中国绝无仅有,从而表示湖南人有独一无二的能力带领中国迈入现代国家之林。在湖南维新运动的论述中,“中国”之未来与“湖南”之未来两者的区别是不分明的,谭嗣同在这篇序的末尾写道:吾见《湘报》之出,敢以为湘民庆,曰诸君复何忧乎?国有口矣。这间接表示湖南人的心声就是中国的心声。
湖南维新运动作为具自我意识的省复兴运动,其巅峰随着一八九八年初期谭嗣同和受敬重的学者皮锡瑞创立南学会而到来。湖南不久前还被视为守旧排外心态的大本营,这时已改头换面,致使梁启超觉得那是唯一能让来自中国其他地方的改革者尽情一展所长的地方。一如湖南的工业改革乃是为了使该省经济得以自给自足,维新运动的知识层面改革最终也聚焦于湖南如何才能在政治领域也取得自主的问题上。诚如梁启超在长沙与谭嗣同一起奋斗时所解释的。“专以……完成地方自治政体为主义。”这一计划并非只有学者或士绅知情,因为谭嗣同和梁启超把此计划当作翔实的政策建议呈给巡抚陈宝箴。
谭嗣同将王夫之誉为湖南改革的先驱,而当湖南维新运动的政治发展轨迹偏向本土自治时,他也在王夫之的著作里找到支持民主的理论依据。唐才常把谭嗣同对王夫之民主思想的诠释带进了时务学堂的教室里。拜谭嗣同之赐,学生们首度读到了王夫之原就希望让人一读的论满人之著作。谭嗣同和梁启超把王夫之的著作当小册子在学校里散发,学生们则热切地拜读。因此,老一辈湘军和新一代湖南学生把他们大相径庭的意识形态都溯自同一湖南先贤,即王夫之。
一八九五年五月,王先谦的一名门生无意中拿到时务学堂学生的部分札记,送给王先谦看。王先谦大为震惊,他立即呈请巡抚陈宝箴解散该校,辞退该校老师。但对长沙时务学堂的强烈抗议声,不久就被北京情势的重大转折淹没。年轻的光绪帝首度抗拒其姨母慈禧太后的懿旨,下令变法革新。一八九八年六月,他把几位改革派大将召来京师,包括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并安插谭嗣同入军机处任职。
但这场后来人称“百日维新”的运动不到两个星期就戛然而止。谭嗣同于九月二十四日在北京被捕,四天后,他遭到斩首。
谭嗣同遭处决仅三个月,梁启超在日本出版谭的《仁学》,并在序中写道谭嗣同是“中国为国流血第一烈士”。这一历史定位将永远跟着他,他将以中国民族主义第一位烈士之名永远铭记于后人心中。
谭嗣同深信只有让人民可以参与的国家,才值得为其死节。谭嗣同通过他在《湘报》的主笔工作,试图实现建立参与型民主国家的理想。谭嗣同的死代表了湖南改革的一个转折点,此后,那些自认为“湖南精神”之化身者,大部分将扬弃郭嵩焘和谭嗣同开启的本土草根改革策略,转而采用更为激烈的变革之道。于是,谭嗣同捐躯后不到两年,唐才常返乡——不是为了创立学会,而是创立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