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士锋笔下的郭嵩焘

2015-07-06 04:19肖婷婷
华声 2015年22期
关键词:会社郭嵩焘湖南人

肖婷婷

1852年9月,太平军进攻长沙时,一位名叫郭嵩焘的三十四岁学者与其邻居左宗植、左宗棠兄弟逃到山中。不到一个月,在郭嵩焘的鼓励下,左宗棠下山重新投入纷乱的世局,被召回长沙协防该城。但郭嵩焘留在了山中。

1852年隆冬,太平军弃围长沙、北移湖北之后,郭嵩焘去了一趟长沙西南边的湘乡,参加其老友兼同学曾国藩的母亲的丧礼。

这时曾国藩刚接到要他帮办团练攻打太平军的命令,但他内心不愿接此职务,因为按照儒家礼制,父母丧,子必须守孝三年,而曾国藩极守礼法。郭嵩焘请曾国藩父亲出面劝说曾国藩,告以社稷有危,不应拘守礼法。两人合力说服曾国藩接下此任务,湘军于焉诞生。但郭嵩焘却回到山中,回到他的书堆里,继续与王夫之神交。湘军每次邀其出山协助平乱,均遭他拒绝。次年春天,他才终于软化,下山参与平乱。

太平天国运动后,郭嵩焘与曾国藩仍很亲近,1866年结为亲家,他的儿子娶了曾国藩的女儿。但郭嵩焘与日益穷兵黩武的左宗棠失和,导致他遭纠弹,1866年被革去广州巡抚之职,早早就退休回到湖南。1866年至1870年,郭嵩焘主持重建长沙古老的城南书院,将毁损的老建筑翻修后,又进一步在该书院内建了一座新祠,以纪念湖南先贤王夫之。在这座船山祠中,他立碑表达他的愿景:王夫之所立下的榜样将为湖南知识界的复兴揭开序幕。借船山祠,郭嵩焘给了湖南人一个重新发掘出的先贤(湖南本土先贤之一),而且是能在现在启迪他们、为他们指引未来方向的先贤。

太平天国之乱后,敌视洋人的心态普见于中国各地,但在湖南,这种心态之强烈已到了离奇的程度。郭嵩焘就置身该城里。他是唯一返湘服务桑梓且具改革意识的湖南领袖,不久后就成为湖南当地仇外士绅的围攻目标。长沙城里谣传,若不制止郭嵩焘,湖南会被入侵异族宰制。因此郭嵩焘开始重振王夫之之学,以匡正湖南人的堕落道德。此时的郭嵩焘希望王夫之的著作能化解而非加剧湖南日益高涨的排外心态。

曾国藩死于1872年。那一年在长沙兴建宏大的曾文正祠时,郭嵩焘利用其与曾家的深厚关系,在该祠里另建一祠供奉王夫之。当地一名不满于他者阻挠施工,但最终郭嵩焘还是将其建成。他将其取名为“思贤讲舍”,而它将是他一生志业的中心。

1874年郭嵩焘重回北京官场,不到两年就升任礼部侍郎。他利用职务之便,更大力宣扬王夫之的成就,上书奏请让其从祀孔庙。礼部后来明确驳回他的提请。但驳回之时,郭嵩焘已离开北京,他的仕途已有了戏剧性的转折,而这一转折最终将对他家乡湖南的未来有重大影响。

1875年2月,英国通译马嘉里在云南遇害,引发长达一年的外交纠纷。在接下来的谈判中,中国最终答应英国所求,将破天荒派遣使节赴伦敦王廷。这趟出使被定位为致歉之行。而在马嘉里事件发生后,只有一位中国官员建议此事件的最佳解决之道,乃是调查云南巡抚有无失职,而非驳回英国方面的抗议。这人就是郭嵩焘。朝中百官认为,既然郭嵩焘这么积极地要平息洋人的怒气,那他就应是代表中国赴英致歉的不二人選。于是尽管极力推辞,郭嵩焘还是被任命为中国首任驻英公使。

郭嵩焘出使英国,在外交方面未取得重大成就,但仍有大出英国人与中国人意料之外的表现。在英国,他会晤了已在现代化之路上奋进的诸国外交官;他抱着强烈的好奇心观看了科学成果,主动拜会当时最顶尖的几位科学家;他甚至从内部探查了英国的上流社会,与贵族共进晚餐,参加白金汉宫的舞会,时时用笔将当地习俗和礼仪细心记下来。维多利亚女王接见了他,也特别接见了他的太太。

对郭嵩焘后来的改革工作特别重要的,乃是他“英华禁止鸦片贸易协会”的接触。郭嵩焘两次上书建请皇上禁绝境内鸦片,两疏都写于他与这群人的代表会晤之后。

郭嵩焘从其与该会会员的交谈推断,只有英国人关注中国的鸦片问题,而在中国,“无一人引为疚”。

公使之职实际上是郭嵩焘在中国官场生涯的句点。他观念不僵固,愿接受思想新事物,令英国人惊讶且敬佩,但这一性格也为他招来了自己国人的憎恨和嘲笑。郭嵩焘有写日记的习惯,其中部分日记在他派驻海外时发表,以飨他在北京朝中的同僚。结果,不只保守派,就连他的友人,都予以毫不留情的痛批。郭嵩焘日记的第一册于国内刊行之后,招来官场人士的严厉批评,致使清朝皇帝于1877年夏下令烧掉该书的雕版。

郭嵩焘黯然回国。他深信一旦回到朝中,政敌可能不利于他,于是根本不去北京,以有病为托词,请假回了湖南。

郭嵩焘回到湖南后,家乡的守旧心态未变,他发觉就连他的老友都已不再了解他。尽管饱受谣言、中伤、侮辱之苦,郭嵩焘仍留在湖南,毕竟他无别处可去。他已不再相信清廷和官员有能力或有意愿引领中国人民,而是把启动改革视为己任。

1872年,郭嵩焘在曾文正祠里建造的思贤讲舍和讲舍里的船山祠为基础,展开新的湖南复兴计划。

郭嵩焘全新地投入两项同时进行并彼此紧密交织的事业:一方面改革教育,另一方面促使德高望重的士绅投入当地的政治活动和道德活动。郭嵩焘致力于开设新校时,也将他在长沙所能找到的少数支持者组织起来,成立一由省中耆老组成的新会社,以为改善湖南而努力。郭嵩焘把这个会社称作禁烟公社,会名和他为英国的同性质会社所取的中文名几乎一模一样,表明他有意将两者关联起来。由于有志于影响湖南道德风气与政治的非官方人士入会,这个会社有心成为走英国公会路线的公民社会团体。

曾文正祠的主庭院是长沙城里最大的开放空间之一,因为,它为郭嵩焘的最根本计划——将学校的年轻学生与会社的年长学者(分别代表湖南之未来和过去的人士)聚于一堂,以为湖南共同奋斗——提供了充足的空间。他排定每年办两次会讲,日期分别为王夫之诞辰与屈原诞辰,对象包含学生和学者。郭嵩焘历次的演说,一再重申两个要点,那是贯穿他诸场演说的中心思想。第一,鸦片是中国与外国人交往所带来的唯一的有害东西;所有的战争、不平等条约、被迫在通商口岸划出土地成立租界,基本上都是中国因试图阻挡全球通商这个不可避免且有益之浪潮而自食其果。第二点则使他的演说暗含煽动意味:清廷和其所有官员昧于真正的世界大势,从而难成大事。

郭嵩焘1880年代在长沙推动的改革运动,有了令人乐观的开始,但他和禁烟公社其他成员全都已进入暮年意识,使这运动蒙上阴影。他的两所学校继续营运下去,校经堂于1890年扩大为完备的书院,学生增加一倍为四十四人。思贤讲舍会继续大步向前,学生人数在十五至二十人之间。但长者逐渐凋零,第三次王夫之祭日会讲时,原始成员里已有三人辞世。接下来几年里有一些新会员加入,大部分是创始会员的亲戚;较年轻的会员,如果才华横溢,都已因为踏上仕途而离开长沙。1884年,只有五名会员出席,郭嵩焘演说意志消沉。1891年郭嵩焘去世。

郭嵩焘对湖南的贡献,主要在于播下数个信念的种子,成为他之后湖南改革派思想的基础;他们相信,湖南人独一无二且有别于其他中国人;湖南的学校和学者组成的协会同心协力,乃是落实湖南本土共有文化的关键;湖南人注定要负起启蒙中国之责;湖南人为王夫之的后代,因而注定要履行他不服当道、践实履行的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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