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
双钟镇是鄱阳湖口的县辖地,因临湖处相距千米有上、下石钟山遥相矗立而得名。五十年代的双钟镇方圆不过一平方公里,繁华地段在东门口,那里有照相馆、理发店,还有国营商场、饭馆、旅社。东门口的主街道叫大中路,路宽约十米,砂石铺面,白天做生意的、逛街的人流熙熙攘攘,自行车、板车、独轮车穿梭往来,偶尔也会有绿色的大解放或吉普车鸣着喇叭、卷起沙尘经过,引得路人纷纷避让,翘首驻足看稀奇。街边的房子少数是青砖白墙,绝大多数民房还是木质结构,板面和屋瓦被风蚀得黝黑,透着古朴。
民风也古朴,盛夏,双钟镇居民喜欢上马路纳凉避暑。天将微黑,店铺、饭馆早已打烊关门,大中路附近的住户纷纷将家中竹床、板凳搬到街边,有的干脆将门板卸下,架在两条长条凳上,铺上凉席当床。家中没了大门尽可安心睡觉,不会遭贼,何况家家户户都差不多,也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待暑气渐消,天空星星点点时,大中路两旁已到处是人,仿如天然旅馆,欢声笑语、家长里短、夫妻拌嘴、打骂孩子的声音充斥街头。
晚上街上是没有汽车经过的,整个县城也不过几辆车,都歇了。即便县政府有紧急事,那辆县长坐的吉普车也会绕过大中路,从环城的战备路走。
何红英也会出来纳凉,不过她晚上出来得晚,早上回去得早。天色黑透,各家各户已安顿好,许多人都进入梦乡了,何红英才出门。她先是分两趟搬来两张竹床,还有两床薄被,然后才搀扶着六十岁的公爹、带着三岁的儿子缓缓地走上街头。
何红英纳凉的地方在荷包巷的巷口,荷包巷出口连接着大中路,她家就住在荷包巷里。这巷口在夏日的晚上,不时有清凉的微风袭过,十分舒爽。久而久之,这地方就固定成何红英一家纳凉处了,哪怕她来得再晚,也沒人占地,不仅不占,反而会有意离他们一家远点。何红英是寡妇,只有二十八岁,她的公爹又是瞎子,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是年轻的寡妇,避嫌呢。
何红英一家人纳凉,彼此很少说话,公爹孙瞎子躺在竹床上一动不动,一双深陷黑黢的瞎眼不知是闭着还是睁着。儿子毛头也不同于别的孩子,要么安静地坐在竹床上咬指甲,要么躺在竹床上数星星,像个哑巴一样不说话。何红英安顿好一老一小,并不急着躺下,而是就着月光纳会鞋底。据白天常去她家串门的大芝说,何红英夜里纳的鞋底针脚细密,一点不比白天纳的差。皎洁的月光下,何红英身着轻软白色罩衣,盘腿端坐在竹床上,就像一尊曲线分明的雕像,让街边不少假寐的男子浮想连翩,难以成眠。有孤身男子晚上故意在街上晃荡,只为经过何红英身边,看她一眼。白天想看何红英是难的,她住在荷包巷内一间阴暗的木板屋内,屋后有一个院子,砖砌的院墙,除了出门买菜,平日何红英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何红英说不上漂亮,五短身材,乳丰臀肥,肤色白皙,像熟透了的桃子,水灵而香甜。她娘家是湖对岸洲上人,虽然坐船半个小时就到,但何红英口音却与镇上人不同,多了一些软糯、绵柔的韵味。
当年,水欢去洲上做工认识了何红英。水欢是孙瞎子的儿子,做砖匠,本地房屋做,洲上的房屋也做。特别是洲上容易水淹,每年夏天过后,总有一些侧屋、牛棚、猪舍什么的需要修补,水欢往往一干就是十天半个月。洲上回镇上得坐船过湖,花钱不说,还费工夫,遇上刮风下雨,渡船不敢开,容易误工期。因此,水欢一般会将揽到的活干完才回家。那时,水欢的娘还在世,有娘照顾瞎眼的爹,他也可以放心。
少女何红英丰满纯洁,眼神清澈,水欢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上了她。那年何红英家灶屋翻新,请的就是水欢一班匠人。水欢每天吃何红英做的饭,喝她烧的水,看着她颤悠悠从身边经过,他浑身都是劲头,手上的活也格外利索瓷实。一个礼拜后,灶屋做好,水欢和何红英已是郎有情妹有意,秋波暗送,情意绵绵了。水欢回家后便托媒人去洲上提亲,何红英父母是一百二十个欢喜,洲上的女孩能嫁到县城,而且是个长相英俊,又有手艺的砖匠,那是很好的归宿。
婚后,水欢和何红英夫妻恩爱,如胶似漆,第二年有了儿子毛头。生育后的何红英犹如雨后的香瓜,越发的水灵,令水欢爱不释手。好几次日上三竿,直到徒弟冬生来叫,水欢才慢腾腾起床上工干活,惹得孙瞎子连连摇头叹气。
偏偏天妒,好日子才开头,灾祸就接连降临。先是水欢娘心口痛老病发作,困了几天床就去世了。将娘送上山不到一个月,水欢在镇东风商场建筑工地做工时,跳架散架,人从上面摔下来,头磕在乱砖堆上,还没送到医院就断了气。
洲上来的女子何红英命太硬,进门不久就克死了婆婆,克死了丈夫!人们纷传,孙瞎子老伴死前经常被狐狸精得的喘不过气来,水欢摔死前晚,他房里一晚上响着嗷嗷的低沉狐叫声。又说,别看何红英长得低眉顺眼、老实贤惠模样,却是会咬的狗不叫,她后枕骨一边高一边低,是狐狸精转世呢!一时,流言像没长脚的风,刮得满镇子都是。
流言的源头居然来自何红英的公爹孙瞎子。
孙瞎子不是天生的瞎子,而是缘于三十岁时患的一场眼疾,因家中穷耽误了治疗导致瞎眼。瞎了眼的孙瞎子跟着镇上一个算命先生学徒,出师后由妻子牵着到处给人卜卦算命,维持生计。解放后人民政府破除封建迷信,孙瞎子才不敢公开算命了。
虽然孙瞎子明着不给人算命,但暗地里谁家有个三病四痛,或是遇到勾勾搭搭的事,还是会偷偷到孙瞎子家求他卜一卦,求个破解的法子。孙瞎子不敢收钱,那些人也不会白来,有的拎小包白糖,有的揣几只鸡蛋,条件好的还会捉只老母鸡送他。
儿子水欢娶妻生子,孙瞎子格外高兴,觉得晚年有靠。却不料妻子儿子先后离他而去,他一双瞎眼哭得像蓄水的池,一直没有干过。居委会考虑到孙家的困难,给孙瞎子一家吃了五保,寡妇何红英在家照顾一老一小,凄清度日。
何红英心里明镜似的,外面那些神乎其神的流言,只能是公爹借给人算命时传出去的。何红英清楚地记得,有一天,她睡到半夜时,有人在头上摸索,惊醒后的她借着月光看见了孙瞎子一对乌黑的眼眶,何红英以为孙瞎子对自己有什么不轨企图,吓得右手悄悄摸到枕头下的剪刀。但孙瞎子只是在她头上摸了一遍,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摸骨也是孙瞎子的一门绝活,凡经他摸过的人,他总能八九不离十地描绘出相貌来,就像他亲眼看过一样。他还可以根据人的骨相预测人的凶吉,推断人的运势,据说很灵验。
自己嫁进孙家门,还没过几天自在日子,就送走了婆婆,又送走了丈夫,如今年轻守寡,还要侍候瞎眼的公爹,何红英觉得自己命苦,而公爹又对她充满怨恨,她更是觉得心苦。走在街上,总有人在何红英背后指指点点,她更沉闷了,白天出门越来越少,只在家照顾一家老小。
大芝劝何红英,妹子,想开一点,活人的日子总要过下去。
大芝家也住荷包巷,大芝比何红英大五岁,两人以嫂子妹子相称。大芝丈夫是县地质队的勘探工,常年在外面跑,大芝总說自己和守活寡没什么两样。平日大芝一个人在家无聊,就常到何红英家坐,两个女人一边纳鞋底一边唠闲嗑,日子过得快些。水欢去世后,大芝来得更勤了。
大芝相劝,何红英只流泪,说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呢。
大芝放下手上的鞋底,凑近何红英,说,这水欢去了快一年,你还年轻,有合适的再走一家吧。
何红英惊惶地望望孙瞎子的房间。孙瞎子眼睛瞎了,听力、嗅觉却格外敏感。不下雨的日子,孙瞎子有事没事喜欢在后院贴着墙根站着,最初何红英以为他是晒太阳,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说,这老刘家三天两头不是吃鱼就是吃肉的,我得去居委会告他,肯定是偷带回家来的。隔壁老刘在县饮食服务公司做厨师,偶尔带点剩菜回家也难免。后来是何红英阻止孙瞎子才没真的去告。
何红英知道,自从婆婆、丈夫去世后,孙瞎子加紧了对她的监视,每次她出门前总要问得详详细细,稍晚点回家就要不停地询问,有时还会派孙子毛头去找她。在家里,孙瞎子一双耳朵更是时刻竖着听何红英的动静,弄得何红英都有些神经质,就是晚上起床小解也尽量一点一点挤着尿,怕声音大了。
心里,何红英也可怜孙瞎子,一个瞎子,没有了老伴,没有了儿子,要是自己再离开了这个家,他还怎么活下去呢。
因此,大芝说让她再走一家的话,何红英慌得连连摆手,让大芝不要再说下去,这话让孙瞎子听见了,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何红英只求平平安安,将儿子毛头抚养成人,也算对得起水欢,对得住孙家了。而自己安心守寡,照顾一老一小,不正是孙瞎子所想要的吗。
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转眼两年过去了,何红英失去丈夫的伤痛淡了,心底有一种欲望却越来越强烈。她毕竟正值少妇时期,那周期性涌动的春潮常常一波一波袭来,令她昼夜难眠,辗转不安,面庞日益憔悴,如同缺少灌溉的秧苗。
冬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冬生已经二十岁了,高大健壮,浑身散发出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冬生是个孤儿,何红英嫁到孙家时,跟着水欢学徒的冬生只有十六岁。那时的冬生黑黑瘦瘦,见到何红英脸就发红,如同一个羞涩的小弟弟。何红英也从心里把他当成亲弟弟,帮他补衣服,纳布鞋,每次水欢他们从洲上做工回来,何红英总要买点肉,做一两个好菜,让水欢带冬生来家吃饭。
水欢去世后一段时间,冬生还经常来何红英家,帮着买米、砍柴、挑水,做些体力活,没事时,就逗毛头玩。毛头这孩子,对冬生也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两人在后院可以一玩就是一个多时辰,有说有笑的,直到快吃饭了冬生才走。自从水欢去世了,冬生就没在何红英家吃过饭,总是找借口离开。
冬生似乎特别怕孙瞎子。以前,孙瞎子也很喜欢冬生,但水欢去世后,他就几乎不与冬生说话了,冬生来了,他只坐在堂前高脚椅上,一动不动,冬生叫他也只是鼻孔哼一声。
唯一的一次,冬生在后院砍完了柴,回到堂前,何红英拿过罩褂帮他穿上时,坐在椅子上的孙瞎子突然说,冬生,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媳妇了。
一时,冬生和何红英都愣住了。
从那天开始,冬生再没来过何红英家,有时送点米油给何红英,或送个玩具给毛头,也是托人捎来。听镇上人说,冬生常年在洲上做工,自己带徒弟,忙得很呢。
小镇的春天总是那么美丽,风儿暖暖的,草儿绿绿的,让人心情也爽朗起来。这天一早,何红英牵着毛头去湖边买鱼,毛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营养,湖边的鱼便宜,清早可以到泊在湖边的渔船上买几分钱一斤的小鲦鱼,将这些鲦鱼细细剖了,炖出来的汤浓稠鲜美。买了鱼,吹着湖风,眼前一望无际,湖面帆影点点,何红英有些迷醉了,天天困在那阴暗的木板房里,心里难得这么舒展,她不由放慢了脚步,在湖畔随意徜徉着。毛头也格外兴奋,跑在前头捡湖滩的贝壳玩。
嫂子,突然身后有人叫,声音浑厚。何红英回头,却是冬生。只见他身背帆布工具包,就站在相距十余米的地方望着她微笑。冬生明显高大壮实了,嘴唇上的胡茬黑黑密密的。
何红英不由惊叫,冬生,是你呀,这么早去哪呢?声音透着惊喜和不自觉的响亮。
冬生快步上前,停住,才说,我搭船去洲上呢。
何红英嗔怪道,这么久也不来家里坐坐,见外了吧?
冬生红着脸讪讪说,嫂子见笑了,我不是带了几个人嘛,也忙。
湖边一艘渔船上,有几个做工打扮的人正站在船头望着他们。
何红英感叹道,哦,你也做师傅了。语气中有欣慰也有失落。
一时两人无话,晨曦中,两人身上都笼罩着一层光晕,在对方眼中是那么的美好清新。
毛头跑过来,一把吊在冬生的胳膊上,叫道,冬生叔叔,到我家去玩吧,我家院子里的桃花开了,可好看呢。
远远地,船上有人叫,冬生,船要开了。
冬生摸着毛头的头,说,都这么大了,有时间我会去家里看你的。眼睛却望着何红英。
何红英眼神闪避,轻声说,回来就去家里走走吧,家里的院墙缺了一个角,也需要修补呢。
冬生不到一个礼拜就来了,是挑着水泥、石灰和沙来的。放下担子,冬生先去房间向孙瞎子问好,然后来到后院。院墙左侧可能是野猫经常爬走,弄翻了几块砖,豁出了一个小口子。冬生在地上和了水泥石灰和沙,从包里拿出砖刀,将掉下的砖一块一块往上砌。
何红英站在院中桃树下纳着鞋底,看冬生干活,不时将针在头发上撇一下,毛头兴奋地跑来跑去,如此场景,令何红英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仿佛水欢在时一家人团聚的时光。
缺口很快补好了,齐崭崭的,还剩下一些泥浆,冬生顺带将院墙几处松动的地方也糊了。何红英从缸里舀了水,用勺倒着让冬生洗手,冬生伸手就着水,眼睛却往上看何红英,桃树下,何红英的脸像桃花一样红。冬生走了神,禁不住说,嫂子,你真好看!
何红英手一颤,接着将瓢往脸盆中一丢,低声斥道,乱嚼,你自己洗吧。转身回了屋。
何红英在屋内东摸一把西摸一把,却不知做什么好,她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乱了。院子里,冬生和毛头不时传来欢快的笑声。孙瞎子突然在房中叫道,红英呐,帮我倒杯水。
孙瞎子对家中的一切了如指掌,家里的摆设是一成不变的,倒个水、拿个东西孙瞎子一点问题没有,这要何红英倒水准是有什么话要跟她说。
果然,接过茶杯,孙瞎子问,红英呐,冬生活干完了吗?
何红英说,是呢,他正和毛头在后院玩。
孙瞎子说,那你抓紧做饭吧,留他吃餐饭。
何红英说,人家不吃呢,说等下还有事。
孙瞎子“哦”了一声,不吃也好,那记得给人家工钱,虽说他是水欢的徒弟,但毕竟是外人。
何红英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孙瞎子喝了一口水,接着说,今后没事少麻烦人家,一个大小伙,还不成家,也不知怎么想的。
想起刚才在院里,冬生望着自己的眼神,何红英脸腾地又红了,慌慌地退出孙瞎子的房间,仿佛被他看出了心事。
冬生走时,何红英要给钱,谁知冬生却反过来塞给她几张票子。何红英不要,冬生说,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两年在外也赚了些钱,你难。又压低嗓音说,嫂子,你该给自己买身衣服了。
这个春天,院内的桃花开得特别艳,更艳的还有何红英的芳心,她像心底某处的情怀被挑动,浑身上下都躁动起来。虽然何红英表面依然沉静,但那难以掩饰的春情,大芝还是看出来了。这天,大芝带了个中年男人来,说是请孙瞎子算命。但算完了命,他们却不马上离开,而是坐着喝茶,在大芝和何红英聊天时,那男子一直在旁边不时偷瞄何红英。
第二天,大芝再来,将何红英拉到后院,说了意思。原来昨天来的那男子是大芝远房哥哥,四十岁,在马影乡供销社工作,有两个孩子,老婆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死了。大芝带远房哥哥来就是相亲的,大芝说,人家对你很满意的,只要你一句话,就娶你进门。
何红英有些突然,羞涩地说,嫂子,你说什么呢!
大芝说,我们都是女人,知道女人的难。我那哥哥虽说年纪大点,但是正式工,脾气也好,你带着毛头进门就当家,吃穿不愁。
何红英说,那我公爹怎么办?
大芝愣住了,这……你改嫁总不能带着一个瞎子公爹吧?可以讓他去敬老院住呀。
何红英说,他不会去的,再说,那样我对不住死去的水欢,良心也不安呀。
大芝说,我也是看你可怜,错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呀。
何红英拉住大芝的手,说,这事就到这里吧,谢谢你。
大芝叹口气,唉,你还年轻,这日子长,难熬呀!
何红英眼眶红了,说,过一天是一天吧。
大芝前脚出门,孙瞎子就在房中问道,红英呀,这女人找你说什么呢,躲躲闪闪的。
何红英遮掩,没什么,闲聊呢。
孙瞎子说道,聊什么聊,我看这女人也没安什么好心,昨天带个男人来找我算命,分明是另有目的。你呀,今后少跟她来往。
沉默一会,孙瞎子又阴沉沉地说,人呀,要认命,本分一点,不然死后是要遭阴罪的!
听得何红英毛骨悚然。有一次孙瞎子吃饭时,借讲故事由头,告诉何红英,一个女人一生只能嫁一个男人,如果改了嫁,死后两个男人分,就会有小鬼用锯将女人锯开,一人一半。
何红英知道,孙瞎子的意思是不想自己改嫁的。
但何红英的心却再也静不下来了。白天时间还好过,夜深人静,窗外明月高悬,不时有发情的野猫在屋顶乱窜,何红英躺在床上,脑子却异常清晰,无法入眠。健壮柔情的冬生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何红英眼前,渐渐地,她的身体就会热起来,不由轻扭身体,双腿夹紧……
冬生又像以前一样,三天两头来何红英家了。虽然每次来孙瞎子都是话中带刺,明显不待见他,但他却充耳不闻。冬生来先帮着将家里的体力活都干了,干完活并不急着走,会陪毛头玩一阵,他还经常塞钱给何红英。水欢在世时也留了点钱给何红英,那时家里的日子还好过些,慢慢钱用完了,吃五保的钱一直由孙瞎子都管着,要一点才给一点,何红英是一点自主权没有。现在有冬生接济,何红英手头又活络了些,有时也买点雪花膏什么的抹在脸上,让阴沉的家中有一点香气。
冬生对何红英的表露更加明显了,在家里不敢大声说话,他的表露更多的是行动。或双眼热炽地盯着何红英看,或趁毛头不在身边,抓一下何红英的手,有一次冬生在院中甚至捏了何红英的奶,让何红英如同触电般,身子几乎瘫软,就在她快要倒在冬生怀里时,屋内孙瞎子叫道,毛头,看看你娘在干啥。惊得何红英满脸通红,慌乱地跑回屋。
孙瞎子没有理由公开赶冬生走,他只有在冬生来家里时,将耳朵竖得老高,听着他在家中的动静。
何红英有些羞愧,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拒绝这个比她小八岁的男子,她能感受到冬生对她的一片真情,冬生说过,只要何红英跟他好,他愿意照顾她一家,他可以一辈子不结婚。因为何红英明确告诉冬生,她不会和他结婚的,她实在没有勇气跟一个比自己小八岁的男子结婚,那是要被镇上人的唾沫星子淹死的。
但是她愿意把自己给他,她越来越喜欢他看她的眼神,而且也越来越喜欢他动手动脚。她觉得自己和冬生一样,都有些迫不及待想融合在一起,他们要的只是等待,等待时机。
天气越来越炎热,夏天到了。镇上人家晚上又纷纷开始上街纳凉避暑了。
进入深夜了,月色已经昏暗,街道两侧鼾声、说梦话声此起彼伏。也有个别睡不着的人,不时用蒲扇扑打蚊子。
何红英悄悄从竹床上坐起身,先是将被角拉拉,将熟睡的毛头盖好,又侧耳听听不远处孙瞎子的动静,孙瞎子睡觉打呼,呼声匀称。何红英这才趿上布拖鞋,静悄悄地折身往荷包巷里去。
家中的木板门虚掩着,何红英轻轻推开,迎面有人一把抱住了她,并反身压上了大门。冬生那熟悉的气息令何红英迷醉,她任由他抱着进入房中,两人扑倒在床上,冬生迫不及待地扒光何红英的衣服……闷热的房中,两人很快如同水中捞出的一般,浑身滑溜溜的,却依然舍不得分开。
高潮时,冬生轻叫,嫂子,你真好!
何红英紧紧搂着冬生,待他渐渐平息,才说,你趁早找个好女孩结婚吧。我一个寡妇,拖儿带女的,不要耽搁了你。
冬生说,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何红英悠悠地说,我这样纵容你,不知是害了你还是好了你,我死后怕是要下地狱的。
冬生说,你也别想太多,我们在一起快乐就行。边说边压上何红英身,说,我还想要。
何红英轻推冬生,说,不行,太久了,三天后,老时间。她不敢呆太久,万一孙瞎子醒了,或是毛头要尿尿,就麻烦了。
看着冬生摸黑穿好衣服,出门消失在黑暗中。何红英才悄悄回到巷口。
何红英与冬生在一起已经有好几次了。这夏夜酷暑给他们偷情创造了绝佳条件,何红英与冬生约定时间,然后趁夜间出门纳凉家中无人时,让冬生先行进入屋内,自己则待孙瞎子和孩子睡着后,溜回家中与他相会。
荷包巷后面有条小路,少有人走动,沿那条小路可以通往另一条道路。冬生從后面进出,没有人知道。
禁果如同美味,品尝过后就无法忘怀。这样偷情的日子带给了两人无尽的快乐,何红英也如雨后的枝叶,越发的妖娆,平日说话都透着喜悦。
这天,大芝和何红英闲聊时,突然问她,妹子,冬生那后生总往你家跑,不是对你有什么意思吧?
何红英说,怎么可能呢,他一个孩子。语气有些慌乱。
大芝“哟、哟”两声,说,还一个孩子呢,都二十的男人了。我说,你可不要犯糊涂呀,要嫁就正儿八经地嫁个人家。
何红英红了脸,轻声说,乱嚼什么呢。
事后,何红英细细想一想,大芝也只是瞎猜而已,观察孙瞎子,并无异样,看来也没有察觉自己和冬生的私情,心中才稍安。
只是有一次,冬生来家里修灶台后,临走时孙瞎子意外地叫住他,说要帮他摸摸骨。那次孙瞎子摸得格外仔细,从头摸到了脚,最后重重地叹口气说,正好,正好。
冬生想问个究竟,孙瞎子却不再说话。
何红英也想就此收手,不再与冬生来往,但这情哪是说断就能断的,何况两人一个干柴一个烈火,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夏天进入尾声,马上要入秋,人们出门纳凉的日子即将结束,何红英和冬生更是加紧了私会的密度,两人几乎每晚都想相见,都想在一起。
哪知就出了事。
这天晚上,何红英躺在竹床上,迷迷糊糊间,她觉得自己像睡着了,又像醒着,她记得自己一直在观察着动静,中间好像有男人在街道上走过,她习以为常,那不过是想借机偷看她的男人而已。后来,毛头似乎起来到街中间拉了场尿。再后来怎么样,却模糊了。也许是这些天太疲劳了,看看天色已是深夜,何红英知道冬生肯定又在家中等她。
孙瞎子呼声打得很响,毛头也甜甜睡着了。何红英悄悄起身,趿着鞋,穿着睡衣裤往巷子里去,她突然觉得巷子是那么深,仿佛深不见底,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袭来,不由加快了步伐,她渴望马上扑到冬生怀里,寻求慰藉,寻找安全感。
到了家门口,木板门敞着,并不像平时虚掩,何红英心说,冬生也太马虎了。抬腿进去,突然脚下一滑,人不由往前冲,一下扑倒在一个人的身上。身下的人身体僵硬,何红英轻叫,冬生、冬生。却没有回应。
何红英连忙起身拉亮灯,眼前的一幕让她惊呆了,冬生趴在地上,头磕在一把倒放的斧子上,斧刃正卡在他的额头,血流了一地,人早已断气。
何红英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经过民警现场勘察,最终结论是,冬生系摸黑进门,不慎滑倒,头磕在斧子上意外死亡。至于他为什么半夜来到何红英家,问孙瞎子,他一声不响,问何红英,她只流泪不说话。人已经死了,又属意外,民警便以图谋入室行窃、意外摔倒死亡结了案。
镇上的传言各种各样,一个单身男人,一个年轻寡妇,那可演绎的成分太多了。人们更加相信,何红英看来真是个狐狸精转世,谁粘上谁倒霉呀。冬生的工友、徒弟们出面将他安葬了,人们议论一阵也失去了兴趣,小镇渐渐又恢复了平静。
何红英如同霜打的花儿,一夜之间枯萎,大芝也不敢来她家串门了。有一次在巷子里大芝远远看见何红英,脸色晦暗,神情萎糜,仿佛老了十几岁,她心中暗叹口气,绕着走了过去。何红英觉得自己的心死了,她信了菩萨,每天在家烧香拜佛,机械地照顾一家老小生活。
孙瞎子对冬生的死,只念叨过一句,人要认命,是什么命就是什么命!
只是,何红英心底一直有个疑问,那晚,家中木门槛上何时沾上了菜油?还有,那把一直放在灶间的斧子怎么跑到堂前,又如何摆放的那么准确,正对着摔倒的冬生的额头呢?
她不敢细想,细想下去,只觉得有寒气从脚底升起。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