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我的朋友老梁是个记者,他在事业上是一个蛮拼的人。一天,老梁对我说,他有次去医院采访,那些化疗病人痛苦、绝望的呻吟,让他这个热血沸腾的新闻人一连好几天感觉血在自己的血管里流得慢了些。追问无数新闻真相的老梁問我,为什么人到了医院,有时会感觉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奈,此刻才明白人如舟楫航行在命运的大海里,学会与风暴讲和了。
我告诉老梁,生命就是一个不断放下的过程,知道馒头啥时候吃最香吗?一是饥饿时,二是在医院里。
我举例说,有次我住院,大病初愈后家人问我想吃点什么?我说:“馒头。”躺在医院病床上,吃着家人买的几个大馒头,感觉这是人世里最香的食物。旁边,一个病人的脸瘦得如刀削过颧骨,那深陷的眼洞里,他用绿幽幽的目光望着我。那人喉结蠕动,已经咽不下食物了。
一个人进了医院,就好比一辆车去做检修或保养。修好了,可以继续行驶;没修好,就成了报废车。这话听起来挺有道理,说这话的人是货车司机老郑。
人在医院,感觉命若琴弦,只要琴弦未断,就好好弹奏。吴先生是一家大公司老总,这辈子已经不缺钱了,却被一场大病击倒。我去医院探望他,他不住摩挲着我的手说,那些酒肉朋友们都没来看他。我给他倒了一杯水,他一饮而尽,感叹说:“这人啊,只要活着,喝白水也是幸福的。”
一个亲人住院时,我去当陪护。隔壁一个女人深夜里痛得撕心裂肺,她患的是胃癌。她的儿子在医院走廊痛苦地撕扯着头发说:“我一点儿也帮不上我妈啊……”第二天下午,那女人就无声无息了,被白布单裹着,那么瘦瘦的一团儿。
亲人住院时,我在男女混住的病房里见过太多病人。有的用导尿管导尿,忍不住时就虚弱地拉在床铺上。病房里的人都有一种深切的悲悯,侧过头去,或掩上被单,给那人以最后的面子。
后来,亲人出院时,同病房的病友们露出不舍的神情,满是羡慕的目光。其中一个病号突然大声说:“哎呀,好想吃一碗酸辣粉条,多加点儿辣子、大蒜!”我上前给予安慰:“等你好了,你的家人就陪你去吃,多加点儿辣子、大蒜!”那人躺在枕头上,一张浮肿的脸笑了。
那些从医院出来的人,好比坐了一列轰鸣的火车,穿过长长的隧洞后,看见了明亮的天空。长空之下,大口大口地呼吸,有一种重返人间的踏实、美好。
(摘自《海口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