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稚珊
我和三妹(张兆和)年龄相近,又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一起,好得像一个人,无话不说,但毕竟一黑一白,一胖一瘦,差异还是有的,有些事打了几十年嘴仗,到现在也难分胜负。别看我身体不好,可脑子好得不得了,她干的“坏事”我全记在心里,可她就是不承认,像小孩子一样口口声声辩解:“就是没有这个事情!”说我专说她坏话,戳她的蹩脚。
我们小的时候,女人梳头用的头油放在一个磁盒子里,梳头时用油贴子沾上油再抹到头发上。三妹做不来女孩子的活儿,穿针引线时线头上打的疙瘩贴在了油贴子的正面,给我留下了几十年的笑柄。现在她居然不承認了,一提起这件事我们就要斗嘴。
三妹好事坏事都不记,小时候我“恃强凌弱”欺侮过她,她也不记仇。我生来体弱,又瘦又小,胃口也小,吃饭时挑三拣四,很惹人恼火。早餐是由我的窦干干准备负责的,除了有时是大饼油条外,通常是粥配上各种腌菜、豆腐乳等。三妹食量大,很会饿,总是第一个坐下来,最后一个离开。我有窦干干撑腰,总是有点坛子鸡、熏火腿,即使这样还不肯好好吃。看三妹吃得香,我不服气,非要仔细看了她碗里就是粥和腌豇豆,并没有别的才肯甘心。记得四五岁时一次家里吃水果,我们小孩子每人一个苹果,我三口两口吃完了自己的,看看三妹还有一大半没吃,就一把抢过来,三妹瘪瘪嘴要哭,我一巴掌打过去:“哭什么哭!”她立马不做声了。家里的国文教师于先生凶巴巴的,三妹常被他用木尺打手心,她一声也不吭。于先生不敢碰我,我会大喊大叫,不懂三妹为什么不向我学习。
恋爱时节的三妹和我无话不讲,日记也拿给我看。她聪明健美,追求者不少,其中不乏相当优秀、知名的人。这个淘气的丫头不为所动,居然在日记本上排出frog No1、frog No2……(青蛙1号、青蛙2号……),我逗她:“沈从文该排到癞蛤蟆13号了吧?”
在中国公学读书时,沈从文给她写了不少信,三妹招架不住告到校长胡适那里,胡适先生看了信笑笑说:“沈从文先生顽固地爱你。”三妹说:“我顽固地不爱他。”从胡适先生那里回来后,她得意地把这件事告诉我。还听说沈从文先生第一次讲课,站在讲台前居然紧张得有10分钟讲不出话来,然后突然大叫一声,吓得同学们都怔住了,他却说:“你们来了这么许多人,我要哭了。”多么好笑,从小到大教我们的那么多先生可没有一位是这样的。
我们什么时候对这个“乡下人”的看法逐渐改变,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幸而沈从文先生“顽固”,不然我当不上媒婆事小,三妹这只黑“天鹅”不知会飞到哪儿去了。
这些事,三妹现在居然都顽固地不承认了。(摘自《张家旧事》三联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