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子

2015-07-06 04:25伊北
创作与评论 2015年7期
关键词:雪梅奥特曼

戚剑平做梦也想不到,他爱人顾雪梅这么个有洁癖的人,会在退休后没几年,突然迷上了狗。迷,是真迷。自己养,全心全意;外头护,四处奔走——只要是狗的事,哪怕是万水千山,哪怕是倾家荡产,哪怕是费尽心思,她也要管。戚剑平只能跟着倒霉。可他戚某人好歹也是个大教授啊!小城就一所高校,高校里就一所中文系,实为至宝。学院里,院长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他的学术成绩,在业界是叫得出来的,人家认为他是“一方诸侯”,他带的学生,好多都在高校任教,一呼百应不敢讲,可但凡他抛出一个观点,那学生们肯定会全力声援,众星捧月。形象上也是。他人到中年,身材完全没走样,一米七九的个子,梳着大背头,尽管有少许白发不怀好意地混在黑发里,但这丝毫不影响戚剑平的风度。风度,懂吗?全靠气质顶出来的,哪怕是最简单的白衬衫、黑西裤、尖头皮鞋,别人穿,一不小心就成了房屋中介、保险经纪人,戚剑平一穿,呵,知识分子味噌噌外冒,再随手抱一摞书,整个一个书香门第的代言人。哦,关键之处,可能在他那副眼镜,塑料框,亮褐色边,又宽又大,度数颇高,所以厚,一圈一圈,都是学问。遗憾的是,戚剑平的学者风度,一进了家门,就不灵了。顾雪梅从来不吃他那一套,顾雪梅从前是国营商场的售货员,是劳动人民,她和戚剑平在一起那会儿,戚剑平正落难,她看上他,算他福气!若不是她失心疯,怎么会看上这个比她大九岁的迂腐的老夫子?什么知识分子,在她看来,就是臭老九,外面光里头臭的东西,装,全都是装!过去,她不养狗,她注重卫生。她的确有轻微洁癖。地板,一定要光亮,一个头发丝都不能有;厕所,马桶周围,不能有一点积灰,撒完尿不冲,马桶盖子不盖上,都是不尊重女性的大罪;厨房,油渍不能有;卧室,空气必须清新;阳台,浮尘是大忌,就连门廊进口,鞋子的摆放,也得到位——摆得不到位,臭味散发出来,可不得了——这些脏乱差臭当然都是戚剑平制造出来的,因为,戚剑平一贯是顾雪梅批判的对象,一批就是一辈子。戚剑平经常在进门时听到这样的句子:老戚,鞋,你的鞋,在毯子上踏一踏,不要直接放进鞋柜,多脏,还有袜子,哎呦,这一双臭脚,快,袜子丢进厕所水盆里泡起来,快快快。早晨呢,则常听到这样的句子: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厕所要冲,不论大小便,而且你能不能提前把这个换气扇打开,你倒不嫌臭,你想臭死我吗?晚上睡觉前,还会有这样的句子:怎么都是碎头发,那么短,肯定是你的,哎呦,你看你这头中间,地方都没法支援中央了,秃得跟个鸟巢似的。戚剑平只能包容、再包容。学术上,他心细如发,生活上,他粗枝大叶,几十年下来,想改,也改不了,顾雪梅硬是把他惯出来了,当然,也把他们的儿子小戚惯出来了。不过几年前,小戚去纽约长岛留学,家里只剩他俩,顾雪梅又退休了,整日闲得魂薄心淡,白天,守着电视,晚上,就去跳广场舞杀时间,戚剑平一下觉得轻省了,她有事做,烦他就少一些,他研究古典文献学,一坐一天,心定。

可也就半年前吧,戚剑平刚回家,鞋子一脱,臭气熏天,他是北方人,却天生有对香港脚,几秒钟,整个屋子都闻到了,顾雪梅坐在沙发上,气定神闲,她在看电视,腿一晃一晃,鼻子好像实了似的——她对这臭气没异议。回來啦,老戚,顾雪梅口气是和善的。戚剑平受宠若惊,赶紧自觉地,把两只袜子拎着,像拎着两条臭咸鱼,迅速快走,奔进厕所,把它们泡进水里。戚剑平舒了口气,转身回客厅。顾雪梅又发声了,老戚啊,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家的新成员,奥特曼。奥特曼?什么奥特曼?是以前他儿子小戚喜欢的那个日本动漫人物?戚剑平一脸狐疑,顾雪梅却施施然朝地下一指,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地面上,在她的脚下,躺着一只中等个头,瘦兮兮,有一只眼有点瞎的短毛黄土狗。顾雪梅正在用脚揉它的肚子。那狗也听话,就翻着,四脚朝天,生殖器长长一条,它还张着嘴,长舌头、尖牙,一律外露,很怡然似的。戚剑平当时就蒙了:顾雪梅怎么会养狗,狗掉起毛来,可比人厉害,而且多气道!屎尿不能自理,那可就不是不冲厕所不开换气扇的问题了,而且狗有细菌、寄生虫,好多养狗的家庭,孩子生出来,畸形;退一万步讲,就算养狗,怎么会养这么一只半瞎土狗!戚剑平不敢直接质疑,他用那种商榷性的口吻,指明利害:不太好吧,多脏,回头你打扫房间太累了。顾雪梅回答也很直接:不累,反正现在也闲得慌,找点事做。戚剑平又问:这狗哪来的?顾雪梅说:动物保护中心领养的啊,没见瞎了吗?这是积阴德的。戚剑平说:唉,会有病吧?听说狗身上寄生虫特别多。顾雪梅愤然道:怎么说话呢,刚洗的澡,你才有病。戚剑平不气馁,他说那万一咬了人呢,狂犬病可不得了。顾雪梅一副早有准备地笑,我们家奥特曼不咬人,乖着呢,而且,咱们刚打了狂犬疫苗,对不对,对不对。她逗狗玩,两只脚都轻踩狗肚,来回搓,跟擀面条似的,那狗快活地头乱摆、左右蹭。戚剑平气得两眼发胀,他说:狗可不是人,到处拉屎拉尿,你可别说把你的屋子弄脏了。顾雪梅说:弄脏了也不用你操心,你扫过一次吗?戚剑平没话了,这个家,他确实没打扫过一次,而且,不止这,他没做过的还有很多,他没做过一顿饭,没洗过一件衣……所以,在这个家,他没有发言权。戚剑平吃瘪了,心一横,一头钻进书房,研究他的李白杜甫白居易去了,养!养就养吧!作!戚剑平敢怒不敢言。

不过,他有他的抗议方式,一整夜,愣在书房睡,拒绝回卧室大床,他知道,多少年了,顾雪梅离了他是睡不好觉的,她总是要面朝他,也不拥抱,或者牵着他一只手,或者用脚抵着他的脚,然后,慢慢入睡。执子之手,与子共眠。可这回,轮到他睡不着了,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需要顾雪梅,没有她在身边,他跟少了点什么似的。没关系,睡不着就看书,从初唐看到晚唐,从张九龄看到李商隐,打了好几个哈欠,没用,一闭眼,精神百倍,半夜,终于睡着了,可天一泛白,他又醒了。标标准准的清晨,静得吓人,谋杀案件发生的好时机。戚剑平穿着睡衣,白色,带褐色条纹,披着夹克,藏青色呢子的,迈着老干部式的步伐,从书房走出,他走到卧室门口,脚停住了。门掩着,露一条缝,里面黑洞洞的,微微的鼾声传出来,戚剑平有点不悦,怎么,没他,她睡这么香。他推开门,没开灯,怕打扰她休息,他只想偷偷地溜回床上,哪知刚迈了一步,脚下软软的,烂烂的,跟着,臭味熏上来。是狗屎!戚剑平顿时火冲脑门,这算什么?一大早,在自己家的卧室踩中狗屎!真叫倒霉到家了。他本想喊,顾雪梅!你搞什么?可又一想她的脾气,那口气就下去了,他甩掉拖鞋,反正狗屎得她清理,悄悄地摸上床,什么,有动静,他一慌,打了被单里的东西一下,那被单突然隆起,跟着传来的便是汪汪汪的叫声。戚剑平这下忍不住了,顾雪梅睡觉,身边居然趴着一只狗!狗占人巢,天理不容!戚剑平大喊:还睡!你看这狗屎!顾雪梅胳膊支着,一头散发,睡眼朦胧,奥特曼立刻下床,乖乖地蹲在她床头,仿佛卫兵,俨然骑士,她倒冷静,说,慌什么,你别动,我来弄。说完立刻是那种亲昵的口气对奥特曼,哎,小乖乖,刚来家,还没学会上厕所。戚剑平呆立在那儿,顾雪梅也不理他,赤着脚下了床,随手在床头柜上抽了几张卫生纸,轻巧伶俐地把那几截狗屎一包,捏走了。同时捏走的,还有戚剑平踩到狗屎的拖鞋。临走前,顾雪梅还半挑衅、半嘲笑似的对她敬爱的丈夫——养家糊口的能手、为人师表的学术标兵戚剑平同志眨了一下眼,说,你走狗屎运了。

狗屎运?戚剑平的噩梦正式拉开帷幕,最直观的,他在家里变得可有可无了,本来,他和雪梅的互动就不多,现在,更少,以前吃饭时,顾雪梅会跟他唠叨唠叨,东家长李家短,这算是他枯燥学术生涯的调味剂,但如今,顾雪梅没空跟他唠叨了,她吃饭变得尤其快,且专注,她像一个手脚并用的钢琴演奏者,上面筷子扒拉着饭,下面,一只光脚,来回揉搓家犬,奥特曼的肉身,奥特曼也听话,甘愿做她的脚垫子,时不时地,顾雪梅甩出一块骨头,奥特曼顿时跃起,意气风发,虽然只有一只眼好用,可丝毫不妨碍它捕获女主人丢出的食物。每次吃完,它都知恩图报,乖乖趴回顾雪梅身边。再就是看电视,顾雪梅是电视迷,最中意电视剧,日播剧、八点档,抗战言情古装时装,她都不错过,戚剑平偶尔也陪她看,比如搞学术搞累了,他会手背在后头,慢慢踱出小书房,走到雪梅身边,坐下来,看那么一集半集的,再批判批判电视的恶俗,再走开。如今呢,他的屁股无处安放了,奥特曼占据了他在沙发的位置,顾雪梅,或搂,或抱,或伸着脚,奥特曼低眉耷眼的,甘做小跟班。顾雪梅喊,奥特曼!声调是昂扬的,那狗无论在多远,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她面前;戚剑平喊,奥特曼——声调是低沉的,它却雷打不动,或者,干脆汪汪叫两声,带点威胁。戚剑平不喜欢奥特曼,奥特曼似乎也不喜欢戚剑平。戚剑平准备和顾雪梅谈谈,推心置腹的那种。这天,他教完课,特地拐去学校里的小超市,左看右看,买了点进口的牛肉干和烤鱼片,遇到熟人,熟人说,呦,戚教授,还吃这种零嘴,戚剑平耸耸肩,摊开手,说买给老婆的。熟人说,应该的,应该的,年少夫妻老来伴,到老了,就得照顾好老伴。戚剑平心缩了一下,脸上失血般泛白,嗫嚅着说是的,是的。零嘴齐了,他还不放心,又去骨里香,称了一斤猪蹄,一盒夫妻肺片,并四个白馒头,拎着回家。到家顾雪梅还是那么坐着,一尊佛,两腿放在沙发上,沙发下面,是狗,天气热,那狗吐着舌头,拼命喘气。其实,戚剑平一进门就有点不高兴了,拉开门,就有味,狗味,他不喜欢,但他还是舔着脸,说:雪梅,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说着提起手里的东西,顾雪梅也给面子,立刻起身,摆碗筷,抹桌子,很起劲,奥特曼则与它的女主人,寸步不离。都弄好了,两个人坐下,奥特曼蹲雪梅脚边,戚剑平把一块红油肺片夹到雪梅碗里。雪梅警觉,说你干什么。戚剑平连忙又夹了块猪蹄,递过去,说没事,你吃你吃。雪梅也不客气,囫囵把猪蹄啃了,又随手往地下一丢,奥特曼立刻叼走,啃得欢快。顾剑平原本还有些犹豫,可瞅着黄狗啃骨头那样,立刻下定决心,他小马过河似地问:雪梅啊,我看,狗,能不能不养了?咱们住在楼上,养这么个玩意,不合适,乡下地方大,回头给它送到乡下老家,还能看门护院,发挥专长……顾雪梅第二只猪蹄啃到一半,嘴停住,猪蹄吐出来,大骨头砸在桌上面,哐当一声响。她把碗底子一磕,朝奥特曼吹了个口哨,那狗也灵,叼着骨头就跟她走,顾雪梅从鞋柜里拿出一套狗链子,给奥特曼套好,门一拉,去遛狗了。戚剑平对着满桌菜,兀自惘然。能怎么办呢?顾雪梅向来是这脾气,她就是淮河水,涨起来,戚剑平就算是千里长堤,也挡不住,他只能那么呆坐着,目送两个欢快的身影出门。

顾雪梅十点才回来,戚剑平听见开门声,他连忙把床头灯关掉,假装睡着。顾雪梅开始换鞋、脱衣服、洗漱,戚剑平拎着耳朵,在心里,陪顾雪梅完成了所有的睡前准备工作,她该进屋上床了,戚剑平竟有些紧张,他翻了个身,不行,难受,又翻一下,席梦思床弹来弹去,睡不踏实似的,像在海上漂。顾雪梅进门了,她低吼,坐下。戚剑平明显捕捉到狗爪子与地板摩擦的声音,他有些不乐意,但还是闷声不响,顾雪梅拉开被子一角,把腿伸进去,戚剑平本来是屁股对着她的,可雪梅一入被子,他就順势一个翻身,整个人扑在她身上,雪梅开始叫了:你干什么?!戚剑平不理会,上下其手。顾雪梅一边扭动着身体,算是反抗,一边嚷:戚剑平,你再这样我不客气了。戚剑平还以为她这是撒娇,不客气,老夫老妻,办一点老事情,有什么客气不客气的,他开始扯裤头。顾雪梅意识到危险,扯着嗓子喊:奥特曼!也就半秒钟,卧室的半空中跃起一道黑影,稳稳落下,扑在了戚剑平的被子上,戚剑平一回头,吓得全身出汗:一张狗嘴,满口尖牙,正对着他!他哆嗦着,从顾雪梅的身上下来,雪梅继续下指示,你去书房睡。戚剑平什么也没做,但他感觉,好像刚跑完五千米似的,他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想发火,可又不能不识时务,他纳闷,自己老婆从前不这样啊,两分钟后,戚剑平抱着枕头离开了卧室。这注定是个悲剧性的夜晚,而这个夜晚,也用它独有的方式,告诉了戚剑平一个道理,对待顾雪梅和她的狗,不好强攻,只能智取。

戚剑平是教授、硕导、学科带头人,他坐在办公室里,一波又一波的学生,来找他请教问题,他口才好,思路宽,有见地,德高望重,又平易近人,可轮到处理自己的事,戚剑平就束手无策了。老佟推门进来,他是学院的老教员,资格比戚剑平还老些,上山下乡他去北大荒,有阅历,年纪却也不算太老——放在当今看,可他一把胡子雪白,又长,可以蓄起,飘飘然,真有些齐白石那架势,他还当过工会主席,尽管现在退下来了,但人们有心事,还都愿意跟他讲。 戚剑平见到老佟,可算逮到个人,他问,佟老师啊,你说,养狗好不好?老佟也是个角儿,嘴上不轻易下判断,他常常是听音下论,戚剑平这么问,他就说,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不好,看你从哪个方面看了。戚剑平伸着脖子,说,那就说说哪里不好吧,比如一个人要养狗,但你不希望他养,该怎么劝。老佟笑呵呵,说,怎么,这是要劝谁呢。戚剑平连忙粉饰太平,没有没有,一个亲戚。老佟也不深问,只说,这个养狗有瘾啊,而且越养,越有感情,如果想让人不养,除非……戚剑平两眼放光:除非什么?!老佟说:除非养狗这件事本身,对于狗的主人或者家人,有了危害。戚剑平不解,说,请佟兄明示。老佟说,我举个例子吧,我知道一个人,是我以前的邻居,养了四条狗,整天遛啊,玩啊,后来,他老婆查出丙肝,就不养了,丙肝是传染性疾病,是不是狗传给他老婆的,不知道,但有嫌疑,他吓得立刻把狗处理掉,送去乡下。戚剑平身子朝转椅背一靠,得其所哉,说这倒是个好说法,他咬咬嘴唇,望向窗外。

戚剑平回到家,一进门就喊,我回来啦,没人理,他又喊一句,还是没人理,顾雪梅可能又去遛狗了,罢了,罢了。戚剑平跟往常一样,脱掉两只丝光深蓝色袜子,像拎着臭咸鱼一样,一路把它从门口拎到厕所的盆里,泡上水,再洗手。沙发是空着的,真不容易,平时都被那两位占着,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臂伸开,一副热情拥抱、尽情享受的样子,他按开电视,正在重播《雍正王朝》,是他爱看的,古典文化嘛,正剧,什么《宫》他就不爱看,乱弹琴,茶几上摆着拆封的烤鱼片,是他那天买的,看来雪梅享用了,是进口的呢,戚剑平向来俭省,他想吃,但又舍不得拆新包装,便把摆在桌面上的半片填在嘴里,慢慢嚼。没多会,顾雪梅牵着狗回来。进门,换好衣服,把狗链子摘掉,算给奥特曼解放,顾雪梅洗了把脸,朝戚剑平身边一坐,她不想看《雍正王朝》,放了八百遍了,她去拿遥控,要换台,却看到桌上的半片烤鱼片没了,她诧异,问,烤鱼片呢。戚剑平一脸茫然,说我吃了啊。顾雪梅突然笑,大笑,前俯后仰那种,差点没笑岔气,她捂住肚子,半天,终于断断续续说,那……那个是……那个是奥特曼……吃了一半剩下的……戚剑平差点没吐!开什么玩笑?!这不等于他和狗吃到一个盆!他好歹也是个教授!戚剑平喘着粗气,厉声说,顾雪梅,以后不许你这样!人狗殊途,这是要得病的!顾雪梅也认错,她举起一只手发誓保证,说,以后,绝对不会出现此类情况。她还在笑,笑着起身,笑着去厕所,又笑着出来。戚剑平真是有些不耐烦,可他又想,算了,忍吧,误食生鱼片,反倒给了他个机会——他坐在沙发上,大脑飞速运转。是顾雪梅打断了他,她说,哦,对了,老戚啊,你腰不好,不是一直睡不惯席梦思吗?我看啊,干脆,以后你睡書房得了,我把那个单人木板床给找出来了,回头我们铺一铺。她不是商量的口气,是告知,岂有此理?!他睡书房,她和狗?睡卧房?乱了套了!可戚剑平暂时又没能力解决全部问题,他哀叹一声,把十根手指,都插进了头发里。

戚剑平在期待一场雨,他存心想着,如果,淋了一场雨,就感冒了,感冒了,他或许可以在生病上下下工夫。小城地处江淮,雨不少,所以,他很快就等到了。这日,快下班,西边的天空压满乌云,层层叠叠,起风了,树叶被卷得到处是,闪电也跟着来,然后是雷,劈里啪啦。是夏天,对流雨占主导,所以那雨是丝毫不跟人客气的,劈头盖脸朝下砸那种。戚剑平看时候到了,便特地不带伞,不拿公文包,手机,钱,都存在办公室柜子里,他上身是琥珀色纺绸短袖衬衫,下身工装裤,脚穿沙滩鞋,有备而来。电梯门一开,他朝外走,时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说,呀,雨这么大,戚老师等会再走吧,或者说,老戚,我有伞,给你给你,这么急着走啊,可戚剑平不听,他微笑,大无畏得像个宇宙英雄,跟就义似的,从办公楼广场沿子底下出发,步入茫茫雨幕。背后有人嘀咕,戚老师这是干吗?另一人小声回答,搞古代文学的,都这样,名士风,听说现在专攻魏晋南北朝。戚剑平走在雨中,没有浪漫,只有对抗,彻头彻尾的对抗,他想不到雨点那样重,纺绸褂子贴在身上,沉甸甸的,他像是穿了一副盔甲,戴了一副镣铐。他想起了一句话,好像是闻一多说的,带着镣铐跳舞,他这招苦肉计,也不知道能成不,若不成,真是得不偿失。他有点后悔。雨一直没小,戚剑平到了家,水还哗哗往下倒,沉锤重打,戚剑平上楼,扶门,站不住似的,气喘吁吁,说我,我回来了。整个一个雨人。顾雪梅叫,这是哪出?怎么不带伞,怎么不打车,还让人活不让,真是研究学问研究得脑子坏,我天!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戚剑平刚进屋就倒在地上,地板上都是水,慢慢流淌。

戚剑平住院了,他发烧,两天一夜,以他的年纪,淋雨,是自找苦吃,自求死路,他躺在病床上,顾雪梅立在他旁边,时不时地,用手摸一下他的额头,不烫了,早就不烫了,但戚剑平还是有气无力,快退休的人了,遭这罪。一名妇女冷不丁从外面走来,白大褂,身材臃肿,她带着白帽,怀里抱着个板,可能是病例记录,她站定了,说,五号床,谁是五号床的家属,顾雪梅举了举手。白大褂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板上划了划,又抬头,说,五号床,可能是丙肝,非常危险了,注意,一定不能养狗。戚剑平皱了皱眉,他爱皱眉,眉心早成川字,可惜,他不是老虎,他是病猫。顾雪梅定在那似的,阳光从西面,透过玻璃窗,射进来一点点,光斑似的,刚好投在顾雪梅眉心,仿佛亮痣,得道成仙般,雪梅冷冷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家有狗?嗯?最后一声,上提式,有些亮剑的意味。白大褂中年妇女,原本就只是卖戚教授个面子,护士假冒医生,进来演演戏,哪知演技不精,还乱说话,顾雪梅一反攻,她阵脚大乱,口笨舌拙不知应对,半天,才冒了一句,丙肝患者通常都养狗。顾雪梅回首,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丈夫,他面色酡红,额头出汗,嘴巴会骗人,表情可不会,她立刻明白了几分,她也乐意因势利导,顺着就说,丙肝可不是闹着玩的,确诊了吗?还是得查查,老戚,明天早晨别吃了,空腹,抽血,我们查,你别怕,有我呢。戚剑平乖乖躺着,只好配合着把戏演完,第二天,抽血,检查出来,除了血脂有些高,并无大碍。戚剑平出院了,他还是住书房,夫妻彻底分居,不过,顾雪梅倒懂得体贴,书房本无空调,为了让戚剑平安安分分在里面住下去,她还特地买了一台空调,安置在书房,好长治久安。至于她,则安安分分睡卧房,奥特曼,也在床上——趴她脚边,不吵,不闹,但它不是没有灵敏度,戚剑平起夜,趿拉着鞋,奥特曼会抬头,会叫,来回几次,顾雪梅开始教育奥特曼,说,这是爸爸,不能叫。戚剑平哭笑不得,他又成狗爸爸了。

旧的格局被打破,新格局,一天天成长壮大,戚剑平偶尔,也愿意反思,他们这个家庭,不是没经历过重大劫难,可是,劫难过后,他们夫妻,不是应该靠得更紧,肩并肩,手牵手,一起向前吗?戚剑平靠在书房的转椅上,十指交叉,垫于脑后,书房的门开着,光与影在入口处交叠,客厅的茶几囊括入他的视野,静默无言,茶几上,那袋牛肉干孤独地躺着,它注定是要被吃的,可估计他自己也想不到,却会被狗吃。楼下,一阵凤凰传奇的歌又冲上来,她们又开始跳广场舞了,戚剑平却想起自己和顾雪梅的这几十年,最初的新鲜,中间的拖沓,晚来的厌倦,更何况还夹杂着一场灾祸,相濡以沫,执子之手,这些词他拼命想安插在自己的婚姻上,可就是不能。生活如此,戚剑平跟谁说理去,他只好随手拾起一本李商隐诗集,又随意翻开一页,翻开就读,“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读罢,他头靠后,把书盖在脸上,一股淡淡的墨香,也只有此刻,他满足。电话响了,戚剑平大梦初醒,惊得一身汗,是雪梅,他抓起钥匙,飞奔下楼。吵起来了,电话里他就听到雪梅跟人吵起来了,她嗓子都尖了,用假音,戚剑平不用问都知道,又是遛狗闹的,不是第一回了,上两次都是小打小闹,因为狗屎乱拉的问题,这回,看样子,闹得不小。戚剑平也不是吵架能手,他多半是去当和事佬,协调协调,是消防员,专门灭火。

草坪围了一圈人,顾雪梅和另一个老太太,站在中间,老太太胳膊底下搂着个男孩,估计是她孙子。按说,雪梅已退休,也算老人了,可跟老太太比,只能是中年,雪梅头发是花白,老太太的,已然银装素裹。戚剑平挤一个头进去,身子跟着进来,却听见雪梅在嚷,分贝很高。你让孩子在草坪上乱踢球就是不對!这是草坪,休闲用的,不是足球场,今天也就是踢到了狗,要是踢到人你试试,也就狗不会说话,不然准告你!有没有公民道德素质,八荣八耻我拜托你反复读一读,你还有理了,你今天就是讲八样,也是不对!老太太也回嘴,说孩子也是不小心,再说了,狗重要还是人重要。顾雪梅叉着腰,骂:放你娘的青天大驴屁!动物也是这地球上的一份子!你这老婆子是存心到我们这撒野是吧,老娘今天就奉陪到底!老太太说:呦,就这么个小狗崽子,也值得护成这样,又不是儿子孙子,干嘛呐,做梦呐!顾雪梅一听,压不住了,若不是戚剑平扯住她胳膊,她估计都能飞起来,飞踢,脚伸老长,配合着音效,我他妈骂你算轻的,我还要打呢!撕扯之间,谁也没想到,雪梅的鞋子——那双在苏果超市买的打折货,硬底带按摩的淡蓝色塑料制品,在空中划过一条线,稳稳地击中了老太太的脸部。老太太顿时就哭了,很大声的,可能是因为疼,更多的,是哭给围观的人看。原本大家只是围观,看好戏,不做评论,飞拖一出现,舆论的天平明显朝老太太倾斜。有站出来批评顾雪梅的,说狗怎么能跟人比,狗到底还是畜生,被球砸,也不会怎么样,人就精贵了,也有说,尊老爱幼是基本的,不能这么粗鲁,还是个女同志……顾雪梅可不管那么多,一手牵着狗链,一手叉着腰,舌战群儒,戚剑平只能挡、拉、劝,说好了好了,别看了,别说了,回家吧,好说歹说,终于消停了点,可能围观的人也该回家做饭,小圈子也就散了。顾雪梅穿好拖鞋,跟戚剑平回家,还在生气,腮帮子鼓着,盘腿坐地板上,胡乱按遥控器。戚剑平说,今天是你不对,你该向人家老太太道歉,就为了一只狗,也值得这样大吵,你想想,人家老太太多大年纪了,回头一吵,高血压,倒那了,算谁的,谁伺候她一辈子,赖到你身上,你跑都跑不掉,而且,那个老太太,你以为是一般的老太太吗?她是老佟,佟教授的丈母娘,邻里邻居又是同事,这说出去,你让我们怎么做人?顾雪梅一声不响,电视荧幕定格在一档相亲节目上,求爱者献花,女嘉宾没接,背景音乐阔朗悲壮。戚剑平见说服有效果,连忙再下一城,他说你,找个时间,去给人家老太太认个错,不然人家报警都不是没可能。顾雪梅屁股扭了扭,扭头,瘪着嘴,说不行,我还是不能道歉,今天的事,撑死,我只有百分之四十九的错误,她错百分之五十一,凭什么我道歉。行,你不道歉,你牛!戚剑平真有点失控,做人,怎么可能如此自私,她自己是退休了,天不怕地不怕,可他还在职啊,要面子还要为人处世。晚上,吃完饭,顾雪梅闷在家,刚吵完,不好再遛狗,奥特曼就趴在雪梅脚下,老老实实,戚剑平点烟,他知道抽烟有害健康,现在很少抽,以前可是大烟枪,下放时在农村,心烦,就抽那种大烟叶子,一点火,烟杠杠的,熏得整个头跟烤地瓜似的,就那也抽,痞气,后来回城,高考,读书,便很少抽。戚剑平刚抽了两口,雪梅冷冷发话,出去抽,他便带上门出去了。老戚一个人,在路灯下溜达,越想越觉得理亏,干脆去小超市买了一把香蕉,一箱旺仔牛奶,鬼鬼祟祟的,敲响了老佟家的大门。老佟老婆开门,脸色沉得,比黑龙潭的水还深,她打量了老戚一番,问,你找谁?老戚赔笑,说嫂子,这不是……哐当!门给关上了。老戚只好再敲门,这回是老佟开门,老佟脸上的肉垂着,老戚继续赔笑,说佟老师,你看这,你让我先进去,老佟闪身让他进去了。老戚放下手里的东西,嘻嘻哈哈,说我来看看老太太。老佟老婆冲出来,说老太太在床上躺着呢,有你们这样的么,别说老太太没不是,就是老太太有一万个不是,我们做小辈的,也该忍着点,让着点,看把我妈那脸砸的,青红紫绿,还有泥点子,就是恐怖袭击!戚剑平连忙说,贱内不懂事,我代她赔不是了,请老太太原谅,请佟夫人原谅。这事也就这样了。老佟语重心长,他说老戚啊,你们家的情况大家也都知道,也都同情,可尊夫人得讲理呀,你也得管管,你也是研究古代文化出身的,不说三纲五常夫为妻纲,那最起码的家庭平衡也应该有,是不是,我该庆幸呐,幸亏你们家那狗,不是疯狗,不然一不小心把我们老太太咬了,后果真是不堪设想,那狗啊,少养!戚剑平唯唯称是,他能说什么呢,他来,就是为息事宁人的,就是明摆着请人说的,不管那话对不对,是轻是重,他都得听着,面带微笑,多少年的学术功底,戚剑平左耳进右耳出,心定的功夫,不是没有,但有句话,他是听进去了:那狗,少养!进门的时候没有火,因为这句话,从佟家出来,戚剑平的火气上顶,就差没怒发冲冠了,他一路快走,像天神似的,踩着风,带着雨,直杀回家去,他要拿下顾雪梅,赶走奥特曼,恢复家庭秩序!可他刚回到那个百平米不到的小家,拉开门,脱掉鞋子、袜子,满脸通红,正准备开口的时候,顾雪梅却毫无预警地走近他,说,行了,都别说了,你还是睡卧室,奥特曼,以后在客厅睡。听到没有,她回头跟狗讲话。嘿,这算哪出,戚剑平开口,说,你——顾雪梅毫不客气,说,什么你你我我,我告诉你戚剑平,退一步海阔天空,你要把奥特曼搞走,可以,你先把儿子给我弄回来,你把儿子还给我。戚剑平傻站着。他只好投降,割地赔款,忍辱负重。

慢慢的,戚剑平也尝试考验在这个家,他和奥特曼谁更重要,因为很显然,顾雪梅的心,不在他身上,比如他生病了,在打点滴,奥特曼自然是不能到场的了,可顾雪梅看着那一滴一滴药水从塑料管子里朝下滴,会眨巴着眼说,这个消炎药可以多开点,以后奥特曼有炎症,也可以打。戚剑平说,狗怎么能打人的药。顾雪梅说,怎么不能,我问了兽医,说可以,效果很好。戚剑平说,那也不行,你这属于骗保,是违法的。顾雪梅说,怎么叫骗,一不卖,二不浪费,动物也需要保护,你就是没爱心没同情心,书读再多也没用。戚剑平闭嘴了,他能怎么办呢,一辈子,吵架从来没吵赢过,从前他是礼让三分,现在是退避三舍,不战而降。他主动和顾雪梅分房睡,照顾她情绪,他甚至还提出,在家里划分楚河汉界,用白胶条贴在地板上,书房肯定是戚剑平的禁区,客厅,分一半,胶条呈凸型,从走廊朝西延伸,延续到洗手间。也怪,自从订立了这规矩,奥特曼从未越界过,它总是小心地跟在顾雪梅后面,亦步亦趋,不跨雷池半步,顾雪梅还给它的那只盲眼做了个黑套,斜斜地绑在脸上,再用万能胶粘好,像加勒比海盗的宠物,雪梅跟孩子似的,居然热衷这游戏,偶尔剑平没注意,踩过了线,奥特曼立刻叫,顾雪梅则骄傲指出,你,又是你。戚剑平则羞赧地缩回脚,他是个不合格的侵略者。顾雪梅还训练奥特曼叼物,这狗虽然出身不高贵,但脑子却灵得很,雪梅说,奥特曼,篮子,篮子叼来,它就小跑着,去把那只藤条小篮,叼到雪梅面前;它还学会了上厕所,一个灰盆,在阳台,但大多数时候,它会在遛弯时解决;它还积极配合洗澡,保持卫生,所以,家里的空气,没它刚来时那么污浊,可戚剑平偏偏有种感觉,他在家里的生存空间,越来越逼仄,很明显的,奥特曼来后,他和顾雪梅的夫妻生活彻底停滞,虽然人近黄昏,应该节制,可他不是没需求。再有,交流变少,说话少,更别提精神交流了,顾雪梅东家长李家短的唠叨他听不到,顾雪梅对他的指责,他甚至也很少听到。他被忽略了。

被忽略的还不止生活。院里,学科带头人换届,戚剑平直接被拿下,老佟上。老佟是老资格,也是理所应当,可戚剑平总觉得,跟顾雪梅误袭他丈母娘多少有些关系,老佟是所长、带头人,早多少年就当过,心意寥落,现在又卷土重来,谁敢说不是故意搞他戚剑平?戚剑平不由得心情大落,吃完晚饭,他也不看古诗词了,在电视机前,拿张报纸,摊开,看来看去都是那一行,呆坐。顾雪梅呢,则在饭桌上趴着,写字。外面起风了,她起来关窗户,见老戚目光凝重,顺嘴一句,被煮了?她说话都会赶时髦了。戚剑平不耐烦,说去去去,和你的狗一边待着吧。雪梅撇嘴,说,得失心不要那么重,都这年纪了,还求什么,亏你还是教授,我不理你,我写我的信去。戚剑平没理他,继续看自己的报纸,晚上八点,照例,雪梅下楼遛狗。剑平烦得在家里暴走,走到饭桌前,他看到几张信纸,反扣着,好奇心顿增,翻过来粗粗看了,不由得火冒三丈。戚剑平从烟盒里夹出一支烟,他手是抖的,打火机,摁了三五下,火苗噌的上窜,差点没烧他眉毛,终于点上了。抽完,他再抽一支,又抽一支,屋子里烟熏火燎,不成佛就成魔。她居然到处乱写信!给人大,给政协,给医保局,给农委,呼吁建立什么宠物医保制度!各大省会,比如合肥,先试行。这叫什么?越俎代庖,多管闲事,人都管不过来,她还管够狗!戚剑平认为,自己不是没有爱心,小动物保护中心,他也陪她去了好几次,款,捐了,口粮,买了,温暖,送了,还想怎么样,她顾雪梅就是得寸进尺不知好歹!顾雪梅回来了,满屋子烟,她嚷,你演小兵张嘎?!不过了?!那狗也知趣,蹲在门口,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声。你到底要毁几个人?!戚剑平拍桌子。这算什么,戚剑平抖着信纸,说这算什么,轮得着你操心么?一天三顿你都顾不过来!还养个狗!你照顾我了吗?我们还是夫妻吗?你现在还像一个正常的妻子吗?!

你把儿子给我弄回来,顾雪梅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世界安静了。烟雾在空气中升腾,下降,久久不散,戚剑平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是个老问题了,儿子去纽约长岛留学,不是他一个人的决定,可如今,所有决定带来的后果,却要他一个人承担。他只能说,他出去也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顾雪梅扭转身子,突然崩溃,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抡着两臂,机械地捶打,上下上下,因为声音的搭配,真有点哭天抢地的意思,她头发乱了,披散着,像个女巫,在举行一场仪式。戚剑平措手不及,任凭她打着,也不知道痛,他木然,行尸走肉般。她就这么打了半分钟,叫了半分钟,小狗则跑过来陪在她身旁,终于,她停止了。戚剑平却一脸是泪,也许,这泪原本便是有的,存储在身体里,现在,只是她将其捶打出来而已。戚剑平紧紧抱住雪梅,喃喃地说,我们从头开始好不好,好不好,就我们两个,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雪梅身子一阵乱颤。不动了。两个人就那么站着,抱着,呼吸着,融入彼此生命。狗蓦地叫了声,顾雪梅破涕为笑了,好了好了,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这样,以后我们都不吵,你也别管我,我也别管你,人呐,还有几十年好活?都自在点,自在就好。

顾雪梅推开他,弯腰,牵起狗链子,把奥特曼带向洗手间,她要给它洗澡呢。戚剑平一身汗,打了个激灵,回魂似的。他不敢确定,自己刚才是不是做了个梦,他走到南墙,推开窗,一股湿热的空气扑过来,烟雾朝窗外逃窜,路灯底下,有几个中老年人在玩群体踢毽子,来回传,有个妇女最带劲,她每踢一次,就会有一声脆亮的叫喊,近似“咦呀”的音,但又那么尖,那么锐,轻轻松松便刺破了天空,好像《笑傲江湖》片头曲刘欢那一嗓子。一架飞机穿过云层,一个亮点,隐没了,又出现,像条小蛇,一路朝西驶去。戚剑平泪干了。顾雪梅在厕所哼着歌,一边哼,一边给奥特曼擦洗着,她是哼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哼着哼着,她却又哭了。

顾雪梅变本加厉了,至少戚剑平那么认为。她交了不少朋友,都是宠物圈的,他们大多数爱狗如命,顾雪梅找了组织,时不时就弄出点“事”,捐款啦,做义工啦,戚剑平能不问就不问,他受够了,就尽量待在单位。可这天,他一进门,顾雪梅便皱着眉,忧心忡忡地说,你知道吗?颍上出事了。戚剑平还没从下午的科研中“还魂”,他眼睛上翻,努力在脑海中搜索与颍上有关的一切,半天,他说,颍上?颍上有个颍河,是有这个地方。顾雪梅急道,颍上有一户人家杀狗,他们吃狗肉,还卖,弄了上百只!戚剑平一听,大觉不妙,说雪梅,平静点,世界之大,不是所有事我们都管得过来。雪梅说,管不过来也得管啊,都是命,他们过狗肉节,就是作孽!戚剑平说,吃狗肉做孽,那吃猪肉呢,鸡肉呢,牛肉呢,羊肉呢?!小蟑螂小蚂蚁呢?你昨天还吃鸡翅膀!雪梅,你醒一醒,冷静冷静,不要保护动物保护得走火入魔!过日子不能这样过。顾雪梅抱着奥特曼,迅速地捋着它的毛,说,你说过日子怎么过?你整天看个什么李商隐杜甫就叫过日子了?你冷漠!你无情!不懂得大爱、博爱,你这种人要下地狱的!戚剑平看着她的嘴,翻飞得好似在念咒,每次都是这样,一瞬间,他似乎失聪般,周围万籁俱寂,转瞬,他又听到她說,要拿信用卡,要去颍上,打车去,不能让那些人得逞……奥特曼汪汪叫着,戚剑平真觉得自己要疯了。

不许去! 戚剑平暴吼。他抓起台子上的玻璃烟灰缸,哐当掼在地下,也摔不碎,弹起来,骨碌碌滚出老远。

我的事不用你管,顾雪梅说,她笃定、平静,不商不量,那感觉好像,天就是塌下来,她也要去颍上。

一夜无话。

戚剑平开始行动,信用卡,两张,全部没收,带身上,存折,藏好——夹在《全唐诗》里——他的想法很简单,没了资金,她寸步难行。而且,他还有更大的构想需要完成,半个上午,顾雪梅出去跑联络,他就在家,先给奥特曼戴上嘴套,再命令它蹲下、躺下,它不配合,他就强行按住它,四只脚用宽棉布绳缠住,再一点一点系紧,跟盘丝洞主施法似的, 奥特曼不动了,他又不知从哪弄出来一个装面的布口袋,在袋子上戳两个洞,透气用的,他把狗放进去,提到楼底下。楼下有对收破烂的夫妻,常年在院子里游走,不过他们是游击战,不是定点的,他们来自农村,好像是寿县附近,也有人说是从八公山来的,总之不近,确定是农村。戚剑平算准时间,是周日了,是他们固定的回乡日,他们的三轮汽车的马达已经开着了,男的坐在驾驶座上,女的蹲在后头,戚剑平小跑过去,跟偷了地主家粮食的贼似的,缩头缩脑,他问说,你们要回农村啊。女的说,干嘛?大哥要搭顺风车?戚剑平把盛狗的袋子提上去,说不是我搭,是它搭。女的扒开袋子,一见是条狗,满心不乐意,说大哥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卖破烂也不卖狗啊,你拿回去。戚剑平忙说,大妹子你听我说,这狗呢,你带回去,看谁家要看楼护院,你就给谁,这狗行,灵敏,都好好的。女的说,好好的你给我,大哥你胡扯什么。戚剑平急了,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塞给那女的,说大妹子你就当帮帮忙,我们家实在不适合养狗,你给它带回去,随你怎么处置都行,只要不杀,都当作阴德,行不行。那女的也是爽快人,钱来了,还说什么呢,便笑嘻嘻说,明白了大哥,放心吧。三轮小碰碰车发动了,特响,屁股后直冒黑烟,黄狗奥特曼在面袋子里扭动着,但也只能证明自己是一团活物,无处可逃。望着远去的车,戚剑平舒了口气,他心想,早该来这招,就送走它怎么地,生米煮成熟饭,木已成舟,顾雪梅也没办法。

他两手背着回到家,稳稳当当坐沙发上,他唱昆曲,过去,学过一点,但因为抽烟抽得嗓子不好,所以没法继续学,但那个精气神还在,那个腔调还在,他轻易不唱,只是志得意满时才自顾自哼个两句,他唱《游园惊梦》,就经典的那段,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壁颓垣……唱到灰心处,他干脆站起,比个手风,脚下的步子也跟上了,他陶醉着,这清清静静的房间,清清静静的世界!

哐!

门被撞开了。顾雪梅鼻孔大张,喘着粗气,像一头母狮。

狗呢?!

戚剑平定住了,他的手举着,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他还没出戏,他用那种戏曲的腔调回答:夫人,那个那个小狗,已经去那个那个乡下,过那个那个悠闲的日子——了。

王八蛋!顾雪梅还是用现实的语言回答他。

她冲进屋,一阵翻找,拎了个包,换了双旅游鞋,直冲出去。戚剑平怕她出危险,连忙跟着跑出去,跑半截,才发现门没锁,他又折回去锁门,再下楼,雪梅已经出了小区了。剑平年纪到底大些,跑两步就气喘,可没办法,到这一步了,只能跟,只能劝。小区门口是条大马路,他看到雪梅站在对面,她招手,他以为是对他,结果一辆大车,那种大客车,停了下来,雪梅一侧身,上去了,剑平怕来不及,跑去路中间拦,那车突然刹住,差点没撞到他,司机伸出头大骂,说你他妈找死不是这么找的,剑平一头汗,但还笑嘻嘻,说我坐车我要坐车,他也上去了。戚剑平扫了一眼,顾雪梅坐在车厢最后头,他付了钱,也就朝后走,小心翼翼在她旁边坐下。车开了,两边的景物,迅速朝后退,好像去寻找他们的过去似的。戚剑平两手放膝盖上,像小学生,他时刻准备雪梅训话。车出了市区,顾雪梅才说,你以为你那点阴谋诡计我不知道,收破烂那两口子是哪个村的,我都知道,你卖过几次破烂,就勾结成这样了!呸!顾雪梅吐了一口唾沫在他脸上,剑平也不擦,就放着,真叫“唾面自干”。他的勇气总是那么短,敢卖,现在又不敢阻止雪梅去找。两个人就那么无声地坐着,好在客车声音噪声大,前头,有块小屏幕,放着老派电影,好像是周星驰主演,没营养的无厘头,但好歹能调节气氛。雪梅靠里,她就把脸调向窗外,一手托着腮帮子,若有所思。戚剑平本想讨好她,可“唾面”之后,他似乎觉得,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演戏的必要,他头靠在座位上,迷迷瞪瞪的,等脸上的唾沫星子干了,便到了地方。

这是一座群山。有传说,当年淮南王刘安为寻长生不老药,请八个术士炼丹,却意外炼出豆腐,从此这山便定名为八公山。故事有点传奇色彩,可在冬天,这山依旧凋敝,顾雪梅不是来游山的,她叫了一辆小突突——那种开起来突突突突响的私人电动小三轮,她问,知道羊坊村吗?司机是个中年人,一只脚有点残疾,他说当然知道,我就是羊坊的。雪梅跟他讲好价钱,便和剑平一起上了车。

山路十八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羊坊村,竟然在山窝窝里,开了半个小时,还没到,路上颠得,屁股差点没裂了,雪梅忍,剑平也只能跟着忍。雪梅问司机,这快到过年了,你们村不吃狗肉吧。司机笑呵呵,说怎么的,你们是贩狗的?雪梅说,那倒不是,走亲戚。司机说,村里吃狗不多,但是有朝外卖的。雪梅脸色一沉,不说话了,她朝剑平看,戚剑平说,实在不行就再买一只,买个小点的,吉娃娃,也好打理,你说你弄个土狗。雪梅吼,弄再多也会被你害死!

羊坊村是个自然村,圆形布局,约摸有百十户,村口有条小河,是八公山上溪水汇聚而成,冬天,水枯,从小桥上过,看得清河床,干瘪瘪的。过了桥就是村口,家家户户没关门,每户门口,都基本有只狗趴在那,快过年了,有些门廊上则挂着咸鱼咸鸭,纯风干,都又扁又宽、怪模怪样。雪梅见人走来,是个老太太,她叫住便问,你们村里有没有一对夫妻,是收破烂的。老太太说,有是有,不过好像还没回来。雪梅问,是不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头有点秃,女的梳个大辫子。老太太说,对,就是张友好家,你朝里走,他家就在池塘边,问问就知道了。顾雪梅谢过老太太,朝池塘走,戚剑平紧随其后,他和她始终保持一两米距离,他知道,少说为妙。

张友好家门关着,雪梅去敲门,没人应。戚剑平去隔壁问,邻居说,家里有个老太太去打麻将去了,张友好两口子还没回来,要不再等等。冬天,半下午,风刮着,又在山窝,出奇的冷。顾雪梅和戚剑平,就在池塘边站着,戚剑平抱着胳膊,顾雪梅戴起羽绒服后面的风帽,彼此无言。池塘边有棵大柳树,叶子落尽,只剩细碎的枝丫,远看,竟也蓬蓬勃勃,像个没梳洗的妇人,随着风势,左摇右摆。站了十分钟,树底下来了两只狗,一只黑,一只花,黑色的大一些,刚开始它们是在玩,相互追对方的尾巴,追了一会,那黑的被追恼了,开始咬那花的,花的也不示弱,扑上去跟黑的对着干,也咬,专咬黑的后腿。黑的毕竟大些,它一跃而起,把那花的压住,也就一秒,它咬中了花狗的脖子,不放。花狗和黑狗,就那么一个咬住腿,一个咬住脖子,好像练功似的,南北倒转,彼此拉锯,惊蹦着,地上的沙土扬起,竟有几分惨烈。顾雪梅捂住了嘴巴。戚剑平掏出烟,点着了,开始抽。花狗的脖子开始出血,它毛色有白,染红了,但它还有气力。顾雪梅要上前阻止,戚剑平喊住,说农村的狗可不跟你客气,说不定是疯狗,雪梅终于没上前。花狗趴在土地上抽搐,风还在呼呼吹。黑狗在它周围打了个圈,瘸着腿,走了。成王败寇,这便是自然界。顾雪梅眼眶红了,可她又忍住,她抽着鼻子,抱起胳膊,在风中岿然伫立,如雕似塑。又过了会儿,池塘边开来一辆农用车,没注意,直朝花狗轧过去。花狗死透了。老头停下车,下地,腰弯似弓,戴着顶破旧的风雪帽,手背在身后,晃晃悠悠,他走到重伤的花狗身边,突然从身后拿出一只棒子,抡起,砸下,砰,砰,那狗便不动了,他麻利地抓住它尾巴,拎着走。

他杀狗!雪梅叫嚷,手舞足蹈。

老戚从后面抱住她。

雪梅又哭了。老戚心疼她,抚摸着她的头,说没事的,没事的。这也是抚慰他自己。

天荒地老,残酷人间,好在他有她。

近晚,張友好夫妇才到家。戚剑平卖的狗,他上去交涉,他问,大妹子,还记得我不?张友好老婆说,哎呀,大哥,你怎么来了?这位是大姐吧。顾雪梅上前,她也不自我介绍,她单刀直入问:狗呢,就是他给你们的那只狗,黄狗。张友好老婆说,是那只瞎眼狗?半道遇到铁柱老婆,她带去山里了,说那里有人要养。顾雪梅急道,山在哪?带我去,现在。张友好老婆吓得朝后退,戚剑平忙上来打圆场,他劝雪梅,说现在天也不早了,进山不可能,要不算了。雪梅哭道,算了,凭什么算了,本来好好的,是你不经过我同意就把奥特曼送走,我跟你还算不了,你凭什么说算了。张友好停完车回来,进门见哭的哭、愣的愣,他嘴本来就笨,也不知道怎么劝,倒是张友好他娘,比老戚雪梅都大些,是个经过世的人,她上前说,要不这样,铁柱老婆也是个善女人,她带了狗也不会乱给,今个天晚了,天又冷,你们二位就在家里住,明儿一大早,让友好老婆带你们进山。雪梅听到老人家如此说,也不哭了,点头答应,老戚悬着的心也放下,他暗骂自己,造的是什么孽。

张友好一家好客,晚上有人留,他们便忙忙活活,从屋檐底下取条咸鱼,蒸了,大骨头汤家里还有,兑点水,热一热,再炒个鸡蛋,五个人吃。友好的儿子,去杭州打工,常年不回,友好和他老婆,在外收破烂,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家里,就友好他娘,和一只大黑狗。饭一上来,大黑狗也回来了,它不进屋,就站在门口,眼巴巴的,戚剑平看这黑狗眼熟,雪梅先叫,说是下午那只,说你们家狗被咬了,腿有伤。友好娘朝雪梅碗里夹菜,说咬了就咬了吧,有啥精贵的,你们这些城里人也是,一只狗送到乡下,还值得那么找。戚剑平不说话,喝汤。雪梅说,那也是一条命。友好娘说,人命都不值钱,何况狗命?所以说,人各有命,狗也是,我们到世上来,都是来受苦的,都是来还债的,还够了,就行了。几个人吃着,有人从黑地里走来,是个老头,戴着风雪帽,戚剑平一眼就看出是下午在池塘边的那个人,他没作声。老头端着一个大盅,类似于砂锅,但又比砂锅深一点,他的脸上皱纹很深,庄稼人黑,显老,所以他可能年纪并不算太大。他进门,喊友好妈三姐,他说三姐,我家阿花下午被咬死了,我煮了一锅肉,给你带点。友好妈让他坐,又招呼友好老婆,说,去,把吊着的腊肉咸鱼拿几条给你光明叔,友好老婆放下筷子,去忙活去了。老头放下盅,一掀盖子,暖香四溢,大自然的馈赠,残忍,又诱人。戚剑平忍不住狠劲闻,雪梅却捂住了鼻子,跑了出去。

第二天,天没亮,雪梅就起来,给张家做了一顿饭,友好老婆起床,简单梳洗一番,就带着老戚、雪梅朝山里进发。八公山山脉不高,主峰白鹗山,不过两百四十余米,但它贵在绵延,一脉四十峰,不曾断裂,这里春夏景致不错,草木离离,老气含雾,空青拔地,可如今深冬,则一派肃杀。戚剑平也觉得离奇,他没想到自己突发奇想的赠狗,会把他们带向这么一处地方,他在此地几十年,也是第一次来此秘境,他们平时鲜少登山,走几步,气喘吁吁,而友好老婆,则总是跑在前头,走一段,等他们一段,翻过四顶山、升仙台,路过碧霞元君庙,再朝下走,走到半山腰,一片枯黄的树草之后,有块平地,靠山,有三五间房,房前有树,还有晾衣服用的铁架子,小板凳上有竹匾,上面铺着干辣椒。友好老婆走得快,她站在门口朝老戚、雪梅挥手。终于到了。小小一间屋,藏身于茫茫山间,真有些天玄地黄的寥落感,老戚叉着腰,一步一步朝向目的地进发,顾雪梅仿佛孩子,蹦跳着,她要找回她丢失的礼物。一个老头拄着拐棍,从黑洞洞的屋里走出,他有点白内障,双眼不至于全盲,但看事物是有障碍的,他问友好老婆,你怎么来了,进宝出事了?进宝是他小儿子,跟友好差不多大,混世的,常戳出纰漏。友好老婆说,没事,铁柱老婆是不是给你送来条狗?在哪呢?老头说,是有条狗,昨天晚上还叫,后来就不知哪去了,别是被狼给叼了吧。雪梅赶到了,气喘吁吁,她听闻被狼叼走云云,说不可能,奥特曼可灵呢,怎么可能被叼走,而且这山,充其量也就有土豺,狼是不会有的,我来找找。没多久,老戚也到了,他问明情况,说那我们找找,又说,老人家,这狗是我们的,找到了我们要带走的。老頭说,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我还说这山还是我的呢。友好老婆用胳膊肘拐了老戚一下,老戚是明白人,便说,老人家,谢谢你的照顾,这五十块钱,是给你的。老头笑眯眯的,接了钱。却听到屋后一声惨叫,几个人不知发生了什么,都连忙朝屋后跑。

顾雪梅跌在草窠里,还在哭嚷着,呼天抢地——屋后有个大粪坑,顾雪梅的黄狗奥特曼,掉在粪坑里淹死了,只露半条尾巴,一只脚。

老戚捂着鼻子,拖走了雪梅。

雪梅一脸的泪,回去的路上还喃喃自语,说它死了,它死了,都死了,怎么都死了。

老戚撑不住,也哭了。

张友好两口子觉得奇怪,不就死只狗,哭啥。

死了再养呗,张友好老婆终于这么劝道。

雪梅停止哭泣,农用电动车颠簸前行,一巴掌,啪,雪梅击中了老戚的脸颊。

张友好两口子目瞪口呆。

从八公山回来,雪梅就和老戚分居了,先是一人住一屋。发展到后来,雪梅干脆搬回娘家住,她说她一看到戚剑平就觉得恶心。老戚一个人看了春节晚会,憋不住了,初一、初二、初三,连续三天,去雪梅娘家拜访,请雪梅回家。雪梅娘家姐姐在,也帮着劝雪梅,她说老夫老妻,一只狗,没了就没了,什么大不了,怎么这一年不到,日子就过成这样,实在不行,我出钱,给你重弄一只来。雪梅说,姐你别劝了,这不是买不买的事,反正我跟他是过够了,出了年就离婚,房子、财产,一人一半。雪梅的脾气谁不知道,戚剑平自知无望,请还是请,但一切事宜,也都照雪梅的意思办,她要离婚,他就跟着去,正月十五一过,两人就去民政局办手续,领离婚证。拿证之前,民政局的同志也负责,是个老姐姐,她语重心长,说你们可想好了,这个年纪还离婚,没必要,要不再想想,不要着急。顾雪梅面沉似水,她说同志,不用了,我们之间,最美好的东西,一点一点都没有了,活了大半辈子,磨合了大半辈子,吵了大半辈子,怨了大半辈子,现在我也累了,他也烦了,让他跟他的唐诗宋词过去吧。

真要离婚?我可问最后一遍。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例行公事。

盖章吧,顾雪梅说。云淡风轻,斩钉截铁。

戚剑平一言不发,他知道反对无效,只能“束手就擒”。

两个人一人拿了一张证,走出民政局,是个艳阳天,冬天少有这样的天气,空气中烤红薯的味道——抬头一看,不远处,一对老夫妻,裹着脏脏的围裙,围着一只油桶做成的简易烤炉,肩并肩,张罗着红薯生意。戚剑平觉得这对老夫妻特别刺目,他憎恶他们平和的幸福!铁门口,戚剑平说,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怪我让儿子出国留学,怪我送走黄狗,可你不能不给我机会,我可以弥补,可以受罚,可以……顾雪梅说,老戚,我们都不是孩子了,我们都步入黄昏了,幸福的日子越来越少,舒心的事,也少,有一件,是一件,过一天,算一天,按照自己的心走吧,现在我谁也不怪,都是命,以后咱俩没关系了,你一个人好好过,实在不行,找个人过,好好的。说完,雪梅走了。

戚剑平望着顾雪梅略显臃肿的背影,哭了。

一个月,戚剑平只用了一个月,就成功地把自己的生活搅和得一团糟。生活是个毛线团,他便是个扯线团的猫。顾雪梅走了,戚剑平的伙食问题凸显,自己烧?一个人烧什么饭呢,再说,他也不会烧,顾雪梅在的时候,戚剑平总是不服气,他说你那手艺,不如我,我下放的时候,烧菜那一绝——牛皮有破的时候,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手艺糟糕,因为连他自己,都“食不下咽”。于是,有课,他就去学校食堂吃,没课,他就在家买着吃,他学会了叫外卖,十几块钱一份盖饭,成为他日常伙食的首选,从土豆肉丝到宫保鸡丁,十几道菜,全部吃过一遍,他烦了,他开始怀念顾雪梅的手艺。不过,他不敢打电话给雪梅,他也不去找她,顶多,他就发个短信,也没内容,直接发菜名,比如雪梅拿手的是,肥西老母鸡汤——她祖籍肥西,戚剑平就发询问式:肥西老母鸡汤要不要放姜片?顾雪梅当然不会回复。可戚剑平总觉得滴水能够穿石,他等。这是吃。再就是,日常打扫,他是几乎不做。雪梅在家,他不觉得这家有多干净,雪梅一走,他才体会到,没有雪梅,这家有多脏,衣服,他半个月才洗一次,洗也洗不干净,屋子,东西乱摆,虽然不至于像普通大学生那样,把吃尽的方便盒子放在桌上,但文件,碗筷,钥匙,鼠标,开水瓶在饭桌上集合也不是没可能。

最严重的问题是,寂寞。儿子刚去国外,顾雪梅觉得寂寞,老戚不觉得,如今,雪梅一走,老戚不得不处理寂寞的问题。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个不怕寂寞的人——读书,本来就是个寂寞的差事,天大的寂寞,走进古诗词里就好了嘛——如今老戚发现,根本不是,他在古诗词里的优游,只是有人陪伴之外的一片小天地、桃花源,雪梅在侧,有个家,他的桃花源还能存在,雪梅不在,他的桃花源一下成为“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他根本坐不住,看十分钟书,就要站起来抽一支烟,他不能一个人待着,尤其是无尽的夜晚。他还失眠,雪梅走后,他甚至有些惧怕睡眠,闭上眼,睡不着,他显然恐慌,早晨起来,精疲力尽,上课也恍惚,有一回,他甚至把李商隐的无题,说成是李白的,引得学生哄堂大笑。他开始能体会雪梅的恐慌,雪梅家还有姐可以做伴,他呢,用句诗讲就是“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难道他也养狗?这不是笑话么,戚剑平天生对宠物不亲近。那就请保姆,去家政公司请,戚剑平专找肥西的小姑娘,他给的钱不低,但要求也不少,得会做鸡汤,正宗肥西老母鸡汤,那人家哪会,多半做了没日子,就被戚剑平刁难得打铺盖走人,小保姆临走前都会骂:变态!戚剑平也不管,他的要求不能放低。实在不行就自己做,做之前,他还是一如既往给顾雪梅发短信,还是那句问话,肥西老母鸡汤要不要放姜片?雪梅当然还是不理。

熟人朋友知道戚剑平离婚,都不敢与他走得太近,只有老佟,还约他吃饭,就在学校后头,巷道里的小饭馆,也不别出心裁,只做本地菜,甚至于连本地特色都不明晰。老佟点了个油炸花生,要了口子窖,又点了几个类似于麻辣鸡丁的菜,两个人就坐下来吃。上次丈母娘被欺负后,老佟不仅没有原谅老戚,还发动“政变”,夺了他带头人的位置,近日听到老戚与雪梅的事,又看老戚,蓬头垢面,萎靡不振,老佟也有了恻隐之心。他就想劝劝老戚。不过,二人均学者出身,劝,自然也与普通人的劝不同。老佟给戚剑平满酒,端起杯,也不说祝酒词,两人碰了,各自喝一口。老佟说,记不记得“古诗十九首”里有一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戚剑平苦笑说,当然记得,“青青陵上柏”的第二句。老佟说,老戚啊,人生在世,谁不是远行的人呢,走到什么地步,谁也不知道,但既然远行,改变是在所难免的,儿女,不能陪我们多久,夫妻,则是同行的人,走多远,看造化,改变,有时候也能有美好的风景,我们中国人,安土重迁,害怕改变,其实就是缺乏远行的精神。老戚说,谁叫我们地大物博,既然家园美好,何必远行?久而久之,反倒成了桎梏了。老佟自斟一杯,又给老戚倒,两人喝了,再倒,再喝,三杯下肚,老佟脸有些红了,他说,老戚啊,我特别想跟你讲一个松鼠的牙的故事。戚剑平说,佟兄请讲。老佟说,就讲从前有一只松鼠,它很老了,原本,它上颌臼齿为五枚,下颌四枚,但因为它年纪大,所以上面只有一枚,下面两枚,这三颗牙每天就合作,一起挤碎松果,可后来,下面的牙掉了一枚,只剩上下各一枚,再后面,下面仅剩的一颗也没了,唯独只有一颗牙,这颗牙寂寞极了,沮丧极了,它觉得以己之力,根本无法完成任何吃松果的任务,结果,没想到,它还是能工作的,松鼠会把松果放在石头上,借助石头坚硬的表面,和唯一的这颗牙的挤压力度,吃到松果。这颗孤独的牙,据说一直陪伴松鼠到它死去。 老佟说完了,继续喝酒。老戚说,那我也给你说个故事,是从一个法国电影里来的,叫《红气球》,大致意思是说,一个小男孩,他很孤独,很寂寞,结果有一天他去上学,路上,突然捡到一只红气球,那红气球很奇异,飘在半空,是有灵性的。从此,小男孩就带着红气球,上学,放学,当然,很多东西都是对红气球有威胁的,老师、家长等等,他们都想把这个红气球毁掉,但是红气球就是很灵活,屡屡躲过劫难。但是好景不长,有天,蛋糕店门口,一群嫉妒者,也是孩子,把这个红气球给捉了,还用弹弓打破了,气球泄了气,被踩得瘪瘪,小男孩满心惆怅。但是结尾是个光明尾巴,是讲满街的气球,都飞向小男孩,带他飞向天空,这个是虚幻中的虚幻,不真实,反倒是前面的,我觉得真实,生命就是一个拥有美好,又被扼杀美好的过程,每个人都需要自己的红气球,可这个红气球,又注定丢失,你们让我们怎么办?老佟望着老戚,不知如何应答,终于他笑呵呵地,说,那还是只能用“古诗十九首”里的那句回答你,“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很奇异,聚餐过后,戚剑平的状态似乎好了些,他开始学习收拾屋子,一次收拾一个房间,他也做饭,对着菜谱,亦步亦趋,他好像一个半身不遂的人,正在复健,努力练习原本最普通的走路,虽然样子丑怪了点,但好歹已经可以独立前行了。戚剑平又开始给学生上课,那种几十个人的大课,课上,他会两手背在后头,头呈四十五度角,他吟哦。他还会锻炼,当然不会是广场舞,也不是群体活动,他就是快走、暴走,绕着公路,走,什么也不想,就是走,人生路,谁也不知何处是尽头,倒下之前,最好的办法,也只有奋力走而已。走的过程中,他竟然也会有“艳遇”。比如那一次,刚开春,他朝山上走,走到老龙眼水库——是个天然的泉水池塘,夏天,很多人游泳,其他三季,偶尔有钓鱼的。这天天早,也就蒙蒙亮,薄雾,老戚眼见有人在湖边,慢慢地,一步一步朝湖里走,玫红色的衣服,应该是个女的。别是自杀吧。老戚喊:喂!你没事吧。喂!那女的不理她,还是一步一步朝老龙眼深处走。真的是自杀。周围开始有人,都是女的,中老年妇女,似乎都不会水——开始有人喊救命。尖锐的嗓子,在薄雾里来回撕扯。老戚开始起跑,一边跑,一边脱衣服,他会水,下乡的时候,经常去河里游泳,他还曾创过横渡淮河的壮举。还剩五十米, 四十、三十、二十、十、五,老戚连奔带跑,最后把一双运动鞋褪掉,一个飞跃,好似鲤鱼跳龙门般,扎入湖中,游了没两下,就抓住了那名妇女,老戚毫不含糊, 大胳膊架住她,夹稳,不让她乱动,脚下踩水,另一只胳膊划。救上来了。四周喝彩,鼓掌。老龙眼离电视台近,很快,记者来了,是本地人都爱看的新闻节目——今晚八○○。老戚在大家的拥簇中接受了采访,见义勇为,老当益壮,还是个教授。至于那名妇女,反倒被忽略,只介绍说,是因为想不开,孤家寡人,了无生趣,就没了。雪梅的姐姐,老戚的大姨子爱看今晚八○○,雪梅在她家住着, 她也不避讳,看到她就嚷,说哎哎哎,你看这不是妹夫么,见义勇为下水搭救中年妇女,天,这身子骨,雪梅你真是傻,唉,这中年妇女怎么尽往妹夫身上靠,别是故意的吧,色诱、碰瓷、揩油,现在社会上有这种的。雪梅坐著,静静的,突然,起立,转身,丢下一句话:他倒成个香饽饽了,也配!雪梅姐不知好歹,还在嚷,哎呀有什么配不配的,现在,男的比女的吃香,我说你呀,较个什么真,不就一只狗,天大的事?你看看你看看,你不要,别人还硬朝上扑呢,年少夫妻老来伴,别嫌老伴惹人烦,看淡点,跟谁生气呀?还不是气你自己,气坏了身子可不行,这年岁,谁给你端屎倒尿擦屁股……雪梅姐是有名的碎嘴,可她觉得,为什么不能说,都是生活经验,至理名言。

顾雪梅站在门框边上,听着姐姐的碎碎念,眼神飘忽,惆怅满溢。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都是命!

命来了,抗拒有何用,你只能受。这就是人生。

顾雪梅长长地吐了口气。这些天的执拗,也仿佛是满弓送了弦,耷拉下来了。

今晚八○○还在欢腾着,一个特写,是戚剑平的脸,五官盛满整个屏幕,鼻子、眼、眉毛、嘴巴、耳朵,因为放大,竟有种异样的陌生,是他嗎?顾雪梅有些恍惚。

再一看,是他,还是他,就是他。

四月,小城细雨不断,这日,戚剑平起了个大早,准备“上山”,他穿了那双旅游鞋——还是那年他和顾雪梅一起去衡山时穿过,儿子戚云天从纽约长岛寄回来的,耐克牌,软底,网面,很轻——他背了个布包,环保,垂坠的,斜跨在身上,有点出家人的意味。毛毛雨,湿衣服,所以他又穿了雨衣,是个黄色,藤黄,在灰暗的天色里,特别抢眼。他拉上雨帽,雨衣罩住他,整个人像个稻草人,也像从童话世界里刚走出来似的,他就走,朝南,一路走,天越走越亮,也不是那种大亮,但也泛白了,白上又有点青灰,有云,所以更像水墨画。钻过山洞,运煤的车轰隆隆在他头顶驶过,又往前走,到了山底下,人,渐渐多了,有开车的,有骑电动车的,更多的是行人,每个人脸上表情不一,但整体的情绪,是淡淡的哀愁。不远处的舜耕山半山上,时不时传来鞭炮响。因为路远,老戚又是步行,他来得不算早,已经有人从山上下,多半面容不展。路途泥泞,又是上坡,尽管算不上陡峭,但也要费些气力,戚剑平一步一个脚印,朝上,路边的青草歪歪倒倒,山已经是绿山了,松柏是长青的,那是老绿,一些早春便发芽的草木,提供新绿。峭壁上有兰花,没人摘得到,所以硕果仅存地幽幽开放着,还有那种黄黄的小野花,躲在草丛,东一个西一个,跟戚剑平的雨衣相映成趣。戚剑平开始上山,山乱,到处都是土包,虽然去年也来,可一年一个变化,他也有些分不清路——去年还是顾雪梅和他一起,今年,只能他一个人辨明方向。他记得,好像是有一株大松树,雪松,有三四米高,可作标志,但他找了一圈,找不见,小雪松倒好几个,一副迷魂阵的样子。戚剑平又一番寻找,终于确定,有一个树桩,是那大雪松的前身——开山伐木伐到这了,也算作孽。戚剑平脱掉雨衣,从布包里拿出炮仗,挂在旁边的枯树上,掏出打火机,一点,连忙跑开,那炮仗是九十九响的震天雷,瞬间乱炸开来,戚剑平双手捂住耳朵,站在三米开外一丛野枣树后面看,响声渐熄,几个零碎的炮,还在炸,烟雾达到最盛,升腾,散开,慢慢奔向天空,去寻找另一个世界般,隔着烟雾,戚剑平一转头,捕捉到那熟悉的身影,是顾雪梅?是她?不是她还有谁?戚剑平苦笑,眼角泛泪,又赶忙忍回去,他想好了,待会他可以解释,是烟熏的。烟雾渐渐散尽,戚建平朝雪梅走,小小土堆前,顾雪梅蹲下,表情凝重,她掏出好几刀纸,找来一个中等大小的石块,又找来一个中等长度的粗枯枝,戚建平将打火机打火,点着了纸。他们的儿子戚云天,去世已三年,死在纽约长岛,他留学,遇校园暴力事件,他围观,不幸中弹。不算谋杀。火势越来越大,红红的,卷着烟,还有那种不断上飘的草纸的骨骼,一些烧出来的黑灰的小片片,打着旋,四散,不见。天荒地老也不过如此。顾雪梅用枯树枝压住草纸,树枝点燃了,戚剑平连忙去近旁又找了一根,帮着压。五六分钟后,火小了,草纸被烧得剩一个小堆,黑色的,一圈圈,一层层,中间还有隐隐橙红——那是未烬的火。戚剑平和顾雪梅站在坟前,并排,此时此刻,他们又成为一对夫妻,雪梅捂住鼻子,剑平两手插在口袋,烟消火灭时,他们彼此对看——深深地,他们可以从对方瞳孔中看见自己,他们的生命好像重新融合在一起,不曾分离。戚剑平眼角的泪,终于抵抗不了地球引力,惨然下落。只那一滴。顾雪梅看着他,突然开口讲:肥西老母鸡汤是要放姜片的。戚剑平一怔,忙连声道,要的,要的。周围又有人放炮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顾雪梅又张嘴说了句什么。听不清。戚剑平则说着他想说的。他们好像处在两个时空,看得见,听不见,不过没关系,他们,都懂。炮炸完了,烟雾从上风口飘过来,熏得他们眼睛起红,又要流泪。不过这回不是哭,是笑,两个人都笑。含泪微笑。

伊北,男,本名陈亮,1983年生于安徽省淮南市。2010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201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08年开始创作以来,多篇小说作品刊载于文学期刊。创作至今,出版数十部作品,长篇小说有《被结婚》《北京浮生记》《熟年》,短篇小说集《臭伉俪》,传记“民国三部曲”《你若盛开清风自来》《半生素衣》《蚤满华袍》等。

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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