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杰才让
1
从夏牧场转场冬牧场的当天,巴塘草原落了一场大雪。
阿爸看看帐篷外的皑皑白雪,斩钉截铁地说:“搬!”
阿妈犹豫着看看阿爸的脸,又看看外面的雪,说:“再等几天吧!”
阿爸说:“还愣着干吗?快收拾家具!”
我们藏族男人说话就这嗓门,说话像吵架。
从夏牧场到冬牧场有二十几里路,我们把所有的家当分别装载在二十几头牦牛背上。牦牛们对驮运东西司空见惯了,怎么折腾都老老实实任人摆布,似乎它们生来就是为草原人服务的。
我在前面带路,走了十几里就辨不清方向了,停下脚步四周望去,觉得周围地势一样高,哪儿看去方向都一样。
我说:“我找不到路了。”
阿妈说:“别急,让你阿爸看看。”
阿爸却说:“你连自己家的方向都不知道,真是没用。”
阿爸来到牛队前面,环顾四方,犹豫半晌也没有弄清方向,自言自语地说:“这雪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在这个时候下,真是倒霉。”说完了话,无奈地望着雪地。
阿妈埋怨着说:“我说等几天,你却不听,现在后悔了吧!”
阿爸说:“女人家懂什么,今天是活佛算好的日子,别说下雪,下油也要搬。”
我说:“什么活佛算好的日子,都是骗人的。”
阿爸生气地说:“闭上你的臭嘴,不许说对活佛不敬的话。”
阿妈说:“真是活佛算的日子?”
阿爸说:“我骗你干啥。”
我说:“我看那个活佛是假的。”
积雪嘎吱嘎吱响了几声,阿爸走过来,狠狠地掴了我一记耳光,说:“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打烂你的嘴。”
我已经十岁了,男人的尊严正在心里萌发,虽然半个脸火辣辣地疼,但是硬挺着没有哭出来。
阿妈说:“你看你,赶紧想办法吧,对儿子发脾气有什么用。”
阿爸看看整齐的牦牛驮运队,从藏袍怀里掏出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从阿爸嘴里呼出的烟,有节奏地飘向空中,与寒冷的大气很快凝结成了一团。
阿妈说:“别抽烟了,想想办法,再不走,天黑了我们也到不了冬牧场。”
阿爸看看阿妈,生气地说:“你吵什么吵!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嘛!”
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大喊道:“我有办法了。”
阿爸和阿妈的目光诧异地聚焦在我身上,很不理解地望着我。
我用鞭子往领头的牦牛身上抽打了几下,牦牛队伍开始行走了。
阿爸指着我说:“干什么你,我还没有想出办法呢!”
阿妈说:“是啊!你阿爸在想办法,快把牛队停下来!”
我说:“我有办法了,你们跟着我就行了。”
按照我的办法,让牦牛自己寻找去冬牧场的路,我们走在牛队后面。
其实这不算是我想出的办法,我知道牦牛用鼻子能闻到回家的路。草原上放牧,有时候会丢掉一两头牛,一天两天找不着,第三天牦牛自己回家了,这是常有的现象。其实有时候动物比人类牵挂自己的家。有些牦牛换了牧场几天时间里安心不下,白天啃草都心不在焉,晚上老是用前蹄挖土,似乎要挖出个洞口看看,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牧场。只是人类不在意动物的感受罢了。走了大约三个多小时,我们终于到达了冬牧场。搭建帐篷摆好家具后已经夜幕降临了,藏历十月的高原明显昼短夜长。我们把牦牛简单地圈在一个地方,作为它们一夜的营地。
第二天早上,我在阿爸的念经声中醒来,揉揉睡眼惺忪的双目,去帐篷外撒尿,雪下得比昨天还厚,我打了个冷颤,哆嗦着钻进了被窝,被子是阿妈用牦牛皮缝制的,厚重暖和。阿爸在帐篷前煨桑,桑烟伴随阿爸的念经声缓缓升入空中。阿妈在熬奶茶,锅底下的干牛粪熊熊燃烧,温度立刻上升,锅里的奶茶滚滚沸腾,帐篷里飘逸着奶茶的香气。吃完早饭后,阿爸和阿妈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扫腾出了一块空地,撒了一些提前备好的草料,牦牛太饿了,很快吃了个精光。
阿妈说:“再撒一些。”
阿爸说:“不行。要是明天再下雪,这点草料就不够吃了。”
我无法想象这些牦牛,尤其牛犊,怎样熬过了寒冷而漫长的夜晚。我怕冻着了牛犊,特意去牛场看看,没有想到牛犊们很淡定,根本不像在雪天里过夜。它们的嘴在吧唧吧唧地嚼草,悠闲而有节奏地反刍。
我把这些忧虑告诉了阿爸阿妈。阿爸说:“草原上的牦牛没有冻死的,只有饿死的。”
快到中午的时候,阿可丹增风风火火地来到了我家,说他家昨晚死了十多只羊。逐水草居住的草原人最怕雪灾。活佛曾经说过,雪灾就是上天惩罚人类,避免雪灾的最好方法是多做善事,多转经筒多念经,使心灵不断净化。可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有几个能做到?所以每年发生雪灾,都会死去很多牛羊,导致牧人生活窘迫。记得几年前的一场大雪,一夜之间冻死了我家三十多只羊,我阿妈哭了三天三夜,我阿爸叹了三天三夜。也就是从那次起,阿爸决定多养殖牦牛,牦牛耐冻性强,好养活。
阿可丹增是来向我家借草料的。
阿爸说:“既然你来了,也不能空手回去,就拿四袋草料吧!拿多了我家也没有。”
阿爸和阿可丹增背著四袋草料走了。
阿妈给牦牛撒了五袋草料,牦牛们如饥似渴地啃吃。等阿爸回来的时候,牦牛们躺在地上悠闲而有节奏地反刍,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我的影子,我很好奇,走到牦牛跟前,去仔细看看自己的影子。牦牛的眼睛明亮清澈,毛发乌黑光亮,肚皮下的毛发长短有序,似乎是人工特意剪制。我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牛肉学着牦牛咀嚼,但是我怎么咀嚼也达不到牦牛反刍的效果。唉!其实人类有时候根本达不到动物的快乐境界。牦牛没有贪欲,只有奉献。草原人吃牦牛的肉,喝牦牛的奶,穿牦牛的皮,烧牦牛的粪,搬家用牦牛驮,仔细想想,草原人的生活时时刻刻离不开牦牛,牦牛已经成了草原人精神和生活的象征。
阿爸知道阿妈给牦牛多加了草料,就对阿妈痛骂了几句。阿妈保持了沉默,阿妈知道自己错了,可她不忍心看着牦牛饿肚子。
后来三天阳光普照,草原上的积雪终于融化,牦牛可以悠闲地在各家的冬牧场上啃草。草原人有自己的养殖方式,或者说是生活方式。一年至少转三次场,春牧场和夏牧场放牧面积大,冬牧场放牧面积比较小。
我家的冬牧场就在家的附近,整个春夏放牧下来,我已经习惯了赶着牦牛去离家很远的草原放牧,最近天天在家附近放牧,感觉缺少了什么。我家在夏牧场的时候,近邻有个姑娘叫央金拉毛,比我长一岁。整个夏天,我和央金拉毛几乎天天在一起。央金拉毛喜欢摘花编帽戴在头上,问我好看不好看。我每次都说好看。她每次都嘻嘻地笑。我本来根本不喜欢摘花,我喜欢掏鸟窝吃鸟蛋。但是自从跟央金拉毛一起放牧后,天天跟着她摘花,日子长了也就喜欢上了花。
藏历新年临近的时候,阿爸说要卖掉一头牦牛。我们一家三口整个晚上都在商量该卖哪头牦牛,最后决定卖掉膘肥体壮的岗日。我家牦牛大部分是我命名的,唯独岗日是阿爸取的名。岗日已经八岁了,可以算得上是牦牛群中的长辈,我家本来打算把岗日一直留在家里作为神牛的。神牛是不能卖不能杀的,等它老死后也不能剥皮不能吃肉,一切得由秃鹫解决。神的牦牛来于自然界,最后还要归于自然界。阿爸以前讲过这些道理,但是过于深奥我未能听懂。岗日没有成为我家的神牛,是因为每次在我放牧的时候,它都要脱离牛群,害得我天天找它。找它也没有什么,可它脱群后会走很远很远的路,有时候两三天不回家。阿爸说这样的牦牛迟早会丢掉,不如早点卖掉算了。
阿爸和阿妈赶着岗日去了县城,回来的时候买了很多年货,还有我期盼已久的鞭炮。
天快擦黑的时候,阿爸在帐篷前煨桑、念经、烧香。我从阿爸刚烧过的香中间取走一炷去放炮。草原过于辽阔寂静,鞭炮声过于洪亮,惊动了牦牛们,牦牛们相互拥挤攒动着,嘴里发出恐惧的声音。我看见黑暗里有很多亮晶晶的星星,那是牦牛的眸子发出的光。我回到帐篷的时候,阿爸阿妈已经把所有过年的食物摆好了。牦牛肉在盆子里冒着热气,散发出浓烈的香味;乳白色的酥油奶茶斟在雕有十相自在的碗里,很是馋人。
阿爸用小刀将盆子里的牦牛肉切开,分给我和阿妈。今晚,整个草原就是我们一家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过着自己的藏历新年,诉说着自己的故事。吃饱喝足后,阿爸和阿妈揉了一大盆子糌粑,我们将盆子端到牦牛场里,让所有的牦牛都吃上一块新年的糌粑,算是牦牛们也过上新年了。
2
藏历三月,从冬牧场到春牧场的转场开始了。整个冬天,我都期盼着到春牧场去,到了春牧场我就可以和央金拉毛一起玩耍,那日子多快乐!
阿爸说要买两匹好马,一匹马由阿爸骑,另一匹马由我骑。阿妈担心我太小,会摔下来受伤。其实她低估了我的本领,我去年就骑过央金拉毛家的马,还纵马飞奔,在马背上耍了一些赛马动作。我骑马的时候没有别的观众,只有央金拉毛一个人笑眯眯地看着。
想到這里,我希望央金拉毛立刻出现在我眼前,可是等了半个上午,始终没有见到她的人影。就在我无精打采地吃着牛肉干的时候,央金拉毛在不远处喊叫我的名字,我快速咽下正在咀嚼的牛肉干,撒腿就往她的方向奔去。
见到我,央金拉毛就像见到了思念已久的亲人一样,眼里闪烁着清澈的光芒,她从藏袍里掏出一把糖给我,说:“这个给你吃,是我阿爸从县城买来的。”
我傻傻地说:“我不喜欢吃糖,还是留给你自己吃吧!”
央金拉毛生气地把糖塞在我的怀里,扭头就走了。等她的背影消失后,我才开始后悔。我很想跑去找她,但我心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羞怯。其实我整个冬天都在思念央金拉毛,那种思念的感觉无法用语言表达。
我又从背包里掏出牛肉干开始嚼,牦牛在草原上躺着,站着,相互斗角着,很悠闲,而我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这时候央金拉毛又出现了,她笑呵呵地来到我面前说:“怎么样,糖好吃吗?”
我下意识地说:“好吃,好吃。”
“好吃你刚才怎么不要?”
“我是担心,我吃了你就没有吃的了。”
央金拉毛笑了一下,说:“你还真会体贴人。”
这时候,草原上还没有开花,央金拉毛不能摘花编帽了,我们就跑到山谷里去掏鸟窝。鸟窝安在山崖上,这里的山崖不高也不陡峭,我很快就能爬上去。央金拉毛在山崖下仰望着我,不停地喊着“加油”。然而,就在我快要掏到鸟窝的时候,脚下的石块松动了,我一个趔趄摔了下来。我的头撞在地上,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央金拉毛正哭泣着用她的藏服长袖擦拭我头部和手上的血迹。我翻身起来,第二次爬上山崖。这次,央金拉毛没有喊叫,而是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目光牢牢拴在我的身上,等我成功掏了鸟窝后,她才松了一口气。我小心翼翼地把鸟窝端放到安全的地方,却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央金拉毛安慰我说:“没关系,咱们明天继续掏鸟窝。”
“对,明天继续掏鸟窝,我就不相信找不到鸟蛋。”说完,我狠狠地踩了鸟窝几下。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几头牦牛突然狂奔而来,那气势很吓人。
我和央金拉毛爬上一块大石头上,石头的高度刚好是牦牛的高度,危及不到我们,等到牦牛们平静下来后,我们才从石头上下来。
央金拉毛突然指着前面大声喊道:“坏了,坏了!”
我顺着央金拉毛手指的方向看去,我家的森朱和扎塘正在斗角,尘土飞扬,场面非常激烈。我和央金拉毛大喊大叫,却无济于事。我捡起几块石头朝森朱和扎塘身上扔去,想阻止它们,可是愤怒的森朱和扎塘根本不在乎。几个回合后,森朱的脖子被扎塘的尖角戳破了,鲜红的血像喷泉般溅在扎塘的身上。森朱的身体已经在微微颤抖,脖子明显乏力了。扎塘步步紧逼,森朱节节后退,可是它并没有倒下。
央金拉毛说:“这样下去不行,两头牛肯定会伤成残废,我在这里守着,你去家里叫你阿爸。”
等我叫上阿爸赶到现场时,斗角早已结束,草原上只有森朱无力地躺着,脖子上的伤口汩汩流血。央金拉毛在一边抽抽搭搭地望着受伤的森朱。森朱眨眼的频率明显缓慢了许多,气息越来越微弱,眸子里的光也没有平时那么亮了。
阿爸看看躺在地上抽搐的森朱,叹了一口气,说:“没希望了。”
阿爸从家里带了一把刀,趁着森朱尚未断气就出手宰了。阿爸这样果断决定宰掉森朱是有原因的,死掉的牛肉没有宰掉的牛肉好吃。当天,阿爸叫来周边的几家邻居,剥了牛皮,扔掉牛肚子里的一些琐碎东西,留下一条大腿和几根肋骨,其余的分摊给了邻居们。
第二天我和央金拉毛放牧的时候,几只秃鹫在天空中翱翔。我们远远地看着,不久它们就落地了,原来它们的目标是森朱肚子里的那些东西。趁着秃鹫们争抢吃肉,我和央金拉毛走近去看。它们的眼睛、嘴巴、双脚是淡黄色,头部、颈部、尾部的羽毛是白色,背部和翅膀的羽毛均是暗褐色,脖子细长而光秃。秃鹫有自己的生活习惯,它们只吃死肉不吃活肉。草原牧民死亡后就抬到天葬台,由天葬师剖尸分给秃鹫,最后连一块骨头都被秃鹫吃完了,剩下的亡灵就无牵无挂了。生命实在太脆弱了,森朱昨天还在草原上蹦蹦跳跳激烈斗角,今天就成了秃鹫果腹的大餐。
秃鹫们吃完了肉,就在对面的悬崖上晒太阳。
正午时候,牦牛们已经吃饱了,就躺在地上休息。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些小鸟,落在牦牛身上啄吃毛缝里的一些油垢,落在头上啄吃眼边的眼屎。牦牛用尾巴不断地扫来扫去,但是贪婪的小鸟飞了又落,落了又飞,根本不让牦牛安心地休息。
央金拉毛说:“走吧,秃鹫都飞走了,我们去河边玩儿。”
阿妈曾经跟我说过,泉水里不能撒尿,河水里的青蛙不能抓,会惹怒水神。我偏偏不信这个邪,卷起裤腿到河里抓青蛙,找一根能通气的草茎塞进青蛙肛门里吹气,把青蛙吹得鼓鼓后放入水中,青蛙就四脚朝天,肚皮红红的,漂浮在水面上,根本游不进水底。央金拉毛在旁边告诫我,而我丝毫听不进去。我看着青蛙在水面上漂浮的样子,心里充满恶作剧得逞的欢快。
几天后,我的眼睛开始变红发肿,睁也睁不开,看也看不见,几乎成了瞎子,尤其到了晚上,眼睛疼痛得像火山爆发。阿爸从城里医院买来眼药,没有作用,又请活佛来念经加持,也没有多大作用。阿爸一筹莫展,阿妈哭了。
阿妈说:“你是不是在泉水里撒尿了,或者抓过青蛙,这些都是有灵性的,不能干坏事儿。”
我只能老老实实地向阿爸阿妈交代了事情的所有经过。
阿爸连续几天在我抓过青蛙的河边煨桑念经,往河水里撒一些糌粑奶茶酥油,还真是管用,几天后眼睛痊愈了。从此以后,我开始敬畏自然了。
3
从春牧场转场到夏牧场的时候是藏历六月,这个时节正是草原上最美的时候。春牧场与夏牧场的距离不远,走一个多小时就能到达。阿爸买来了两匹马,一白一黑,白马归阿爸,黑马归我。阿爸再三叮嘱,要等两年后我长大些再骑。我们分马后,养黑马的任务交给了我。
我赶着牛群到了半路就骑上了黑马。我家的黑马膘肥体壮,乌黑的马鬃披散在一边,奔驰起来速度极快,没有熟练的骑马技术,就一定会摔下马背。我们这些草原人,天生就会骑马。快要到达放牧地的时候,我的双脚紧紧地夹住马肚,身体向前趴伏,右手牢牢抓住马鬃,左手举起马鞭狠狠地抽了几鞭,马迅速奔驰起来。牦牛们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在看它们的主人到底有多厉害,我当然不能在牛群面前出丑,一定要骑马骑出个风光来。
我骑马奔驰在蓝天白云下,碧绿草原上,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骑在马背上的时光如风驰电掣,连血管里都响着马蹄的声音。时间如同奔驰的骏马,极速地向前飞驰,空间似乎只属于我一个人,世界就是马背。就在我陶醉于骏马奔驰的极速时空里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了央金拉毛的呼唤声,我将马速缓慢下来,绕着央金拉毛转了三圈,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
央金拉毛说:“骑那么快干嘛,都快吓死我了,快下马吧!”
我骄傲地说:“这就是马背上的民族。”
央金拉毛说:“可是你还没有长大,万一从马背上摔下来怎么办。”
我拍拍马鬃,说:“总有一天我会长大的,到那时,我骑马来娶你。”
央金拉毛立即双手捂住了脸,不敢看我,說:“羞死人啦,这些话都是大人之间才说的。”
我说:“羞什么,我们也迟早会长大的。”
央金拉毛羞红了脸,说:“你再敢胡说,我不跟你玩了。”
我下马牵到一边,取下马笼,边收拾马笼边说:“好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然而我和央金拉毛刚聊了几句话,阿爸就骑着白马狂奔而来,说:“你阿妈的胆结石又发作了,疼得地上打滚。”
我知道阿妈患有胆结石,以前病过好几回,每次都要去县城住院几天才能痊愈。我亲眼目睹过阿妈得了胆结石后,每次都疼得撕心裂肺地喊叫。
我说:“阿爸,我要做什么?”
阿爸说:“你阿妈可能要住院,我们几天回不了家,你要把家里的事情操持好。记住,早上不要睡懒觉!”话音未落,阿爸便飞奔而去。
阿妈在县城医院住了几天后,留下我和阿爸撒手而去了。阿妈还很年轻,怎么说走就走了呢!阿妈每病一次,我就担心哪一天她会突然离开这个世界,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担心的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我昏天暗地地哭了三天三夜,阿爸眼含泪水静静地沉默了三天三夜。
阿爸请来了活佛和四个阿卡,在家诵了三天的经,又请来了天葬师,用我家最老的牦牛木松驮运阿妈去了天葬台。我跟在阿爸后面,到了天葬台,阿爸不让我再往前走,我就远远看着阿爸和天葬师将阿妈从木松背上搬下来,放在一块巨大又平整的石头上,然后阿爸退后了几步,默默地念经。天葬师把阿妈身上包裹的羊皮袄拆下来,将阿妈赤裸裸的身体背朝天放在冰冷的石头上,阿妈没有丝毫反应,我知道阿妈不会冷,阿妈在另外一个世界看着我。我很想叫一声阿妈,但只是心里叫了一声,这也是我目送阿妈的最后一幕。从此,我再也见不到阿妈了,再也喝不到阿妈熬的奶茶了。这时候,阿爸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看见阿爸满脸都是泪水。我从来没有见过阿爸流泪,记得我五岁的时候,我家和另一家牧民因为草山纠纷闹了矛盾,阿爸手持藏刀去捍卫草山,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血,阿妈用热水擦洗阿爸身上的伤口,阿爸眼睛都不眨一下。
天葬师手持锋利的藏刀,如同摘取花瓣一般,将阿妈分开成两半,然后再分下去,把阿妈分得零零散散。我的心在流血,我很想跑过去抓住天葬师的手,阻止他,然而我没有那样做,那样是阻止阿妈升天啊。天葬师用法器朝着蔚蓝的天空高声吹号了几声。不久,天空中有三三两两的秃鹫在翱翔,没过多长时间,秃鹫越来越多,再后来,秃鹫们降落在阿妈身边,啄食她。天葬师把剩下的骨头细细地抹了酥油糌粑,又被秃鹫抢吃完毕。
从那一天起,阿妈成了草原的一部分。
回来的路上,天葬师去了另一条路。我和阿爸赶着木松去了草原深处很远很远的地方,把木松赶到天地相连的一处放生了。木松再也不会回家了,它也成了草原的一部分。
回到家,帐篷里冷冷清清,没有家的温暖。
我抱着阿爸哭了,阿爸抚摸着我的头也在流泪。
以后的日子里,我比以前勤快了很多,早晨早早起来,跟着阿爸做完家里的一些琐事,然后按时间放牧。我很快懂得了生活,懂得了日子怎么过。
央金拉毛对我更好了,她家里有什么吃的就送给我吃。每天下午我在收拢牛群的时候,她来帮助我。有时候我很不好意思,就婉言谢绝她的好意。
央金拉毛说:“你别不好意思,我帮助你是心甘情愿的。”
我知道心甘情愿这样的话,出自一个小女孩嘴里代表不了什么,但我还是心满意足。
4
时间可以淡漠岁月里的一切,也可以让一个人改变对生活的态度和看法。也许这是人在成长中所必须经历的。在春牧场,夏牧场,冬牧场的不断转场中,我已长成了十八岁的小伙子。
我的生活中多了一个女孩子,她叫梅朵曲忠,长得很漂亮,是阿可丹增的后妻带来的。梅朵曲忠每天都到我放牧的地方来聊天,至于来聊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和央金拉毛也很快成了好朋友,是那种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我喜欢央金拉毛,这一点我必须承认,但梅朵曲忠对我的一片真情,我又不得不感动。一个男人不能同时拥有两个女人,这是阿爸告诉我的。阿妈去世到现在已经七年有余了,阿爸还未续房。我知道阿爸迟迟不续房是为我考虑,他不想在我没长大之前让另外一个女人在家里对我呼来喝去。几天前,我委婉地劝解阿爸说到该续房的时候了。阿爸没有直接答复,但是我从他的言语中听出,他已经有了续房的对象。
几天后,阿爸果然领来了一个女人,长得不如阿妈,但很聪慧,很踏实,是那种会养家糊口的女人。女人叫达娃卓玛,年龄跟阿爸相仿,离婚已经三年了,听说还有一个女儿。
达娃卓玛嫁给阿爸后,对我和阿爸特别好,我从达娃卓玛身上感受到了阿妈般的温暖。我把达娃卓玛对我的种种呵护和疼爱告诉了央金拉毛和梅朵曲忠,她俩为我高兴。我看着两个女孩脸上放出的喜悦光彩,心中既兴奋又叹息,面前的这两个女孩子都喜欢我,我又不能两全其美,迟早有一天伤害其中的一个,可是我不想伤害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夏日的巴塘草原温暖而美丽,蓝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绿绿的草原上牛羊悠闲地啃草,多彩缤纷的花朵撒欢儿绽放,潺潺的河水吉祥地流淌,几个牧羊人在不远处唱着牧歌,这里确实是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地方。
然而你要知道,高原的天气变幻莫测,一会儿蓝天白云,一会儿乌云密布,会让你措手不及。
中午,我在小河边吃着牛肉干的时候,天空中突然乌云密布,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了整个草原,在不到撒泡尿的工夫里,雨点就从乌云里噼里啪啦砸下来,很快变成倾盆大雨。我来不及跑到对面的山洞里避雨,就被雨水给淋湿透了。牦牛们停止了啃草,站在原地不动,任凭雨水浇淋。被雨水浇过的牦牛,看上去小了很多,蓬松的毛发塌下去粘在身上,雨水就在光滑的湿毛上流淌,牦牛们时不时地抖动一下身体,雨水就滚落下去。而我比牦牛还惨,雨水从我的头部到背部再到臀部一路流淌,我的全身被雨水肆意蹂躏,我的藏服吃饱了雨水后更加臃肿,紧紧地贴在身上,给我的行动带来极大的不便。
就在我狼狈不堪的时候,面前又出现了一个狼狈不堪的央金拉毛。央金拉毛擦拭着脸上的雨珠气喘吁吁地说:“前面山谷里洪水暴发,要是雨水再不停,恐怕会淹死牛犊。”
我说:“谁家的牛犊?”
央金拉毛说:“我家的。”
我想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赶紧回家去找人啊!但是话到喉头又咽了下去,在这种紧急关头说出那样的话实在太伤人了。
我说:“那我们怎么办?”
央金拉毛说:“我们得把聚集在山谷的羊群和牛群赶回草原。”
我和央金拉毛冒着暴雨到达山谷的时候,已经有几只羊被翻滚的洪水冲走了,被卷在波浪里的羊用绝望的眼神望着我们,渐渐消失在远处。牦牛们预感到洪水要暴发,已经接二连三地离开了山谷回到了草原上。牦牛对自然灾害很敏感,它们在高原千年的繁衍生息中学会了如何躲避洪水雪灾。
央金拉毛张望着洪水冲走羊的地方无奈地哭泣,泪水和雨水混合在脸上顺着鼻子和酒窝往下流。我看着央金拉毛哭泣的样子,很想去安慰一下,但是我从来不会安慰人,尤其对女孩子。
我赶紧把其余的羊群赶回草原上,回头看看,央金拉毛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发呆。我走过去催她离开山谷。央金拉毛站起来紧紧地抱住了我。女人遇到困难的时候就希望有个靠山,往往这种时候,男人宽厚的肩膀就是她们依靠的屏障。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帮她擦去脸上的泪珠,说:“走吧,既然羊已经被洪水冲走了,你伤心也没有用,我们回去吧。”
央金拉毛带着哭腔说:“可是我怎么跟阿爸阿妈交代?”
我说:“下暴雨发洪水是自然灾害,谁也阻止不了,你阿爸阿媽不会责怪你。”
央金拉毛得到了一点宽慰,就收拾了一下散乱的头发说:“走吧,我们去看看其他羊群。”
我们回到草原,雨水已经停了,乌云散开,阳光露出了笑脸,被雨水冲洗过的青草花朵,在阳光下更为鲜亮,有些花的叶子上还流淌着雨点。
我把藏服脱下来晒在草地上,去找我的黑马,想在这雨后的阳光下奔驰一会儿。
央金拉毛见我牵着黑马走来,就说:“你想干什么?”
我说:“我想骑一会儿马。”
央金拉毛说:“那你小心点。”
我发现央金拉毛对我说话的语气亲切了很多,这种亲切感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对自己心爱的男人关心的方式。
我朝着央金拉毛点了一下头,表示接受了她的关心。
我骑着我的黑马在草原上胡乱地奔跑了一会儿,很想对着空旷而辽阔的草原发泄一下,可又不知道发泄什么。我骑马去了一个离央金拉毛很远的地方对着茫茫草原大喊了几声,算是发泄了某种不满的情绪或淤积的心事。没想到喊出了梅朵曲忠,梅朵曲忠就在附近放牧,她聽到我的喊叫后马不停蹄地朝我赶来。
梅朵曲忠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说:“没什么,想在草原上跑一跑。”
梅朵曲忠说:“你能下马陪我聊几句好吗?”
我说:“改天吧,我今天很忙。”
我这样婉言谢绝梅朵曲忠,实在不应该,但我不想让央金拉毛看见我跟梅朵曲忠约会,她俩又是好朋友,我不能因为我而让她俩之间发生不愉快的事情。我骑马扬鞭,唿哨一声,我家的黑马迅捷地奔跑起来。
央金拉毛远远地向我招手,这是草原人相互传递信息的一种方式。央金拉毛刚才拥抱我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少女的芬芳,我身上还留有她的余香。我很想再闻一次。我下了马,朝央金拉毛走去,但到了央金拉毛身边我又没有勇气拥抱她,我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央金拉毛说:“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泥垢吗?”说着,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我说:“你很美。”
央金拉毛说:“是不是我家的羊被洪水冲走了,你特意来安慰我?”
我说:“不是。你真的很美。”
央金拉毛说:“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话里有话呀。”
我说:“对,我今天就是话里有话。”
央金拉毛的脸立刻变得绯红,说:“那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我鼓起勇气说:“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娶你。”
天哪!这句话在我心里藏匿了整整八年,今天终于说出来了,不管结果如何,我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央金拉毛说:“你说的是真话?”
我说:“请你相信我,我喜欢你已经八年了,但是我一直不敢说,直到今天山谷里你拥抱我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其实你心里也有我,对吗?”
央金拉毛的眼窝里噙满了泪水,说:“我以为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一直在单相思,原来你我的心里早已有了对方,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我走过去拥抱了央金拉毛,说:“你不是做梦,我也不是做梦,我们彼此都不是做梦。”
我们就那样紧紧地拥抱了很长时间,我能感觉到央金拉毛的心跳声。太阳看见了我们在拥抱,听到了我们的心声,一定能为我们的爱情做见证。
我突然对生活很满足。阿爸娶了达娃卓玛,我得到了央金拉毛的芳心,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有那么一会儿,我陶醉在自己的幸福中,忘记了一切。
央金拉毛推开我,说:“都抱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够啊!”
我才发现自己走神了,我说:“对不起,是我太高兴,太激动了。”
就在这时,梅朵曲忠来了,她一来就冲着对我喊:“你不是说你很忙吗,你在忙什么?”她又看看我晒在草地上的藏服,说:“你在忙着晒衣服是吗?”
她的语气很生硬,肯定知道我在骗她了。我该怎么办?我爱央金拉毛,但我也不想伤害梅朵曲忠。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放松自己,说:“今天这里发洪水了,洪水冲走了央金拉毛家的好几只羊呢,我在和央金拉毛想办法去搜救那些冲走的羊。”
央金拉毛说:“是啊,我今晚回家该怎么跟阿爸阿妈交代。”
……
尴尬的局面终于缓和了,其实央金拉毛不知道梅朵曲忠一直在暗恋我,她也不知道我和梅朵曲忠之间还有那么一些纠缠。就在几天前,我和梅朵曲忠在草原的某一角,说了一些我跟央金拉毛从来没有说过的话。这也不能完全怪我,七情六欲人皆有之,每个人都有本性松绑的时候,何况面对梅朵曲忠这样的漂亮女孩,当她那火热的爱情围攻而来的时候,我的心再怎么冷却,都被她温暖了。
梅朵曲忠把我拉到一边,对着我耳朵说:“我很想你,明天我来找你。”
央金拉毛一直在远远地注视着我,我又不能当场对梅朵曲忠做出任何不合时宜的举动,那样只能把事情搞复杂。
我对梅朵曲忠说:“再看吧,也许明天我不能来放牧。”
梅朵曲忠挽着我的手腕撒娇道:“不。我明天一定要见你,我知道哪一顶是你家的帐篷。”
以梅朵曲忠的性格,我要是再推辞,她肯定会来一些更加缠绵的举动,到那时,我就无法收场了。于是我说:“好吧,明天见。”
下午我在收拢牛群的时候,央金拉毛用试探的口气说:“刚才你和梅朵曲忠在嘀咕些什么呀?”
我说:“没什么,就是说说一些平常话。你也知道梅朵曲忠的性格,拉拉扯扯算不了什么。”
央金拉毛说:“不对,我刚才明明看见你很紧张,说说平常话,你也能紧张成那样?我是女人,我知道女人的心思,你们之间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不告诉我,我去问梅朵曲忠就是了。”
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我再怎么藏着掖着也没用了,纸是包不住火的,我只能把我和梅朵曲忠之间的事情删繁就简地告诉了央金拉毛。
央金拉毛听完后一點都不惊讶,只说了一句:“看你的决定了。”
我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弄到这个地步,更没有想到央金拉毛如此镇定和坦然。
5
央金拉毛太善良了,她知道我和梅朵曲忠之间的事情后,没有跟我大吵大闹,也没有跟梅朵曲忠挑明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她继续跟梅朵曲忠当最好的朋友,这让我很为难也很感动。我知道央金拉毛爱我,她把爱情的火花藏匿在了草原的某一个角落,默默地等待合适的机会重新绽放。
我就这样夹杂在两个女人中间,悲喜交加地度过了一年。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时节,当春天的气息抵达巴塘草原的时候,已经是藏历五月了。我家从冬牧场转场到了春牧场。我的后妈达娃卓玛带来了她的女儿才让卓玛,我和阿爸特意宰牛迎接,从此才让卓玛成了我的家人。她比我小两岁,芳龄十七,正是花季年华。她穿了一身很时髦的衣服,我说不上来名字,总之不是藏服。她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白白净净,长得很靓丽,唱歌跳舞样样都会,而且还有一副好嗓子。每当吃过晚饭后,阿爸让才让卓玛唱牧歌,才让卓玛从不推辞,只要我们要求她唱,她就放开嗓子高歌一曲。
才让卓玛的到来,为我家平淡的生活添了许多鲜亮色泽,从此以后,我多了一个放牧的伙伴。她跟央金拉毛一样,喜欢摘花编帽。我天天帮她摘花,如果哪一天我不帮她摘花,她就生气,不跟我说话。而我很疼这个妹妹,不忍让她伤心。
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阿吾扎西尼玛,我想骑牦牛。”
才让卓玛的这个要求让我很惊讶,骑马还说得过去,她怎么能说骑牦牛呢?我婉言道:“牦牛是高原的神,女孩子不能骑。”
我以为我这样的理由完全可以打消她想骑牦牛的念头,没想到我话音未落,她就无休止地跟我辩论。她说:“阿吾扎西尼玛,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你这叫重男轻女,这种思想已经过时了,现在讲究男女平等,男人能骑马,女人照样能骑马,男人能骑牦牛,女人照样能骑牦牛,这就是毛主席说的妇女能顶半边天。”
我听说过毛主席挺厉害的,但不知道毛主席说过这样的话。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央金拉毛或梅朵曲忠身上,她们一定不会这么跟我辩论的。
我生气地说:“才让卓玛,你给我闭嘴,你怎么能胡说八道。男人和女人怎么能平等,你的力气有我大吗?你能为了自家的草山去跟人持刀打架吗?你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力量。所以不要胡说八道。”
才让卓玛一点都不让步,她说:“这怎么能叫胡说八道,你说的这些才是胡说八道。我说的男女平等,并不是你所理解的力气啊胆量啊这些,我说的是生活中要男女平等,思想上不能有重男轻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太懂,只觉得这个丫头胡说八道太不像话,太调皮捣蛋了。我必须给她点脸色看看,于是就怒气冲冲地说:“总之你给我闭嘴,否则我打你一巴掌。”
才让卓玛见我生气了,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回过头去边走边嘀咕着说:“什么男人嘛,道理不懂,却想动手打人,这是野蛮人的行为。”
我听到了她的话,说:“你给我站住,没大没小的,以后怎么样嫁人做媳妇。”
才让卓玛回头盯着我,说:“你管好自己就行了,不用费心管我。”
我气疯了,跑过去就给才让卓玛了一巴掌,才让卓玛趔趄了一下摔倒了,嘴角流出了血。我赶紧扶她起来,擦拭了她嘴边的血,抚摸着她的脸说:“对不起,是哥太冲动了,疼吗?”
才让卓玛双眼噙满泪水,她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说:“阿吾扎西尼玛,你很讨厌我是吗?如果你真的讨厌我,我会离开你家的,永远也不会回来。”
我忍不住哭了,说:“我不许你这么想,我怎么会讨厌你,我疼你还来不及呢!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你是我妹妹,你不要胡思乱想。”
关于我后妈达娃卓玛,我了解的不多。据说有一次县城里来了五个吃公家饭的人,说是来调查农牧民群众的生活情况,晚上就住在了她家。那时候我后妈达娃卓玛十八岁,是一个隆宝滩草原上熟透了的牧羊女孩,正芬芳着呢,被其中一个吃公家饭的小伙子给看中了。第二天,小伙子就向她表明了他的心。达娃卓玛知道吃公家饭的人有文化,住在城市里,衣服和鞋子都很干净。她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决然地跟着那个小伙子去了县城。第二年生下了才让卓玛。才让卓玛原先在县城上学,去年父母离婚的时候,她刚初三毕业。她的阿爸要求她继续跟着他,在县城上学,可才让卓玛却坚决要求跟着阿妈回隆宝滩草原。至于我阿爸和后妈达娃卓玛是怎么认识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经过我的一番劝导和安慰,才让卓玛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为了弥补自己的冲动过失,我牵来一头牦牛让才让卓玛骑。她骑在牦牛背上,我就牵着牦牛走。她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高歌一曲,那样子真是可爱。才让卓玛意兴未尽,就干脆不让我牵,自己纵牛小跑起来。
才让卓玛骑着牦牛走到一个斜坡岔口时,梅朵曲忠突然出现了,牦牛受了惊,迅速掉头狂奔起来。才让卓玛从牛背上落下,摔了几个跟头。我急忙跑过去,把才让卓玛抱起来,可她已经晕过去了。我紧紧地抱着才让卓玛往家跑,梅朵曲忠跟在我身后,不断询问这女人是谁。我没有时间回答她的无聊问题,只想快点回家。这时候,不知道央金拉毛从哪里来的,她看见才让卓玛昏晕了,就让我把她平放在草地上,用手指按压着才让卓玛的鼻子下面。“姑娘,姑娘,姑娘——”她喊叫了几声,才让卓玛果然醒来了。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激动,我眼泪都流出来了,我一把抱住了才让卓玛。站在我旁边的央金拉毛和梅朵曲忠不知所措,互相对视了一眼,一脸茫然。
等才让卓玛完全恢复后,我就把她介绍给了央金拉毛和梅朵曲忠。
央金拉毛说:“很高兴你找到一位这么漂亮的妹妹,以后我会照顾她的。”
梅朵曲忠酸溜溜地说:“是啊!我也很高兴。看来你们兄妹的感情不一般啊!一个骑着牦牛摔下来,一个急得快哭了。”
聪明的才让卓玛立刻听懂了梅朵曲忠的弦外之音,她说:“是啊,我哥哥最疼爱我了,可我这个做妹妹的一点都不为哥哥省心,还害得堂堂七尺男儿的阿吾扎西尼玛为我担心流泪。”
才让卓玛的这些话,根本不像从她嘴里说出来,连我都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应对,不过我知道她这是在气梅朵曲忠。
央金拉毛看出了我的尴尬,就忙转移话题道:“好了,现在才让卓玛没事儿了,咱们去找一些格桑花,送给才让卓玛,算是一件礼物吧!”
央金拉毛的这句话,正好迎合了才让卓玛的心意,她忙站起来说:“好好好,我们就去找格桑花。”
央金拉毛像个姐姐一样牵着才让卓玛的手去找格桑花了,剩下了我和梅朵曲忠。我知道这是央金拉毛有意给我和梅朵曲忠约会的机会,可是我不知道她这样每次成全我和梅朵曲忠到底为什么。
梅朵曲忠说:“看来你很爱你妹妹。”
我说:“是的,我很爱她。”
梅朵曲忠说:“那你就娶她啦?”
我说:“她是我妹妹,你胡说什么呢!”
梅朵曲忠冷笑了一下,说:“妹妹,说得很亲切啊!鬼才信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看你们早就那样了。”
我生气地说:“梅朵曲忠,你少给胡说八道,我们什么那样了,你把嘴巴放干净一点。”
梅朵曲忠说:“怎么,生气了?说到你心坎里去了是吧!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跟我激动什么,我又没看见你们真那样了。”
梅朵曲忠跟我说这些粗话是有原因的,在一个月前的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梅朵曲忠来我家找我了。我怕阿爸发现,就把她带到了我家帐篷后面的小河边。我本来想对她说我爱的人是央金拉毛,可是当她双眼噙满泪花,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的时候,我真的不忍心伤她的心。梅朵曲忠对我说出了她是如何如何地爱我,如果能成为我的妻子,如何如何地对我好等等。我听完梅朵曲忠的一番肺腑之言后,真的很感动。
月光很柔和地泻在草原上,河水汩汩地流淌着,草原很宁静。梅朵曲忠投入了我的怀抱,还亲吻了我,我原本打算就此打住。可是当我和梅朵曲忠的双唇接触后,我没能控制自己,反而推波助澜,最后等我清醒的时候,我们已经肌肤碰撞了。也就从那天晚上开始,梅朵曲忠对我的态度强硬了,好像我已经是她的未婚夫,常常在央金拉毛面前对我指手画脚。我们三人一起吃午饭的时候,梅朵曲忠总喜欢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每次这种时候,央金拉毛虽然面带微笑跟我和梅朵曲忠说说笑笑,但我知道那是酸涩的笑容。
有一次,我们三个吃完午饭后,就各自躺在温暖的草原上。开始的时候央金拉毛还说说笑笑乐意不绝,看见我和梅朵曲忠背靠着背躺着,她的说笑声慢慢停住了。她转过身去望着远方,久久没有说话。梅朵曲忠不知道其中的原因,看着央金拉毛静悄悄的,就翻了个身去了央金拉毛身边。央金拉毛已经暗暗地泪流满面了。
梅朵曲忠说:“你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说出来听听,也许我和扎西尼玛能帮助你。”
央金拉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说:“谢谢你梅朵曲忠,我没事儿,就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想着想着就不知不觉地流泪了。你回去吧!扎西尼玛还等着你呢!”
梅朵曲忠又来到了我身边,因为得到了央金拉毛的鼓励,她就直接投入我怀中,撒娇着说:“听到了吧!央金拉毛都说你在等我呢,你是在真的等我吗?”
我没有回答梅朵曲忠的问题。
我知道央金拉毛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心中的酸楚一定是翻江倒海,可是央金拉毛从来不跟梅朵曲忠说明她和我才是两情相悦。
我说:“你说够了没有。”
梅朵曲忠说:“我说够了,但我不甘心。”
我说:“你有什么不甘心的。”
梅朵曲忠说:“你脚踏两只船,我把自己的青春都给了你,你却在这里不为我说话,反而为她说话。”
我和梅朵曲忠的吵吵闹闹,我已经习惯了,吵完了也就没事了。我知道我这样优柔寡断反而更会伤害她,我不能心里深爱着央金拉毛,却面对梅朵曲忠虚情假意,这样对梅朵曲忠对央金拉毛都不公平。
我和梅朵曲忠正在争论不休的时候,央金拉毛和才让卓玛手捧着一大把格桑花回来了。央金拉毛给才让卓玛精心编织了一顶帽子,送给了她。
6
长痛不如短痛,我該做出决定的时候了,我再也不能优柔寡断。
有一天,我把梅朵曲忠约到了草原的某一处,说明了我真正爱的人是央金拉毛,把我和央金拉毛从小一起长大的故事都告诉了梅朵曲忠。梅朵曲忠听完后,几滴眼泪从眼角流到了嘴边,长久地看着我,说不出一句话来。这种事情对一个女孩子而言实在难以接受,尤其梅朵曲忠这种好胜心强的女孩子更是难以接受突如其来的感情失败。
梅朵曲忠说:“那你的意思是我已经失败了?”
我说:“这跟失败不失败没有关系,感情的事情要两厢情愿,强扭的瓜不甜,你不值得在我身上浪费感情,草原上优秀男人多里去了,何不重新再来。”
梅朵曲忠带着哭腔哽咽着说:“好一个两厢情愿,难道我们的过去就不是两厢情愿吗?难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两厢情愿吗?”
我无言解释,解释也没有用,我惭愧地说:“对不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现在只能跟你说对不起。”
梅朵曲忠突然哈哈大笑,然后又突然冷静下来,张望着远方放缓了语速说:“我的付出说一声对不起就能了结吗?”
我说:“你为什么就想不明白,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强。”
梅朵曲忠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说:“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就那么一点点。”
我选择了沉默,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梅朵曲忠见我不说话,就擦干了自己的眼泪,说:“我明白了,其实自始至终错的是我,是我对感情太执着,太自私了。我对不起央金拉毛,其实我早该发现央金拉毛一直在默默地爱着你,但我被感情搞糊涂了,没有在意她的感受。”
我说:“你也不必自责,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梅朵曲忠说:“朋友能变成情人,情人能变成朋友吗?”
我说:“你别想得太多,时间会改变一切的。”
几天后,梅朵曲忠找到了央金拉毛,并把我们分手的事情告诉了央金拉毛,但是她没有说明分手的原因。其实梅朵曲忠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她知道我和央金拉毛是青梅竹马,并且相爱依旧后,就再也没有对我纠缠下去。我万万没有想到分手的结果会如此完美,我感谢梅朵曲忠的宽宏大量。阿爸曾对我说过,草原儿女的心就像草原那么广阔,能容得下雪山湖泊。
我跟梅朵曲忠分手后,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央金拉毛,我让才让卓玛去找她,结果才让卓玛也没有找到。奇怪了,按理说央金拉毛知道我和梅朵曲忠分手的消息,应该主动来找我才对。
下午,我把收拢牛群的任务交给了才让卓玛,去了央金拉毛家。央金拉毛正在帐篷里忙着,我没有想太多,径直走进去。
央金拉毛很吃惊地说:“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怎么不能来。”
央金拉毛赶紧把我拉到帐篷后面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儿,我阿爸阿妈马上就要回家了。”
我说:“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阿爸阿妈,我要娶你。”
央金拉毛说:“你真的决定了?”
我说:“我决定了。”
央金拉毛说:“那你阿爸知道吗?”
我说:“我阿爸早就夸你是个好姑娘,他肯定支持我们。”
央金拉毛说:“那你也總不能空手来提亲啊!这很不礼貌,也不符合草原人的传统礼数,我阿爸阿妈会生气的。”
我说:“好,那我让阿爸去活佛那里算个好日子,我要堂堂正正地娶你回家。”
我和央金拉毛就在她家的帐篷后拥抱了一会儿,彼此许下诺言,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然而事情并非我想像的那么简单,就在我决定跟阿爸提起我和央金拉毛的婚事时,在帐篷外听到了阿爸和达娃卓玛正在商量我和才让卓玛的婚事。我急火攻心,当时就晕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才让卓玛的小帐篷里。才让卓玛说她回家时看见我躺在帐篷外。当时阿爸阿妈正在商量什么大事,不让她进帐篷,她就把我背到了自己的帐篷里。
我说:“你知道阿爸阿妈他们在商量什么大事吗?”
才让卓玛说:“不知道,他们不让我进帐篷。”
我说:“他们在商量我们的婚事。”
才让卓玛说:“这有什么好商量的,你跟阿姐央金拉毛已经私定终身了,告诉阿爸阿妈不就行了吗。至于我的婚事嘛,再等两三年吧。”
我说:“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儿。”
才让卓玛好奇地说:“那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刚才在帐篷外听到,阿爸阿妈在商量把你嫁给我。”
才让卓玛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说:“什么?这怎么可能,我们是兄妹啊!阿吾扎西尼玛,你不会听错了吧?”
我唉声叹气道:“我也希望我听错了。可是我清清楚楚地听到阿爸说,我们得赶紧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才让卓玛说:“如果真是这样,那阿姐央金拉毛怎么办?她可是深爱着你啊!我可不能做对不起阿姐央金拉毛的事情,再说了,我心中你就是我的阿吾。”
我和才让卓玛整夜都在商量如何挽救我和央金拉毛的婚事。半夜里,我出去撒尿,听听对面的帐篷,阿爸和达娃卓玛早就睡觉了。我才明白,原来他们发现我在才让卓玛帐篷里,故意要成全我们。
第二天早上,达娃卓玛早早熬好了奶茶,还煮了一锅牛肉。阿爸在餐桌上摆放了一些平时吃不到的食物。我立刻明白了其中的良苦用心。才让卓玛在我耳畔悄悄地说,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吃肉的时候,我郑重地说:“阿爸阿妈,我今天向你们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
才让卓玛迎合着我说:“阿爸阿妈,我们好好听听阿吾扎西尼玛到底宣布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的话涌到咽喉的时候,阿爸说:“今天我也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
后妈达娃卓玛接着说:“是啊,我和你阿爸昨晚商量了一个晚上,决定今天早上宣布比较合适。”
才让卓玛在一边朝我用手指做出加油的动作。我鼓起勇气刚要说,又被阿爸抢先了一步,阿爸说:“今天你俩都不用去放牧,在家好好呆着,放牧的事情交给我们。”然后阿爸又说:“你们已经长大了,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我和你阿妈不想在外找人,就在咱们自家里解决,你和才让卓玛很般配。”
我突然打断阿爸的话说:“我要娶央金拉毛。”
阿爸愣了一下,严厉地说道:“央金拉毛和你不合适,不要再胡思乱想,你和才让卓玛的婚事就这么定了。”
达娃卓玛看看阿爸又看看我,什么也没说。
才让卓玛说:“阿吾扎西尼玛和阿姐央金拉毛早就私定终身了,不能让他们分开。”
阿爸义正言辞地说:“你们谁都不要说了,这桩婚事我做主。”
几天后,我把事情告诉了央金拉毛,央金拉毛哭得很伤心,她说:“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一起,难道我们前世做孽太多,今世不让我们做夫妻。”
我说:“请相信我,无论如何我要娶你。”
我也不知道自己对央金拉毛的承诺究竟能否实现,万一实现不了,我伤害了两个女孩,这种罪孽太大,我承担不起。
梅朵曲忠得知此事后,就怂恿央金拉毛跟我远走高飞。草原上有过这种先例,但我不能这样做,我是阿爸唯一的儿子。自从阿妈去世后,阿爸也肩负起了阿妈的角色,这对一个草原男儿来说实属不易。我爱阿爸,我爱草原,草原是我成长的摇篮,牛羊是我成长的伙伴,我不会离开这里。
我和才让卓玛的婚事在我坚决不同意的情况下拖延了两个多月,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和央金拉毛之间该发生都发生了,我要对央金拉毛负责。
在冬牧场的那段时间里,我整个人瘦了很多,干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丢三落四。才让卓玛说我行尸走肉,一点也不夸张。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事情不顺的时候,倒霉的事儿也接连发生。昨晚落了一场尺余厚的大雪。才让卓玛火烧火燎地跑到我帐篷里说昨晚冻死了六头小牛犊。我到了牛场,阿爸和后妈达娃卓玛也到了。
阿爸说:“天灾啊!这么厚的大雪什么时候才能融化,我家备用的草料也顶多能维持两三天。”
在阿爸的叹息声中,我们将死了的六头小牛犊从雪地挖出来,搬到帐篷前,一个个僵硬着横躺在地上,我止不住流泪了。其他牦牛身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有的躺着,有的站着,我们扫去所有牦牛身上的雪,希望它们能够挺下去。还好第二天的阳光不错,多多少少给牦牛送来了温暖。整个早上我们一家四口人清扫了牛场里的积雪,撒了一些草料,算是化险为夷了。这些草料是我们平时割来储备的,今天终于用到了实处。
雪在阳光下很脆弱,不到三天时间,尺余厚的大雪融化得所剩无几。这时候是藏历十月了,天气已经变冷了。
阿可丹增耷拉着脸唉声叹气地来到了我家,说他家的羊群都死了,只剩下几头牛,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啊!
我立马想到了央金拉毛。问阿可丹增是否知道央金拉毛家的情况。阿可丹增说央金拉毛家的羊也差不多死光了。
阿爸叹息着说:“唉,这么大的雪灾,连牦牛都要冻死了,何况羊呢!这下草原上牛羊横尸了。”
才让卓玛说:“牧区雪灾了,政府不能不管。我们应该及时把自家的经济损失上报给政府,看政府怎么处理。”
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关键时刻想问题很周到。几天后,政府的人来了,他们清算和登记了此次雪灾中牧民的经济损失,按照每家不同的损失,很快下发了补贴。
7
接下来的几天,草原上空整天有成群的秃鹫在翱翔。冻死的牛羊大部分都做了处理,秃鹫们很快将它们吃完了,连一块骨头都不剩。
阿爸仍然不同意我和央金拉毛的婚事,每当我一提起央金拉毛,阿爸就大发雷霆,根本不给我解释的机会。我和阿爸的关系僵持了很长时间,家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我怕再这样下去,这个家会散掉。阿爸越来越变得陌生了,在亲情与爱情之间,我左右为难,真的不知道何去何從。最后,我为了这个家,不得不忍痛割爱,答应了阿爸娶才让卓玛为妻。
在我和才让卓玛圆房的当晚,我眼前满是央金拉毛的影子。才让卓玛很理解我,她并没有对我发脾气。
我说:“才让卓玛,对不起,我不是不爱你,但我对的你爱一时之间无法从亲情变成爱情,请给我一些时间,我相信时间会改变一切的。”
才让卓玛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
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才让卓玛知道了我和央金拉毛已经有了孩子,算时间,应该是在明年初夏的时候就能降生。
我以为才让卓玛会生气,就每天绕着她转悠,她却发现了我的良苦用心,就说:“你不必担心,我不会生气的。我也是女人,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该生气的不是我,而是阿姐央金拉毛。我对不起央金拉毛,我没脸见她。阿姐央金拉毛是我认识的所有女人中最善解人意的,她不应该得到这样的结局。我知道一个女人被男人抛弃后的痛苦。我阿妈跟阿爸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最后阿爸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无情地抛弃了阿妈。我知道阿爸和阿妈的离婚责任完全在于阿爸,我恨阿爸,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说着,才让卓玛已经泪流满面了。
我感谢才让卓玛能如此体谅我,也感谢才让卓玛如此理解央金拉毛。
我再一次见到央金拉毛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大了,她为了防止阿爸阿妈发现,特意换了一套比较宽大的藏袍。但孩子迟早会生下来的,孩子生下后,再也无法隐瞒。
央金拉毛说,能隐瞒多长时间就隐瞒多长时间,谁叫我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为什么人生的很多事情我们都无法选择?为什么不能和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难道这是草原男女应该承受的责罚吗?我们为什么一定听从长辈的安排,什么时候才能解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混账习俗?我想了很多。我真的罪孽深重,我伤害了爱我的两个女人。我带着良心的谴责,怀着愧疚心情在生活,我无法原谅自己。
第二年,央金拉毛和才让卓玛相继生下了两个胖乎乎的儿子,我成了两个儿子的阿爸。才让卓玛生了儿子后,给我们家平添了多一份温馨。央金拉毛的阿爸阿妈刚开始不高兴,但很快接受了现实。不久后,央金拉毛也嫁人了,她把儿子留在了阿爸阿妈身边。据说她的男人很爱她。我还听说梅朵曲忠去了县城,嫁给了一个生意人,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几年后,才让卓玛建议我把儿子送到乡里的学校上学,我同意了她的建议。我深知没有读过书的人就是半个瞎子,去县城连厕所都找不到。我不能再让儿子重蹈我的覆辙,整天与牦牛为伍。同时我征得央金拉毛的同意后,把两个儿子一起送到乡里上学,这两个孩子的性格太像我了。
我家的牦牛数量逐年增多,生活越来越富裕,现在已有一百多头了。我和阿爸卖掉了十多头,从县城买来了一辆摩托和汽车,摩托专用放牧,汽车专送两个孩子上学。除此以外,我家还买来了太阳能热水器,太阳能发电机,生活大大方便了。
现在草原帐篷里灯泡代替了油灯。夜晚,走出帐篷放眼望去,很多灯光在闪烁,那是牧民的家。
我和才让卓玛看着熟睡的儿子,不禁地回忆往事,感叹生活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才让卓玛把头放在我的怀里,开玩笑说:“还想她们吗?”
我知道才让卓玛说的她们指的是央金拉毛和梅朵曲忠。
我叹了一口气,反问她:“你说呢?”
才让卓玛说:“说实话,我也挺想她们的。想想我们曾经在草原上一起放牧一起争风吃醋。那时候,我们三个女人围着你转悠,你却天天惹得我们伤心。”
我说:“那不是我惹得你们伤心,而是你们女人之间喜欢争风吃醋。”
才让卓玛掐了一下我的脸说:“你真坏。”
我亲吻了一下才让卓玛的嘴唇,才让卓玛主动迎合了我,我开始习惯性地得寸进尺推波助澜,很快进入才让卓玛的身体,一切显得自然而然瓜熟蒂落。
时间如流水,转眼间两个孩子小学毕业了,要去往县城上中学。上了中学后,两个孩子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我们开始不习惯了。阿爸和达娃卓玛整天都说想孙子,我和才让卓玛又何尝不想儿子呢?可是我不能因为整天想他们而断送两个孩子上学的机会。这一点上,才让卓玛很坚决,说绝对不能让儿子辍学,我很支持她。
有一次,央金拉毛回娘家了,想去县中学看看儿子,我就开车送她。我和央金拉毛把两个孩子带到校外的一家饭馆吃饭,恰巧遇见了梅朵曲忠,她也带着女儿在同一家饭店吃饭。
梅朵曲忠和央金拉毛一见面,就拥抱在一起。
梅朵曲忠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央金拉毛说:“那你怎么在这里?”
说着,两人咯咯地笑起来。
多年不见,梅朵曲忠长胖了,可见她过得很幸福。
分手的时候,梅朵曲忠对央金拉毛开玩笑说:“扎西尼玛是不是还在惹你和才让卓玛生气?”
央金拉毛也开玩笑说:“现在的扎西尼玛老实了很多,整天忙着两个小孩的事情,没有时间惹我。”
我说:“我现在想惹央金拉毛,也不敢啊,她家的那个人会宰了我的。”
人年长了,很多事情在岁月的长河里渐渐地淡漠,变成了美好的回忆。
现在我一个人躺在草原上,看着满山遍野的牦牛,感觉时间在一头头牦牛身上流走,一棵棵青草叶上滑过。看来我这辈子离不开草原,离不开牦牛,注定在草原上与牦牛为伍,似乎来生也与牦牛一起生活了。
责任编辑 杨丽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