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自他乡来

2015-07-03 16:21高志旺
延安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冰凌局长

高志旺

三月里,小城对面的高山上开遍了粉红的桃花,一簇簇竞相争芳吐艳,宛如一个个天真活泼的笑脸绽放在姹紫嫣红的早春,把半个县城映得微微透红。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到这座小县城,小城里的人们还来不及想是咋回事,一股时代的潮流就悄悄地在这片热土上涌动着。

李伟民走在大街上,连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挺拔的身材和充满活力的激情。他长得阳光帅气,肤色白皙,五官清秀中夹带着一抹俊俏,帅气中又带着一抹温柔,但在那些温柔与帅气中,又有着他自己独特的空灵与俊秀。他是高八一届学生,虽然他品学兼优,但是高考时还是名落孙山,只好在校继续复读。和他同班的城里同学有的顶了父母的班,参加了工作,有的通过父母的关系招了工,唯独他没有。他满怀希望地把这些情况写信告诉了乡下的父亲,父亲回信说:“你一定要清醒地认识到,你只有自力更生,谁也帮不了你!”父亲的信沉甸甸的,如同递给他一部未写完的家史,让他的希望犹如肥皂泡沫一样转瞬即逝了。他一边复读补习,一边等待着机会。在补习的第三个月头上,传来了好消息,说应届高中生家里吃商品粮的有一次招干的机会,财税金融系统要招考20名国家干部。消息传到学校以后,李伟民高兴得手舞足蹈,他赶紧写信告诉了父亲,父亲鼓励他去考。于是,他抓紧复习,准备迎接他人生的第二次挑战。考试是严格的,符合条件的同学都在抓紧时间做准备。竞争也是相当激烈的。参加考试的同学里不乏有学习非常好的尖子生。考试结束后,他以第二名的成绩被录取到县财税系统。他高兴地要发疯了,他的录取通知张贴在了街道上的电影院门口,那是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这张录取通知书向全县人们告示,李伟民从一个在校高中生变成了一名国家干部,这是他人生的重大转折。按照县人事局的要求,录取的人员必须在1982年元月到单位报到。在报到之前李伟民回了趟老家,一是看望父母,二是准备点生活用品。

当他回到那个小镇子的时候,他猛然间觉得那个他生长的小镇是那么的闭塞落后。李伟民不但工作了,还在县上当了干部,真是让人好生羡慕。邻居张宇大姐听说李伟民参加工作了,也特别高兴,特意请李伟民吃了一顿饭,李伟民第一次感到了邻居的亲热,第一次接受别人对自己的尊重和重视。张宇的妹妹张倩在县城,放暑假来姐姐家串门,张宇长得俊俏,但人比较糊涂,经常和男人刘生录打架,打了架就寻死觅活的,还喝农药,那天,怀着身孕竟然喝了半斤农药,幸亏及时拉到了医院,否则会一命呜呼。这也许是巧合。因为张宇喝农药住院,所以她妹妹特意来照顾张宇,李伟民也是从县城回来探亲。李伟民父母和张宇是邻居,张宇在李伟民父母面前多次夸她妹妹张倩善解人意、聪明能干,也夸李伟民才华横溢、阳光帅气,这些话的意思,李伟民的父母懂得,但谁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张宇那天请李伟民吃饭,没有请其他人就只请李伟民一个人,张倩既是做饭的,又是陪客的。那天,张倩特意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脚下穿一双绿色塑料底的凉鞋。脸上水嫩嫩地映着粉,口红鲜艳艳地发着光,一头秀发更是像那夏天里的瀑布哗啦啦,简直能做洗发水广告。她抿嘴一笑,一对浅浅的、俏皮的酒窝儿便在圆圆的脸上欢快地旋转起来,李伟民第一次见张倩,怦然心动,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在这个闭塞的乡间能有这样的美女,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李伟民这顿饭吃得好紧张,好愉悦。张倩又给他捞饺子,又放调料,对李伟民无微不至的关怀,让李伟民感激涕零。张倩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眉飞色舞,那双灵巧的手包下色鲜味美皮薄馅滑玲珑剔透的饺子,让李伟民第一次感到生活是这么美好。这也许就是爱情,而且他们是一见钟情。一顿晚饭在四目相对中结束,然后他们开始谈文学,谈人生,谈爱情,足足谈了有两个小时,他们还约好回到县城后再一起见面。最后李伟民恋恋不舍地退出了张宇家。

谁知第二天早上,便传来了噩耗,张倩父亲病重,张倩要赶着返回县城,可是没有长途公共汽车,她一大早坐了一辆拖拉机往回赶,不慎途中拖拉机坠入深沟,张倩命丧黄泉。美好的爱情还没有开始就夭折了。就像一道光冲破重重阻力,好不容易借着玻璃的缝隙挤了进来,转眼间就被一朵黑云遮挡住了,紧接着就是倾盆大雨直泻。李伟民带着一种惆怅落寞的心情离开了那个小镇,回到了县城,他还要备工作所需的东西,又要添置一些生活用品,这段时间他的眼前时不时地浮现出张倩的身影。他有时觉得那顿饭欺骗了他,他不明白美好事物为什么总是稍纵即逝,让人怅然若失。这一年李伟民刚刚十八岁,涉世未深,对爱情只是懵懵懂懂,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的美丽,只是这种美丽通常又被淡淡的忧伤所取代,让他活在一种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状态之中不能自拔。

转眼间,就要去新单位报到。那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1982年1月23日,他到单位报到了。高个子张局长是湖北人,他个头很高,微胖,脖子很短,乍一看,就像不长脖子一样。他走路喜欢微微仰起头,他的牙齿之间的距离很大,一笑极其质朴,像个孩子。或许是当领导的缘故,他平时不苟言笑,表情严肃得吓人,而且嗓门大,管理严,大家都怕他。张局长对李伟民有所了解,知道他不但文笔好,人品也不错。到底让李伟民干什么工作,他心中早已有数,但不告诉别人。另外和李伟民一起考进来的还有6位年轻同志,都是县上中层领导干部的子弟,这让张局长很难为,因为都想留在县城,不想去基层。其他6人都通过父母给张局长说过情,唯独李伟民没有找过张局长,大家都等着看张局长怎么办。张局长经过三天三夜斟酌,想出一个两全其美出乎意料的决定,就是把其他6人都分到基层,唯独把李伟民一人留在县城当了文书。理由是其他6人中,如果把任何一个留到县城,其他5个都得罪了,把李伟民一个留下,其他6个谁也不得罪,既好给其他人交待,又给机关文字写作充实了力量,那么多的板报要等李伟民办,那么多的行政公文材料要等李伟民去写。这样做,大家也会说人家张局长用人不是凭关系,而是凭口碑凭能力。就这样李伟民成为县财政局办公室的一名文书。

但世事永远不会按照正常的规律去运转,单位有一个人就对李伟民不乐意,尤其是和李伟民一个办公室的前任文书张全忍就是这样的人。他在单位文书已有五年,他剃着肉乎乎的一个光头,说话时总显示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走路时,两条腿习惯于来回蹭着,像两个正在热恋中的男女一样,如胶似漆,耳鬓厮磨。此人阴险毒辣,诡异狡诈,他总是多疑算计,认为李伟民是篡了他的位子,因此时时处处找李伟民的茬,和他作对,难为他。最让人接受不了的是,他出差时竟然将自己的床用封条封起来。这真是一大发明,亏他能想出如此歹毒的怪法子呢。李伟民只好忍气吞声。凡是来李伟民办公室的人都认为张全忍做事太过了。可是,白天繁忙的工作使李伟民忘记了一切,下班后再面对拉着封条的床令他哭笑不得,气不打一处来。他忍啊忍,一忍再忍,因为他知道:“大智者,猝然临之而不惊。大勇者,无故加之而不怒”。

李伟民晚饭后总喜欢出去散步。在风华正茂的年月里,因为李伟民英俊潇洒,才华横溢,所以很多年轻女子或者她们的父母都暗暗盯上了李伟民,可李伟民还蒙在鼓里。李伟民当时只穿一件流行的警蓝色红卫服,下身穿一条纤维的蓝色直筒裤,脚蹬一双三接头黑色皮鞋,走在大街上,回头率十分高。蔺小萍就是在李伟民出去散步时认识的,她的父亲在北京医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这座小城的医院工作,先当大夫,后当科室主任,后来成为副院长。蔺院长是咸榆市人,长得标致,帅气,浓眉大眼,炯炯有神。蔺小萍的母亲在图书馆工作,她是一名知识分子,家里藏书很多。李伟民喜欢读书,经常去图书馆阅览室读书,蔺小萍母亲还给她推荐过一本《宋词百首详解》,李伟民不但看了,还买了一本研读。当时李伟民并不知道她就是蔺小萍的母亲。李伟民晚饭后或出去到城郊散步,或到体育场打球,总能碰到蔺小萍和她的闺蜜谢毛女。那时的蔺小萍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纯洁得像一潭清泉,她留着两个小辫子,走起路来左右摆动,两只眼睛水灵灵地闪着光泽,睫毛随着表情上下翻动,一张圆脸像秋天的苹果粉里透红,唇红润而富有弹性,她一颦一笑,美丽动人。而每当她的目光碰到李伟民时,脸就刷地一下红了,直冲脖根。李伟民心里直捣鼓,这是什么?他们相识没有经人介绍,只是散步在路边认识的,难道这就叫爱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从蔺小萍的眼睛里能够看出她确实喜欢李伟民。当她的目光再一次碰到李伟民的目光时,立刻回转头移开视线,美丽成一个偏着头的倩影。

李伟民上机关灶。因为领导家都在县城,机关灶没有人重视,所以灶办得很差,李伟民正是长个头的年龄,饭量很大,可灶上早餐只有一碗稀饭,再没有其他可以吃的食物,中午也是一份小米饭,够不够就那样。李伟民饿得慌就去街上的食堂买馍,回来在火炉子上烤着吃。有一次买馍时恰好遇见了蔺小萍,他们一家人刚好在食堂包间吃完饭出来。

“你咋买这么多馍干什么?”看着神色慌张的李伟民,蔺小萍问道。

“哦!来了亲戚!”

李伟民不好意思,手足无措,先是左手心搓着右手心,然后又是右手心搓着左手心,似乎买馍一事全是手的错。他满脸的不自在,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他怎么能说自己在机关灶上吃不饱,出来买馍补充干粮呢?

“好了,我们桌子上还剩四个馍,也给你拿上吧!”

“不,不,我亲戚还等着呢。”李伟民逃也似的不见了踪影。

尽管李伟民谎说亲戚来了去买馍,但他在食堂买馍一事成了蔺小萍心中的谜,她很好奇,是他家里经济紧张没钱出去请客人吃饭,只买馍招待客人呢,还是李伟民吃不饱饭,自己出来买馍吃?那么他为什么不买菜呢?蔺小萍想弄个明白。于是,晚上她拿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敲开了李伟民的门。这是蔺小萍第一次登门拜访,李伟民好不紧张,赶快把她让进自己只有6平方米的宿办合一的办公室。此时李伟民正在炉子上烤着他从食堂买来的馒头,有一个还吃了一半。蔺小萍心里立刻明白了一切。但是她很会处理这尴尬的局面,她落落大方地说:“伟民,我给你送一本你喜欢的《唐诗三百首》,里面还配有插图,更适合读者想象力的发挥。”

“谢谢!谢谢!”李伟民很激动,两手颤抖地接过书,给蔺小萍递了一杯热茶,并请她坐在仅能容一个人坐的床沿边。蔺小萍抬起头只见小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李伟民的书画作品,她立刻被这浓厚的文化气息所包围,简直有点欣喜若狂。

“啊,我只知道你喜欢打篮球,没想到你还特别喜欢书法和绘画,什么时候也能给我写一幅?”

“没问题,只是怕拿不出手。”

然后,他们谈了很多关于书法的事。因为蔺小萍出身书香门第,喜欢书法,尤其喜欢文字、剪纸等,李伟民也告诉了她自己也喜欢文字,并且拿出刚刚在地区报上发表的一篇豆腐块的小散文让她看,虽然文字很短,但颇有韵味。他们谈得越来越投机,如同遇到了知音,谈文学又谈到了青春,人生和理想。一直谈到下午饭的时候,蔺小萍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此后他们见面很频繁,两个人志同道合,彼此都有了爱慕之情。有一天,李伟民回来,看到自己门的把手上挂着一个小包,他打开一看,里面装有几个馍,并有一张纸条:“吃饱穿暖,多多保重。萍。”在这样一个举目无亲的县城里,能有人这么关心自己,李伟民顿时泪流满面,虽然是冬天,但他的心里却是热乎乎的。

李伟民的工作很繁忙,刚到单位不久他的才能就显示出来,领导的讲话稿,单位工作总结,单位团的工作,都要他来完成,他不停地忙碌着,领导下乡也喜欢带他,一是他回来能给领导写文章,二是他勤奋诚实,干活多,说话少。

一次他去地区参加一个会议,他们所住的饭店刚好是地区的一个知名的官方饭店。李伟民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一篇小文,是讽刺饭店服务质量差的文章,写完放在桌子上就出去转了,回来后,李伟民只见地区局的几名领导同志凑在一起正看自己写的东西,他顿时傻了眼,心想,这下可闯了大祸了,尤其是地区局的朱副局长表情严肃地对李伟民说:“小李,你过来一下。”李伟民感觉腿都有点发软,整个人都困乏无力。

朱副局长把李伟民引到隔壁的一间房子里,他郑重地对李伟民说:“我们看了你写的东西,文字很过关,字也写得漂亮,地区局正缺这方面的人,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想把你调到地区局来,你看咋样?”

原来是这样,李伟民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地,他欣喜万分,忙不迭地说:“好,好,好,我同意。”

“光你同意还不行,你也回家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见。征求好了,十天内给我们回个话。”

整个下午,李伟民都沉浸在一片幸福的海洋中,他无数次地想象自己调到地区局的情景,想象单位领导和自己合影欢送自己的情景,想象他到大城市的情景,城里人一定穿得很洋气,头发梳得很有型,走路时像跳舞一样的手和腿有节奏地来回摆动着。说话也一定不用土里土气的方言,而是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想自己到地区后接触更高层次的人,见识更广,能写更高层次的材料,想着想着,不由地洋洋得意起来,但这种得意只晃荡了一会儿,紧接着就有忧伤慢慢袭上来。他又想起了蔺小萍,他最割舍不下的是她。如果没有她,就没有精神动力,日子将会黯然失色,但他回头又想,他和蔺小萍之间仅仅是好感,喜欢,还没有上升到爱情,但是蔺小萍的一个微笑,一个举动,都让他浮想联翩,久久不能忘怀,这种感情说不清道不明。

会议整整开了一天,在开会期间,突然一个穿红色上衣的女孩和他打招呼:“你不认识我了?我叫李明霞啊!咱们一块在滨河饭店学习了三个月,经常在报刊杂志上面看到你的散文,佩服,佩服。我现在宝阳区财政局工作,有空来转。”李伟民好半天才想起了她,她父亲也在地区财政局工作,她在宝阳区财政局工作,宝阳区是地区所在地,让他好奇的是——她怎么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变得更加漂亮了,皮肤显得尤为细腻,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即使不说话,也满目流情。

开完会到县城以后,李伟民赶快把这次去地区开会一事告诉了蔺小萍,没想到她也很高兴,她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去了以后会更好地发展自己,提高自己,我会在这座小城时刻为你祝福。”刚说完话,李伟民就能感觉到蔺小萍哽咽了。人生啊,这就是感情,为什么好多事都是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蔺小萍的这句话深深触动了李伟民的心,使他处在一种艰难地取和舍之中,在他的人生道路上第一次遇到了选择和取舍。如果他去了地区,就能更好地发展自己的事业,施展自己的才华,好男儿志在四方,干出一番天地来,但是他就可能失去纯洁天真、活泼开朗、温柔善良的蔺小萍;如果他留在县城就可以和蔺小萍朝夕相处,共同学习,互帮互助,共同谈人生,谈唐诗宋词,那是一种多么幸福的人生啊!他还可以和父母姐妹在一起,享受着温暖的亲情。

晚上,李伟民失眠了,他辗转反侧,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也和父母商量过,父母让他自己决定。母亲说:“作为我们当父母的,当然想让子女留在自己跟前,但是你的事业发展好了,我们做老人的更高兴。”

眼看十天时间快到了,李伟民反复和蔺小萍深谈这件事,听取她的意见,蔺小萍总是很平静地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如果误过了这趟人生的班车,就再也赶不上了,人挪活,树挪死,相信你去了地区,发展的空间会更大。”

“另外,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李伟民问道。

“我父亲近日准备调回老家咸榆市工作,母亲随后也可能调回去,我想继续待在县城工作,但父母怎么也不同意,非叫我随他们回老家生活和工作。我现在还因为这件事和他们闹别扭呢,如果你调在地区工作,我以后还可以去看你。”

这也许是上帝的安排,听完这番话,李伟民的心中稍稍缓和释然了。

五月的小城也开始转暖了,植物绿得很疯狂,大地透过茁壮的绿色,升腾起一种暖暖的气体。这天,李伟民又要去地区财政局开会,这次开会,刚好李明霞也来了,李明霞一见到李伟民高兴得满脸堆着笑,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随处能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

李明霞穿着一件桃红色的短袖,下身着一条咖啡色的裤子,头上梳两根长辫子,高高地绾在一起,弯弯的眉毛,小巧的嘴巴,会说话的大眼睛,不笑不说话,脚底穿一双黑色的高跟鞋,走起路总能听到鞋后跟敲击地面的铿锵有力的节奏,像在敲打人的胸膛。

李伟民和李明霞是在上岗前的培训班认识的,开始时,他们交往不多,印象也不深,一次大会上,李伟民作为优秀学员上台领奖,从此李明霞对李伟民开始关注,学习结束后,李明霞还给李伟民写过几封信,都是回忆他们学习时的片断,也隐隐地透露出在地区财政局工作有很多优势,更适合年轻人发展,并说她爸也听到好多人说起过李伟民。李伟民也回了信,回忆了他对过去学习的情景,对于到地区工作,他想也没敢想,难道天上会掉馅饼吗?

上午会一结束,李明霞就跑到李伟民的房间,一敲开门李明霞就高兴地说道:“李大人,地区局一哇声都说你马上要调来工作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呵呵。”

“我还没有给地区领导回话呢!”

“那还不是你的一个态度?主动权在你手里,只要你给一句话,地区局就发调令了。听我爸说局长办公会议已研究通过了。”

“哦,是这样的吗?”

“这下可好了,你调来地区财政局工作,是我一直盼望的事情,我们可以朝夕相处,同在一个城市工作。那多好啊!”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她把辫梢从后面拉过来噙在嘴里用手来回抽动着,脸上有了一团红晕。

“什么事,你快讲。”李伟民有些激动。

“我早就喜欢你,也给我爸说过你,可我爸说咱们两地工作不可能,这下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李伟民突然脸红到耳根,手足无措,面对一个姑娘这么直白地说喜欢自己,这还是头一次。

说实话,当他再看李明霞的时候,感觉她是那么漂亮,她特有的那种城市姑娘的开朗大方和银铃般的笑声确实能给他带来快乐。她穿一件红色的上衣,咖啡色的直筒裤,貌若天仙。

当他翻开当年他们学习结束时的合影时,他发现她就蹲在自己的前面,那么楚楚动人。

当时隐约记得,她还给他指过她家的住处,她说:“我家就住在那座山下,那排窑洞的第三孔就是我家,欢迎你来做客。”

“你赶快给领导表个态吧,防止夜长梦多再有个变化。”李明霞一再怂恿。

是的,李伟民这次来除了开会,就是给地区领导谈自己的想法来了,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涌出一股快乐。

前几年,李伟民在县城读书的时候去过两趟地区,他感觉如同进了一座大城市,大街上熙熙攘攘,川流不息,高楼鳞次栉比,商铺琳琅满目,面对如此繁华的城市,李伟民感慨万端,为什么城里人就有权利享受这么好的生活,为什么我们乡下人就没有这个权利呢?转而又想,这些城里人追溯三代,他们也何尝不是乡下人呢!所以他立下志向,他将来也一定要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如今自己的梦想马上就要实现了,而且主动权在自己手里,只要自己表个态,地区领导马上就会给他发一纸调令,自己就真正地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员了。

“抓紧时间给领导谈谈,谈的情况如何,给我回个信,我可等着哟!”李明霞说完后,给他扮了个鬼脸,就笑嘻嘻地离开了。

李明霞的这句话深深触动了李伟民,现在他工作调动的事好像不是他个人的事了,好像成了他和李明霞两个人的事了。在这个偌大的城市能得到这样一种慰藉,李伟民感到很幸福。

下午五点,地区财政局朱副局长召见了李伟民,一进门,朱局长指着沙发,示意他坐下,然后递过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和气地问道:“你考虑得咋样了?家里人持什么态度?”

“我父母都同意,我也特别想来地区工作,感谢领导对我的厚爱。”

“那就好,明天我就让人事科发调令。”

“会完之后,你回去准备一下,接到调令就抓紧办手续,我们这里可等着用人喽!”

“好的,我会一完就赶回去。”

李伟民赶回单位时,调令已寄到单位,单位里的同事们早已知道了他工作调动一事,好多人投来羡慕的目光。是啊,不要说往地区调,就是往县城调都很难啊!很多人见到他,不是竖起大拇指,就是连声祝贺,但是就是有一个人不闻不问,装作没有那么一回事。这个人就是刚刚调来不久的新局长,这个新局长姓谢,以前是公社书记,这个谢局长和原来的张局长性格不一样,他面无表情,冷面霸道。谢局长的态度让李伟民陷入了深深的不安和痛苦之中,他暗暗想:这究竟是咋了?是因为我李伟民是张局长手里调来的,张局长重用我,地区领导现在也重用我,他划线吗?他排除异己吗?还是不放我走,因为局里离不开我?他沉思了一个晚上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谢局长好像若无其事一样。第二天,李伟民走进谢局长办公室,他问道:“谢局长,关于我工作的事您知道吗?”

“知道了。”

“那我可以办手续了吗?”

“不忙,这个事以后再说。”

李伟民还想再问什么时,谢局长摆摆手说:“行了,行了,我现在还要去政府开会,这个事就不说了,好吧!”

从谢局长房间出来,李伟民忐忑不安,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是地区财政局变卦了吗?是谢局长不同意吗?是有人从中作梗事情搁浅了吗?

他坐在房间里呆呆地想着,这时有人喊:“李——伟——民,你的电话。”他去接了,是地区财政局人事科的吴科长,他代表朱局长打电话,催问手续办得如何,地区局催着要人哩!李伟民只好把谢局长的意思汇报了,吴科长说:“知道了,我再向朱局长汇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再变卦那将会是什么结果呢?局里人都知道了,大家一见面就向李伟民祝贺,有的人甚至还请李伟民吃了饭,算是欢送了李伟民。蔺小萍已随父母亲迁往咸榆市,李明霞是眼巴巴盼着李伟民早点调到地区,李伟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做好一切准备打算送李伟民去新的城市工作。

突然李伟民的门被门房的阿姨推开了,给他递进来一封信,李伟民一看这熟悉的笔迹便知道是李明霞写的,打开信:

伟民:

你好,近来一切都好吗?

上次见面再未通信,不知你工作调动的事办得怎么样了?盼望着你一切如愿,能够早早地调到这座城市工作,这座城市的人民欢迎你,这座城市的鲜花迎接你,你的到来将为这座城市增添一道亮丽的风景。

你知道吗?咱们在一起学习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你。你记得咱们一起排队买油条的事吗?你记得咱们一起在书店相遇的情景吗?从那时起,我就对自己说:这就是我要选择的人,这就是值得我一生托付给的人。“他沉稳,内敛,他喜欢文学,擅长书法;他待人善良,帅气大方;他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当我把这些告诉我父母时,他们异口同声地持反对意见,他们对你的才华和人品都是肯定的,也非常喜欢你,他们共同反对的就是我们两地工作,现在要从县上往地区调一个人比登天还难,这次你凭自己的能力和才华,地区财政局领导看中了你,这真是你一辈子修来的福分,也是上帝为我俩安排的缘分。现在家里人都特别高兴,说只要你能到地区工作,他们就同意咱们交往、恋爱。

你知道吗?我是天天等你、盼你的好消息。你和地区的领导谈得怎么样?和县局领导谈得怎么样?我等你的好消息,如果有消息就第一时间告诉我。

伟民,我心中的白马王子,我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你。

明霞

1982年2月4日

读了李明霞的来信,李伟民的心里暖烘烘的,在温暖甜蜜之时,他又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他想命运之神一定会保佑自己的。

过了五天,谢局长把李伟民叫到办公室,表情严肃地给李伟民倒了一杯水,然后慢条斯理地一本正经地对李伟民说:“你工作调动的事,办不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什么?”李伟民如同五雷轰顶,他像钢性很好的弹簧几次三番从扶手椅上蹦起来,大声嚷嚷道:“为什么,为什么呀?”

谢局长平静地说:“我不同意你调走自然有不同意的理由,你就别问了。”

“那地区财政局的调令已发在咱们单位了,人家地区财政局等着我办手续哩!”

“那还不简单,把调令退回去不就得了吗?”谢局长轻描淡写地说。

李伟民感觉谢局长的话就是一柄剑,毫不留情地直戳进自己的心底,在血液里穿出冰河的一线,嗞嗞地给他的美好前程淬了火。一朵乌云,就在瞬间压到他头顶上了。

“我的上帝啊,你为什么这样捉弄人?”李伟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谢局长办公室的,双腿如灌了铅一样沉重,临出门时只隐约听到谢局长说了句:“小李,真实的原因你以后会明白的。”

几天来,李伟民茶饭不思,辗转反侧,他一直琢磨究竟是谁从中做了手脚。有人替他分析:一是因为李伟民太有才,领导不想放;二是有人嫉妒李伟民,在领导跟前说李伟民的坏话,领导以此人不宜在上级部门工作为由,反对他调动;三是推荐其他人调地区局工作。

漫长的等待没有结果,李伟民见了单位人抬不起头,好多人说你的调令已下来,你怎么还没有办手续啊?李伟民沉默不语,连他自己也被蒙在鼓里。

蔺小萍已随父母离开了这个小城,李明霞盼星星盼月亮等待着他的消息,如今却成了黄花菜。他猛然觉得在这座城里已经没有了他任何牵挂,而另一座城市也因这次变故而抛弃了他。

他提起沉重的笔给李明霞写了封信,把工作调动的事给她谈了个清楚,并说看来老天不帮忙,我们无缘成为一对,只好祝福你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寻找到你的另一半。李明霞很快回了信,信笺上沾满李明霞的泪渍,她说:“伟民,你知道我多么爱你,我整整哭了三天三夜,如果你调不来,父亲就坚决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曾经想过到你那个县城工作,他们又说除非我不是他们的女儿,我整天以泪洗面,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现在他们整天把我关在家里,连门也不让出了……”

李伟民回信道:“明霞,你不要那样对待自己,现在县级城市和地级城市还是有差别的,你父母那样有他们的道理,我只能留在这座小县城奋斗了,以后有去地区的机会我会再努力,你别难过,就按照你的条件在地区择偶吧,我想你一定会找到幸福的。”

就这样两位年轻人的恋爱搁浅停滞了。

李伟民的爱情又一次遭到了破坏,明朗的理想主义,光芒四射的希望,以及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和憧憬,这所有的一切,都消散在县城散发着泥土味道的空气里,消散在乡村人的喧闹声中。

小城的七月,依然是多风的季节,刮起来就像打着呼噜的人在山野里撒野,搅得天昏地暗的。一个月以后,谢局长拿着调令进了李伟民的办公室,谢局长说:“我这次是给你送调令来了,但不是往地区调,是往文化局调。”

“怎么来得这么突然?”

“李伟民同志,今天我可以把实情原原本本说给你。二十天以前,不是我不放你到地区财政局,而是县上有关领导不放你,财贸部的部长要调你到财贸部,团县委书记想调你到团县委,最后谁也没有争过文化局长,文化局长想调你到县文化局,因为你经常在地区和省报上发表一些文章,所以领导早就盯上你了,并嘱咐我不能让人才外流,一定要给咱县上留下。这次县上领导再三考虑决定把你调在文化局是想让你把咱们县上的文学团体组织起来,再办一个全县性的文学综合刊物,来繁荣和带动咱县的文学艺术事业。”

李伟民听得云里雾里,原来是这样啊,上苍啊,你怎么总是这么爱捉弄人?看来自己给自己的命运设了障碍。这次调动手续办得非常迅速,只用一天时间就全部办完了。

李伟民的办公室在政府三楼,这是近几年新修的一座办公楼,办公楼坐北向南,一整天房子里阳光明媚,崭新的办公桌椅柜子沙发等一应俱全,雪白的墙壁配着绿色的墙裙,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地方啊!所从事的工作完全和以前不一样,财政局整天和数字和账务报表打交道,而这里却是和文字和艺术打交道,这也是李伟民的最爱也是他最喜欢和最擅长的,再加上自己原有的基础,马上进入了角色,做起来得心应手。

李伟民立刻成为了那个小县城的小名人,地区报纸上隔三差五刊登他撰写的文章,有时甚至一张报纸上同时刊登他的两篇文章,地区的大型文学月刊《黄河》也是每期都有他的小说,县广播站天天广播他撰写的稿件。好多家长教育子女都拿李伟民来作为楷模,他成了家长们热议的对象,也成了很多姑娘追逐的对象,很多姑娘暗恋他,很多年轻姑娘以认识李伟民而感到自豪,把他视为偶像,李伟民到了他人生的最顶峰时期。就在这时,一位姑娘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并且影响了他的一生。

此姑娘叫张冰凌,在县档案局工作,她虽然不是经典意义上的美女,但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难画难描,一对柳叶眉斜斜飞入两鬓里去。眼睛水汪汪的,像是揉碎的金子颗粒在里面,一嗔,一笑,波光流转。皮肤亮晶晶的,涂了釉质一般,最难得的是还有一副高挑好身材。

他们是偶然相遇的,那是李伟民接待地区来的知名作家刘士河时认识的。刘士河是地区著名诗人,散文作家,特别是他的诗歌在全省都有很大的影响力。刘士河来县上体验生活,李伟民接待,刘士河要写一首长篇叙事诗,要了解一下该县明清时的一段历史。李伟民带刘士河去了档案局,而为他们服务的正是档案局的张冰凌,张冰凌刚好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晚饭毕,在刘士河房间,刘士河正给李伟民写诗——《赠小城文学青年甲》:

人们都在默默地走人生路

有时蓦然相聚

有时又贸然分手

所幸的是

有了分离才有重逢的时候

我年轻的生命

因负重而苍老

因了你们

我苍老的生命又重新年轻

刘士河正忘情地给李伟民朗诵他写的诗的时候,张冰凌进来送档案资料,听着诗人那富有激情的朗诵,张冰凌情不自禁地说:“刘作家,我也喜欢文学,尤其是诗歌,您能为我赠一首吗?”

“当然可以。”刘士河提笔又写下了一首——《赠小城文学青年乙》:

当我第一次遇到你惊恐的大眼睛

我就深深地

深深地为你惊诧起来

假如造物主还将她向人间遣派

假如人类还有美好的未来

我相信

她将与高原上美丽的鲜花同开

就这样,李伟民认识了张冰凌。诗人刘士河将李伟民与张冰凌称为小城文学青年甲和乙,诗人在无意中搭建了一座鹊桥,在这样一个小县城里,有一对靓男俊女,又同时喜欢文学,真是巧合。李伟民白天陪刘士河去采风,晚上回来陪刘士河作诗,李伟民和张冰凌作为第一读者第一听众,听刘士河激情朗诵。李伟民和张冰凌立刻走近了,不仅成为文友,而且彼此产生了好感,那个年代,青年之间还不能大胆表白爱慕之情,只是悄悄地把爱压在心底,在心里互相关心着,关照着,欣赏着。这一腔的柔肠,伴着窗前多情的雨滴,滴答滴答,在心里辗转一千回一万回,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刘士河住了几天就返回地区了。但这并没有影响和中断李伟民与张冰凌的来往。他俩以诗会友,以诗表达爱慕之情,分别写了《别走过来,遥远的星》《梦中的小灯》《高楼上的灯光》,用生命歌唱爱情,委婉凄美,非常感人。张冰凌对李伟民关爱有加,李伟民常常徘徊在张冰凌的楼下,等待那盏温馨的灯亮起。李伟民工作比较忙,因为写稿经常忙到深夜,张冰凌经常早早地偷偷来到李伟民住处抢走他的被褥和脏衣服,赶到晚上又偷偷地送回来。李伟民闻着被太阳光晒过的被褥和淡淡的皂香,心里暖融融的,他感觉到张冰凌就是他最亲近的人,抑或就是陪伴自己一生的人。

因为写作的原因,李伟民隔三差五就去一趟档案局,那时候,政府很重视文化建设,所以地区文化局来下乡的数量多,接待文化活动也相对多,有很多资料需要甄别。这样李伟民就有了更多接触张冰凌的机会,他俩从相识到相知,最后相爱。经常是李伟民写下文学作品,张冰凌是第一读者,张冰凌写下诗歌首先请李伟民修改。他俩还双双在地区报上发表了文章,李伟民的散文《月夜下的思念》,张冰凌的《怀念大树》,小城的文学圈里议论纷纷,说李伟民和张冰凌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才子配佳人,也有吃醋男男女女或贬李伟民或微词张冰凌,总之,他们俩好像特别引人注目,只要他们见一面,城里人好像都在关注在议论。李伟民和张冰凌也好像生活在幸福的花丛中,享受着爱情带来的无尽甜蜜和愉悦。那个年代啊,就是这么匮乏,越是物质匮乏的年代,精神显得尤为重要,人们是靠着一种精神支撑着去追求爱情,享受爱情,赞美爱情。

时序转眼就到了1985年,人们追求知识、崇尚学历的氛围逐渐浓厚。李伟民和张冰凌他们虽然爱好文学,但却赶上了十年浩劫,没有实现上大学的梦想,这对于他们来说,确实是人生的一大遗憾。1984年,1985年,年轻人们都开始参加夜大、电大或党校的考试,没有取得高学历的年轻人都渴望通过函授大学取得自己理想的文凭。

李伟民也不例外,1984年报考了西北新闻学院,结果未被录取,他不气馁,张冰凌也鼓励他以后有机会再报。1985年他又报考了省委党校地区班,结果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被省委党校录取。接到录取通知书后李伟民欣喜若狂,他第一时间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张冰凌,他们俩兴奋得忘乎所以,难以自拔,但高兴之余,两人又陷入了沉思,因为李伟民要出去脱产学习两年,他们见面就不那么容易了,李伟民想:张冰凌会忠于他,忠实地等候他吗?张冰凌也想:在这两年的时间里,我能等到李伟民吗?他会不会变心呢?两年在人的一生中不算长,但对于一对热恋中的青年来说,那是相当长的,并充满了不确定因素。那么在学业和爱情方面李伟民选择哪个,这又是摆在李伟民面前的重大难题。前三年,因为工作调动,因为李明霞他做出了多么艰难的选择,最后地区财政局没有调成,也没有和李明霞结合。虽然没去成地区,但在文化局工作起来得心应手,又喜欢干这项工作,特别是又认识了张冰凌,使他感觉到很欣慰,很满足。现在如果去地区学习两年,李明霞早已结婚成家,那里已经没有他的亲人和牵挂,但是去省委党校地区班学习两年,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愿望,出去深造就意味着重用和提拔,怎么办?一面是自己心仪的文友知己加恋人,难以割舍,一面是高学历和光明前途的召唤。李伟民又一次地辗转反侧。他把出去学习的得失讲给张冰凌听,没想到张冰凌脱口而出:“那当然要去学习了,现在是知识经济的时代,拥有更丰富的知识将更有助于你走好自己的人生路,关于我,你不要担心,我会等你,直到你回来的时刻。”但李伟民分明看到张冰凌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她早已热泪盈眶。

在一个秋日的黄昏,张冰凌约李伟民到她的办公室。这天恰好是李伟民将要起程的前两天,李伟民一进门,张冰凌就用刚买的新茶杯给他沏了茶,她仔细端详着李伟民的一举一动,当李伟民的目光碰到她的目光后,她显得很拘谨,羞涩地移开了视线。李伟民这时仔细端详着张冰凌,她的眼睛炯炯有神,双眼皮非常灵动,很温暖、很仁慈的那种感觉,白皙的皮肤,光滑而富有弹性,嘴唇红润且富有质感,在这样的一个小县城能有这么个美女加才女真是让人感到惊喜交集。他们的关系还没有走进过实质阶段,却要劳燕分飞,真是让人揪心和难过,他们四目相对,沉默良久。张冰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递到李伟民手里,深情地说:“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希望你能在看这本书的时候记着我,记住我说的话,我等你。”李伟民接过这本书一看,是一本《青年知识手册》,在扉页上还有一首小诗:“笑问旧时月,何时照君还?待到功名成,再看笔锋劲。”是张冰凌写给他的诗,读着这首诗歌,李伟民心如刀绞,语塞难捱。

因为是脱产学习,李伟民要带行李和足够的生活用品,家里给他准备了一只大木箱子,他装了所有的衣物和书籍,在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离开这座小城,踏上了外出求学之路。

李伟民报到后,才发现共两个班,140多名学员,他是年龄最小的,最大的要比他大20岁。没有想到学校很重视,在开学典礼上,他作为新学员代表在大会上发言,又任命他为班上的学习委员,并兼办班级的文学小报,他的才华马上在学校中传播开来。可是李伟民心里却老是在想着张冰凌,她现在在干什么,她的生活身体都好吗。他思念之余提笔写下了很多诗篇,《思念你,B城的姑娘》《轻轻地我从你门前走过》《你的微笑是我的痛》等,饱含激情,思念深切,寄托了他对张冰凌深深的眷恋和思念。

李伟民德智体全面发展,他还是校篮球队的主力,经常参加比赛,他常常想如果张冰凌也能来看他打球赛那该多好啊!他也有时傻傻地站在学校大门口的路边,妄想张冰凌能出现,能来看自己一眼他也满足了。但是常常等到日落西山也等不到她的到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写信,鸿雁传书,就是这样也很难缓解思念之情。

此时,正是路遥编剧的电影《人生》在热映中,李伟民苦思冥想,绞尽脑汁,难道自己就是电影中的那个高加林吗?自己的人生路程和爱情历程难道注定就那么艰难吗?现在他的心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忽不定,自己难以掌握,又好似自己的心被劈成两半,一半在那个小县城,一半在这座城市。

每天傍晚,夕阳西下时,他喜欢独自一人到河边散步,放眼望去远处的山峦重重的剪影和黄昏时的天地之间的壮美,让他的心里感到无名的失落和寂寞。脱光了树叶的杨树密密麻麻,站在一起,像是一群瘦骨伶仃的逃荒者。橘黄色的夕阳像潮水一般沉浸在杨树林的缝隙里,让人处于一种恐慌的状态,一切都是变数,自己应该怎么办呢?小城那里也传来不少消息说自从自己离开小城后,追张冰凌的男孩很多,有的条件还相当优越,但是张冰凌都拒绝了,别人不理解,只有张冰凌自己知道。那么李伟民你在干什么呢?你为什么不给张冰凌吃颗定心丸呢?也许李伟民年龄太小,当时只有21岁,还不能独立地处理好自己的感情。就在李伟民痛苦地难以抉择的时候一件事情发生了。

李伟民在党校学习的时候,恰好一个老乡也在地区财贸干校学习,都是一个县的老乡,倍感亲切。她叫郑艳红,和李伟民是发小,她知道李伟民在党校学习后就直奔党校来看望他。

郑艳红,以前是乡镇文书,这次也是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地区财贸干校大专班,属于成功的年轻女性,她年轻漂亮,两只大眼睛明亮机灵,充满活力,浓黑弯眉,笔挺的鼻梁,小巧的樱桃小嘴,五官长得很协调,个头中等。她父母又和李伟民父母是多年的邻居。郑艳红也听说李伟民和张冰凌感情甚笃,但她这个人有一个特点,就是爱挑战,做事强势,她也看上了李伟民,她就想从张冰凌手里夺走李伟民,显示自己的实力,实现自己的价值。她见了一面李伟民,然后就到处放风说李伟民看上了她,她也特别喜欢李伟民。李伟民听到这样的消息后,便对郑艳红退避三舍,他怕伤害了远在家乡的张冰凌,但越是这样,郑艳红越发出强势进攻,几乎每天都来找李伟民,今天给他送件毛衣,明天给他送碗饺子,惹得同宿舍的舍友对李伟民说:“这么好的对象,打上灯笼也找不到,你小子不珍惜将来后悔去!”

没过几天,李伟民的父亲来了,他说郑艳红的父母已托人说这门亲事,还说两家大人都知根达底,也门当户对,两个娃娃又都般配,这么好的亲事不结合还等甚哩?李伟民无语,因为就在前天他已经收到张冰凌给他写的信,问他和郑艳红的事到底是咋回事,她也不强求李伟民,只是要他一句话。李伟民打心底还是喜欢张冰凌,他喜欢她质朴,真诚和丰富的文学内涵,他也喜欢郑艳红的热情大方美丽漂亮,但不喜欢她太主观强势,有时做事有些霸道。你看她善于用强攻势,竟然发动了两家的父母来撮合此事,消息是封锁不住的,小县城里立即传来风言风语,说李伟民看上郑艳红了,两个双双考上在职大专,他不要张冰凌了。并且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两家大人也同意了,都快订婚了。这些风言风语一传十,十传百,弄得李伟民哭笑不得,张冰凌黯然神伤,郑艳红得意洋洋,就在需要李伟民做出重要选择的时候,又一件事情发生了。

在这个纷扰喧嚣的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不太关心自己的事,却特别关心别人的事,喜欢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突然从小县城里传来一条消息,说县上新来了一位副县长,叫王胜,这人禽兽不如,喜欢和女人套近乎,他经常以办工作调动、安排人就业、发放救济款等为诱饵,向女青年献殷情,讨女人喜欢,并说,张冰凌就是其中一位,还有传得更神的,说他还要了张冰凌门上的钥匙,有一天晚上让扫院子的老头撞了个正着。还有人说张冰凌的弟弟的工作安排在林场就是王胜副县长办的。谣言像私生子一夜之间传遍全县城,谣言可畏。张冰凌有口难辩,无处诉说自己的清白。这件事也让李伟民心中不是个滋味,但他坚信张冰凌不是那样的人,他了解她,信任她,可是郑艳红却把凡是有关张冰凌的消息都一一说给李伟民,让他尽快离开这个女人。李伟民在两件事上两个女人中间游弋,他烦恼至极,于是信步来到杏子河边。

春天就要来临了,河边的柳树抽出了淡绿色的嫩芽,远处山峦也好像画家用画笔涂抹了几笔淡淡的绿色,河水在有几份温暖的气候下滚滚流动,马路上的少女抢先穿上了飘动的舞裙,透露出一股青春的气息,春风吹过来,脸感到热热的,像情人的手在抚摸。对面的山圪崂里那一簇簇桃花隐隐约约显现,桃红柳绿的雏形在不经意间展现在细心人的眼帘。这样好的美景李伟民却没有心思去欣赏。他正走在爱情这个十字路口,何去何从,他心中无数,时间在穿梭中流逝,人在痛苦中煎熬,生活还得继续,时代永远前进。

转眼间,就到年底,学校举行迎元旦联欢晚会,学校布置李伟民写一首诗,然后指定一名女学员朗诵,李伟民便欣然写了一首《春,在校园里荡漾》,并获得了一等奖,李伟民在学校的知名度更高了,郑艳红得知消息后,还专门在酒店订了一桌饭,并请她的舍友一起为李伟民祝贺,让李伟民感到由衷地高兴。也许是近来太压抑,也许是获奖的高兴,也许是想找一个放松的理由,再加之郑艳红的舍友们不停地推杯换盏,李伟民喝了不少酒。郑艳红说:“伟民,你就放开喝吧,没事,喝醉了,我们姐妹送你回!”李伟民喝得酩酊大醉,此刻他感觉到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什么都可以放下,什么都可以不想,在酒精的刺激下飘飘欲仙,活在一种虚拟空幻的妄想中,他愿这样的场景永远继续下去。可是现实生活却不是这样,它是现实的,也是残酷的。

第二天早上酒醒上课,一切正常,李伟民正在听老师讲课的时候,门房的阿姨通过班长传递过来一张纸条说:“李伟民同志的紧急电话。”李伟民走出教室,飞也似的跑到收发室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是父亲沉重的话语:“你妈今天早上因肺病去世了。”此话如五雷轰顶,李伟民蔫了,瘫痪在椅子上,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多病,前一段时间李伟民还回家看过一次母亲。父亲说:“你走吧,学校学习那么紧张,你妈是个病秧子,你们有你们的事,不可能经常在她跟前。”李伟民走的时候,母亲还挣扎地站起来,走到硷畔送李伟民,想不到那一次竟然成为永别。母亲一辈子含辛茹苦,受了不少罪,却没有享过一天清福。李伟民给学校请了假,急匆匆地赶回吊孝,找阴阳,选墓地,看日子,白事的程序和礼教非常复杂,把李伟民搞得筋疲力尽,他白天跑事,晚上守灵。这一夜晚,就在他守灵的时候,张冰凌出现在他的面前,仔细一看,她明显消瘦了许多,原来两只大眼睛也不那么明亮有神,而满是忧郁。她为李伟民母亲烧了纸,磕了头,然后把用白纸包的一个小包递在李伟民手里,叮嘱李伟民她有急事先走了,等她走后再打开。望着夜色中远去的张冰凌,一股暖流在李伟民的心头涌起,他目送她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他打开纸包,五张崭新的10元钞票,还有一张纸条:“伟民,五十元钱,以表孝心,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逝者安息,生者保重!”李伟民顿时泪流满面,这个世界啊,为什么好人不能长寿?为什么有情人就不能成眷属?为什么世俗中的是是非非总是那样无情地玷污着美好的事物?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李伟民匆匆赶回学校,因为马上要毕业了,班上一摊子事要他去处理,学员的结业评语,毕业证的核对发放,校报的编辑,毕业纪念册的设计印刷,经过这两年的脱产学习,每位学员确实学了不少的东西。学员老师之间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就在临毕业的前夕,发生了两件事影响了他今后的人生历程。那天上午收发室的人喊:“李——伟——民,你的信,”李伟民一看信封的字迹就知道是张冰凌来的,展开信纸,那娟秀的字迹上落满了泪渍:

伟民,近来都好吧,甚念!

回忆起来我们相识的过程真是上天的安排,在那样一个安静吉祥的夜晚,我们因为诗人刘士河,因为诗歌这座桥梁,因为你的眼光里闪现出我懂的语言。懂,是默契,是幸福,是欣赏,是心有灵犀,是心灵共鸣。我们第一次见面就那么熟悉,那么自然,那么清纯,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感觉,虽然你的名字在以前我也听说过,但当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深深地感叹起来,这就是我苦苦追寻多年的人,这就是我值得终身依附的人。刘士河的《赠小城文学青年甲》和《赠小城文学青年乙》,好像一个红娘为我们牵线搭桥,说实话,我既盼你才华出众,又怕你远走高飞,你考上省委党校地区班,我一方面为你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方面又担心你像断线的风筝不再属于我。记得你要走的前一个晚上,我约你见面,一是想和你再见一面,二是想表达我要终生依附你的心愿,说句心里话,当时我多么不愿意让你走啊!但是我不能太自私,我怎么可以让自己的感情影响了你的前程呢?所以始终没有流露出不想让你走的心情。只是表达了如果求学,我愿意等你,等你学成归来,但是在我们分别之后,发生了太多的故事。你可能听到了一些议论和谣传。我就不理解,在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好事者,总是喜欢捕风捉影,让我们不能得到片刻安静。你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位,是值得我一辈子去深爱的人,可是总有绊脚石来阻挡我,那个郑艳红每次找我,讽刺我,挖苦我,威胁我,让我离开你,不让我和你有接触的机会,生怕我和你成为一对,她还挖空心思地在好多人面前散布我的坏话,编造一些莫须有的事情来贬低我毁坏我的名声,我常常想爱一个人咋就这么难,我也听说了你和她的一些情况,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成全你们吧!当然如果哪一天你还觉得我可以的话,你可以回来,我在等你。

就谈这些!

祝你们幸福!

张冰凌

1986年9月10日

读完这封泪水浸染的信,李伟民气得捶胸顿足,原来郑艳红背着他干了那么多伤害张冰凌的事,他此刻才明白了一切。正在他心里翻江倒海的时候,班主任走进他的宿舍说:“李伟民,校长叫你现在到他办公室一趟,有事说。”李伟民走进校长办公室,校长热情地让他坐在沙发上,并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李伟民同志,我们学校观察了你两年,现在你即将毕业,经校长办公会研究,想调你到省委党校地区分校来工作,你考虑一下怎么样?”李伟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他的脑子里萦绕的还是张冰凌那封信的内容。听到校长的话语,他机械地“嗯”了一声。校长看到他木讷的目光后说:“这也不是让你现在就回答,你先考虑考虑好再说。”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伟民——伟民——”

他头也没有回,而是奔向一片田野。这是深秋的田野,空气中还弥漫着果实的芬芳,远处的农人们正在收割黄灿灿的庄稼。路边纷纷扬扬落下金黄的树叶。近处的村舍里已升起了缕缕炊烟,学童背着书包唱着儿歌走在回家的路上,北去的大雁一边飞一边发出“嘎嘎”的鸣叫声,翅膀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图画,但是,李伟民根本没有心思去欣赏这些。郑艳红站在他的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却不敢靠近他。

李伟民站在一个美丽而又令人惆怅的黄昏,神情忧郁,意识朦胧,出类拔萃的他在生活中,一直不缺各种物理和化学反应,但所有那些暗中的涌动,都没有雷鸣轰响的结局,而是命定地走向无声的衰败和消逝,这究竟是为什么?他问黛青色的山峦,他问汩汩的杏子河,他问飘飞的树叶,而它们皆沉默不语。

责任编辑:侯波

猜你喜欢
冰凌局长
清唱剧 冰凌花 永远的赵一曼
冰凌花
冰凌花
冰凌
冰凌
冰凌花的梦
谁把局长推下水
局长发烧了
鱼局长
黄局长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