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被谋杀的鱼

2015-07-03 16:16潼河水
延安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电话

潼河水

天府小区是全市最高档的小区,背依龙王山,面朝太子河。一条宽阔的水泥路直通小区正门。张好武负责小区门口外围的卫生工作。大凡搞环卫的都以在天府工作为荣。

张好武已经五十多岁了,走路有点瘸,扫马路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腿是在很多年前越南自卫反击战中受的伤,并留下终身残疾。上班的时候,一身黄色的环卫服;下班的时候,一身军人的装束,上衣的口袋上还佩戴几枚军功章。绿色的军装已经有了几处补丁,黑色的线围着补丁,针脚稀疏,像一块块汉朝的砖块砌成的城墙。很多人笑他,老张啊,你的手艺不错啊。张好武只是笑笑,俺是个粗人,只会打仗,不会女红。也有人问他,扫马路的,你的腿怎么回事啊?他严肃地说,被炮弹炸的。那人就会疑惑地看着他,真的假的,看不出来啊,你还会打仗,还是个英雄?张好武呵呵一笑,如今啊,英雄不值钱了,只能扫马路。那人又说,不过我听人说你的腿不是战场上留下的伤。张好武眼睛一瞪,放屁,谁说不是!那人贴着他的耳边说,他们都说你是爬墙头摔的。说完,那人猥琐地一笑。

张好武回到出租屋越想越气。于是决定,从明天起,下班后穿上军装,戴上军功章逛马路。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又有几个人认识他呢?他从老家刚出来的时候,女儿就在电话里劝他不要出来,这么大年纪了,腿脚又不方便,工作不好找。张好武说,不能进厂,不能扫马路啊?再说了,俺一个人在家也没有意思,连拉话的人都找不到。

五点不到,张好武就得起床,骑着二手电动车从郊区,穿过几十个红绿灯才能到天府小区。他认真仔细地一扫把一扫把扫着小区门口宽阔的马路,即使没有垃圾,也要扫。扫好后,就拿着火剪子在路上搜寻,一片纸,一片树叶,一个烟头也不放过。张好武捡拾垃圾的时候,感觉自己又像个军人了,尤其像一个侦察兵。他不放过任何一件垃圾,如果放过了,他认为是渎职、失职,甚至是不道德的,是对这个文明城市的抹黑。路旁的绿化带常有烟盒、卫生纸、饮料瓶隐藏其中,没有火眼金睛很难发现。

太阳像一面镜子挂在头顶,刺眼。自从来到这个城市,就没有看到日出和日落。只有中午才能一睹太阳的神韵。若在老家,每一天几乎都能看到朝霞和夕阳。晨曦照在农田里,金黄的麦穗在风中起舞,寂静的村庄便有了很多生机。几个老年人在田头指指点点,说,今年收成一定不错,穗子上瘪粒少。张好武说,儿女们快回来收庄稼了。好像他们盼的不是丰收,而是另一种期待。老柴说,他们回不回来一个样,收割机吆喝一声就到地里了。张好武轻叹一声,这世道真的变了,变得谁也不认识谁,变得老死不相往来了。老柴接着也轻叹一声,能窜会蹦的不出去赚钱,在家绕来绕去有什么出息?东头的二更才出去混几年啊,县里买了楼房,娶了媳妇买了车。张好武哼道,他有什么可炫耀的,照他那样早晚进牢房。老柴笑了,我说老张啊,你个死脑筋,现在社会笑贫不笑娼。为了钱连命都不要了。张好武不想再与他们争辩,心里无比的失落。为了钱不要命,我曾经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为了理想也奋不顾身过。端过部队首长的壮行酒,一口喝了下去,滴酒不剩。在喝下烈酒的那一刻,战友们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品尝人世间的美酒。张好武的很多战友真的没有回来,再也无法品尝到茅台酒了。退伍回来的张好武,在酒桌上常说,那一杯茅台酒是首长亲自从女孩子的酒盘里端给他喝的,人们常说酒壮怂人胆,一杯酒落肚,真是豪情万丈啊。哪像这些酒,喝的一点劲没有。酒桌上的人就会问,听说茅台酒很贵,是什么味啊?张好武的脸被烈酒烧得通红,喝酒讲场合,讲心情,酒的味道要看场合和心情的。是啊,是啊,吃菜吃菜,反正我们没有喝过茅台酒,怎么侃都行。张好武和乡亲们谈闲,总是不合群。有时人们总是取笑他,说他的军功章是茅台酒换来的。就是说,如果没有茅台酒,他不可能成为战斗英雄。

吃过从家里带来的饭菜,张好武趁着午休又一如既往地换上军装,在保安亭前走几趟,然后沿着水泥路挺直身板,甩开膀子,迈着正步,胸前的几枚军功章发出细微的碰撞声,目视前方往前走着,像一位去执行任务的老兵。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脚步,躬下身子,头向路旁的绿化带伸了伸,鼻子使劲地翕了几下,随后用右手掌捂住鼻孔,左手拨开树丛,发现一条七八斤重的鲤鱼。昨天还没有,今天怎么会有一条大鱼呢?鱼鳞发干,鳞的边角微微蜷起,看样子应该放了一两天了。几只绿头苍蝇在鱼身上叮来叮去,发出嗡嗡的声音。张好武自从来到这个城市就没有看到过苍蝇,城市的环境优美,不像老家脏乱差,一到夏天,白天苍蝇,晚上蚊子,吃不好睡不好。这几只苍蝇从何而来?张好武突然有个奇妙的想法,难道苍蝇是从遥远的乡下追随自己来的吗?更让他捉摸不透是这条鱼,它怎么跑到树丛里呢?离太子河相隔一道大马路,再怎么跳,也不可能跳到树丛里。他想起鲤鱼跳龙门这句话。从河里自己跳上来的想法,张好武觉得好笑、幼稚。鱼怎么可能会自杀呢。如果鱼也知道自杀,那该受多大的委屈才有此抉择啊。

每一年的夏季,上游的几家化工厂或者造纸厂就会联合河闸管理部门一边放闸一边偷偷地排放污水。污水携着杂草滚滚而来,许多鲫鱼、鲤鱼、鲢鱼、鲶鱼、白鳝、草虾、青蛙、蟾蜍等等,河里一切有生命的生物都在水里翻滚、挣扎。它们把嘴努力地伸出水面,一张一合。所有的鱼都往两岸拼命地游去。它们在灾难面前,想离开赖以生存的水域,向往岸上葳蕤的草,茂盛的树林,绿油油的庄稼。在属于人类的土地上,它们无法生存,更来不及进化。乌鸦岭的人们蜂拥而至,背撒网的,扛兜网的,挎粪兜的,提篾篮的,你叫我喊,好像在赴一场别开生面的盛宴。张好武没有捕鱼工具,只好扛着铁锨,胳肢窝夹着蛇皮袋子。那些鱼很听话,你去捉它,它依然向你游来。张好武用的铁锨口很薄,明亮亮的,寒光逼人。一铲下去,鱼便身首分离,血把污水染成了深红色。圪针鱼的头特别大,嘴巴也大,嘴两旁的须子颤颤巍巍。这种青黄色的鱼肉质细嫩鲜美,市场上价格很贵。张好武放下铁锨,脱下长裤和上衣下了水,双手掌张开,手面往下,一双手潜在水里,慢慢向鱼靠近。双手轻轻一拢,圪针鱼就进了掌心。鱼在他的手心摇头摆尾了几下就不动了。一个下午,张好武逮了四五十斤各种各样的鱼。但凡来的人,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满载而归。第二天的鱼市上,这一堆那一摊,都是死鱼。满街的苍蝇到处乱飞,一巴掌下去,能打死十几个。几条小狗东窜西跑,头伸到鱼摊上嗅嗅,主人一声呵斥,滚一边去,它边乖乖地从人缝里溜到另外一家。什么一多,就便宜。平时四块钱一斤的鱼,今天只卖一块。尤其是鲫鱼,隔夜就离刺了,并且会有一点点臭味。臭鱼好吃,臭肉难闻。张好武就喜欢吃臭鱼。鱼锅里放足辣椒、花椒、葱蒜、生姜,再配上老豆腐,风味独特,喝着白酒,优哉游哉,真是臭美。

张好武提着大鲤鱼,用报纸包好,放在车篮里。车子是放在保安亭边上的一株香樟树下。几只苍蝇尾随着张好武,跟到保安亭。张好武赶了几次,没有赶跑。等张好武上班离开,几只绿头苍蝇就落在包鱼的报纸上,爬来爬去,报纸的广告上粘着很多黑色的苍蝇粪便,那些赞美的不切合事实的文字被掩盖了起来,并发出阵阵臭气。一个保安从岗亭的窗户里探出头,闻了闻,鼻子皱了皱,又缩了回去,关好门窗。

下班后,张好武路过菜场,买了一斤半豆腐和几根葱。他先把鲤鱼放在脸盆里,放了半盆水浸泡着干硬的鱼鳞。从厨房里摸出菜刀,在水泥预制板上来来回回地?着刀口,发出刺耳的声音。邻居小李开玩笑说,大叔啊,你干嘛磨刀啊,是不是想不开啊。张好武笑着说,杀鱼。磨了几下,张好武用食指的前端轻轻地在刀口上试了试,刀口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在门口的水泥板上铺一张灰色的塑料布,取出盆里的鱼,平放下来,一手摁着鱼头,一手用指甲刮鱼鳞。鱼鳞的根部黏黏的,手上沾了很多鳞片。刮完后,在盆里涮了涮再放到案板上,右手执刀,准备开始剖肚。正在下刀时,张好武惊悚地扔了菜刀,吓得坐到了地上。小李问,怎么了,大叔,一惊一乍的。没,没什么。张好武定了定神坐了起来,双手发颤地翻过鱼肚的下面,一条白色的细线顺着肚底自鳃下一直缝到肚脐。他不敢打开鱼的肚皮,猜想着种种可能。张好武把鱼端进屋里,关好门窗,他要揭开谜底。他用剪刀剪开线头的一端死结,从另一头轻轻一拉,肚子上的口子开了。掀开一面,里边竟然没有内脏,只有一包用透明胶带包牢的黑色塑料袋。张好武在部队时接触过炸药,这黑色的东西让他不由得不往那方面想。不会是恐怖分子搞的吧?因为这条鱼所放的位置正好是高档小区,大大小小领导的官邸。越想越觉得事态的严重和危险。

张好武顾不上烧饭立马打了环卫所的电话,电话无人接听。打给组长,组长说,你老张啊,吃饱撑得没事干,一条死鱼也大惊小怪的,扔了不就好了。张好武郑重地说,那如果是炸弹呢?扔在哪里都危险。组长说,要不这样吧,你给所长打个电话。电话通了,所长说,这种离奇的事不归我们所里管,该向派出所报案。张好武打了110,110说,不好意思,我们不能出警,你说的既不是刑事案件,也不是民事案件,应该向媒体报料,属于社会新闻。放下手机,张好武一筹莫展地坐到了床沿上。房间里弥漫着鱼臭味。这条行走人间的死鱼,带着它特有的味道纠缠着英雄张好武。如果它肚里没有这莫名其妙的东西,早已下了油锅进肚了。这条鱼冥冥之中好像在等待什么,好像等待着没有实现的夙愿。张好武抚摸着鱼身,光滑柔软,像丝绵一般。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它为什么被人开肠破肚,放进古怪的东西?

女儿是有文化的人,她应该比自己懂得多一点。张好武给女儿打了电话,没有人接听。他又打,还是没有人接听。打了第十遍,终于有人接了,爸,半夜三更的吵不吵人啊,我明天还要上早班。张好武理解女儿,疼爱女儿,爸知道你在服装厂辛苦,我很少给你打电话的。可是,今天,爸遇到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女儿听了爸爸的叙述,咯咯一笑,我说什么事呢,有什么奇怪的,打开塑料袋不就解决了。是炸弹就扔到水塘里,还当过兵打过仗呢,这都不懂。是垃圾,正好是你本职工作,送垃圾房就是了。从女儿的话里,张好武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方案。但有一点给了他启发,打开塑料袋。

张好武重新注视着塑料袋,长长的,有棱有角,用手摸硬硬的。他又联想到炸药。炸药的威力,可以使一座城池夷为平地,可以使一座山粉身碎骨。他的妻子就是在乌鸦岭开山时,死于无辜,一片碎石不偏不倚砸在了后脑勺。他抱着妻子痛哭流涕。为讨要说法,他奔走一个又一个部门,毫无结果。肇事方把责任全推给了他,并强词夺理,说,我们开山贴了告示,在一定范围内不能进入,难道你老婆不识字吗?张好武大叫,她不识字。难道不识字就白白死了吗?他把妻子的尸体抬到镇派出所的大院里,大热天,气味谁受得了。俗话说,死人头上有酱子。迫于压力,由各部门联合施压,肇事方赔了两万元了事。张好武不希望袋子里是炸药,他从骨子里恨炸药,他的妻子死于非命是炸药,他的腿致残也是炸药。炸药是和平与安康的宿敌。但是,以防万一,他还是不用菜刀或剪刀,而是用扫把上的竹签小心翼翼地划开胶带后,再谨慎地撕开黑色的塑料袋,塑料袋裹了一层又一层。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袋子里装的竟然是一捆捆崭新的百元大钞,一捆一万,一共十捆,另外还有一张银行卡。在钱的中间有一张笔迹歪斜的信纸。这天上掉下的财富,砸得张好武晕晕乎乎,险些砸成脑震荡。

他展开信纸,一字一句地看着:尊敬的马局长,您好。去年的那个项目,您帮了我们的大忙。现在风声较紧,不能再请你当面训导。我们只好出此下策,让快递公司将大鱼送到贵府,区区数目,望笑纳。城东的商贸城项目,还请您在百忙中周旋一下,有情后为,定当重谢。万疆敬上。

看完此信,张好武心里翻江倒海。他知道这封信和这笔钱的重要性。如果这条死鱼落入小人之手,可以明目张胆地敲诈双方或者谋取一官半职。张好武是退伍军人,是战斗英雄,他能做的,他将要做的,他必须做的是尽快把这些东西交到有关部门。

张好武把钱和银行卡以及那封信重新用黑色塑料袋包好,放到了鱼肚里。鱼搁在床头的枕边,他一夜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生怕这条大鱼被野猫叼走,或者被贼偷去。

还没有醒,电话就响了。老张,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上班啊。是组长的声音。你看看几点了,七点了。张好武赶紧解释,哦,组长,是这样的,昨晚为了那条鱼,我一夜没睡好。我正想打电话给你请假。组长骂道,请假就提前几天跟我说,现在我临时到哪里去找人?为了一条死鱼,你发什么神经!张好武声音提高了一点,那不是死鱼,是钱,是十万!组长笑了,呵呵,你张好武想钱想疯了。张好武郑重其事地说,是真的啊,鱼肚里有十万块钱和一张银行卡。组长哈哈大笑,你他妈真疯了,说得有鼻子有眼。说罢挂了电话。

张好武拨打了环卫所所长的电话,所有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所长骂道,刚才你们组长跟我说了,你是疯了,还是吃饱撑的?明天过来结工资滚蛋。电话挂了。张好武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地羞辱过。他的心口感到一阵阵绞痛,头脑发胀。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他想把这条鱼扔到太子河,让它回归水里,腐烂,腐烂成泥,所有的秘密沉入水底。这样做的结果,可能自己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他洗把脸,对着镜子理了理稀疏斑白的头发,穿上旧军装,佩戴军功章,向这条神秘的死鱼敬了个军礼。

辖区派出所的民警接待了他,并做了详细的笔录。

张好武从派出所出来,阳光明灿灿地耀眼,军功章金光闪闪。他的身上像卸掉千斤重担,无比轻松。终于给鱼找到了该去的地方,那个地方安全保险。

环卫所的领导了解了实情后,在环卫系统对张好武进行了表彰和奖励。大赞其拾金不昧的精神,号召全体职工向张好武同志学习。久违的鲜花和掌声让他非常振奋,犹如多年前从战场凯旋归来时一样,至今还在耳际回响在眼前回放。

那天晚上,张好武在一家小酒馆宴请了同班组几个同事。因为高兴,张好武喝醉了。几个同事送他回到出租房,头脑天旋地转,想吐吐不出来,喉咙里像有鱼刺卡住。睡梦里,他看到那条鲤鱼向自己游来,摇头摆尾,随后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嘴张了一张,好像要说什么。他问,鲤鱼,你想说就说吧,我不是有意为难你,如果你肚里没有货,我不可能折腾你,等他们弄个水落石出了,自然会放了你。再说,你已经被开肠破肚了,怎么折腾你也没了感觉。鱼的眼里闪着泪花,好像有很多冤屈,调了头游走了。一边游,身上的鳞一片片脱落,在水里飘着,雪花一般。顺着鳍部流出暗红色的血,在水里漫延、扩散,身上的肉也在一块块掉落,直到只剩下骨架和一根根麦芒一样的刺。

张好武吓了一身冷汗,醒了。

天刚亮,环卫所所长打来电话,通知他,张好武同志,经过我们所里研究决定,从今天开始,你就不要来上班了。张好武很震惊,为什么?不为什么,只为了大家都好。张好武追问,总有个说法吧。所长有点不耐烦了,都因为你捡的那条死鱼,臭鱼!为了那条鱼,你一个农民工无所谓,我呢?我的饭碗都要砸了!

张好武弄不明白,因为一条鱼会砸了所长的饭碗,因为一条鱼,会丢了自己的工作。电话刚挂,又响了。张好武看也没看,接了,所长,如果是那样,我就不连累你了,我今天结账走人。电话里传来狮子般的声音,你他妈的,说得轻巧,说走就走啊!你在家等死吧你。张好武的手有点发抖,声音发颤,你,你是谁?对方说,是谁,说了吓死你。你是吃了豹子胆了!张好武匆忙按了电话,跌坐在地。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人打的电话了。他现在必须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否则比那条鱼死得还惨。一个半月的工资,他再不敢去所里结了,眼下是想法怎么脱身。

张好武把军装叠好放进蛇皮袋底部,上边塞进几件衣服、鞋袜。穿上一身从老家带来的衣服,戴上墨镜和一顶太阳帽,帽檐压得很低。如此打扮,有点滑稽可笑。到路边叫了一辆马斯达,师傅,送我到临平。司机师傅好奇地打量着他,咦,老师傅,临平离这里少说也有八十里,你可以打的,可以坐公交车啊。这么远,我就怕去了回不来了。张好武恳求说,我给你双倍的钱,行吗?司机一听,眉开眼笑,行行,好,上车吧。离这个城市越远,张好武越感觉踏实。到临平后,张好武又改乘公交车,到了临海市。此时天渐渐黑了,他坐了摩的赶到火车站。车站的售票处稀稀拉拉几个人在一号窗口排队,其他窗口停止售票。几个巡防员走来走去,扫视着。张好武低着头,不敢正视他们,做贼一般。买了票,离发车还有一个小时。他买了一袋面包几瓶矿泉水。一天没吃饭,也没有感到饿。此时一看到面包,肚子里咕咕叫。背过脸大口吞咽着面包,咕噜咕噜几口喝了一瓶水。他多么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车上,张好武又迷迷糊糊睡着了,也许只有睡着了才不畏惧不担心,才不会像惊弓之鸟。在梦里,他又一次看到了那条挥之不去的鲤鱼。它一动不动,没有了鳞,没有了肉,像一幅钢笔画。张好武脱下帽子,可怜的鱼儿,是我害了你。我不该拉掉那根丝线,不该打开塑料袋,但是,很多的不该都被我做了,你恨我吗?鱼突然摇头摆尾,好像说,我为什么恨你呢?又不是你杀了我,而是我害了你。张好武大声说,不,你没有害我,是我害了你。惩罚我吧,让我变成一条鱼,尾随你,保护你。鱼看着张好武的脸,你保护我?你能保护了我吗?我就是被你们人类从水里逮上来,然后开肠破肚,然后塞进那些讨厌的东西,然后又把我送到高楼上的人家,那老太太好像很不喜欢我,然后在夜里将我扔了下来。张好武说,原来你的经历那么曲折,要知道如此,我就把你扔进太子河。那里是你日思夜想梦魂牵绕的地方啊。

张好武来到千里之外的一座小镇,隐姓埋名在一家砖瓦厂打工。窑厂的活又脏又累,还又热。自从离开那个城市,他就不用手机了,他怕手机的铃声,尽管铃声动听悦耳。他很少与人交流,只在夜里的睡梦中偶尔和那条鱼说话话聊聊天。实在想女儿了,就用公用电话打。在电话里,从来不提这件事,只说扫马路很轻快,所长又给涨工资了。女儿问,你手机怎么不用了。他搪塞,手机丢了。女儿说,丢了重新买一个啊。张好武说,算了,话费那么贵,我又不上网,有事,我自然会打给你。

过了不久,张好武到邮局定了一份《太子河晚报》。邮局的工作人员说,本地的报纸不订,订外省的干嘛?张好武笑着说,我喜欢那份报纸。邮局的人说,哦,不过,报纸当天的到不了。张好武说,行,只要能看到,早晚无所谓。

从此以后,阅读晚报成了张好武的一大嗜好。很多工友都笑他脑子进水了,厂里有阅览室,看什么都有,偏偏自己订什么外地晚报。别人怎么说,张好武都笑笑,不予理会。

半年后的一个下午,张好武没有上班,而是穿上很久没有穿的军装,戴上军功章,拿着一份报纸迈入厂长的办公室。

厂长审视了一番,好像不曾认识似的。你找谁?张好武答,找你,厂长。厂长“哦”了一声,找我有事吗?张好武说,我想辞职回去了。厂长迟疑了一会,你是我们窑厂的人吗?叫什么名字?张好武声音洪亮,是的。我已经在这里干半年了,我叫张好武。说完他把这份报纸递了过去。厂长,我一直隐姓埋名,现在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所有人,我叫张好武,我曾经是名军人,是战斗英雄。从报纸上,张好武得知那纸条上提到的马局长已经被“双规”了。

临行前那个夜晚,张好武又做了一个梦,梦里依然是那条鱼。鱼身上的鳞片光泽耀眼,尾巴鲜红,摇摆起来,像一面迎风飘展的旗帜。

责任编辑:高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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