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隐喻:伊迪丝·华顿小说中的建筑空间

2015-07-03 16:02王丽明
山花 2015年6期
关键词:莉莉书房装饰

伊迪丝·华顿(1862—1937)是美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重要的女性作家,其代表作《快乐之家》描摹了世纪之交纽约上流社会的变迁,从作品的空间隐喻性看,该作品代表了作家的最高艺术创作水平。华顿与其同时代的作家保持着超然的距离,信奉古典文学所强调的和谐有序的艺术原则,这与她广泛涉猎建筑学、艺术等领域不无关系。当代文学理论家艾伦·E.弗兰克在其论著《文学建筑学》中指出,在19世纪,建筑师已开始把建筑物想象成“可以阅读的书”[1],建筑只是我们实际居住其中的艺术客体。身为现实主义作家的华顿也同时开始从建筑学角度探索小说创作。在《小说创作》中,华顿借鉴巴尔扎克作品的艺术特色,将小说设定为一个“建筑空间或可以构建的空间”[2]。在以《快乐之家》为代表的华顿作品中,书房隐蕴着特殊的文学建筑空间。

在《房屋装饰》中,华顿倡导一套与其小说美学原则相一致的建筑学原则。该书系华顿与建筑师奥格登·考德曼合著的一本室内装修手册,它呼吁回归具有简约、私密与留白特色的“建筑的黄金时代”[3]。书的作者认为,“传统方法要比标新立异的方法好”,他们抨击“众多现代装饰的表面风雅”,认为只有“回归建筑学原则方可把房屋装修恢复到先前的水准”。威廉姆·A.科尔斯对此颇为欣赏,他在序中写道:“作者在书中不仅遵循古典原则,而且还将它融入自身风格与结构中。该书依照法国一出对称完美的古典戏剧而设计……其结构……具有建筑学风格”[2]。《房屋装饰》包含“普通房间”“墙体”“门”“窗”“门厅与楼梯”等内容,各自代表房屋内部不同的装饰空间。书中不乏警句式的见解,例如:“房子越好,就越不需要窗帘”;“对称是理性的装饰”,等等,体现出华顿对装饰具有敏锐的时尚意识和独特的审美观。书中提倡的原则为曾创立帕森斯设计学院的威廉姆·奥多姆所吸收利用。然而,作为一部早期的阐释华顿文学风格及其小说创作原则的著作,《房屋装饰》无疑尚未引起足够重视。

1925年,华顿发表了一部与《房屋装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文学论著《小说创作》。后者包括一系列论文,堪称一部包罗各种文学体裁的写作手册。在其中的题为“写作短篇小说”“建构长篇小说”以及“小说中的人物与场景”等论文中,华顿着重研究了现代小说的文学形式与风格。论著引经据典,质疑现代小说家所持有的“不必浪费时间去研究艺术史或是反思艺术原则”的观点。华顿在《小说创作》中倡导的文学原则与在《房屋装饰》中所阐述的建筑学原则一脉相承。她要求在创作小说时“惜墨如金”,秉承装饰房屋倡导的“节约材料”原则。华顿这样写道:“众多写作新手往其作品里塞进双倍于该文类所需的材料,疏于在题材上苦下功夫。”她还打了个比方,说精心创作的小说犹如一间装饰考究的房间。评论家威尔认为,华顿的现代美学源自“其早期的艺术、建筑与设计作品”[4]。她在《房屋装饰》中频繁使用“节奏”与“逻辑”来表现“比例”和“对称”的和谐之美。华顿在《小说创作》中论及詹姆斯在晚期作品里浸心于“小说建筑”时,提供了文学与建筑相通的独特视角。华顿将文学样式与建筑物相比拟,譬如,她把短篇小说形容为“即兴创作,转瞬即逝的想象力的临时安置所,它理应是地基牢固的正方形纪念碑”。对华顿而言,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的差异不仅体现在“篇幅”上,也体现在“所选题材的人物设计”上。长篇小说如同建筑的内部,是“秩序与选择的产物”。华顿的言下之意是在强调,有效地搭建小说框架好比是在美化和装饰小说,但是只有当基础属性或建筑属性牢不可破时方可为之。

华顿天生具有安尼特·本奈特形容的“建筑想象力”[5]。她毕生酷爱建筑、时尚和室内设计艺术,饱读约翰·罗斯金和詹姆斯·弗格森的作品。华顿在回忆录《回眸》中透露,弗格森的《建筑史》“开启”了自己的审美意识[6]。华顿于1902至1911年间定居于自己设计的伯克希尔山墅。在自己构筑的真实与虚构的房子里,华顿尤为重视对书房和其他读写空间的设计。据何密欧娜·李在《伊迪丝·华顿传》中的描述,“书房在她设计房屋时占有很大空间,而且在她的几座房子里……书籍位于房屋的核心位置”[7]。华顿在她那间摆满书的私人书房里潜心创作,《快乐之家》以及《伊坦·弗洛美》《抉择谷》与《树之果》等早期作品印证了华顿与书房的亲近关系。

华顿作品中的书房既是背景幕或舞台立体背景,又是一个可变的空间。私人书房可以叙述自我、显示文化品位。正如玛丽琳·R.钱德勒所说,私人生活的空间是“介绍‘小说人物的引子”[8]。书房因其指示功能而成为最具内涵的内部空间。在《国家风俗》中,莫法特的豪华版书籍被锁藏在书房“坚固的铁栅栏里”,他的书房俨然是翻版的俗丽博物馆。《快乐之家》中,特雷纳的贝乐蒙书房则沦为调情的场所。《夏》中,罗伊尔当图书管理员的那个公共书房又似一座可以导致幽闭恐惧症的“牢房”,它落满灰尘、坟墓般的空间折射出夏绿蒂被囿于北多玛镇的麻痹感。《天真时代》中,书生气的审美家阿切尔在他的书房里独善其身,而《伊坦·弗洛美》的主人公则退隐到他的“书房”,逃避其不幸的婚姻生活。

书房充当了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空间:人物在这里经历一番脱胎换骨,抑或觉醒。的确,华顿在《小说创作》中描述的“顿悟性事件”经常在书房里上演。书房无疑是启发或是启蒙的原生自然场所。华顿说过,阅读使人接近真理,同时也更接近个人真实。尽管华顿笔下有关书房的情节常常表现为宁静或休憩的场景,但是这些情节几乎全都有男性人物在场。当一个女性人物被引入该情景中时,书房又成了潜藏着不可预测性事件或冲突的场所。书房作为传统意义上男性的空间,在华顿作品中是个令人不安的领地,一个有着“情色危险”的场域[9]。如同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呼吁女性要走进书房那样,华顿更早地在文学书写中探讨了女性平等享用书房和其他私用空间的问题。

华顿与约翰·罗斯金一样,赋予了建筑空间特别是书房以道德和伦理维度。建筑物的内部反映并塑造着形态特征。在解决她在《房屋装饰》里形容的“室内建筑最有意思的难题之一”——如何安置与装修私人书房方面,《快乐之家》不失为华顿在长篇小说创作中的一个尝试:

书房的一般装修应该具有诸如为书籍创造背景或营造环境的特征,而非转移对书籍的注意力。装饰华丽的房间里,书只是小点缀。实际上,这根本不能称其为书房。书房装饰为何不该奢华?这个问题没有理由;可是,这种情况下,书也同样必须出彩,而且要数量充足到成为屋内所有配饰烘托的主角……[10]

如此设计的书房给观察者带来了美学冲击力。这一点在同等关注建筑学与文学、伦理与美学的《快乐之家》中体现得尤为淋漓尽致。《快乐之家》成了华顿作品关于各类书房与藏书家的一个索引,绘制出文化与资本、女性美与书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莉莉在三个关键场景中全力争取自己的命运: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努力被安排在劳伦斯·塞尔顿的绅士书房那舒适的、两人共处的氛围里。第二次努力的场景则被设置在特雷纳奢华的贝乐蒙藏书室,她无意中闯进了正在调情的塞尔顿与伯莎·道塞特的空间。三个书房的时空差异凸显了莉莉的内心冲突。谦谦君子塞尔顿的书房代表了他从束缚莉莉的社会中将之释放出来的承诺,这是一个挽救“真正的”莉莉于“庸俗社会”的私人空间。相反,特雷纳的藏书室喻指轻浮、过度的物质主义。藏书室已沦为公开化的私密空间,一个为追求罗曼蒂克而非追求知识所搭建的舞台场景。书房充当了处理感情问题的场所。

在塞尔顿的书房里,莉莉的女性美与藏书的装饰之美有着微妙的隐喻关系,莉莉身上焕发出的装饰韵味与珍本书的装饰魅力极为相似。书房作为专为修心养性而设计的建筑空间,既增进亲密感,又强化了精装书的美感。塞尔顿看到倚着书墙而立的莉莉时,于他而言,这幅景象似乎诠释了真正的美的定义:“他向她仰视过去,感觉赏心悦目,她不时地用纤纤玉指轻轻翻动书页,娇弱的轮廓映衬在温暖的古色古香的镶框背景上”[11]。莉莉的绝世美貌与精装书的宜人色调交相辉映。华顿在《回眸》中写道,对于严肃的藏书爱好者而言,书同时被视为“装饰物和投资”[12]。显然,莉莉在《快乐之家》中承担了这种双重功能。莉莉与善本书毫无二致,她拥有令人愉悦的观赏之美,其美貌当然也因此具有市场价值。但是,莉莉或许是那种无人支付得起的珍本书,没有哪个商人在她身上甘冒投资风险。作为一名独具思考力的女性作家,华顿通过文学创作探讨了19世纪末纽约社会的市场经济下女人被当作藏品的问题。

建筑空间与《快乐之家》揭示的个人自由密切相关。华顿与考德曼在《房屋装饰》中言及“私人空间是文明生活的必需品之一”。人们常会在诸如书房和起居室等私人空间里凝思。《快乐之家》中一个根本的讽刺在于,格雷斯收藏的美国史料在专属空间里得到了极好的保护,然而,莉莉始终未实现拥有属于自己的书房或个人空间的梦想。她没有家,也没有“中心”,被“凝视”,换言之,她连隐身都无法做到。莉莉社会地位的下降将其置于更加狭小、每况愈下的建筑空间内,她被赶出位于纽约第五大道的姑姑家的豪宅,搬迁至狭小的私人旅馆,表明了她已完全被逐出上流社会,她感到 “自己的人气急剧下滑”。为了生计,她做帽子模特,当车间工人。女帽模特与她曾在贵族圈中盛行的模仿秀上扮演的劳伊德夫人形成强烈的对比,也暗示莉莉赖以建立自信的美学品位随着空间的变化而降级。莉莉的人生体现了一种不折不扣的“无根”性。对此,霍华德说得好,莉莉体现了“一种典型的瞬变现象,没有属于她的空间”[13]。

华顿在《快乐之家》中令人信服地将莉莉的天生丽质与格雷斯收藏的价值连城的美国史料相比拟,然而莉莉终究不是珍本书。从某种意义上讲,莉莉的美丽被保存或埋葬在小说里,她好比华顿给小说取的原名——“一时的装饰”。小说上篇有一段描写莉莉在特雷纳奢华的别墅逗留期间,她打完桥牌后走在回屋休息的小径上,俯瞰她周遭的景象:

大厅内有拱廊,浅黄色大理石柱矗立在廊台上。一团团高大的、鲜花盛开的植物分开摆放,四面墙的各个角度皆有墨绿色的叶子作衬底。深红色的地毯上躺着一只猎鹿犬、三两只西班牙犬,它们在壁炉前懒洋洋地打着瞌睡……有些时候,这样的场面使莉莉感到很开心,有些时候它们使对外部完美生活的渴求得以满足;也有些时候,这些情景界限分明,她几乎没有机会。[14]

莉莉超然物外,然而却更加敏锐地观察此情此景,这也引发了华顿不仅对小说就“外部完美”或设计而论的作者的思考,也对如何设计读者群予以思考:在装饰的层面上,建构上述场景旨在取悦读者,满足其审美快感。但是场景在达到这一目的的同时,也必然唤起读者关注华顿的文学建筑所蕴含的伦理维度。

基金项目:本文为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0世纪初美国女作家与时尚研究”的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为2013SJD750038。

参考文献:

[1][3]Ellen Eve Frank.Literary Architecture:Essays Toward a Tradition[M].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9: 254,259.

[2][4][11]Edith Wharton and Ogden Codman Jr.The Decoration of Houses[M].New York:Norton,1978:196,11,21.

[5]Edith Wharton.The Writing of Fiction [M]. New York: Scribners, 1920: 5.

[6]Annette Benert.The Architectural Imagination of Edith Wharton: Gender, Class, and Power in the Progressive Era [M].Madison: Fairleigh Dickinson University Press, 2007: 19.

[7][13]Edith Wharton. A Backward Glance[M].New York: Simon, 1998:91,56.

[8][10]Hermione Lee. Edith Wharton[M].London:Chatto,2007:10,35.

[9]Marilyn R.Chandler.Dwelling in the Text:Houses in American Fiction[M].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1:156.

[12]Edith Wharton.The House of Mirth[M].New York:Penguin,1993:13.

[14]Maureen Howard.“The Bachelor and the Baby:The House of Mirth”in Millicent Bell[A].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dith Wharton[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135.

作者简介:

王丽明(1969— ),女,硕士,中国矿业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美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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