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一
“叫人如何不恨你!”玉芹看着堂屋西墙上的金财恨恨地说。
“好恨,好恨,好恨!”玉芹说着说着觉得心里忽然一下子堵紧了,堵得她的心没有了一丝一点的缝隙,堵得她不得不蹲下身子来,紧紧抱住自己。
金财静静地看着玉芹有些夸张的表情和动作,眼神中还带着些许嘲弄和嬉笑,他看起来并不在意玉芹的诅咒和发泄。
慢慢地玉芹觉得好受了些,她抬起头,眼睛还是不自觉地投到西墙上,西墙上有金财啊。这个屋子里因了这四面光秃昏黄暗淡的墙而愈发空旷而寂寥。
屋子里除了墙还是墙,摆设也很简单,西墙那有张大一点儿的床,大床旁边一张小床,小床旁边一张半人高的橱柜,上面放着一台二手的二十四吋的彩色电视机。再看屋子中间,有张八仙桌,两把刻了梅花小鹿的老式椅,一张吃饭用的矮桌。与西墙对称的是在东墙那儿挂了一个九成新的康巴斯石英钟,这是前年从四月八庙会上花了十元钱从十元店里买来的,除了隔两三个月换回电池,似乎也没出过大的毛病,只是偶尔快一些慢一些罢了,而快就快,慢就慢吧,对于玉芹和这个家来说快慢又有什么关系呢。
玉芹的目光在屋子里逡巡了一遍又一遍,这一遍过后,她就站起了身,“嘀嗒,嘀嗒”,钟表的秒针马不停蹄地追赶着、奔跑着。
“哎”,玉芹低叹了一声,伸出两只手从额头向后狠狠地捋了一把,接着用力地甩了甩头,仿佛要把一腔的苦闷甩开一样。
“小宝,小宝就要放学了。”玉芹喃喃地说,“我要准备饭了,这是怎么了,怎么又忘记了做事。”玉芹转身从小宝床头的篮子里摸出俩鸡蛋来,用手扶着小床。“小宝是男子汉了,”金财说,“要自己睡了。”那年小宝七岁。
“金财,金财,金财。”玉芹耳边又响起了金财的声音,金财要小宝自己睡,金财叫着,“小宝,小宝。”金财说,“来,玉芹,这狗崽子睡着了,快过来啊。”
“金财又是什么时候肯舍下这个家自己走的呢?”玉芹拿着鸡蛋的手不自禁握紧了,鸡蛋似的椭圆眼眸里盛满了委屈。
“那年小宝七岁。”玉芹恍惚地说,“那年小宝才七岁啊。”
二
“妈,妈,是什么东西炒糊了?”清瘦细长的小宝骑着那辆28式自行车飞进院子里。自行车清脆的铃声一下子飞进了玉芹的耳朵里,刚刚还沉闷的院子因了这骤起的铃声,一下子活了过来。
“哦,啊。”玉芹惊叫了一声,慌忙去看柴禾炉上炒着鸡蛋的铁锅,铁锅已经烧得红通通的了,锅底那儿蜷缩着已经焦黑了的鸡蛋饼。
“娘,你又想爹了!”小宝飞快地从自行车上翻身下来,一下子冲到玉芹面前,把玉芹手里还攥着的一把干柴夺了下来。
“没,没有啊,小宝,这是你的午饭。”玉芹定定地看着锅底那萎缩的一坨,无助地说,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儿子小宝,她先是低头看着那锅底的鸡蛋,接着又抬头看看头顶的半块天,然后才把一双眼迷迷蒙蒙地投到小宝的脸上,“小宝,小宝,娘没有想爹,娘再也不想爹了。”她把双手快速地背到身后去,好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娘。”小宝的心儿突然痛了一下,眼睛里瞬间充盈了泪花,他已经十七岁了,再过半年他就要升高中了,学习任务重,每天晚上都有晚自习,不管多晚,他总是尽一切努力赶回家,他答应过姐姐大宝要好好照顾娘的,自从大宝走后,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下子就长大了,他懂得体贴娘了,他懂得体贴姐了,他懂得生活的艰辛和不易了。他现在尤其害怕娘也会与爹一样,突然地杳无音信。
其实说真的,对于爹,小宝原也是没有多少记忆的,所有对于爹的印象和记忆,似乎现在也只剩下挂在西墙上的那张爹的十吋大照片了。如果不是娘把爹的照片拿去放大了挂在墙上,估计就连这照片中有些模糊的爹的红脸膛小宝都不会记得了。
“娘,看你,又走神了,来,咱们回屋里去,一会我吃咸菜煎饼就行。”小宝把玉芹扶到屋里的床沿上坐下说,“娘,你要好起来,你一定要好起来才行啊,大宝说了,立秋后,她就回来,接你去城里会亲家。娘,你忘了吗?大宝在电话里怎么与你说的?”
“哦,大宝,大宝哦。”玉芹一下子从炕沿站了起来,“是了,大宝说了哩,立秋后,她就回来接我呢。”玉芹的眼睛倏地一下亮了起来,她不自觉地咯咯笑了。
三
大宝在欢城,已经待了三个年头了。
关于大宝为什么要偏偏去欢城打工,大宝自己是这样与小宝说的,大宝说:“小宝,你还小,欢城,你知道吗?十年前就是农村人进城打工的首选地了,咱爹,你记得吧?就是脖子上有块刀疤的那个红脸男人。你问我刀疤是怎么来的?年轻时与人打架,让人甩镰刀砍的。你为嘛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是听咱娘说的。得得,你别打岔,欢城,咱爹就是去了欢城,我也要去欢城,我要一边打工,一边寻找咱爹,为啥找爹?你没见娘变得神神叨叨的了吗?她是想爹想的,爹再没个信儿,估计娘就要垮了,小宝,你长大了,你是家里的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我把娘交给你了,在找回爹之前,你能答应我把娘照顾好吗?”
大宝说得很郑重,小宝低下了头。
“小宝,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我把娘交给你照顾行不?”大宝推了推靠在自己身边的弟弟。
“我不喜欢爹。”小宝慢吞吞地对大宝说,“娘有我们俩就好了。”
“小宝,你不喜欢爹吗?有爹的孩子才好。”大宝说,她记得刚上一年级的小宝有次就从学校里跑回家,哭闹着扯着娘的衣袖要爹,当时正半蹲着铡草喂羊的娘,擦了一把额头细密的汗水,温和地笑着说,“小宝不哭,爹去欢城了呀,爹去欢城打工给小宝买好吃的糖果,买双层的铅笔盒,买变形金刚的书包,还要挣钱给小宝娶媳妇啊。”
听娘说了这些,哭闹的小宝不哭了,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随即就欢快了起来,他一蹦一跳地出了家门,他要告诉大伟和钢墩,他不是没有了爹。他的爹去打工挣钱了,是给他挣媳妇去了。
娘对小宝笑着温和地这样子说着,说了有一年,到了这年年底时,娘却意外地沉默寡言了。
2000年的冬天可真冷啊,家里没有钱买煤炭,冬天就没法子生炉子了,生不起炭火炉子的冬天可真是难熬啊。
“爹呢?爹哪去了?爹为什么不回家?”小宝一遍一遍问着大宝,他不敢再去问娘要爹了,娘的脸比寒冷的冬天还要寒冷。
“爹失踪了。小宝。”大宝从牙关上挤了半天,挤出了这么一句让小宝摸不着头脑的话。爹怎么会失踪了呢?他怎么可能失踪?他失踪了,小宝的铅笔盒和书包还有媳妇怎么办?他失踪了家里的娘和大宝小宝怎么办呢?庄里去打工的那些人除了爹都回家来了,他们喜气洋洋地穿戴一新有些耀武扬威地回来了,兜里掖着一大包包钱,他们的归来让整个古河一下子热闹起来,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开心地叫嚷了起来,平时寂寥的街道一下子变得繁华窄小了,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的孩子们是最快乐的,他们一长年见不到爹娘的面,这几天是一年当中最最幸福的几天啊。可是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的小孩子中并没有金财家的大宝和小宝,他们姐弟两个,正陪着娘坐在自家的炕头上掉泪。
“这个爹,怎么可以这样不讲信用呢?他怎么可以不回家来?”大宝心里暗暗地埋怨着爹,她最担心的是爹如果就这样不回来了,那小宝上学怎么办?自己上学怎么办?妈妈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具体到怎么办时,大宝就实在想不出应该怎么办了,她还太小,十二岁的年纪哪里晓得什么是生活啊。
玉芹左思右想,碰破脑袋地想,也想不出金财这是怎么了?刚去欢城投奔玉芹娘家姑父吕工头那会儿,一切都还是蛮正常的,金财也断断续续地往家里寄了几回钱,她就是用这些钱买了小黑和小白,小黑是猪圈里的那头黑猪,小白是院子里散养着的小羊。是半年后吗?还是五个月后?金财突然一下子没有了讯息,之前他有给玉芹打过电话的,电话是打到村委会里去的,村里的大喇叭里叫玉芹来接电话,气喘吁吁的玉芹拿起电话筒,电话那头已经等得相当不耐烦了。
金财说:“玉芹,我要挪工地了,不在这个工地做了,这个工地的活就要干完了,姑父这里钱开得不是很及时,那钱先不往家寄了,等年底回家过年时攒在一起一并带回去见个总数吧。”
玉芹在电话这头期期艾艾地答应着,她比谁都想念着金财,她好想让金财回来,不打工好好承包些地来种也是不错的。听着小小的电话筒里面一会儿远一会儿近的金财的声音,玉芹张了张嘴,她真想对金财说她想他了,非常非常想,是一个老婆对老公的想,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想,可是她却怎么也没有说出口来,她的眼泪就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淌成了河,欢快地流淌着,使得金财的声音又远了一层,当她最后终于把嘴巴贴紧话筒,“金财,你,回来,回来吧,我想,想你了……”
等了半天,玉芹也没听到金财的回应,她喂喂了两声,电话那头是嘟嘟的一阵盲音,金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电话挂了,玉芹恋恋不舍地把话筒扣下,她伸出手指,仔细地轻柔地抚摸着电话,好像是在抚摸着金财的红脸膛一样。
“小宝,你上初中了,是家里的男子汉,你能在保证好好学习的前提下,照顾好娘吗?我是一定要去欢城的,我一定要找到爹,把爹带回来给娘。”大宝对小宝说。
“我不喜欢爹。”小宝又坚决地说了一句,他记起了七岁那年,小黑从他的记忆深处摇摇晃晃地挪移过来,“小黑!”小宝在心底里大声地叫着小黑的名字,他甚至还不自觉想伸出手来抚摸一下黑漆漆的小黑,可当他抬起手来时,才发现那摇摇晃晃挪移过来的小黑,只是个虚无的影子而已。什么都已经渐行渐远了。
金财过年没有回家,为了过年,玉芹把猪圈里的小黑给卖了,因为瘦,小黑被村里的钱屠夫逮走时都没有过多力气挣扎,只是无可奈何地咆哮了一阵,就被钱屠夫三下五除二地捆住了四蹄,抬到大门口的木板车上拉走了,离开家门的时候,小宝正在整理课本,准备去学校,早晨的阳光太亮了,刺得小宝的眼晴都睁不开了,他整理着好像一辈子也整理不完的书包不敢抬头。
小黑绝望地哼叫着,不安地期待着,万分地悲伤起来,它是小主人小宝的朋友,它能倾听小宝的烦恼和痛苦,就好像是小宝的兄弟一样,在听小宝对它诉说的时候,它总是能在合适的时间哼上一声,表示回应,它喜欢这个同它一样黑瘦黑瘦的男孩,可是现在它却要被迫离开了,没有办法,实在是没有办法,能有什么办法呢?它已经三天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巨大的恐惧和心事就要把它压垮了。
小黑记得当初它被女主人买回家时,女主人是把它抱在怀里抱回家的,在女主人充满母性的怀里,它感觉到了无限的欢喜和满足,而今它这是要被带往哪里去呢?
“小黑!”小黑在木板车转过几道弯路时,听到了小宝的呼喊声,那呼喊声里的绝望一下子击中了小黑的心,小黑晓得自己的归宿了,它同样无比绝望地回应了小宝一声长嚎。
小黑走后,玉芹把小白牵进了猪圈,猪圈被清扫了一下,铺了一层干爽的泥土,现在这里成了小白的羊栏了。
四
小宝的意见没有被大宝采纳。
大宝离开家时,玉芹已经对金财的去向不抱一点儿幻想了。从二十二岁那年走进李家大门,到三十五岁那年金财音讯全无,如今她已经做李家长媳二十三年了。
人生有几个二十三年可以坚守呢?
大宝去了欢城后,先是在一家化妆品门市干导购,后来又去美容院做了几个月的美体老师,最后终于在芙蓉巷餐馆稳定了下来,别看芙蓉巷只是个小小的餐馆,却因为紧靠大学城和中医院,每天的顾客都络绎不绝,是个二十四小时都在营业的餐馆,尽管累,大宝却意外地坚持了下来,一来因为餐馆的工资从不拖欠还非常可观,二来因为客流量多,可以打听的人就很多,这一来二来的久了,大宝就把芙蓉巷当成自己的家了,实实在在当成家的那种感觉,她每天早起晚睡,洗洗涮涮,里里外外是把好手,惹得老板娘和老板爹啧啧称赞,默默颔首。
大宝常给小宝写信,乡中学收信是非常及时的,她总是给小宝报告着欢城的一切,那些变化那些繁华那些喧闹那些急躁,所以小宝对于欢城也熟悉得很了。
来欢城的第一年,过年回家时大宝就给了小宝一件看起来有些奢华的礼物,是款手机,三星的,别看是二手机,功能杠杠的。
有了手机,大宝就不用写信了,有事的时候只需一个电话,就解决了相隔万里的问题。
大宝进城的第二年夏天,给小宝打来了电话,电话中大宝有些害羞地说:“小宝,娘在身边吗?你让娘来听电话,我要与娘说点事儿,与娘说了再告诉你。”
玉芹把耳朵紧紧贴在小宝的手机上,“娘,娘你在听吗?娘,大宝,大宝处男朋友了……是,餐馆龙老板的儿子龙凯。”电话那头,大宝羞得低下了头,两朵红云飞上了她的两腮,她又怯生生地问,“娘,娘你听到了吗?”
“哦,哦。”玉芹应了一声,好像有些不知所措似的,怕手机会一下子从自己手里窜了出去一样,她紧紧地抓住手机,“大宝,我听到了,那,那是要与你二叔、三叔和奶奶说一声的,还有你爹。”玉芹嗫嚅地说。
大宝听到娘这样说,就知道娘又癔症了,奶奶前年已经没了,至于爹,一直也找不到啊。
“姐。”小宝把电话接了过来。
“小宝啊,你好好照顾娘,等立了秋,凉快后我回家接你们,我找了男朋友了,他们家说到时要与娘和你们会亲家哩。”大宝说,“小宝,你快看看娘,别的先不说了啊,有顾客来了,等咱见了面再说啊。”
小宝挂了电话,回头看娘时,发现娘已经不在身边了,他赶紧跑到院子外,看到娘的身影已经穿过了邻居家门口那架篱笆围就的栅栏,冲着二叔、三叔他们家的方向里去了。
小宝飞快地向前追去。
大宝挂了电话,面前推门进来一个身穿紫罗兰色衣裙的大着肚子的女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男孩,“三宝,你快点儿啊。”大肚子女人转头向身后的小男孩叫道。
“三宝?”大宝仔细地看了一下那个女人身后的叫三宝的男孩,这一看可不得了,只见这个男孩,古铜色的肤色,透着机灵和健康,一双不大但精神的眼睛好像一支箭一下子射中了大宝的心脏,大宝有段时间好像不能呼吸了,她对这样的眼睛和眼神是多么的熟悉而又陌生了呀,大宝再看男孩的个头,个头并不高,七八岁的样子,身上穿的倒是齐整,一身奥特曼的运动装套在身上。小宝也喜欢奥特曼。小宝,小宝,除了喜欢奥特曼,小宝最喜欢的是变形金刚,小宝,小宝,怎么会想起小宝呢?对了,这个叫三宝的男孩,与小宝极像,而且更是像极了一个人,那个从记事起就镶嵌在她心中的人。
“三宝,你快点过来啊,不要乱走。”那个大肚子的女人再次招呼着小男孩。
大宝把心神都收了回来,她再仔细看这个女人,都说怀孕的女人很丑,但这个女人却怎么看都不丑,相反的有一种很让人心动的风韵,那种慈悲的善良的母性向外散发着,她的一对大眼睛尤其让人过目不忘,眼底里都好像汪着一股清澈澈的水,女人看着不算太年轻了,她对外说自己四十五岁,看着像三十五岁,觉得有三十七岁,其实她已经四十二岁了。
“妈,我要吃糯米素烧鹅哦。”三宝对着大肚子女人问,“那小妹妹吃什么?”
大肚子女人笑了,笑得好开心,她轻柔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她一直希望这一胎是个女儿,这样她与金财就儿女双全了。
大肚子女人带着三宝把东西打包后,就一起出了门,她们是奔着旁边的中医院去的,母子俩的身影进到医院的大门后就融入来往的人群中不见了,这边芙蓉巷的大宝还一直处在不明所以的激动中,她双手颤抖着,眼底不时涌上来一层泪花,她的心怎么就这样地疼呢。
实在没有办法做事了,大宝对龙老板说,“龙叔,我突然肚子疼得不得了,我去医院看看啊。”
“好,好,快去,快去,没吃什么别的东西啊。要不要让你龙婶陪你去?”龙老板一边说一边去找老板娘,这会儿老板娘午睡还没下楼呢。
“不用,不用啦,龙叔,我自己去就行,一会就回来啊。”大宝解下围裙,忙不迭地跑到后面更衣室里换下衣服来,一溜小跑就到了中医院的大厅了。
大宝站在医院的大厅里,人来人往,哪里有她要找的人?
大宝楼上楼下地找了一遍,始终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人,没有办法,她坐在三楼外科病房走廊头上的长椅上休息了一会儿,只一会儿工夫吧,连日来的劳累一下子袭来,她的眼皮渐渐地沉重起来,没多大工夫她就睡着了。
有个大着肚子的女人从大宝身边走过,有个叫三宝的小男孩从大宝身边走过,有各色的人从大宝身边走过,大宝睡着了。
大肚子的女人下楼刚又交上住院费,已经预交的3000元钱,所剩无几了。她对着躺在病床上的金财说,“金财,我与你说啊,你可不需心疼钱啊,对于我们娘仨,你是最重要的。”
“吴芳,你快点坐下歇歇,不用再跑来跑去的啦,你放心,我再过几天就能下地了,医生说了,等能下地了,咱就回家去养。”斜着身子半靠着床头的金财心疼地拉起吴芳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拉起了三宝,把这两只手放在自己的大手中紧紧地握着,还有那个肚子里的四宝,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责任。
“爸爸,你还是快吃东西吧,我也要吃我的糯米素烧鹅。”三宝挣脱金财的手说。
“好,好,爸爸吃东西。来,吴芳咱们一起吃。”金财的右腿被绑了厚厚的石膏,那是在下井挖煤时,井下小塌方给砸伤的,煤窑是私人的,三万块钱就把金财的一条腿买去了,“恐怕这条腿就是好了也白废了,干不得重活了。”金财有些忧伤地抚着自己的右腿。
“金财,不怕,来,我喂你喝粥,等你好了呀,咱们回去,还干咱的老本行,咱们还蒸大包子,就在矿门口蒸,矿长说了,等咱什么时候干包子铺,矿上就把矿门口的那间门头房给咱们收拾出来,房租不能不要咱们的,不过一年也不多,一千二百块钱,租给咱一租五年要签租赁合同。”吴芳已经麻利地把食物袋打开了,把糯米素烧鹅递给三宝,给金财端出一盒百合莲子羹。
“吴芳,你与三宝先吃吧,我不想吃,也吃不下,这天天在床上躺着,我心里着急啊。”金财说,“也好,等我腿好了,你也生完了孩子,咱们就开始干包子铺,总得要生活的。”
“不行,不想吃也要吃,把身子骨养得棒棒的,俺们娘们可靠定你了。”吴芳笑着拍了拍金财的头,在她的心里眼里,金财就是一切。
吴芳是金财来到姑夫吕大头的工地上时认识的,那时,吴芳刚死了丈夫一年。
吴芳来到建筑工地上打工,别的重活做不了,但蒸一手好包子,那种皮薄馅壮的包子,风味颇佳,让工地上的远离了家的男人们吃出了家的温馨,工地上的男人们眼里就都有了这个素衣的女人。
吕大头第一次看到吴芳时,当时并没有就留下她,而是让她过一个星期后再来,一个星期后,吴芳来了。
吕大头对于吴芳有着一股痴迷,他从第一眼看到吴芳时,那心就动了又动,他从内心深处就决定总归有一天他要拥有这个女人。
欢城里有消夏晚会,离工地很远,下了工的工人们很寂寞,三三两两地结伴去看晚会,欢城城郊有条自西向东的小河,这条小河离工地近,也有工友结伴来下河消暑。
吴芳下了工,黄昏时分,一个人端着大盆到小河边汲水洗衣服,吕大头与金财带了酒和菜肴来,两个人先下了河,洗了身子,泥鳅一样的两个大男人不知是因为河边有女人的缘故还是别的,都玩得有些开心,孩子一样地嬉笑着,大声叫嚷着,好似要引起女人的注意。
吴芳低着头洗衣服,平日里她是没有多少话的。
从小河里爬上来的吕大头坐在河边与金财喝起了酒,喝着喝着,两个人都有些喝大了。吕大头说:“金,金财,你看着吧,不出一个星期,我,我就上了,上了那个小娘们儿。”
金财大吃了一惊,他回转头看着不远处的吴芳,她就是那个吕大头要上的小娘们儿,吴芳低着头,还在洗衣服,她对于他们这边的情况一点也不关心,一点也不防备。
“金,金财,狗日的你咋不说话?来,来,倒上酒,继,继续。”吕大头对于金财的不回应感到有些生气,他用脚踢了一下身边的金财。
金财正对着吴芳出神,他的心里早已经有了吴芳,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她是他多年前走失的一根肋骨,现在寻回来了一样。
“哦,哦。喝。”金财醒过神来,他抓起酒瓶给吕大头又斟满了酒,“我敬你,姑父。”金财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全部倒进自己的胸口,那还湿着的汗衫,贴得更紧了。
“喝,喝,喝,喝你个狗日的。”吕大头嘴里嗫嚅着,又灌了自己几杯,头一歪就势趴在土坡上睡着了,不一会儿鼾声就起来了,涎水慢慢从嘴角淌下来。
金财推了推了吕大头,吕大头哼唧了几声,并没有醒来,他喝醉了。
吴芳端着衣盆站在不远处,她显然知道吕大头喝醉了,她站在那里有些想过来的意思,又好像在琢磨该不该过来似的,犹疑着。
“吴芳。”金财快步走到吴芳跟前,他说,“吴芳,你快些回去吧,吕大头喝大了,睡着了,你快些回去吧,晚上睡觉时把门拴好啊。”金财两只手交叉着搓了又搓,他的酒上了头,他觉得自己晕晕乎乎的。
“好,好,那,那我回去了啊。”吴芳羞怯地说,她嘴里说着要回去却并没有要回去的样子,她用脚尖在地上划呀划的,划出了一个字,不。
金财也不再催吴芳回去了,他在一旁就这样看着吴芳,觉得即便只是看着她也是一种享受,他仗着酒盖了脸,有些肆无忌惮地盯着吴芳看,看着看着,那眼光就溜到了吴芳的胸口,在那里做了长久的贪婪的停留,最后鬼使神差,金财拉着吴芳的手就去了河边的玉米地,玉米秸上的叶子把吴芳的肉剌得格外的疼,可是吴芳顾不得了,她紧紧地抱住金财,金财把身上的汗衫脱下来扔到她的脖子那儿,一股刺鼻的酒气传来,吴芳把汗衫甩了出去,她要他赤条条的全部。
金财与吴芳有了关系后,就一刻也不能放松了,他要帮她防着吕大头,又不能太明显了,这样的防备和守护太辛苦了。
金财决定带吴芳离开吕大头,现在的金财已经不是刚从农村里出来时的金财了,他在欢城的几个月里已经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城市的繁华和高档,他再也不想念古河,再也不想回到古河去了,他不要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了。
金财给玉芹打电话说换工地的时候,其实已经带了吴芳偷偷从吕大头的工地上撤了,他们马不停蹄地来到欢城最东边的的茄西煤矿,金财踏着吴芳前任夫君的脚步,把自己交给了吴芳,也交给了茄西煤矿。
五
小宝上学后,玉芹再一次出了家门。
玉芹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走着,天气热起来后,村里的建筑队已经放了假,玉芹干建筑不缺力气,这些年大宝小宝的吃喝拉撒睡都是玉芹靠自己干建筑做小工在支撑着,日子过得穷困潦倒,生活也因为没有男主人而过得凄凄惨惨。
曾经有个好心的工友总是帮玉芹做些农活,一个女人家的多么不易,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还有田地里的活,还要干建筑,好心的工友总是对玉芹嘘寒问暖的,让玉芹的心才有了那么点温暖的意思,才不至于对生活全面丧失信心。
是婆婆,七十多岁的婆婆找到那个工友的家里去,把那个工友堵在家里大骂了一通,婆婆把玉芹的后路都给断了。她踮着小脚住进金财家里,她要帮金财看着玉芹。
玉芹知道婆婆的心事,她是怕她会丢下两个孩子,玉芹那天跪在婆婆面前发誓说:“娘,你回家去吧,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两个娃的,不管金财回不回来,不管日子苦不苦,我都不会走的,我钱玉芹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娘,你相信我,你回家去吧。”
婆婆临回时把大宝带上了,婆婆说:“从现在开始,大宝我养着,管她吃住睡上学,我啥时候走了,她就啥时候回来。”
婆婆走后,玉芹屋里常常会迎来银财和聚财。
银财和聚财来大哥金财家里,总是会错开时间单独地来。好像有些目的,又好像没有什么目的。
小宝已经睡下了。银财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银财坐那里,两只手交织在一起,他时而看看外面的黑,时而看看小宝睡着的里间屋门,时而再偷偷看看坐在那儿不言不语的大嫂。
玉芹的心突突地跳将起来,她侧耳听着屋外的声响,村子里除了一两声狗吠的声音外,再没有别的声响,接着夜更深了。
时间越来越晚了,钟表的摆动声,把玉芹的心都给揪起来了,怎么办啊?玉芹站起身来,她要去里间的小床那看看小宝,小宝这孩子总是蹬被子,不要受凉了才好。
玉芹走到小宝的床前,俯下身看睡得正酣的小宝,她狠了狠心,把手伸向小宝的大腿根,狠狠地拧了一把,小宝“啊”的一声尖锐的哭叫把夜空深深划了一道口子,玉芹赶紧把小宝抱在怀里,对跟进来站在门口的银财说,“最近小宝总是会半夜里哭,好像是做噩梦,不知是不是白天给吓着了?等哪天得空了我给他叫叫魂儿。”
玉芹知道小宝有个毛病,睡一夜是不会醒的,但一旦醒了,就会大半夜不睡。
玉芹抱着小宝心疼地掉了泪。
银财又坐了一会儿,再坐了一会儿,里间里小宝还在哭。银财坐不住了,他两只手抱在胸前,讷讷地对玉芹说,“那,那大嫂你陪着小宝,我,我先回去了。”
银财走了,玉芹才慢慢嘘了口气,她把怀里哭睡着的小宝放在枕头上,她跑过去把屋门栓拴上,拴得紧紧的,拴好门栓后,她倚着屋门慢慢蹲下身来。
银财回到家时,女人兰花还没有睡,她显然才刚刚擦干了泪,听到银财进门的声音后慌忙把身子朝里转了过去,静静地候着银财的动静。她听到他回身拴了门,甩了脚上的鞋子,窸窸窣窣地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剥光,伸手一拽,那只十五瓦的灯泡便灭了,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他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她稍稍挣扎了一下,他手上又加了些劲道,她便不再挣扎,缩进他的宽厚的怀里,忍不住嘤嘤地哭了。在低泣声中,她晓得他还是她的,她从心底里感激着玉芹,这个夜晚她站在玉芹的院门外,分毫不差地听到了玉芹的动静,当然也听到了小宝的哭声,她是在听到小宝的哭声后离开的,她知道玉芹不会留银财的,知晓了结果的她先银财一步回到了家,先银财一步上了床,先银财一步,占了上风。
银财后来又来了几次,每次小宝总是半夜里号哭,再后来他就不肯再来了,白天没人的时候,他会买些糖果去村里小学看下课后的小宝,看着小宝快乐地吃着糖果,他心里的内疚就会减轻一些,他知道被拧大腿根是很疼很疼的,可是他却不能给他更多的关爱,他是二叔,仅此而已。
银财走后,聚财又来了。
聚财来的时候不选晚上来,总是在午后来。
干了一上午建筑小工的玉芹,吃过午饭后常常蹲在灶棚里煮猪食,圈里的猪加栏里的羊,这些都是用来贴补家用的,院子里那几只东刨刨西啄啄的芦花鸡,是用来给俩孩子增加营养的。午后的小院里一派慵懒的家常景象。
聚财蹲在玉芹旁边,一边帮玉芹续着灶里的火,一边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玉芹。
玉芹被烟熏得淌出了眼泪,她抻起衣襟来擦眼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把衣襟放下来不自然地四下里抻了抻了衣服。
聚财拉起玉芹的手,径直往屋里走。玉芹涨红了脸,她慌里慌张地挣脱聚财的手,飞快地跳到一边去,院子里咕咕叫着的芦花鸡,在玉芹的慌乱得没了章法的脚下仓皇逃窜,那躲闪不及的一只,咯咯哒,咯咯哒地急促地惶叫了起来。
聚财又去捉玉芹的手,玉芹着实有些恼了,她用力甩开聚财的手,反手一巴掌就掴在了聚财的半边脸上。“啪”的一声,聚财愣住了,玉芹愣住了,隔着院墙听音的女人愣住了。
聚财从玉芹身边落荒而逃,午后的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南边的院墙上,玉芹瘫软在地上,浑身冰冷。
十年了,玉芹已经没有当年的那些心劲了。
玉芹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忽然记起,婆婆不是已经去世了吗?记起婆婆已经去世这事儿,让玉芹大吃了一惊,她猛地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木桩一样站在路口喃喃自语地说,“大宝,你奶奶没了,你奶奶没了,我还找谁说去啊。”
“大嫂,你这是咋了?”银财与兰花正准备去田里锄草,那田地里长满了荒草,好像亟待整理修葺的房子一样。地里荒了,可以锄草,房子荒了,可以修葺,而人的心要荒了呢?
“哦。”玉芹回过神来,她看了看银财的女人,认出是兰花了,她对着兰花说,“兰花,咱娘没了。咱娘没了啊。”
兰花走上前来,拉住玉芹的手说:“大嫂,你又忘记了,咱娘不是早就没了吗?怎么又想起来找咱娘了?来,我送你回家去啊。”
兰花挽着玉芹的胳膊,推开虚掩的大门,院子里冷冷清清的,灶棚已经半塌了,猪圈里没有了猪,羊栏里也没有了羊,空落落的院落啊,空落落的心,一只落寞的母鸡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它身后叽叽喳喳跟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崽,那些小鸡崽人来疯一样地围了上来,围着玉芹和兰花的脚啄个不停。
“兰花,你快坐啊。”玉芹想起什么来似的一拍脑袋,她一把拉住兰花的手说,“兰花,忘了告诉你,大宝在城里找对象了,欢城你知道吗?就是当年金财去的欢城啊。”
兰花用手拍拍玉芹的手背,她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她有些不敢看玉芹的眼睛,她的心里还藏着一个惊天的大秘密,这个秘密是在婆婆去世后的第二天晚上突然浮现出来的,与她一起保守这个秘密的有银财聚财还有聚财的女人麦子。
可是这一年一直过了立秋到了冬至,大宝也没有再提会亲家的事,而且这年的春节,大宝都没回家,说是芙蓉巷忙,年夜饭都定得满满的了。其实大宝有了一个秘密,她觉得自己一个人保守着这个天大的秘密要多辛苦就多辛苦,她怕自己回家面对娘面对叔叔婶娘会一不留神保守不住这个秘密,那结局她想都不敢想。
六
吴芳生下了儿子四宝。
金财与吴芳的包子铺开业了,起了个响当当的铺名儿,四宝包子铺。
四宝包子铺在茄西煤矿门口,主要顾客就是煤矿上的工人们,工人们也有的吃食堂,矿上的食堂便宜是便宜但是不合口,四宝包子铺一是包子合口,再是老板娘也合口,合口归合口,工人们虽然平时是嬉闹惯了的,可是对于吴芳和金财,更多的是关照和同情,所以四宝包子铺每天都一派热闹景象,三宝大多时间都负起了看护四宝的责任,别看四宝小,可这包子铺是给四宝开的,铺名都叫四宝呢。
三宝有时候就对父母很有意见,凭啥不叫三宝包子铺哩。
这一天,四宝包子铺里来了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大宝。
大宝还是从中医院里打听到了金财与吴芳的地址,当然也费了相当的周折和时间。
大宝有了爹的地址,却一直踌躇着没有前来,近乡情更怯吧,每每她走到这疙瘩的时候,心就不由自主地揪紧和慌张,步子就迈不开了。
这次,大宝是鼓足了勇气才决定前来的。
大宝站在包子铺门口迟疑了半天,还是推开了门,此时天色已晚,上夜班的矿工急匆匆地赶来,有的买几个包子提着去了矿上,有的则坐在铺子里简易的矮桌前,要了一碗紫菜蛋花汤,就着几个大包子嗤喇喇吃将起来。包子铺是五间大瓦房,被金财分成了两个套间,其中两间是工作间也就是厨房,外面三间是餐厅吃饭的地儿,放着几张破旧的矮桌,房子后面有个院子,院子不大,还盖有三间东屋,那是住的卧房。此时,卧房里七岁的三宝坐在床前看着睡在床上的四宝,这个肉团儿一样的四宝,才只有六个月大,整天除了吃奶就是睡觉,倒也十分地省心,可是三宝有些不耐烦,因为只要四宝睡觉的时候,他就要坐在旁边守着他,那个不自由啊。
三宝趴在床前看了一会儿四宝胖嘟嘟的脸蛋,看了一会儿,觉得十分无聊就偷偷溜了出来,他是从后院那里的大门口溜出来的,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因为害怕黑,他又回到包子铺门口,不知怎么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站在暗影中的人,他跑了过来,他冲着人影说,“你,是医院饭店那里的姐姐,我认得你。”
大宝吓了一跳,她几乎想要跑开了,她没想到此时会见到三宝,没有办法,她走出暗影来,走上前来,推开了包子铺的门,三宝跟在她的身后走了进去。
“三宝?你?四宝哩?”吴芳一眼就看到大宝身后的三宝了,她大叫着对三宝说,一边转头望了望后院。
三宝从大宝身后“哧溜”一下子钻了出来,箭一样冲到后院,他记起了他的任务。
金财听吴芳说话,又看到三宝跑进后院里,他笑着对吴芳说:“不打紧,后院里拴了门。再说,孩子嘛,坐不久哩。”金财一边说着话,一边把屉笼里的包子一笼一笼搬下来,屉笼里的热气一下子冒了出来,雾气缭绕中,金财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他看见一个人猛不丁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你?!”金财一下子愣住了。
“你!!”大宝定定地看着金财定定地说,“你,好狠的心!”
吴芳小心谨慎地把大宝带进后院的卧房里,她知道看到四宝无疑对她又是一种伤害,可是不来卧房不行,总不能当着工人的面吧。
大宝跟在吴芳的身后,金财也急急把吃饭的工人招呼走,把铺门关了,径直来到后院。
大宝就站在门口,不进去,也不坐下,不说话,也不看他,金财过来拉大宝的手,“大宝,快进来坐下,你,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找到我的?你?你?”
金财把话咽下了,他再也没有脸问候他们了啊,他把他们如此决绝地丢在了古河,如此决绝地把自己与他们扯开了关联划清了界限,他没有脸面再面对这个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大宝,当年他离开家时,她才只有十二岁。
大宝用力甩开金财的手,她想象过几千几万种与爹相遇相见的场面,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子的见面,她幻想过无数次爹的回归,却怎么也料不到爹会是如此的境况。
“大宝……”金财的声音哽咽了,他身子挺得直直的,那根瘸了的右腿因短了一截,总使得他的身子有些不自然地倾斜。
吴芳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被抓了现形,她把四宝抱在怀里,把头深深地低垂下,怀里的四宝并没有醒,三宝在一旁狐疑地看看大宝,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显然大宝的到来,并没有给爸妈带来欢快,三宝突然就厌烦了突然造访的大宝,他敌意的眼睛一直盯着大宝,好像要用眼睛把来人打倒一样。
大宝站了好久好久,只是静静地站着,什么也没有说,金财也没有说什么,他知道他所有的解释都是多余的,吴芳只是专致地哄着四宝,也不说什么,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向前走着走着。
“爸,我饿了。”三宝毕竟只是个孩子,他实在没有大宝一样的好定力和耐心,他揉了揉咕咕作响的肚子,又转头说,“妈,我饿了。”
金财被三宝突兀响起的声音惊了一跳,他赶紧回过头来说:“好,好,大宝先坐下,时候不早了,先吃饭吧。”
金财抬眼看了看吴芳,吴芳忙将四宝放在床上,起身去端包子,金财跟在她身后要去厨房里做些菜。
三宝被妈妈的眼神按住了身子,他小心地站在床边,看护着小小的四宝。
大宝看了一眼三宝和四宝,他们才是爹的心头肉吗?他们的娘才是爹终日要厮守的吗?而她和小宝和娘又是爹的什么呢?
大宝走在路上,她的眼泪扑扑往下掉,有的滑进嘴角,咸咸的,有的滴落到脖子里,凉凉的。冬天的夜风,把她的脸吹得格外地疼。
“大宝。”金财走在前面端着一盘芹菜炒肉丝,吴芳端来了他们的招牌四宝包子。
卧房的门开着,三宝陪四宝坐着。
后院的门洞开着,外面的世界已经睡了,四周,是一片漆黑。
这个春节,大宝选择了留在欢城,她突然对欢城有了一种深沉的怨恨,甚至有一段时间对龙凯对于她的爱都有了怀疑。
七
大宝到欢城的第三年秋天,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要接娘来会亲家了。
小宝中考完毕,开学后就直接上高中了,高中在镇上,离家就远了,离家一远就不能天天回家了,不能天天回家的小宝要怎么样照顾娘呢?
大宝与小宝商量着,等大宝结了婚,就把娘接到大宝家住,等大宝添了娃,还可以帮大宝带带孩子。
大宝拒绝原谅爹,她不要娘还活在爹的记忆里,“娘,我,我们这个秋天就定亲,你与二婶三婶二叔三叔他们一起来吧,还有小宝,正好是暑假。”
玉芹说:“好,好,好。”
玉芹把手机递给小宝,这几天她在给小宝套棉被子,开学后就要住校了,天会越来越冷的,没有被子怎么行。
玉芹把已经做好的被子抱到里间屋里去,她看着小宝,看着看着就笑了,她对小宝说:“小宝,你高兴不?你姐要定亲了,娘啊,总算熬出了头。你一定要好好地上学,考上大学,有了出息,媳妇儿自己谈啊,娘就不操心了。”
小宝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一下子涨红了脸,“娘,你说什么呢?你快去吧,回头,我婶子她们该下地了。”
“那,小宝,你先去你二叔家与你二叔二婶子说一声,再与你三叔三婶子说一声,让他们晚上来咱家吃饭,顺便商量一下大宝的事情。”玉芹对小宝说,“我把给你扯好的床单,跑跑边儿,不脱茬。”
小宝把手机放进口袋里,去了银财家。
可巧的是,聚财与麦子也在银财家,好像他们刚刚还在讨论着什么,兰花一眼就看到了拐进胡同口的小宝,她悄悄碰了下银财的肩膀,银财正与聚财说着话,看到小宝来到跟前,几个人便都住了嘴,看着小宝,小宝原是看到二叔三叔他们讨论得十分热烈的,好像还听到三叔说要去村里打个电话什么的。
“小宝,来了呀,有啥事啊?”兰花站起身子来,身后的麦子也站了起来。
“二婶,三婶,二叔,三叔。”小宝叫道:“我娘让你们今天晚上去我家吃饭,说要商量下我姐的事。”
“哦。”兰花听说晚上要去玉芹家,自己先惊了一下,她有些不自然地瞅了一眼麦子,麦子也正转头看着她,两个人没了主意,去看身边的自家男人,银财和聚财也微微一愣,接着银财说,“哦,好,我们晚上一起过去。”
小宝看到三叔手里拿了一张汇款单,因为看到小宝他好像还特意把单子折了折攥进了自己的手心里。“三叔。”小宝说,“你手里拿的什么啊?我看看?”
“没,没什么,哎呀,真的没什么。”聚财没想到小宝会问他,就有些发了慌,干脆把手背到身后去了。
“哦,那我回家了。”小宝转身就向外走,他觉得今天的二叔三叔他们都有些异常,还有二婶三婶,看他的眼神怎么会有一种慌乱的怜惜?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小宝摇了摇头,走出银财的院门。
“哎,哎,小宝。”银财迟疑了一下,还是喊住了小宝,“小宝,你,你的手机带着了吗?”
聚财看着银财,他也知道小宝有手机的,可以用小宝的手机,去村委会打村里的电话,那不是把事情都泄露了吗?
“带了。”小宝停住脚,把手机从口袋里掏了出来,他看了看已经追出院门来的二叔,把手机递了过去。
“好,好,小宝,你先进屋里坐着,我用下你的手机啊。”银财接过小宝的手机,看了一眼跟出门来的聚财。
银财和聚财走到一边去打电话,小宝也没有再到屋子里去,他就站在那边的墙角下,看着那棵歪脖子枣树,鲜红的枣儿,几乎都被摘没了,只有树梢顶还挂着几颗红透了的枣儿惹人垂涎欲滴。
银财很快就打完了电话,他从那边折回身来,走了几步,在聚财的提醒下,停住脚步又把弄了一会儿手机,这才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小宝跟前。
在回家的路上,小宝一直在想,“二叔是在给谁打电话呢?三叔还背着他,他们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能有什么秘密呢!”小宝回到家时,几乎已经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
玉芹炒了花生米、土豆丝、炸小鱼、白菜炖排骨、辣椒炒鸡蛋,还从小卖部里买了一只“符离集”烧鸡,总算凑了六个菜,娘俩忙活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银财聚财他们来了。
兰花和麦子各人从自己家里带了些面食来,兰花带来的是馒头,麦子带来的是火烧,几个人围桌子坐下,边吃边商量大宝定亲的事。
玉芹问:“定亲,一切依男方?还是依咱们?”
兰花与麦子没有多说话,她俩有些不敢看玉芹的眼睛,只是低着头默默吃饭,听到玉芹问,俩人先对视了一下,兰花说:“大嫂你想依哪里?”麦子也说:“大嫂,你想依哪里就依哪里,男方得听咱们的。”
玉芹好像并没有期待兰花和麦子能给出什么建议来,她别转脸去看银财和聚财,银财说:“大嫂,我,我们今天下午也商量了一下,等大宝定亲时,不管男方给多少,我们都给大宝五千块钱,小宝上高中时,我们也给小宝五千块钱,你看行不?”
“啥?给钱?”玉芹一下子睁大眼睛,她有些不敢相信,她盯着银财看了一会儿,又盯着聚财看了一会儿,看得两个人都低下了头,再看看兰花和麦子,兰花笑着说,“是啊,大嫂,我们商量了,这些年,大哥不在家,你为了这俩娃,也受了不少的罪,吃了不少的苦,这些钱,是他们兄弟俩替大哥完成一份心意啊。”
“哦。”玉芹顿顿地说:“金财走了,娘没了,昨晚娘回来说了,要金财给钱,给一万块。”
小宝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呢?
小宝的电话费突然没了,小宝去交费时,顺便查了一下通话记录,他发现手机里并没有前天二叔打电话时的记录,打出详单来看时,却分明有那个二叔他们打出去的那个陌生的号码。
小宝试着拨打了一下对方号码,是一个女人接的,听女人喂了一声后,小宝就把电话给扣死了。
小宝交费时多了一个心眼,他先给自己的手机充了五十块钱,又给那个陌生的号码充了十块钱,打单子时,小宝瞥见交费员电脑上机主的名字叫吴芳。
八
金财的手机叮铃铃响了一下,是条短信。
金财看到短信提示说,充值十元成功。
金财把信息让吴芳看,吴芳笑了:“哟,这敢情好,不知是谁给错充了,不过这人也够小气的,一次才充十块钱。”
金财把手机放进口袋里说:“好了,不管他了,错充不错充的,都没多大财气发。干活吧,一会儿工人该下班了。”
吴芳弯腰把屉笼一层一层摞好,她笑嘻嘻地看着金财,自从上次大宝来过了后,金财就有了心事,平时就少了笑容,今天难得见他笑哩,吴芳的心就动了又动,脸突然莫名就红了。
芙蓉巷的会亲家是大宝与龙凯定亲的前奏。
玉芹这天穿了一件浅紫色的上衣,这是金财喜欢的颜色。
玉芹临出门时对着西墙上的金财说:“金财,你到底去哪里了?到底是死还是活啊?你不在家,看看,我也照样把闺女儿子拉扯大了,你不在家,我也照样要给闺女定亲找婆家了,你不在家,我也照样活得好好的啊。”
玉芹抻了抻衣服,捋了一下头发,她今天要和小宝还有银财兰花一起去欢城会亲家,银财和兰花是在大宝强烈要求下陪同前来的,大宝对兰花说:“婶子,你一定要来陪着我娘,我怕到时娘会犯癔症,你帮着好好照看些啊”。
欢城很快就出现在眼前了,芙蓉巷很快就出现在眼前了,大宝和龙凯很快就出现在眼前了,好一对郎才女貌的玉人啊。
亲家会面十分顺利和融洽,定亲彩礼方面依了女方古河的风俗,三家一起发——三万一千八。定亲的日子选在了农历的八月二十六。
亲家把玉芹和小宝安排在宾馆里先住下,大宝说要让娘在城里四处转转,看一看美丽的欢城。银财与兰花任务完成后已经回去了。
第二天,玉芹醒得很晚,小宝过来叫了她好几次了,她就是不醒,一直酣睡着,十分香甜。以至于,到后来,小宝看着她的安静的睡态都不忍心叫醒她了。
玉芹醒来后,房间里没有人,大宝和小宝都不在,房间的电视却开着,正在播放着当地新闻。虽然是醒了,她却直直地躺在床上不愿起来,她眼睛瞄着天花板上的那些方块图案,瞄着瞄着,她就看到了金财,怎么会是金财呢?
金财躲在图案当中,好像害怕被玉芹看到一样,他用力地向后躲藏着身子,把红脸膛也躲了起来,可还是露出那半截有刀疤的脖子。
那围成一团的人群中,金财就是那样如此耀眼地出现在玉芹眼前,玉芹有些不敢相信,她用力眨巴了一下眼睛,抬手用力地揉了又揉。金财就在人群中站着,一会儿被遮挡一会儿又凸现,那里有好多跑来跑去的人,有男人女人,间或有裹了小脚的老太太和孩童,有几辆白色的急救车停在那里,跑来跑去的人,喧嚷着,哭喊着,急救车紧张地鸣叫着,玉芹什么也看不到了,她没有办法关心这些人群了,她在人群中看到了金财。
金财身边还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和一个抱孩子的紫衣女人,不知怎么,玉芹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是她的金财!
玉芹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间,出了宾馆的的大厅,她一个人来到明晃晃的街道上。头上的日头好大好大,玉芹的头晕晕的。
“娘,娘?”小宝从外面跑进来,却发现娘不在房间,刚刚他从餐厅那里听人纷纷议论茄西煤矿出矿难的事,他拿了一个馍赶回来找娘,娘却不在房间,电视里倒还在播着关于茄西煤矿瓦斯泄漏的新闻报道。
小宝转身走出房间,他四处寻找着娘。“娘哪里去了呢?”
玉芹从来没有来过欢城,欢城在她的印象中是那样的遥远和广大,就像现在一样,遥远得没有边际,广大得没有方向,她自从离开宾馆后,就开始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撞了,她逮人就问,“金财,我的金财在哪儿?”路人被她猛不丁堵住,总是骇得一惊,待知道是个神经女人后就一边摆摆手,一边逃离了去。
所以玉芹在街上好久都一直没有问到金财的去处,她突然就大声地哭了起来,金财在哪啊?这不是梦吧?十年的等待啊。金财,金财,金财。
看到大街上有女人在哭,好心的人慢慢就围了过来,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这个女人除了满嘴的金财金财外,好像什么也不会说。
围观的人任凭玉芹哭了个肝肠寸断,才在玉芹的呜咽声中四散了去,有人就说,“哎,这女人是不是找人找疯了?莫不是出事的茄西煤矿的家属?”说着人就走远了,也有人一起感叹着朝茄西煤矿赶去。
玉芹不哭了,她抻起衣角擦了擦眼泪,一溜小跑跟在那些去茄西煤矿的人的后面。
茄西煤矿离欢城好远,是郊区的缘故吧,越走越荒凉。荒凉的还有玉芹的心。
茄西到了,跑来跑去的人流把玉芹推到前面,又挤到后面。玉芹披头散发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她嘴里不再直叫金财,她嗓子沙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随着哭泣的女人们一起哭泣,她随着哀号的女人们一起哀号,很快地她的身边就出现了两个工作人员,她们跟在她的左右,照顾着她,不知她是哪位矿工的家属,一家人摊上个这事,算是完了,这是摊上大事了啊。
玉芹的心慌慌地没了着落,一下子往东,一下子往西,一下子又抛到了天上去,一下子又落到地底下。有人来扶她,玉芹一下子清醒了,她把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狐疑地问:“金财呢?你们把金财藏到了哪里?”
来人就得得地跑了去找领导,问是不是矿难中有矿工叫金财的?领导上下都问了个遍,都没有金财这个名字,“一个疯女人!”有人断言说。“也不像啊。”另一个人说。
后来的结果是,再没有人理会玉芹了,玉芹一个人在矿上转悠了半天,她累了饿了,她转呀转呀转到了四宝包子铺。
玉芹是怎么回来的呢?她一点也不知道。她的紫色运动上衣被她脱下来拿在手里,用牙咬用手撕,撕成了一条一条的布条条,布条条被风吹着,随着她踉跄的步伐走得歪七扭八。
大宝和小宝不知娘是怎么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娘的异常总是正常的,小宝带着娘回到了家。
回到古河后的玉芹大病了一场,先是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说话,三天后,她开始坐起来,对着镜子梳头发,把唾沫吐在手心里轻轻抿在额前的头发上,还把大宝不要的一管口红找了出来,涂在惨白的嘴唇上。
打扮好的玉芹把衣柜里的衣服向外拉,拉出来一件一件地挑,一件一件地选,挑来选去的还是选了一件紫色的衣衫套在身上,这些紫色的衣衫她有十多年没有穿过了吧,套好衣服后,她起身把屋门掩了,抖嗦着走出了院门。
慢慢地走在胡同里,玉芹把头垂得低低的,她要走出去,她心里有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她害怕村人的议论,害怕妯娌们的同情,更害怕小叔子们的目光,她逃也似的奔出古河,哪里有可以去的地方呢?哪里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呢?
玉芹一手捂着头,一手按着胸口,娘家断断是去不得的,难不成她还要丢人丢到娘家去?“不行,不行,不去娘家。”玉芹把头摇成拨浪鼓,“娘家人知道了会怎么想?”玉芹的脚步就愈发地慌乱了。
走着走着,已经走出村子好久好久了,玉芹已经走到山后了,这里是村里人的乱坟岗,那些无名的冤死的不能进祖坟的人都葬在了这里,在这里,一年四季鲜有人来,好像四季都不愿在这里停留太久一样,这里一年四季都是一样的清清冷冷。
玉芹在这里坐了下来,她只有这一个去处啊。
玉芹把头俯了下来,她静静地看着这岗上一包一包突兀地堆起的土包,静静地看着,看着,突然她就笑了起来了,是啊,有哪一个去处和地方,会比这个地方好呢?这地方能容纳她多少的秘密和悲伤啊。
玉芹的眼泪就开始流了下来,流啊流啊,流啊流啊,流得好像没有尽头,流到后来,玉芹就张开了嘴巴,让一腔苦楚奔涌而出,一泻千里的痛快!
玉芹慢慢地睡着了,梦里,玉芹见到了婆婆,婆婆说:“你也别难过,男人,都是这样子的,是我们金财对不住你,是娘对不住你。来,玉芹,跟娘走吧,娘带你去看桃花。”
玉芹不想跟婆婆走,她晓得大宝不喜欢桃花,大宝说,那是最最薄命的红颜。玉芹也不喜欢桃花,她还是喜欢紫罗兰,因为金财喜欢。
九
挣脱婆婆的牵握,玉芹一下子轻盈了许多。
玉芹悠悠地飞了起来,她感觉飞起来的时候,心里没有了那些烦杂的事情,有个声音飘过来说:“这个女人不容易啊,一个人,十多年了,真不易。”
玉芹刚刚自由轻松了一些的心,一下子又沉重起来,怎么可以这样子呢?她才刚要放松的心一下子又紧着痛了起来。金财,金财!
一个声音接着说:“是啊,你说这个金财,这么多年了,生死如何也不见回个信来,真难为了她。”
一个声音对一个声音说:“看看,都是你大哥造的孽!”
玉芹睁开眼睛去看,原来是兰花,兰花用手指头点在聚财的头上,好脾气的聚财唯唯诺诺地应承着。
“大嫂醒了。”一旁站着的麦子说。
玉芹一个喷嚏响起,她翻了个身,看着身边好多人,一骨碌爬了起来,“你又怎么了,做梦了?”身边的金财一抬手把玉芹拉住,复又把她按进被窝里。
“你不知道,金财,今天大宝要定亲了,你看看,你看看日历啊。”玉芹急急地说,她把头努力从被窝里伸出来,这一伸,她感觉到窗口那里吹来的风了,一激灵,她是在梦中。
玉芹慢慢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哪里有金财啊,这个被子已经十年没有金财的气息了。
她盯着西墙上的金财看,好像要把西墙的墙壁看穿,她惦记着大宝定亲的事儿,转头在屋里找那本已经撕去了厚厚一叠的日历本,看到了,她光着脚走下床,把日历拿在手中,手指轻轻翻动着,那个日子被她深深记在了脑海里了。
翻着翻着,玉芹不禁一声叹息,这声叹息,还是在梦中。
三宝趴在门口看小宝抽陀螺,看得满面欢喜,四宝咿咿呀呀地挪步过来,果然如此。
金财和吴芳一起手拉着手并排站在那儿,看着眼前的孩子,一个一个次第拔高的兄弟三人,果然如此。
玉芹住在东屋,吴芳住在了西屋,吃饭的时候,金财总是把菜不经意地拨到吴芳的碗里,果然如此。
冬天的温暖阳光里,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那里,不用说话,也无须语言,只是端坐而已,果然如此。
……
玉芹又站起身子,她要去找娘,不管是婆家的娘还是自己的娘,可是找娘又能怎样?
玉芹再也无法想象了,她弯下身子把自己紧紧地抱在怀里,抱住自己阵阵嗖嗖发凉的心,在那里,在那个怀抱里自己是多么地荒凉和孤独啊。
冷风,夜晚的冷风终于把玉芹吹醒了,玉芹缓缓地睁开眼睛,四围里的夜是如此漆黑地笼罩着后山,偶尔石岗上有磷火出现,上下跳跃着,好像是给谁打着的灯笼。
玉芹努力了几次,却都没能成功,她最后还只是躺在地上,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是晴朗无云的,一钩新月,一天繁星。
玉芹在这一天繁星的陪伴下,一点一点地向前爬行着,她总是要回家的啊,她有大宝和小宝,她有一个和大宝小宝共同拥有的家,在那个家里,有她的青春和梦。
玉芹爬到村头时,再一次昏死了过去,这一次,她是被早起下地的邻居看到,告诉了银财聚财把人抬回家来的。
玉芹一连三天昏迷不醒,村里人都传说她在外面撞见了鬼,是鬼把她的魂魄给抓走了。
兰花看见玉芹憔悴的模样儿,心里大是不忍,“咱不用再瞒她了不?咱就告诉她好不?”
“你傻啦?告诉她大哥的事,她还不更疯了,怎么说?说了,吴芳怎么办?三宝四宝怎么办?”银财一巴掌打在老婆头上,“小心你的嘴!大哥不让说,自有他不让说的道理,就是说了又能咋办?等等吧,等他们都老了,爬不动了,再回来,一起过,那时,想闹也闹不动了,想跑也跑不了了,想打也打不起来了。”
“是啊,是啊,二哥说得对,现在不能说,说了更不好弄哩。”聚财附和着银财说道,“还有你麦子,也要小心你那张嘴,平时就和棉裤腰似的,这事可别没了把门的。”
“啥事啊,又扯上我!”麦子撇了撇嘴,不满地说,“你们老李家就没个厚道的人!可把玉芹给害苦了,这守活寡是要守到老啊。”
说到这儿,大家都觉得这事确实对玉芹有些过分,就都噤了声,不再说话,玉芹了无声息地躺在床上,输液瓶里葡萄糖缓缓地滴进她的苍白无力的血管里,她站在梦外偷偷看着自己。
小宝回家来了,他是被二叔打电话给叫回来的,二叔在电话里瓮声瓮气地说:“小宝你快回来吧,你娘,可能不大行了。”
小宝是一路哭着回家的,大宝与他前脚后脚的工夫。
大宝和小宝在娘床前站着,有些不知所措,怎么办呢?大宝看了看小宝,小宝看了看大宝,两个人又一起看了看一旁站着的二叔三叔他们,“要不要去医院啊?光这样不行啊。”大宝说。
“嗯,就等你俩回家来商量哩。”银财说。
“那快送去医院吧。”大宝着急地说,“这可拖延不得了,看看人都啥样了。”
“是,是,去医院,去医院。”银财期期艾艾地说着,他斜眼看了一眼聚财,聚财脸红脖子粗地站在那里。
“去医院是去医院,可是,我们两家现在手头都不宽绰,给大宝留了五千块那是作为嫁妆给的,小宝的学费什么的也已经给了。”聚财涨红的胖脸有些不自然。
“我有,我有,二叔三叔,我有钱,你们看,这次我回来,龙凯给了我一个卡,里面有钱。”大宝从斜挎的小包里掏出了钱包。
“我也有钱,学费交了后还剩下两千多,我都拿出来。”小宝泪眼婆娑地说。
“大宝。”躺在床上的玉芹突然坐了起来,她伸手拉住了大宝的手,“大宝,小宝,别乱花钱,娘不碍事。”说到这个娘字,玉芹突然就愣了一下,娘,她的大宝小宝喊她娘,喊得亲,贴心贴肺,而那两个孩子喊妈妈喊爸爸,喊得自信而饱满。
“金财,金财。”玉芹脱口而出,“金财,金财。”喊了两声,一个后仰,人就瘫软下来,瘫成一团,软成一坨。
“娘,娘。”
“大嫂,大嫂。”
什么叫喊都听不到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什么等待都不用了。
玉芹被火速拉到欢城的中医院,就在芙蓉巷旁边。
一天一天一天,玉芹都不愿意醒来。
大宝在外面走廊里来回踱着步,她把手机按了几次又放弃了几次,她不知道,她应不应该与爹说,尽管她现在已经不认他这个爹了。
走廊的那头,银财和聚财也在一起犹豫不定,他们不知道像大嫂玉芹这个情况,他们应不应该与大哥说,万一说了,大哥来了,那一切岂不都露馅了?兰花和麦子也没有别的办法。
小宝在病房门外的长椅上坐着,他想起了他的小黑还有他的小白,他想起了娘这辛苦的一生。
大宝把手机放进包里,她跑过来对小宝说:“小宝,你先好好看着娘,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小宝冲大宝点了点头。
兰花跑过来对小宝说:“小宝,你先好好看着你娘,我们出去一下,马上回来啊。”
小宝冲二婶三婶二叔三叔点了点头。
起风了,这个秋天格外萧条,风把窗外的泡桐树吹得吱吱嘎嘎地响,那些叶子上上下下,精灵一样地飞舞。小宝看着那些叶子被风吹起来又落下,好像无助的自己。风渐渐狂妄了起来。
“哎”小宝把窗子关好,重重地叹了口气。
“呼呼呼,”玉芹突然急促地喘着气,她奋力地把捂在嘴巴上的氧气罩给撕扯下来,左手输着液的针头也被她薅掉了,她大伸着两个手掌,在半空中乱抓乱挠。“娘,娘,娘。”小宝竭力要拉住娘的手,他看到娘的左手上那个细小的针眼里,向外汩汩地冒着血,鲜红鲜红的血,一下子染红了小宝的眼睛。
“娘,娘,娘。”小宝叫着娘,他看到娘本来就异常暗淡的脸色越来越暗淡下来,她的嘴唇嗫嚅良久,却发不出太大的声音来,小宝趴在她的耳朵问:“娘,你这是要做啥?你别吓我啊。”
玉芹艰难地笑了笑,凄惨地动了动嘴巴,一只手艰难地抬起来,好像要摸一下小宝一样,却终究无法抚摸,她哆哆嗦嗦地说:“小,小宝,叫妈,叫一声妈妈。我,我要听。”
小宝把娘搂进怀里,他的眼泪合着悲伤,他呜呜咽咽着叫了声:“妈,妈妈!妈,妈妈!”玉芹的眼光亮了亮,接着一切回归黑暗,她在无边的黑暗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