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航
水库是当年的苏联人设计、施工建造的。当年中国和苏联友好,“蜜月期”吧,苏联老大哥援助中国,要在我们这一带造一座大型水电站——瓯江水电站。据说这座瓯江水电站建成后,其装机容量比小有名气的新安江水电站还要大好几倍。为了建造瓯江水电站,苏联人要先在这儿造一个小型水电站,以此电站来提供工程所需用电。苏联工程师发明了一种定向爆破法,通过大爆破筑大坝。这种筑坝方式,苏联人在自己的国家尚未实施,还只是“纸上谈兵”。他们将此筑坝方式,先在中国作试点,选了十个点,这座水库即为其中之一。时至今日,其他九座水库均已坍塌,出了人命;唯有这座水库仍在,而且还在正常运行发电。
所谓的“定向爆破”,就是选好一处较窄的山门,在其中一座山的底部打进一个山洞,埋入炸药。随着一声巨响,山“定向”倒向另一座山,拦截了河流,这样子水库就形成了。既省时、省力又省钱,颇符合当年“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精神。
大爆破那一日,山摇地动,距离水库十里地的县城,许多房子的墙都被震裂了,一些物件从高处落下来。我一位朋友的老婆,刚好是那天出生的。朋友老婆的母亲躺在产床上,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她差不多把吃奶的气力都用出来了,可小孩就是不落地……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声巨响滚滚而来,在场的人都给这声巨响震懵了,晕头转向。待大伙醒过神来,那个新生命安然降临了。事后分析,那是因为产妇听到震耳欲聋的声响后,条件反射地浑身一哆嗦,迟迟不肯出来的婴儿就出来了。一位助产士感叹道,山震平了哟!于是,朋友老婆的名字就叫作了“山平”。
我第一次与水库的接触,是跟随我母亲去水库参加义务劳动。那一年我六七岁光景,应该还是上幼儿园的。星期天,我母亲要参加单位的义务劳动,而我父亲那时在乡下工作,我没人带,我母亲就把我给带上了。从县城去水库,说是十里地,但都是山路,有点儿难度。我记得那条傍着管道的水泥岭,大人们都吓得不轻,尤其是女的,在半道上不敢往下看,又不想再往上爬了,七上八下,大呼小叫。而我却一点儿没事,非但爬上去了,还得意忘形呢。我母亲和单位里的阿姨是从另外一条相对不陡的山岭上去的,她们说我是“贼胆”。那一次的义务劳动,是在水库里挑土。全县工矿企业的产业工人们,一古脑儿都来了,插着小彩旗,人来人往,稠密如蚂蚁。好像他们还开展了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叫着号子唱着战斗歌曲。我跟在我母亲身后跑,我母亲每挑一担土,就换来一支绿竹签,十根绿竹签再换成一根红竹签。我母亲将土倒掉后,我就从记分员手中拿来一支绿竹签,攥在手心里汗津津的。实际上这些红绿竹签屁用都没有,只起鼓舞作用,并无物质奖励的。但当年的人们,却很在乎竹签的多少,丝毫不会偷懒。午饭是每人自个儿带的。我们带的是糖麦饼,我母亲头天夜间即烙好的,两个大大的麦饼。我吃得嘴角流糖水,眼睛东张西望,看人家都带了些什么吃的。
从水库开始建到我母亲去水库参加义务劳动,期间隔了好几个年头,发生了几多变故。其中变故最大的要数中苏交恶,苏联专家撤走,瓯江水电站工程下马。苏联专家撤走前,这个水库尚未蓄水,也就是说整个水电站还只是个半拉子工程。鉴于“爆破筑坝法”的不成熟,以及另外几座以此方法建造的水库接二连三发生溃坝事故,国家有关部门拨了一笔款,用于炸掉大坝以免后患。不知是哪个部门及一些专家,通过实地勘察和理论论证,认定此水库是个例外。于是便以那笔炸毁水库的钱用来加固水库。这件事情的真实程度如何,我不敢妄加猜测和评判。从实际情况来看,这座水库至今仍在,时隔五十余年的确没有发生溃坝。
水库蓄水,水电站投入运行,那一年我十岁左右。在这之前,我们县城没有水电,照明及有限的动力用电,靠的是火电。我父亲后来调入电厂工作,我们家就搬到电厂的宿舍住了。故此,我对本地火力发电的情况有所了解。最早的机器是锅炉蒸汽发电机,烧木炭的。整个厂区里,木炭堆积如山。两位上年纪的妇人,常年累月在炭场边敲木炭,她们的职责是将没烧成炭的“柴头”剔出去。两位妇人头上包着一块分不清颜色的毛巾,大花猫的脸面,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过后是柴油发电机,共两台机组,全进口的,机器上铸有字母。不知是每星期还是隔一星期的星期日的白天,机器不运行,停电维修。工人师傅们围住柴油机,每人手握一物什对准柴油机汽缸上下拉动,发出清脆的乒乓声。水电替代火电的那日,事先是发了通知的。当年新鲜事儿不多,像这等事儿,对于县城的居民来说是桩大事了。我分明记得我们家好几个人围在饭桌旁,等待电的到来,等待电灯亮起来。饭桌上方的那盏15支光灯泡,突然亮了一下,我们纷纷嚷道,这是报信,马上送电来了!灯泡亮起后,我祖母瞪着电灯看了看说道,这水电比火电要清呢。在我们本地方言中,这个“清”有清爽、洁净的意思。在我祖母看来,用水制造出来的电,总是要比用火制造出来的电干净的吧。
再一次接触水库时,我十二岁。这次的接触并非是蜻蜓点水式的了,而是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当时正值“文革”的武斗时期,县城里开了枪、死了人,我父亲领上家人躲避到水库外头的一幢房子。这幢两层楼的房子,我那年跟随我母亲去参加所谓的义务劳动时就看见过的,当年为电站指挥部所在地。我记得一位在电站当干部的人站在楼房外的露天木走廊上,颇有几分居高临下地瞧着我们大队人马经过,漫不经心,面无表情。这个人后来一直当个不大不小的官,我见他时总是不敢正眼看他,怕是在年少的心里种下根了吧。坐落于水库外头山嘴上的这幢房子,是苏联人在时就已建造的,木结构,墙壁不是砖砌的,是篾篱墙外面抹上和了碎稻草的黄泥巴,再以白灰刷白。原先这儿就有几位工作人员,一位搞测量的,一位管仓库的,一位种地的,还有一位我从始至终都不知他是干嘛的。因为这儿是一个工作单位,故有食堂和炊事员。像我们家一样“逃难”来的职工家属还有三四户。一时间这幢本来冷清的房子热闹了起来。
不过对我来说,却是孤单的。这儿与我年纪相仿的人没有,要么就是大人,要么就是四五岁的孩子,我没有玩伴。我现在回忆起那一段日子,不知何故竟有几分忧伤的情愫涌上心头。按理说,在那个混乱的年代,我能和家人一块儿生活在一个相对安宁的地方,有吃有住的,应该是挺不错了。这或许是一种气息使然吧——因“气息”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我隐隐约约地捕捉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忧伤气息。
那时节的我,沉默寡言,人长得木头木脑。在大多数时间里,我都是独自一人。我赤脚,裤管随意卷起,往往是一只高一只低的。我漫山遍野地乱跑,寻找感兴趣的东西。我在溪谷里摸螺丝,这种螺丝小且坚硬,乌黑。我母亲早就对我讲过,这种螺丝没法吃,没肉。我好几次将螺丝拿回去,我母亲都给倒掉了。但这阻挡不了我摸螺丝的劲头。我有时候把摸来的螺丝重新放回一个溪潭里,心里头默念这是放生吧;有时候我把螺丝像种豆子一样地种在地里,一个坑里放上十来颗。一天,我在溪谷的溪畔坡上发现了一棵野柚子树。我由此想起了县城家里的那棵柚子树。我家那棵柚子树,是我和弟弟从垃圾堆旁边挖回来的,属于自生自灭的那种。我们将那棵一尺见高的树苗栽在了自家菜园地的一角,围上石头,得空就浇水,或在树苗根部撒泡尿。待我离开县城的家来到这儿时,那棵柚子树已与我身高差不多了。我不知道十二岁上的我有没有“想家”这一说法,我只记得当我看见那棵野生柚子树时,心里头充满了惊喜的亲切感。我用双手当工具——借助锋利的石块将那棵树给连根端起了。我满头大汗,气喘如牛地拖起那棵高出我身体一倍的树木,爬上陡峭的山坡回返山嘴屋前。大人们没人管我在折腾什么,我拿把秃锄挖坑栽下野柚子树。我当时的想法是先栽在这里,等回去了我再把它移植到县城家的菜园地上。然而数日后树叶发黄,野柚子树死了。
更多的时候,我是在对面山的那条公路上走动。那条公路是临时性的,当初为了运载炸药实施大爆破筑坝,苏联工程人员做决定造了一条简易公路。据说运载炸药的卡车在这条简易公路上跑了好几个月,由此可推测出“大爆破”的炸药数量是相当可观的。我从山嘴这幢房子出来,先爬上一截山坡,沿条小道走过几个山弯,穿过水库大坝,再过泄洪道上的毛竹桥,便连接上简易公路了。这条公路的妙处在于它的某处拐弯地带,恰好是一个山脑,前方无遮无挡,视野开阔,县城的整个轮廓尽在眼皮子底下了。从县城城墙根流淌过的江水,异常平静,没有了往日的白帆点点,没有了庞大而散漫的木排,来来往往的蚱蜢船没了踪影。县城里的房屋一派沉默,如一头头怪兽。我瞪大眼珠子在那儿寻找,想找到自家房屋的方位。可我家的房屋太矮了,再说又是在县城的西头,我一无所获。冷不丁地传来一两声枪响,按当时的话来说,那叫冷枪。由于距离的遥远,那些枪声在我听来,丝毫不具有威慑力,反而还有几分寂寥的意味呢。
九月九日那天,这个日后被本地人称作“9·9”纵火事件的日子里,县城里烧起了熊熊大火。那是傍晚时分——我们那幢房子里的人倾巢而出——我们稀稀拉拉地站立在山头山脑上隔岸观火,但其心情绝非“隔岸观火”式的,而是既焦虑又无奈。大火一直烧到三更半夜,烈焰冲天,火星子一团团地腾空而起。借着火光,可清晰看见浓烟滚滚,与天幕上的乌云融为一体。一条江水,倒映着火流,通红通红,像是炼钢炉倒出的铁水,缓慢移动。一位姓吴的叔叔,四处跑动,一会儿叫嚷道,烧到横石条了!一会儿叫嚷道,烧到金巷底了!我心想,如烧到金巷底那搭儿了,我的家怕也无以幸免了。
当时最让我“上心”的是我的书包。那只书包是蓝洋布做的,其朝外的一面缝有一只白洋布剪裁成的和平鸽图案。我上学时要买书包,我母亲说已经有一个了。这只书包最初是怎么回事儿,我不清楚。书包是新的,用来装零碎布头及针线什么的。我上学要用上书包了,我母亲就将里头的东西倒出来,洗洗后让我背上,倒也不差。书包里的物什,可说是我的全部家当了,除课本作业簿外,一些玩的物件如弹弓、玻璃球、烟盒等,也全数装于里头。我万分后悔离家时没将书包随身带上,这下子完蛋了,我的书包要化为灰烬了!
一日,一伙武装人员上了水库大坝。武装人员头戴藤条安全帽,有扛枪的,有腰间系手榴弹的,抽着烟,趾高气扬。我刚好在大坝上,虽心里有几分害怕,但更多的是好奇。这山里的日子,走动的人少,几乎是一潭死水。像这样子上来一群人,又是武装到牙齿的,对一位少年来说,其诱惑力是非同小可的。我刚往他们身边凑过去,就有人板起脸孔喝斥道,小孩子走开,等下要扔手榴弹了,那弹片可不长眼睛的噢!我一听说要扔手榴弹,那兴趣更大了。当然,心头的害怕也水涨船高了。我避开他们,但没走远,而是走到了大坝的一头,那儿有几块乱石,足以挡住我的身子。我从一块大石头后面探出脑袋,见那伙人一个个走下大坝内侧台阶,停在了三分之二位置上。没多大功夫,其中一位拧开手榴弹盖子,一扬手即将手榴弹扔向了水库。紧接着轰隆一声,冒上两丈多高的水柱,白花花的。差不多水柱落下来的同时,水面上就有死鱼漂浮上来了,同样是白花花一片。我从大石块后头走出来,看见漂浮上来的鱼越来越多,拿我们本地话来形容:“晒番薯丝一样”。水面上全白了。
这个印象像刀刻一般留在我脑子里。
我每日里在山间乱跑,有一天我在下头进水口上来的羊肠小道上拣到了一只钱包。那只钱包并非皮夹子,是只抽口小布袋,有点儿像农村里人垂挂于烟杆上装烟丝的那种袋子。钱包貌不惊人,丢弃在路边杂草丛里。我走到那儿时被砂子滑倒,不经意间就看见了那只钱包。我拣起一看,差点儿窒息过去。里头有一张五元的纸币,一张一元的纸币,还有数张角票。当年我母亲二级工,工资二十九块。这六块多钱,绝对是个不小数目了。我顾不上拍屁股,顾不上手掌血丝浸出,拔腿就往回跑。我跑到山嘴那幢房子,许是脸色都煞白了吧,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我母亲恰好在房间里,抱着我妹妹。我一进房间立即关上了门。我老半天开不了口,说不成话。我母亲见我面红耳赤的,问我怎么回事儿,我结结巴巴说道,我、我拣到钱包了……里面有……有很多钱……说过我将那只小布袋递给我母亲。我母亲接过钱包的刹那间,人显然紧张了。
过后的几天,我是既惴惴不安又暗自喜悦。我母亲的心情恐怕要复杂一些。我父亲从二级电站学习班回来,我母亲对我父亲说起此事。我父亲说道,那个掉了钱的人怕是要急死了噢。
我母亲没动那笔钱,连同小布袋原封未动地放于一个隐秘的地方。一段时日过后,县城暂停武斗,我母亲带我回了一趟县城,用这钱在百货大楼买绒线,替我织了一件红绒衫。那是我人生中拥有的第一件新绒衫(虽然那绒不怎么好,粗细不匀无光泽)。以往要么是我父母穿破的绒衫拆了,用旧绒线给我们小孩打毛衣;要么就拿父母单位所发的劳保纱手套拆成纱,染色后织纱衫穿。
那段日子还有一件事儿值得一提。一位水利水电方面的专家,三十多岁光景,戴眼镜讲普通话,斯斯文文的样子。他携带了一台照相机来拍有关水库的资料片。那位不知做什么的季叔叔和他挺谈得来,两人一块儿吃饭,辣椒炒肉片,喝点小酒。白天里,季叔叔领专家上大坝,爬上爬下的,拍岩层拍水泥梁。我跟随在后头,心想这些破石头有什么好拍的呢,真是浪费胶卷!那年头在我们这些山区小县城,普通话是很少听到的。包括老师上课,除了读课文是讲普通话外,日常讲的都是本地话,在校学生亦然。普通话差不多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表明此人来自外面的大地方,有文化有素质等。季叔叔平日不讲普通话的,那几日他卷起舌头讲普通话,虽讲得疙里疙瘩,但自我感觉却陡然提升了,腰板似乎也挺直了一些。季叔叔对着一堆家属说道:还剩余部分胶卷,每人拍张照吧。此话一出,家属们个个眉开眼笑。女人们梳头发、扎蝴蝶结,或换身干净衣裳什么的;小孩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倒是原汁原味。我的那张照片,赤脚还是赤脚,裤管一高一低仍为一高一低;上身是一件白洋布衬衫,袖子该是短了,没扣也没卷上,外面罩件毛线背心。季叔叔跟随挂相机叔叔身后,招呼我去了屋外小道,那儿有几级台阶,拍照叔叔让我站在石头台阶上,背后一边是杂草,一边是毛竹林一角,几枝竹枝横斜过来。我脸上浮有浅笑。季叔叔在一旁舞着手说道,要笑的哦。我就没露齿地笑了笑。那张照片,至今仍在,算是我第一次在户外拍的照片吧。
转眼间,我到了十七岁。辍学后,我父亲写了一张字条让我去水电站工地找一位负责的叔叔。那位鹰鼻干部,就是我六七岁上跟我母亲去水库参加义务劳动时见到过的那位干部——他当时站在山嘴房子外的露天走廊上,目空一切。我在前面说过,对于这位干部,我自小就留下了烙印,有几分惧怕他的。我那天怀揣父亲的字条,扛着铺盖,从县城家里出发,乘渡船横过江流,再走上一程子高低不平的小道,到了二级电站外头。在二级电站门口不远处,我与鹰鼻干部迎面碰上。他照样目不斜视,阴沉着脸,我嘴巴张了好几下就是没发出声音来。
我当年特别内向,“嫩头”得很。我初次踏入社会,便是以这种糟糕的情形开头的。我扛了铺盖从那条陡峭的水泥岭爬上去,抵达正在建设中的一级电站。这个一级电站,厂房是在山洞里头,同样是当年的苏联人设计的,工程做了一半,他们撤走了。现在这个工程重新上马,四面八方赶过来的民工足有百来号人,一时间那片山壁上到处都是人。我到半山腰那幢食堂兼职工宿舍的房子前,如一桶糨糊,茫然不知所措。好在食堂的炊事员认出我了,说我是某某的儿子,让我先把铺盖拿到搭在管道上方的民工棚。恰好有个铺位是空的,木板铺上的稻草还在。我将草席铺在现成的稻草上,松开被子绑带,睡觉的地方有了。我毕竟是职工家属,在工地上还是得到了照顾。一位姓孙的职工,是安装发电机组的头,他让我跟他们去县城搬运发电机。
那台发电机六吨重,是通过水路运载过来的。小轮船停靠在县城的官埠头,靠人工搭三脚架拉铁葫芦将它移至埠头岸上。接下来用所谓的钢磨把这个庞然大物一寸寸地挪到上头能行车的道上。我们八位民工,每人推一根铁杠,一圈圈转,很像北方农村里的驴推磨。坡道下头的发电机,坐在七八根滚筒上,随着钢丝索的拉动缓慢移动。
庞然大物经由卡车运载到那条简易公路卸下后,钢磨又派上用场了。这回不是往上拉而是往下送。拿孙工头的话来说,这往下送比起往上拉危险的多,弄不好人命关天!为了把发电机、水轮机等设备运到下头厂房,在简易公路到下面的管道这面坡上,开了通道。这通道宽七八米,两边为仅够一人过的台阶(两边台阶各一人,负责滚筒交替),中间放滚筒载物。坡度有些陡,发电机下了通道后,其六吨重量就全靠我们钢磨组的八位来掌控了。在一位杨姓小工头的指挥下,我们身子往后倒退。小工头叫嚷道,沉住气、顶住力!我们丝毫不敢懈怠,缓慢往后倒圈圈。
真是九九归一呢,我又一次住进了水库外头山嘴那幢房子了,这回一住就是一年半多。这幢房子显然破旧不堪了,墙皮脱落,露出了里头的“篾篱骨头”,窗户上的玻璃所剩无几。现在这儿楼下做仓库,楼上住民工。时为冬季,寒风凛冽,这座破屋子形同一艘破船,在风雨中摇摆。
房间里六个铺,倒插头睡了十二个人。干体力活儿的民工,生活自是有规律的,那就是早睡早起。不过临睡前多多少少还是会讲些男女间的荤话,一般不会超过九点钟。那时节没“黄段子”一说,民工们讲的不是自个儿的经历就是身边人的经历,虽不经典,倒是活灵活现,逼真得很。靠窗口那头睡的一位叶姓白脸青年,比我大个两岁左右,不接话茬,看他的小说。记得他枕头旁边有过《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苦菜花》等书籍。叶姓青年那时正处于恋爱期,一如怀春的小公牛,眼神散淡,专注于内心世界。叶姓青年的对象是位女知青,下放在乡村里。他们靠书信往来联络感情,一星期两三封四五封的样子,十分的密集。叶姓青年看一会儿情书看一会儿小说,俨然一位局外人。我那时尚未开化,不晓得“谈恋爱”是怎么回事儿。在我看来,一个人如若谈恋爱了,那么该当就是叶姓青年那副面貌了吧。
与叶姓青年倒插头睡的是一位姓李的青年,他们俩是同学。我有次和李姓青年在山洞厂房拉电缆,他于黑暗中说过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我们那次所干的活儿是将一条电缆从山洞口的水泥拱顶上面拉到主厂房。山洞的水泥拱顶与原先的岩石洞壁之间是有间隙的,人可匍匐通过(胖子肯定不行)。我们带上手电,手握小酒杯粗细的电缆蛇样往前游移。这活儿特累,空间逼仄直不起腰是其一,而且一不小心脑门就有可能被撞或者身子被卡住。我们许是“推进”到三分之二道上吧,人累得动弹不得,索性就熄了手电原地趴着了。那是一个完全被隔绝的世界,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任何光亮,一派死寂。好在我们是两个人的,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我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崩溃。李姓青年说道,这不是在卖力了……是在卖命了。
随着一位黄姓青年的到来,我搬出了那间宿舍。我先前是不认得黄姓青年的,不过他和我在工地上认识的一位朋友是朋友。那时节大伙儿都处于讲义气喜好交友的岁数,在食堂外的水泥墩上喝过半斤白酒后,彼此就称兄道弟了。山嘴房子尚有一个空房间,那个房间没人住是因为实在太破了,朝外的墙壁有一个大洞几个小洞,窗户上的六片玻璃只剩下了一片,刺骨的寒风兜进来,人站一会儿都要打哆嗦。我和黄姓青年行动起来,去抬来一块用作拌水泥的铁皮,牛皮纸水泥袋若干。我们用那块锈迹斑斑的烂铁皮补了那个大洞,钉上洋钉,结实得很;我们用水泥袋补上小洞、补上窗子的空框。那片仅有的玻璃,给我们投射进了光亮。
我和黄姓青年两个人住一间宿舍,这就有点“私人空间”的意思了。黄姓青年是个爱干净、爱学习的人。他身上的衣服,总是用刷子刷得白白的,透着一股肥皂的清香。夜里头,黄姓青年洗漱后,盘腿于铺上,以铺外头自家带的木箱作桌子(房间里自然没桌子了),先写日记,后吹口琴。每日有条不紊,从不间歇。那样的夜晚无疑是安宁的,美好的。我在这之前,虽说也爱看闲书,但离那个所谓的“文化”,相距怕有十万八千里吧。正是从黄姓青年身上,或者说从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一种气息中吧,让我感受到了“文化”的无穷魅力。
我与黄姓青年的友谊与日俱增,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就像是一匹在荒原上乱走的野马,安静了下来。前方的灯火虽弱如萤火虫儿,但那毕竟是光,而“光”总是予人希望和向往的啊。我们有聊不完的话,从山嘴房子去食堂差不多两三里地,我们早上下去晚上上来,一路上形影不离,聊人生、聊爱情。虽然那时我们两人都未有过恋爱经历,但那份朦胧感反而更具诱惑力和令人憧憬呢。因为那年头书籍的奇缺,我们还曾经抄写过一本从人家那儿借来短期之内要还的书:巴金的《雾·雨·电》。
水电站工程结束散伙时,我们几人凑份子聚餐了一次。那天平日不善饮的黄姓青年喝得酩酊大醉,吐得房间里酒气熏天、腐臭味扑鼻。我将呕吐物倒在屋外空地,仓库保管员家养的狗吃下后,摇摇晃晃地没走上几步,一头栽倒在地也醉了。
说起来我在水电站工地的那段日子,可说有好几个“人生开头”。这其中自然包含了男女那点儿事。不过,与我有最初肌肤接触的却是个男人,我们本地话将这号人叫作“半雌雄”。是的,没错,那位男人是个性取向有问题的人,他屁股肥硕,扭起秧歌来声情并茂,兰花指一搭,秋波一递,让人捧腹大笑。半雌雄男人是为食堂烧点心的,住宿于食堂旁一个单独小间,里头烤着电炉。那间连屁股都调不过来的小房间,是半雌雄男人用来引诱和实施占有男青年的场所。我住进那间小房间,看似偶然,实际上是有预谋的,我只不过是半雌雄男人设定好的众多猎物中的一个而已。我懵里懵懂,贪图小房间里的温暖,不知深浅一脚就踩进去了。第一个晚上,半雌雄男人就要我和他同睡一头。那是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块儿别说有多别扭。况且,半雌雄男人口臭,一口口牙龈腐烂的气味直喷我脸面上。半雌雄男人说道,我们这样子可以讲悄悄话。半雌雄男人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单寸黑白照片,上头有位剪短发的女孩儿,眉清目秀,嘴唇略厚。他说这是我妹妹……你喜欢吗?我不晓得他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开不了口。半雌雄男人的另一只手不安分地滑向被窝,贴在我大腿上。他说你喜欢我就介绍给你当老婆。那时节的我少见多怪,听说人家要把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介绍给我做老婆,不免心动了。不过我同时又忧心忡忡,怕自己配不上那位漂亮女孩儿,所以老半天还是开不了口。训练有素的半雌雄男人都可以做心理学家了,他可能这个套路已实施过多次,屡试不爽坚定了信心吧——他的手在我大腿根部周遭游移,嘴上说道,我妹妹很听我话的,我让她怎样就怎样的……你这儿有反应了呀……此时,他的手如老鹰擒小鸡一样地擒住了我的裆部。
我与半雌雄男人同枕共眠了差不多十来天吧,每天起床后头晕晕的,裆部黏黏的不清爽,卡其布田径裤头像涂了胶似的。半雌雄男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有一天他突然就说晚上你不要睡我这儿了。没有任何理由,不做任何解释。第二天我知晓,他是换了一个人睡了。有天下半夜,我在山洞里干水泥灌浆的活儿,班组里人派我出去通知半雌雄男人烧点心。我从山洞口钻出来,刚走过那架水泥桥便看到半雌雄男人房间亮着灯。我有几分纳闷与好奇。临近了,我放轻脚步靠近窗户偷窥。这窗户是糊了旧报纸的,但有漏洞,里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半雌雄男人正趴在赤身裸体的小李子身上,嘴含其物鸡啄米般地吮吸个不停。
过后好几人说起与半雌雄男人有过相同的经历,都见识过那张“妖魔”靓照,第二天头重脚轻,一般十来天就下课。这其中包括了那位颇具学生范儿的叶姓青年。叶姓青年道,想想真不合算,自己的女朋友没吃,倒是让这家伙吃了!
说来奇怪,我对半雌雄那家伙并无仇恨的成分,倒是对他的结局怀有几分同情心呢。我不清楚自己那时对他是否有过依恋倾向,至少来说,他的小恩小惠,是曾经令我感激不尽的。那时候困难,我又正处于长身子的阶段,特别爱吃肉。一块油亮的红烧肉,引诱得我流口水是自不待说了,眼睛都要发直的。半雌雄挑着两只木桶晃进山洞,里面为粉干或手拉面什么的。我端了搪瓷碗过去,半雌雄麻利地往我碗里扣下两勺子,嘴上嚷嚷道,你们还不拿碗来!我明白大半,踅角落去,撩开粉干或面条,里头有时埋了一块大肥肉,有时是一块咸肉骨头。我是名副其实吃的嘴角流油了。那十来天,我天天有肉吃,我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叫幸福!后来工地上那位鹰鼻负责人辞退了半雌雄。这事儿的前因后果我不甚明了。有人说是半雌雄的行为被反映到领导那儿去了,所以鹰鼻决定将他辞退掉。但此话并没得到权威人士证实。半雌雄在一位职工的监视下盘点库存,一直到吃晚饭时才盘点结束。盘点结束后,他的房间就给新来的人住了,半雌雄从房间里搬出铺盖和一只装衣物的木箱子。当时天已黑下来,西北风呼啦啦地吹。我从食堂出来,看见半雌雄在寒风中瑟瑟作抖,没有去处也没人搭理,不觉动了恻隐之心。我说,去我那儿睡吧。那天黄姓青年不在。不过,半雌雄是断然不敢睡他铺上的;当然我也不会让他那样做。半雌雄在我房间打地铺。他躺在铺上长叹短吁,我懒得理他。半雌雄幽幽说道,你人好……我家院子里有两棵梨树,吃梨的季节你来吃梨吧。早上起来,半雌雄将一迭橡皮筋扎着的饭菜票递与我——那是他贪污来的。我犹豫片刻后接过来。我们一并下去。他挑着铺盖,经过食堂他也没进去吃早饭,直接走了。
工地上是男人的世界,女人很少,漂亮的女孩子在我看来只有一位,那就是林青芳。这林青芳到底算不算漂亮,我现在一头雾水。在当年我的眼中,她何止漂亮,简直就是仙女下凡了。林青芳比我还小一岁,不过女孩儿情商开发得早,那时的她已谈起恋爱。与林青芳谈恋爱的是位退伍兵,年龄当在二十三四了,是头老狐狸。退伍兵暂时没安排工作,来工地打工过渡。山中日子寂寞——尤其是退伍兵有优裕的条件,他自然而然就要寻找猎物谈场恋爱了。退伍兵钓林青芳,小菜一碟,易如反掌。初尝禁果的林青芳幸福得晕头转向,朝气蓬勃,一如向日葵般欣欣向荣。我就是在林青芳最为光彩照人的时候认识她的。像我这种既内向又自卑的人,当时可是连正眼都不敢瞧她,难得跟她说句话时,必定是面红耳赤的。
省城里来了一拨人马,携带行头,说是要拍摄一部反映工业战线建设的专题片。我们工地上人欢马跳的,颇符合“热火朝天”的指导思想,于是他们就将该工地作为了一个素材。工地上几位爱抛头露面的职工,可欢天喜地了,他们一身工装,换上大头翻皮皮鞋,头戴安全帽,脖颈扎上白毛巾,一副工人阶级的凛然气派。摄制组人员跟随在他们屁股后头拍摄,却让我们这些真正干活儿的民工避远点儿。因为我们衣冠不整,蓬头垢面的,怕有损工人阶级的光辉形象吧。有一组镜头,需要女子撑着阳伞在水库大坝上走动。摄制组一位卷发男人说道,阳刚过后,得有那么一点儿阴柔搭配。林青芳和另外两位女子被摄制组的人叫到大坝上,换上光鲜衣服,撑起花伞在坝上来回走动。那天不知什么缘故——我是待在溢洪道上方公路上的(该不会是有意跑到那儿去的吧?),底下的情景一目了然。在那天我的眼中,水库大坝这方天地,宛若仙境。虽无杨柳依依之衬托,也没栏杆什么的作点缀,但因有了林青芳的存在,所有的一切都灵动起来了!林青芳一如深宅大院里头的千金小姐,姗姗而来,施施然而去,另两位女子简直就像是她的丫鬟嘛。
与林青芳谈恋爱的那位退伍兵在接到安排工作的通知书后,立马和林青芳摊牌分手了。退伍兵兴高采烈走后,林青芳哭得如一个泪人。据他人说,那位退伍兵铁石心肠,他将自己在工地打工的这段日子说成是“落难”,而把自己与林青芳的谈恋爱说成“度光阴”。林青芳的父亲患肺方面的毛病,早死了。林青芳父亲生前被定性为反革命,他死后,那顶“反革命家属”的帽子依然如故地戴在林青芳一家子的头上。退伍兵审时度势,在去工作单位之前及时斩断与林青芳的纠葛,在当年的形势下,当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
在食堂外的电线杆下,林青芳独自一人端碗站着吃饭,眼睛肿如水蜜桃。这个印记烙入了我的脑海,包括当时的光线及我内心的滋味,全都保存下来了。那时我和林青芳都在水泥灌浆队上班。水泥灌浆这活儿三班倒,我与林青芳不在同一个班组,但同为记录员。我对林青芳的思念日益加深,而当面却是屁都不会放一个的。有时候迎面碰上了,我往往心慌意乱,要么勾下脑袋,要么退避一边去,躲不开了,就点个头问个好,仓促而过。不过我这人到底是有些文学基因的,虽说当年的我仅读了两学期的“文革阶段”初中,还是分两次读的(中间因故隔了半年),根本谈不上有任何文学素养,但“苗头”还是有的。我在灌浆记录本的背面,写类似于诗的分行文字;有时来一段对周围山水的描写(我记得有“瀑布丛中”一词);更多的时候会写上几句似是而非的所谓“人生格言”。这招很管用。有天在管道路上,我与林青芳单独相逢。林青芳说,你的字真漂亮!我面红如猴子屁股,心头却没先前慌了,我停下脚步说道,一般吧。林青芳说,我的字要是能写到你那个水平,我就高兴死了!我说我又不算好的。林青芳说,你说人的前途为什么会那么渺茫啊?我忘了我是怎么回答的,但可以确定我不懂装懂,乱说一气是在所难免了。同时,我心中窃喜。因林青芳所说的话,皆为看了我的“人生格言”有感而发的。
当年男女间有好感,是不会明目张胆说出口的,较为含蓄,有曲径通幽之意味。林青芳洗衣的时候问我有脏衣服吗?拿来一块儿洗吧。刚开始一两次,都是她问我有没有衣服要洗的,洗好后是我自己晾到铁丝上的。后来我换下衣服就直接用脸盆装了端到她房间去了。她那个房间住有五六位女人,那些女人就用异样的眼光看看我,又看看林青芳。我同房间的黄姓青年说,你和林青芳谈恋爱了?我摇头道,这就叫谈恋爱吗?黄姓青年道,这肯定是谈恋爱了!
工程结束,工地上的人作鸟兽散,我一人留下来看守水库,干观测水位、开闸门等事。那些离开工地的人对我好生羡慕,说我非但当牛做马有田犁,吃的还是省力饭哪。这一点无疑得益于我是“家属工”的缘故。人去楼空,那份孤寂真是不好受啊。好在没过多久,林青芳就回到水库边那幢房子了。水库右侧那幢二层小洋楼是后来盖的,住有三五户职工家庭。林青芳的姐夫家为其中的职工家庭之一。林青芳一时找不到事儿做,就过来替她姐带小孩,空余时间织草席。
我上水库观测水位,做记录;支起耳朵听织席机发出哐当哐当声。我不敢贸然跑到那幢小洋楼去——见不着林青芳的面,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我在水库周遭磨磨蹭蹭,眼睛不时往小洋楼瞟。有时运气好,或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林青芳从小洋楼出来了,她将垃圾倒在桃树根部。我无声地向她招手,她朝我笑。可不知怎么回事儿,她的姐姐总是会大煞风景地在里头喊叫她,说是小孩哭了或其他什么的。林青芳转过身子,很有几分依依不舍地走进门去。
桃花开的时候,林青芳领着她姐姐那个大的小孩来到我住的山嘴房子。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当林青芳在户外楼梯下叫我时,我甚至以为是自己脑子产生幻觉了呢。她叫了我好几声,我听明白了,急切地从房间跑出来,穿过走廊来到楼梯口——林青芳一脸春光灿烂,手执桃花数枝。
林青芳坐在我的床沿上,我坐在房间里唯一的那张凳子上。我心旌摇荡,蠢蠢欲动。我坐立不安,三番五次地站起在林青芳面前晃动,有一次都已挨她身旁坐下了。我捧起她的一只手,电流顷刻间就将我击倒了,我浑身上下滚烫,说不成半句话语。林青芳同样没说话,吃吃地发笑。如若没有林青芳带来的那个小孩在场,我忖度我和林青芳之间会有深入一步发展的情形吧。林青芳姐姐这个五六岁大的儿子,突然睁圆了眼珠子,对我怒目而视。我心头发憷,随之放下了林青芳的手。林青芳含笑说道,明明真懂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