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后,我在家疗养,整天“种了芭蕉,又怨芭蕉”,情绪烦躁。黄花鱼被抛出大海,绿鹦鹉被关进竹笼,杨四郎唱道:“我好比笼中鸟……”多想飞上蓝天造访白云,多想跳进大海采摘珊瑚,多想昔日那些忙碌而休闲的日子。于是拿起电话,相约几位文友,同赴千山一聚。所谓文友乃文学之友,惺惺相惜,爱恶与共。
新雨初霁,艳阳正好,走出家门,好似李白仗剑出川。新朋友小张开车来接我。半路上车的是我的老朋友忘年交阿明。阿明曾是共青团干部,练就一身宣传武艺,发展一身组织细胞。钻进车厢,不是请缨,而是自荐。“后面的车在哪儿?不能让您老人家张罗,我今天给您当秘书长。”他刚刚做完胆切除手术,黝黑的脸庞明显瘦削一圈,我不忍让他操劳。他却说:“胆没了,胆气还在,大将南征胆气豪!”说罢,打开手机,给鞍山倪氏山庄打电话,落实高速出口,然后叮嘱后边的车,八道弯下道。后边驾驶绿色“丰田”越野的是我的老友葛江阳,曾任解放军某部政委,大校军衔,我戏称他“大笑”。他身边的副驾驶是他的夫人小肖。
阿明忙碌两分钟,转头问我健康,我又反问他母亲的状态。我知道,阿明的父亲前年病故,母亲扯不开生死的网结,夜夜不寐,熬得形销骨立,衣袖肥宽。阿明知道,这是任何人不能开释的郁结,只能靠时间磨洗。但八十高龄的老母,有多少时间供她慢慢消磨?阿明在整理父亲文稿时,陡然发现一条引领母亲迅速走出梦魇的“小路”,他建议母亲整理注释父亲的书信和日记,精神崩溃濒临绝境的母亲,采用了儿子的“药方”,果然奏效。她夙夜匪懈,朝夕忙碌,像一株不肯枯死的老藤,从地下爬起,沿着老榕斑驳的年轮,攀上了可以触摸天空的精神高地。曹孟德曰:“生子当如孙仲谋!”我说,孙权不如阿明孝顺!
说话间,路牌显示:“鞍山——通往千山”。没有八道弯的字样,但高速的出口没有回头路。下!回头看,大校的“丰田”不见踪影。赶紧打电话,他已经到达鞍山南了。我说:“大校露怯,给我留话把儿了。”阿明说:“我不是也给您留过话把儿吗?”他说的事,是老伴刚刚辞世,我正迈不过坎儿的时候,阿明几次开车陪我去回龙岗,在车里聊鲁野给他炖大肉、包饺子,每次都把车开过头。有一次差点开到大溪地。他露出黑人洁白的牙齿傻笑:“这是鲁老师让我陪您散心。”现在回忆,那些双袖龙钟、心影阑珊的日子,多亏朋友们帮我散心——哦,大校的绿车,“散心”回来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停在我跟前。两车八人今天第一次见面,不说天气哈哈哈,专说开车过站嘻嘻嘻。握手拥抱,仿佛八年未见,嘲笑调侃又像昨晚小别。阿明握着大校手:“欢迎你回到革命路线!”语气沉重,仿佛见到了王明、博古。大校没笑,以退为进,阿明乘胜追击:“认识错误就好,继续前进,你要紧跟我的白车,不要穿越哦!”我赶忙说:“千山脚下见!”我的话音未落,两车同时起飞。可是,过了桥,绿车又不见了。电话联系,他们拐下去啦。为什么?跟着一辆别人的白车跑了。嘻嘻嘻,站错队了;哈哈哈,跟错人了!这些学过党史、经历过各种政治运动的文人,在政治气氛宽松的时候,专拿政治术语开心取乐,大校也成了侃儿爷。他说:“是啊,我左一下,右一下,最后开小差,跑出三十里地。”众人齐笑,我说:“我不是告诉你,千山脚下见吗?”大校说:“您还没说辽海之滨呢!这一片,哪儿不是千山脚下?”哄,大家重新迭起一次笑的高潮,仿佛摇响万千风铃。树上的鸟也跟着捡笑。大校得意,打败一个资深的老太太,扳回一局。我被调侃,心情反而愉悦,像喝了甜酒蜜糖,神清气爽。啊,笑一笑真好:促进血液循环,增强免疫力,还使人心态年轻。但众人中,独小肖不笑。她这人的特点是较真:“都是钓鱼岛闹的。他一边开车一边聊钓鱼岛,越聊越生气,就跟下去了。”阿明摇头:“非也!他压根就不会开车,政委还用开车吗?真正开车的不管聊什么天,都留有一只火眼金睛看路。”小肖不屑,两条细眉挑起老高:“谁说他不会?我们重走长征路,山道弯弯,北京的老司机都不敢开,他开。”众人又笑,说小肖护短。大家正侃,山庄主人来了。
我说的山庄主人是我今2月在台北桃园机场的大风中相识的旅友。我一个人随团旅游,时刻不离领队。走出机场大厅,换乘旅游大巴的时候,差点被迎面吹来的五级大风撞个跟头。大家可以想象,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一只手拉着箱包,一只手捂着头上的小帽,顶着吹面不寒的海风追赶领队的样子有多狼狈。待到惊魂落定,在站台上调整情绪的时候,一个穿着运动装的女孩右手挑着一条素色纱巾向我走来,“阿姨,这是您的纱巾吧?”“哦,谢谢谢谢!”没有握手,没人介绍,我们相识了。我打量女孩,不过四十来岁。我叫她小倪。后来,知道她是一位资金丰厚的企业家,我也不愿改口,倪老板?倪董事长?倪总?好意思吗?我们一起参加台湾环岛游,八天同吃同住同玩乐,姊妹情深,不许她叫我阿姨,别把我叫老了。日月潭上我们同船摆渡;阿里山上我们同沐春雨。我们在高雄吃晚饭,总统鱼、猪脚……饭后逛七贤路、六合夜市。回来躺在床上聊天,她告诉我,她放弃了还能挣大钱的机会把企业规模缩小,抽出时间读书、旅游。读书偏爱读散文,巧,钟子期遇到俞伯牙了。
一桌子农家饭菜,一坛子自酿的红葡萄酒,她敬酒,但不喝酒;得意,但不忘形。我这边的朋友,不但得意,而且放浪形骸。将进酒,杯莫停,不使金樽空对月。小张的妻子乃全军知名歌手,主动为大家清唱一曲《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四面青山侧耳听。她是部队某医院的护士长,穿着南丁格尔的软底鞋,走路狸猫似的轻快。业余时间,她喜欢文学,尤其爱读散文,我以散文为命,谁爱散文,谁就是我爱。这时小肖站起,她说,唱歌,她无法与护士长PK,她想跳一支独舞。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了数码随身听。大校替她解说:“看见没有?她,有备而来。刚从云南学来的民族舞《月光下的凤尾竹》。学七天,学费三千元。”大家鼓掌。果然专业,音乐起时,她的一双杏眼,立刻放射出柔柔的月光。鸭蛋脸倏地仰起,凤尾竹顷刻变成了蓝孔雀。飞翔,弹跳,雍容不迫,手脚开合刚柔相济。没有罗衣长裙,却分明让人感到了逶迤连绵的自由。脸上的笑容,可以用林徽因的诗来形容:“诗的笑,画的笑,云的流痕,浪的柔波。”众口交赞后,大家举杯,敬贺舞者成功,我强调了一句,她对散文事业的支持,更是可敬可赞:大校退役之后,有几处收入不菲的单位聘他,他却选择了没有收入的散文学会,担任《辽海散文》的主编,没有小肖支持,大校如何敢当。大校解释,辽宁散文作家多如过江之鲫,没一块创作园地怎行?为耕耘者开辟园地是他多年的梦想。由此及彼,他提出敬沈阳日报《万泉》编辑于勤一杯。《万泉》是我们辽沈作家肥沃的创作园田,成长的文学摇篮。话音刚落,一向低调的于勤肃然起立,一只手谨慎地端着高脚酒杯,另一只手轻轻掠一下额前的黑发:“应该说,是作家们支持了我们《万泉》。我敬大家一杯!”我见她矜持、严肃,故意调侃她:“听说你方才去后山,把橡实当榛子吃了?”一句话如火烹油,大家七嘴八舌:“她没有下过乡!”“小姐,那是旧社会贫下中农度荒的好东西啊——苦吧?”于勤并不尴尬:“我就咬一口,又苦又涩,就吐出来了。”大家抓住她的笑柄,她抿嘴乐,笑而不出声。北京的胡同妞子,被她妈妈改造成端端淑女,袅袅婷婷,在水一方。于勤,不写小说, 专写散文,刚刚出版一部散文集《开窗有蝶》,书名还是我和宁珍志帮她敲定的。我给她写一篇评论,题目是《时而融融 时而朦朦》。大家举杯祝贺“有蝶”出版!
这次沙龙聚会的重量级人物是彭定安先生。彭老穿着打扮一向讲究入时,白西服,一尘不染;博士帽向右歪戴。长脸白皮鞋,油光铮亮。他很少加入年轻人的调侃,但他和蔼文雅,幽默随和。他少年时代在教会学校读书,英语的口语水平比大学英语系毕业的妻子还高出一筹。改革开放后,他出国开会、讲学不用翻译。他七十岁从社科院领导岗位退休,又受聘于东北大学,离休后写出的长篇小说《离离原上草》获辽宁省曹雪芹文学奖。一百六十万字,是作者在亲身经历的基础上,运用小说的艺术技巧经过虚构、想象、加工而成的。不像卢梭的《忏悔录》,也不像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更像一部自传体的纪实散文。我从中看出,20世纪50年代的他竟是一位义气干云睥睨群豪的热血青年,经过十年躬耕垄亩的劳动洗礼,又经过改革开放的破格提拔重用,他在文友眼中成为一位慈祥低调的长者。声音平静,仿佛与世无争。我调侃他,说他没有官气,却有贵族气。他认真反问,很不好吧?然后自己解嘲,没有改造好!酒足饭饱,大家请彭老锁杯,他抿一口红酒,夹着江西口音的普通话,便有软软的音律在舌尖打转:“感谢大家把我带出了书斋!”一句话道出入世很深的孔仲尼对逍遥出世的庄子修的羡慕。他告诉我们,他确实久困书斋,大儿子、老伴相继离他远行,他是“忍将别恨摧风烛”,除了在电脑前继续敲打他那没完没了的学术论著,还要为省内的一部重要巨作当主编。主编是可以挂名的,有他彭老的大名领衔,此作的科学性权威性便不容置疑。但彭老不肯空挂其名,百万大军他要一个个单兵检阅。昔日书斋有妻子相伴,不仅红袖添香,而且有梁红玉击鼓助战,帮他翻译外文原著,帮他校对引用的外文资料……如今他形影相吊,想写一篇悼妻哭儿的文章都没时间。今日走出书斋,偷闲一日,放假一天。赏野芳之幽香,观佳木之繁阴。泉香酒洌,山肴野蔌,他不饮自醉了!
沁凉的山风,夹着阵阵松香、阵阵蝉鸣在我耳鬓厮磨,我没喝酒,也醉了。想到我患脑梗的初期,精神抑郁,情绪颓唐。刘齐从北京过来看我,回去还写了一篇稿子寄给我。刘齐散文,幽默可读,大家读后啧啧称奇,说他幽默大师,还是心理医生呢!那篇《你的病是你的朋友》发表在《南方周末》。我回短信:“我的朋友”是一剂良药,让我在紧张、忧烦的生活中得以舒展愁眉,“管用”!前几天,《鸭绿江》资深编辑宁珍志在电话里也鼓励我,“坚持写啊,不能歇笔。文学不拒绝衰老,散文能使您年轻!”文友们如此厚爱,我说什么呢?感谢文学,感谢文学诸友,感谢文学的千山!
责任编辑 叶雪松
康启昌,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黑夜的爱情》、散文评论集《我对我的朋友说》、中短篇小说集《鲁野康启昌小说选》(与鲁野合编)、长篇小说《迷途少女》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