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研
我表姐菊子,初中没读完就辍学回了家,遵循的是“能识字就行”的乡下规矩。那时节,外出谋事的女孩少,菊子在家,也无非是收拾家务,等着嫁人。
出嫁前是必须要学会做针线活的。我见过菊子做的鞋垫,细密、工整的针脚,绽放着色彩绚烂的大朵牡丹,还有黑脑袋粉身子的鸳鸯。我常常调侃她说,看,野鸭子。她便拿鞋垫拍我脑袋,一脸郑重地纠正:是鸳鸯。
菊子还给自己做内衣,镇上买来白棉布,裁剪后,缝成小背心的形状,只腋下多一溜儿纽扣。她手巧,那内衣一穿上,仿佛就有了魔法似的,让17岁的她瞬间变得曲线玲珑。以至于后来很多年,每每回家过年,见到她黑瘦、粗糙的脸和终年起皮的唇,我便会不自觉地就想起17岁那个婴儿肥的姑娘。
冬日的黄昏似乎更适合酝酿和密谋。菊子20岁的冬季,舅娘敲定了她的婚事。那一天,三家大人来来去去说着闲话,菊子始终盯着自己膝盖,男孩倒大方,时不时站起来添茶倒水,但也没有多余的话。男孩烫了时尚的卷发,穿着那个年代流行的深蓝运动衣,看着很是养眼。但我坐得不耐烦,从茶盘里摸了几颗奶糖在院子里溜达,逗狗,逗猫,最后窜进隔壁房间,在蚊帐后面的枕畔发现两双绣着牡丹的鞋垫,用一根红丝线拴着。
那大半年,三家人来往格外频繁,连带我,也吃了好多奶糖。男孩每次出现在我家院子,菊子就慌忙跑进屋,装作扫地、洗碗,直到男孩走到她跟前,轻轻拉一下她的袖子,她抬起头,两朵大大的红晕,铺满了她圆圆胖胖的脸。
在一切都顺理成章时,事情出了岔子。
平时看着乖巧、懂事的男孩,竟然和人在县城偷自行车被抓。消息传来,男孩已被拘留,听说得关几个月。亲事是否停摆,舅娘和我妈都在观望,男孩母亲来家里好多次,又是道歉又是拜托,说年轻人不懂事,给他个机会云云。舅娘很犹豫,毕竟男孩看着真的不错,而且家离镇子近,不像她家,赶个集都要爬坡过河。但一向看上去性格随和的菊子,此时却态度坚决,问她,只是轻轻地摇头。然后,便低了头一言不发。最终,没给男孩一线机会。
又过了两年,菊子结婚了,老公皮肤黝黑,看起来有点愣。又是个近视眼,即使看个说明书,还要像个老头样儿,凑得很近。舅娘是不满意的,说他“黑得像块炭”。但舅娘前脚将“黑炭”扫地出门,后脚菊子便把他拉进屋里。母女俩对峙了几个月,菊子终于如愿以偿。
婚后不久,菊子丈夫跟着当地浩浩荡荡的农民工大军,出省打工,但一年下来,也没赚几个钱。小伙子近视,体力也不好,再加生性腼腆,在工地上熬不住。于是,生下第一个女儿后,菊子决定跟着丈夫,开始了她穿越大半个中国的民工生涯。
二十年间,他们辗转陕西、上海、北京、河南、山西、贵州、新疆等地,哪里有活便去哪里。菊子没有建筑方面的任何技术,她只会打零工,拾砖、背土、扛脚手架……多年来的风吹日晒,菊子脸上那层红润早已经消退得一干二净,她的肤色就像终年蒙着尘灰,皮肤上满是斑斑点点,手掌粗糙得能当磨刀石,想必是连针都拿不稳了,更不必说给心上人织一双姹紫嫣红的牡丹鞋垫了。
也许是母性,也许是愧疚,不管在哪个城市打工,菊子都会给女儿寄各种新潮衣服回家。外出打工第十年,菊子迎来了第二个女儿,拖着大肚子在工地搬砖,快足月时回家待产,女儿还未断奶,再次离家,孩子一岁时寄一岁的衣服,两岁时寄两岁的衣服……我妈有时会责备她,打工容易嗎?买那么多衣服给孩子干啥。她只是腼腆地笑笑。大概每次她想女儿想到难受时,便去商场跟人比画女儿多高多大了,于是她的孩子便多了这一堆一堆的漂亮衣服。
又过了几年,菊子回家盖了新房,一幢很洋气的两层小楼。请客那天她很高兴,用纸杯和表兄妹拼酒,来者不拒,最后醉到一塌糊涂,眼睛笑眯成一条缝,嘴里还嗫嚅着喝,喝。我以为她会大哭,像多年在外闯荡、一肚子辛酸的人们酒后常有的情形,但菊子没有。也许她是真的开心,虽然辛苦,但她对自己的选择从无抱怨。即便当初回绝的那个男孩,发了狠似的,这几年相继开着沃尔沃、路虎回镇过年,而她还在跟丈夫为着买一辆比亚迪,盘算了又盘算。
对,你肯定见过我的表姐菊子,公交车挤上来的四五个女民工中的一个,裤脚沾满泥点子,腋窝散发着劳苦一天的汗味,在城里人复杂的眼光中,有些拘谨,有些害羞。你当然是见过她的,在那汹涌的春运人流中,火车站广场一堆大大小小的背包中间,在凛冽的寒风中,起劲地吃着一碗方便面的热汤,还小心翼翼不把新羽绒服弄脏。从背面看她也还蛮时尚的,身材也称得上“姣好”,只要你不跑到她正面,看她那张饱经沧桑的脸。
但我以为,她从未觉得自己沧桑。那个年轻时犯过小错后来却发了大财的男孩,于她,早已是路人。她的内心,始终有自己的坚持。或许,这个坚持在旁人看来,甚至有点可笑。但于她,却弥足珍贵。或许,正是这个坚持,支撑着她年复一年在工地搬砖挑瓦,支撑着她穿越大半个中国的民工生涯。这个坚持便是:她相信自己挣的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