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希·专栏
楼下
我家楼下是小区里的花园,出了门一条小街对面就是菜市场。即使是如此方便,我一年也难得认真下楼散回步,也只有需要的时候才会去菜市场,比如说火上坐着水,发现少了一头蒜,下楼,买回来的时候壶还没有响。
菜场东头和北边还有卖衣服文具、五金家具、鲜花文玩的地方,它给自己的命名叫商城。我的感觉是,除了飞机、汽车和军火这个商场里买不到之外,别的都可以买到。想买一个20世纪70年代父母结婚时用的那种痰盂,上面还印着肥胖鸳鸯,从南门进来往东走10米就是了;想买个炖鸡的砂锅,卖砧板那里就有;想买几张红纸写喜报,就在做沙发套和棉被的旁边……这里的小铺东西堆得满,卖货的埋在里头,得喊一嗓子才伸出头,有种20世纪80年代的活泛、廉价和热腾腾。
有一次,我在这里买衣架、节能灯、膨胀螺丝和垃圾袋,就在一转身的地方全买齐了。我想,就为了这个地方,在房价里至少就值500块一平方米。心里估算了一下总价,想起它兴兴头头的气质,每平方米又暗暗加了200块。
楼下花园里有一些散步的常客,几乎每次下来都能遇见。一位大妈永远捂得严严实实,就算是夏天也长衣长裤,戴着墨镜。她迈着小碎步颤颤巍巍地跑步,正常步速就可以轻易超过她。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姿势,蹑手蹑脚,又随时准备出击。在露出有限的面积中,能看出她非常白皙细嫩。一天她在门口跟一个挺精神的老大爷打招呼:“天儿挺好的,您也下来了?”声音出乎意料的甜美娇柔。我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一位曾经的名演员—从身量上看,她纤细,但明显是一副病体。
遛狗的人中,见得最多的就是带一只柯基犬的女孩。那几乎是我所见过的最胖的狗,肚子已经接近地面,随着迈步左右摇晃,四条腿支撑得艰难。一对漂亮的情侣从边上路过,女孩忍不住叫:“好胖的狗啊!”带柯基犬的女孩嘴里喊着狗的名字,带着怒气。这怒气似乎有些没来由,在旁边倒能清晰地感觉到,不是因为狗被冒犯。情侣身上有种溢出的、不加解释的快乐,对一个独自遛狗的姑娘来说,并不那么让人愉快。
一对中年夫妻,在窄道上疾行,速度相当快,并不抬眼看路,一边走一边歪着头,跟对方激烈地争辩。对面遇见人,俩人中自然有一个脚步慢下来,走在另一个身后,让过来人,之后接着并排疾走。整个过程对话不停,行动如机器般精密。我从来没看见他们停过嘴。这样多话的夫妻,是罕见的吧?
菜市场上有一位东北口音的大婶儿,穿得很周正,每天绕着菜市场走路。据说年轻时候受了刺激,脑子不大好。她一边走,一边发表演讲,内容跟政策有关,话语流利,声音洪亮。一天在炒货摊前,她笑吟吟地对着前头说:“你好”迎面来的小伙子有点蒙,从大婶儿的话语方向上判断,应该是对自己说的。小伙子迟疑一下,回应“你好!”,大婶儿收了笑容,大声说:“我没跟你说话,我跟党说话!”我急匆匆从旁边走过,不敢看小伙子的表情。五年间,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听见她跟人对话。有一天,她消失了,问了常去的菜摊,摊主说,她被家人送回老家了。“怪可惜的,干干净净挺好看的一个人。”我回忆了一下,确实,二十年前她应该是一枝花级别的。
楼上是隔离的孤岛,楼下是亲密的凡间,热火朝天,如一锅开水。每次下楼,总像揭开屉子,水汽扑人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