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思
园林中的竹情结
文余思
中国人自古爱竹,不但因为它形、色、音的自然美感,更因其刚劲挺拔、虚怀若谷的意蕴之美。有人为竹子归纳了“十德”:竹身形挺直,宁折不弯,曰正直;竹虽有竹节,却不止步,曰奋进;竹外直中通,襟怀若谷,曰虚怀;竹有花深埋,素面朝天,曰质朴;竹一生一花,死亦无悔,曰奉献;竹玉树临风,顶天立地,曰卓尔;竹虽曰卓尔,却不似松,曰善群;竹质地犹石,方可成器,曰性坚;竹化作符节,苏武秉持,曰操守;竹载文传世,任劳任怨,曰担当。
有此“十德”,人们称许“君子如竹”,将竹子移栽到廊前窗下,朝夕相看,如对良友。每当月白风清之时,竹影婆娑,引发了无数文人雅士的诗心画兴。直到今天,各地存留的古典园林中,依然处处可见竹的风姿。
要在历代诗文集中寻觅种竹赏竹的名士,最早的一位大概是东晋时的顾辟疆。在魏晋时期,两汉衰亡后的战火与动荡仍未平息,文人名士大多淡漠仕途而寄情山水,对自然之美的向往追慕空前强烈。身为江南著姓之一员的顾辟疆也不例外,他在吴门(今苏州)营建了“辟疆园”,此园以竹树、怪石名噪一时,有“池馆林泉之胜,号吴中第一”的美誉。
辟疆园的声望名气太大,连出身“王与马共天下”之王氏的大书法家王献之也被其吸引。据记载,王献之前往会稽路经吴门,曾专程到辟疆园览胜。极富“名士色彩”的是王献之与主人顾辟疆素无来往,就这样径直前往园内游览,还当着主人宴客的场合“指麾好恶,旁若无人”。这则轶事被刘义庆记入《世说新语·简傲》之中,看来王献之“不拘俗礼”的派头并没给主人顾辟疆留下什么好印象,不过辟疆园在当时名士心目中的名气确实可见一斑。
直到唐代,辟疆园仍然存世,并且是唐人眼中的“名胜古迹”。李白《留别龚处士》中有“柳深陶令宅,竹暗辟疆园”之句,将辟疆园的竹与陶渊明宅的柳树相提并论。晚唐诗人陆龟蒙有《奉和袭美二游诗·任诗》传世—“吴之辟疆园,在昔胜概敌。前闻富修竹,后说纷怪石。”足见绿竹之于辟疆园,可称为代表性的景观元素。
西晋年间,山涛、阮籍、嵇康、向秀、刘伶、阮咸、王戎常宴席于竹林之下,游憩于竹林之中,伴清风明月,听竹海风声,后人称为“竹林七贤”。而因书圣王羲之一幅《兰亭集序》名留千古的会稽兰亭,至今仍挂着“竹阴满池清于水,兰气当风静若人”的楹联。
到了唐宋时期,文人墨客对于自然之美的追慕丝毫不减。唐代甚至有一群诗人被后人冠之以“山水田园派”的名号,此派领袖人物王维的《辋川集》中便有一首脍炙人口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在夜晚独坐于竹林中弹琴长啸,月光洒满竹林,竹影摇曳,清风和唱,多么清雅绝俗的竹林意境。至今苏州曲园(著名学者俞平伯先生曾祖故居)仍有名为“小竹里馆”的轩馆,用的正是王维的诗意。
白居易任校书郎期间,曾在长安寻找居所,最后落脚在过世的关相国私邸。园中本有当年关相国手植丛竹,但园亭易主,多人砍伐,早已“枝叶殄瘁,无声无色”。见此寥落情景,白居易感叹“芟蘙荟,除粪壤,疏其间,封其下”……“于是日出有清阴,风来有清声。依依然,欣欣然,若有情于感遇也”。
这就是《养竹记》的来由。即使在暂住的居所也不忘好好地培植竹林,一方面出于“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另一方面也因为文人对竹确实有着非同寻常的情结。在《养竹记》的开篇中,白居易如此下笔—
“竹似贤,何哉?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虚受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树为庭实焉。”
以竹喻人,以竹自况,这正是历代文人对竹深爱不绝的表现。
而说到宋代以竹景知名的园林,不得不提苏州沧浪亭。相传此园始筑于五代,后北宋诗人苏舜钦罢官居住苏州,重新修葺成为以“竹”驰名的名园,并取《楚辞·渔父》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之意,将此园命名为“沧浪亭”。他在《沧浪亭记》中如此描绘—“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沧浪亭》诗中亦有“一径抱幽山,居然城市间。高山面曲水,修竹慰愁颜”的诗句,主人对绿竹的欣赏偏爱可见一斑。
沧浪亭在苏州所存园林中历史最为悠久,《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曾与其妻陈芸住于沧浪亭旁,因喜爱沧浪亭的胜景逸趣,便时常前往游赏,在沈复的文字之中也留下了不少关于此亭的痕迹。著名学者张中行先生也对苏州沧浪亭情有独钟,他在《负暄三话》一书中谈到,最爱沧浪亭的“野趣”。
智者乐水,君子师竹,“水能性淡为吾友,竹解虚心即我师”(白居易句),水竹之胜充分体现出苏氏以降沧浪亭历代主人的意趣与心态。
沧浪亭竹景最胜之处,莫过于“翠玲珑”。这个名字来源于苏舜钦《沧浪怀贯之》诗中“秋色如林红黯然,日光穿竹翠玲珑”之句,小轩前后遍植翠竹,日光穿竹,光影零乱而精致,而风摇翠竹更发出了一种类似玉板相击的清音。轩内家具均以竹节装饰,壁挂竹画,透过窗棂唯见空灵苍翠,一副“风篁类长笛,流水当鸣琴”的竹对联更是点睛之笔。
就连毕生未忘“醉里挑灯看剑”的辛弃疾,也曾在闲居带湖期间兴致勃勃地规划自家庭园—“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
到了明清时,江南园林以竹造景之风趋于鼎盛,几乎到了“无竹不园”的地步。竹与山石、亭台、水体、园路等相互搭配,营造出竹径通幽、粉墙竹影、移竹当窗等各擅胜场的园林景观。造园家们不但借竹作为人格象征抒情言志,亦将竹作为水墨丹青构建画图,甚至代替丝竹弦管聆听清音……
《红楼梦》中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就有一处以竹作景的轩馆“潇湘馆”。林黛玉说“我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曹公写景只着八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道尽了潇湘馆的音景之美。
苏州拙政园曾为唐代诗人陆龟蒙的住宅,明嘉靖年间,御史王献臣仕途失意,归隐苏州买下旧址,聘请了吴门画派的代表人物文徵明参与筑园设计。文徵明以善画竹名噪一时,又有诗称颂东晋辟疆园曰“水竹人推顾辟疆”,有他参与设计,拙政园中以竹造景之处自然曲尽其妙。在《拙政园图》中就有多处竹景,倚玉轩、玲珑馆、志清处、净深亭、湘筠坞,无不种植美竹,相映成趣。
借景是我国园林景观建造的一大特色,在空间有限、功能特定、不可能营造成片竹林的情形下,便可以栽植少量的竹子,通过借用周边的环境展示深邃的意境。所谓“观庭中一树,可想风千林;对盆里一拳,亦度知五岳”,以简驭繁,一叶知秋,正是园林最神秘的魅力之一。
江南园林中的墙垣多为白粉墙,望之如洁白画纸,造园家们往往将竹子配置于粉墙前组合成景,恰似以墙为纸、竹影为绘的墨竹图。明代名匠计成《园冶》记载,“借以粉墙为纸,仿古人笔意,植黄山松柏、古梅、美竹,收之圆窗,宛然镜中游也”,写的正是这种借造化之功的“作画”手法。
《红楼梦》中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就有一处以竹作景的轩馆“潇湘馆”。林黛玉说“我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曹公写景只着八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道尽了潇湘馆的音景之美。
酷爱竹石的“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对竹之画意曾有过一段非常优美的描述:“十笏茆斋,一方天井,修竹数竿,石笋数尺,其地无多,其费亦无多也。而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非唯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
此种意境,至今仍能在古典园林中寻到。苏州怡园之“小沧浪”,亭后的粉墙前种植几丛翠竹,搭配石景,亭上有祝枝山草书“竹月漫当局,松风如在弦”的对联,文人对自然光影之美的迷恋如在眼前。园林中多有造型别致、图案精美的镂窗,或者独立的小天井,这些地方大多点缀着三两枝翠竹,衬托在红窗粉壁之前,掩映于日光月影之下,移步换景,皆是诗情画意。
除了以几竿修竹勾勒出的“小品”,园林中也不乏用大片竹林构建出的林壑奇观,后者的代表莫过于苏州狮子林。狮子林是元代苏州城最负盛名的一座园林,“有竹万个,林下多怪石,或卧或仆,状偌狻猊。林木翳密,虽处繁会,不异林壑”。竹石之美,也为这座富有禅意的园林增色良多。
古诗有云:“竹风声若雨,山虫听似蝉。”竹林听风别有意趣。明代王世贞曾营建弇山园,园内有修竹千竿。主人曾在《弇山园记》中写道:“宜雨,蒙蒙霏霏,浓淡深浅,各极其致,縠波自文,鯈鱼飞跃。宜风,碧篁白杨,琮琤成韵,使人忘倦。”每于风雨来时,静听竹声便成一大乐趣。拙政园中有小轩名“听雨轩”,轩后有芭蕉翠竹,风过疏竹、雨打芭蕉,其间韵致只有亲临其境才能感受到。怡园的“玉延亭”原有一片竹林环绕,四季青翠,取“万竿戛玉,一笠延秋,洒然清风”之意境而命名。“万竿戛玉”形容的正是风吹竹林发出如同玉石相击的声响,以实现“清风时一过,交戛响鸣玉”的音乐效果。
在苏州之外,另有一座名园,不但供人种竹赏竹,甚至已将“竹”作为整座园林的象征与图腾,这便是扬州的个园。它是清嘉庆、道光年间两淮盐总黄至筠在明代寿芝园旧址上兴建起来的园林。主人名“至筠”,“筠”亦借指竹。当时园中遍植翠竹,概取东坡诗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以示主人不俗。又因竹叶形状像一个“个”字,故名“个园”。
个园以其四季假山的堆叠精巧而著名,在这四处假山上都可见“竹”的身影。春山以竹石开篇,早竹搭配形如竹笋的山石,与花墙漏窗相映,犹如一幅雨后春笋图;夏山上多植纤巧柔美的水竹,与太湖石相配更显清幽秀美;秋山种有不耐寒的四季竹,取其叶凋败之美;冬山则以竹、梅装点雪石,营造“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的意蕴。曾有人作诗赞誉:“春山艳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
中国园林被称为“无声的诗,立体的画”,而造园者喜闻乐见的竹子,恰似诗情画意中那不可或缺的一抹灵感。竹在营造美的过程中有着如此奇妙的作用,令人不禁感慨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