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戈
第三回 剃头匠扶危济困
忠烈女绝食抗争
怀远本想凭自己那两下,混个晚茶垫垫饥。不料三战皆北,眼见得免不了一顿胖揍,多亏靳老六撞见,才躲过一劫。老六今天进城,是想和棋友商量凑钱搭救子衡,没想到在朋友那里,这事已经翻篇了。他们对靳老六还惦着喻子衡很是诧异。有句话他们谁也没说,但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你吃饱了撑的?”事没办成,还憋了一肚子气。药行的账房韩智先说了一句实话:“莫蹚这浑水,弄不好治你个前明余党,可就划不来了。”
老六不死心,他不相信子衡交的朋友个个都是铁石心肠市井小人。结果跑到下午四点多,日头都到了西边,还是没眉目。顺路过来吃点东西,不想遇到怀远。
方氏自尽,老六已经听说了。这些天他一直在筹钱,也牵挂着怀远。孤苦伶仃,半大不大的,怎么弄?子衡在时,不嫌弃,把我当哥们,平起平坐,兄弟相称。试看天下,有几个举人肯和匠人做朋友?现在他走了,丢下一根独苗,无依无靠。你说那个黄家,大定都定了,就是嫌贫爱富,说翻脸就翻脸,也真做得出来!
唉,世道人心哪!
要是有可能,老六早把怀远领回家了。他家在江北,家里地方小,除了他们夫妻,还有五个女儿,本来就见缝插针不透气,再来个小伙子,怎么住?再说也不方便。靳老六有个兄弟,在十里铺打铁,他那倒是缺个学徒的,但打铁这营生太苦,不到万不得已……
今天在茶社遇见怀远,倒让老六冒出个主意。何不去求沈老怪,让孩子去他的棋馆?哪怕短期的也行。当下来到一个路边摊,要了两碗面,和怀远一人一碗,边吃边聊。那位说了,刚才不在茶社吃,干嘛另找一家?就为省钱。路边摊便宜不是?
老六说:“我给你找个吃饭的地方,就在城北,是家棋馆,你去不去?”
怀远一听是棋馆,喜出望外。“去去去,干嘛不去,我最喜欢下棋了。”
“那可是个苦差事。”老六不紧不慢挑起一叉面,吹了吹送进嘴里,“去了要干活,每天要劈柴,劈不完不许摸棋,还得饿饭。”怀远使劲点头。“还有第二条,师傅不教,全靠自己琢磨。一年下来没长进,卷铺盖走人。临走前还要把这一年的饭钱结了。”
“那我要是能留下来呢?”
“你要有这本事,饭钱就免了。”
“那要是留不下来,又没钱呢?”
“那就以工抵债,替棋馆白干一年的活。你想好了,去不去?”
喻怀远把筷子一放:“去!”
“沉稳一点。”靳老六说,“都有老婆的人了。”话一出口,老六后悔了,不该提这茬。不过这倒让他想起另一件事。“你要改个名,不能让人知道你是喻子衡的儿子,也别说是诸桥的。懂不懂?你自己说,改个什么?”
怀远想了想:“把口字边拿掉吧。从今往后,我姓俞,叫俞怀远?”
靳老六说:“鱼?也好。棋馆就在长江边上,不缺水。”
怀远知道靳师傅不识字,更不知道俞、于、余的区别,也不和他解释。
来到棋馆,怀远觉得太美了。房舍倒一般,难得的是处高山之巅,举目远眺,真是“秋水共长天一色”。靳师傅和沈老怪在一边嘀咕,怀远也不管,只觉得胸中郁积之气一扫而空,五脏六腑如同泡在清泉里,甚是惬意。再说这里又远离闹市,远离诸桥。
沈老怪本名沈乐山,是圈里有名的怪人。今年五十出头,没儿没女没老婆,孤身一人。此人给当地棋友的印象是,太独。老六棋好心好脾气好,赖着说也只能算半个朋友。老六知他不待见子衡,子衡两次来访,他都不见。如今想把怀远安置在此,必须实话实说。一来老六实诚,不会扯谎。二来老怪特别精,假话也骗不了他。再加上他外表虽然孤傲,内心却柔软。实话实说,或许还有一线希望。果不其然,老怪听说喻子衡落难,眼看要杀头,儿子还小,举目无亲,竞一口应允。不过人情是人情,规矩是规矩。怀远可以留下,钱和保一样不能少。而且来了以后,和其他学徒一样,也得砍柴劈柴,不够数不准吃饭。
靳老六身上带着银子,这银子本来是为搭救子衡准备的。你叫朋友们凑钱,自己得先拿一份不是?当下全拿出来,交给沈乐山。沈乐山接过去,捡了一块小的,说这就够了,多余的依原样包起来还给老六。
怀远做梦也想不到,棋馆每天的第一课竟是劈柴!要在规定时间里劈够规定的数。劈下来不但精疲力尽,还一身臭汗。然后大家去洗澡,换上统一的衣服,没有纽扣,用带子系在腰上。然后各自对枰静思,没人告诉你该琢磨什么,更没人为你讲解。怀远第一个上午想的全是黄秋妍。
下午是进山砍柴,换了个花样,还是柴。也是有规定的时限和数额。砍够了数,背回来,洗澡,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对弈。怀远双手都起了血泡,一碰疼得钻心,只能忍着。每天下午只下一盘棋,时间不限。怀远第一天下午对的是一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师兄,输了。
他本以为和谁下是沈先生安排。后来才知道,每个人都有座次,根据战绩来升降。他刚来只能和最差的下,输了就垫底。
来了还不到十天,就遇上踢馆的。总和他对弈的师兄叫虾米,悄悄告诉怀远,师傅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怪人,棋虽高,却从不赢人家,见胜负时就不下了,说和了,也不跟人说明白,就走了。他下棋是收费的,有的人能悟到,感谢先生留面子。有的人,像今天这一位,悟不到,急了,带人来砸场子,摘牌子。怀远不明白,说师傅为什么不赢呢?下棋不就是为了赢吗?虾米说,师傅仁义。他说下棋是伤人的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伤人。下棋分输赢,输赢就关系到人的面子。你赢了,你有面子了,对方没了,就会恨你,就会结怨。只有很少的人能够淡看输赢,淡看名利。下棋的本意,其实就在于让人淡看名利和输赢。
今天来的是“裕隆米栈”的伙计符大头。前几天花了一钱银子,来和沈老怪对弈。下到附图时沈乐山说和了,回去想想吧。符大头拆了一晚上,也没发现黑有什么了不起的手段,顶多形势好点。老怪当时的口气,好像红棋已经输了。符大头素知沈老怪每每有胜不胜,故意作和。又请了几个棋友一块参详,最后得出结论:沈乐山骗人,根本没棋。endprint
沈乐山说:“年轻人,不要闹,看看墙上这些名字,都是闹的见证。”符大头不依,定要沈乐山把棋说个明白,不说就是诓人钱财,牌子不但要摘,还得当柴劈了。还要退钱!
沈乐山说:“那就里面请吧,只是委曲其他各位了,请在外面稍候。”
符大头伸手一拦,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就在这儿下!我符大头脸皮厚,不怕丢人!我今天就想让大家知道,这盘棋我怎么就输了!”
沈乐山命人抬出棋墩,就在大门外,一老一少对面安座。符大头摆下棋势,沈乐山看了看,点头说:“不错,是有这么盘棋。”听到这话,符大头对众人说:“听到了吧,老头承认了!”那神气,就跟他赢了一样。又对沈乐山说:“请吧,这棋该你走。”
“年轻人,再想一想。输了是要在这墙上留名字的。”
“沈老板,多谢美意。你要真有本事当着大家伙的面,把我赢了,就这棋,我不但留名上墙,还给你下跪,行大礼!”
沈乐山不再说话,对着棋盘默默看了一会,走炮2退2打车,以下车三退一,车7平9,马一进三,马6进8!炮八平六,马8进7,帅五平六,车4进7!仕五进六,炮2平4,仕六退五,车9退1!帅六进一,车9平4,仕五进六,车4平3!仕六退五,士5进4,仕五进六,车3进3!帅六退一,车3退1!
大头红胀着脸,久久抬不起头来。众人都看明白了,这棋果然是沈乐山获胜。几个被符大头请来准备闹事的棋友,在一边窃窃私语,说这棋太高了,老头不是人,是下界的神仙呀!也不等符大头行跪拜礼,他们几个倒麻溜地跪在沈乐山面前,请求拜在门下,收为弟子。沈乐山拂袖而去,留下一句叹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再说喻子衡出事当天,秋妍她娘花氏就打定主意不认这门亲.,知道秋妍素与怀远亲密,性格又倔,若提退婚她定不依。不如先把姑娘哄走,待一切搞定,再接回来,不怕她不上我的船。这花氏是扯谎的祖宗,瞎话的行家。当下骗女儿说,城里有朋友冒死送信,上头又来了公文,要抓你和怀远一并杀头,斩草除根。估计官兵一会就到。我和你爸商量,他把怀远弄走,连夜过江,喻家在那边有朋友。你今晚就去菱塘。
秋妍本是聪明孩子,只因事情来得又大又突然,一时懵了,才上了娘的当。当夜一乘小轿,被送到菱塘外婆家。过后几天静下心来,前后细想,猜到了一个大概。以母亲的为人,喻家倒了这么大的霉,必定悔婚。果不其然,又过了十余日,花氏到来,见了女儿便抱头痛哭道:“咱娘俩的命怎么这么苦哇,那喻怀远卖了房子卖了地,说要进京救他爹,谁知跑到城里赌钱,输个精光!他娘方氏已然悬梁自尽。乡邻没有一个伸手相帮!往日方氏走在街上,谁不巴结?叭儿狗似的!到了还是你娘出钱又出力,一手张罗,把方氏体体面面安了葬。谁知那不成材的喻怀远,竟然写了一纸文书,你看,把庚帖也退了回来……”
秋妍不为所动,冷着脸说:“娘不是想劝女儿另嫁他人吧?只怕已经收了人家的彩礼!这文书虽是怀远笔迹,内中定有隐情。我知道怀远是怎样的人。娘,女儿要等他。一日不来我等一日,一年不来我等一年,一辈子不来我等到死!”
“死”字还没出口,就挨了她娘一巴掌:“放屁!你傻呀!要那个虚名管吃还是管喝?屁用不顶!你还指望人家给你立个贞节牌坊?那冰冷的石头有什么好?!女儿呀,你也替娘想想,娘命中无子,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女儿,你说,娘不指着你给娘养老送终,还能去指望谁!”又说:“今天娘打开天窗说亮话。郁桥开油坊的高家,和咱们门当户对……”
秋妍往下一跪:“娘,别说了。女儿心意已决,断难从命。”
从那天起,黄秋妍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以死抗争,任谁叫门也不开。躺在床上,无声无息。花氏又是恼火又是心疼,又怕女儿偷偷跑了,日夜守在门外。
过了两日,花氏因见孩童在河边嬉水,灵机一动,叫他们假装溺水,大喊救命。秋妍睡在床上听到呼救,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她知此河近浅远深,下游百米开外便是悬崖飞瀑!那还了得!也不虞有诈,鞋都没穿就拉开门栓往外冲。花氏上前欲拦,被女儿推个趔趄。只见秋妍一头扎进水里,埋头直往深处游。到得水流湍急处,刚要抬头,脚上竟抽起筋来!她一个女孩,饿了两天,肚中无食,哪来的力气?饶是熟知水性,也被激流裹挟,冲向下游。花氏见了,目瞪口呆,不免呼天抢地,捶胸顿足。正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戏言转眼竞成真!未知秋妍是死是活,且听下回分解。 (待续)编辑/志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