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初期,季羡林先生在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原为西洋文学系,以下简称“外文系”)上学期间,在清华园和北平城里,以及国外书店及其国内分店订购了不少外文原版书,其中不乏“善本”。笔者主要检索《清华园日记》(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版,以下简称“日记”)的有关记录,对季羡林的国外购书经历作简略的考证和评价。
季羡林从国外书店购买外文原版书,始于在山东济南省立高中上学的时候。喜欢英语学习的他曾去信日本的丸善书店购买外国文学书,其中一本是英国著名作家吉卜林的短篇小说集,他还着手翻译过其中的一篇。当时一本书够他一个月的饭钱。他节衣缩食存下几块大洋,写信到日本去订书,书到了,又要走十几里路去商埠邮局“代金引换”。拿到新书之后,他有如贾宝玉得到通灵宝玉,心中的愉快无法形容,并由此坚定了考上大学、学习外国文学的方向。①
1930年,季羡林考上清华大学外文系,主修德文专业。该系实际上以英语文学教学为主,不管来自哪一国的教授,不管什么课程,都用英语讲授。此时经济稍微宽裕的他“旧习”不改,通过各种途径购买“洋书”,原因一则是上课学习参考的需要,再则是老师的熏陶和教诲,更有周围同学的影响,还因那未来在书斋看书写作的梦想。1932年8月25日,季羡林在《清华园日记》中写道:“我的书斋总得弄得像个样——Easy chairs,玻璃书橱子,成行的洋书,白天办公,晚上看书或翻译。”“玻璃书橱子”中“成行的洋书”从哪里来?那只能是买,而且是不顾囊中羞涩,就要买。正是这种对书的“极大的爱情”和不能自拔,导致他随后一次次地出手买书。
一、上海璧恒公司
季羡林在“日记”中记载最多的就是去上海璧恒公司购买外文书的经历。璧恒是一家德国人在上海开的出版公司,社址在上海南京路38号,中文名“德商璧恒图书公司”“德国璧恒图书公司”或“上海璧恒图书公司”,主要出版中外双语对照图书。它先后出版过《德文入门》(1931年)、《标准国语教本》(德汉对照,1939年)、《德国工业丛述》(1944年)、《德华大辞典》(1945年)等,还在1940年创办了一本名为《欧亚画报》(Europe-Asia Illustrated News)的英中对照半月刊,也出过不少有关中国风景的明信片。除了出版业务之外,它还从事为国人从德国代购德文原版书的工作。
该公司的德文名称是“Max N?ssler & Co.”,1932年12月7日的“日记”记载“又决定买H?lderlin全集。下德文课后,问Ecke,他说,Hellingrath和Seebass合辑的全集已绝版,但能买到Second hand,晚上遂写信到Max H?ssler问是否可以代买。”艾克(Ecke)是季羡林“第三年德文”的授课教师,正是他提供了《荷尔德林全集》的二手书信息。
荷尔德林(Johann Christian Friedrich H?lderlin,1770~1843)是德国诗人、哲学家,去世后长期湮没无闻。1913年,诺伯特·冯·海林格拉特(Norbert von Hellingrath,1888~1916)开始编辑《荷尔德林全集》。他1916年死于“一战”战场后,弗雷德里克·泽巴斯(Friedrich Seebass)和路德维希·冯·皮格诺特(Ludwig von Pigenot)接手编辑工作,直到1923年才出版了6卷本的全集。《荷尔德林全集》的出版在德国乃至全世界引发了“荷尔德林热”,声望也迅速传到了中国。我们经常传诵的“人,诗意地栖居”就是他的一首诗的名字,德国大哲学家海德格尔则拿来命名他的文章,使得我们经常弄混它的出处。
其中提到的“Max H?ssler”应该作“Max N?ssler”,前者中的“H”是“N”之误,估计是当初日记转写者粗心的缘故。该书本页的脚注只是说“Max H?ssler:书商名”,没有具体所指,其实就是前面一直提到的璧恒公司。但是,该“日记”却在书中两次将璧恒公司误当成“Maggs Bros”。“Maggs Bros”是位于英国伦敦的一家从事英文珍本书、二手书销售的书店,不太可能经手德文原版书的售卖。
据“日记”记载,季羡林从1932年8月记日记之初,就开始向璧恒公司购买图书了。1932年8月24日的日记写道:“寄璧恒公司十元,订购《歌德全集》。”这十元是定金。同年9月2日,季羡林收到璧恒的信,信中说:“钱已收接,已向德国代定Goethe,六星期可到”,他满心欢喜、日盼夜望。可是过了预定期限后的11月4日,书还没到,他发感慨说:“我向上海璧恒公司预定的《歌德全集》,计算着早该来了,然而一直到现在不见到。每天上班回来,看见桌上没有信,真颇有点惘然之感呢。”这里在“璧恒公司”之前加了“上海”二字,也再次证明了上述“璧恒”注解之错误。
在此之后,季羡林还为之担心的是,自己老借钱给同学和老乡,这套全集真到手时,钱要不够了怎么办。1932年11月15日的日记“亏了《歌德全集》还没来,不然又得坐蜡,大概借钱总是免不了的”,可见一斑。
可是最后《歌德全集》还真的是来不了了。1932年11月29日的日记记载道:“今天接到丸善来信,说H?lderlin没有了。我最近买书的运气一向不佳,前两天接到璧恒公司回信说,《歌德全集》卖完了,今天又接到这信,真不痛快。”真是运气不佳,不仅向璧恒订购的《歌德全集》没买着,向日本丸善书店订购的有关荷尔德林生平的书也没买着。季羡林这才有了同年12月7日向璧恒购买《荷尔德林全集》的想法。
这天下了德文课之后,季羡林问了艾克(Ecke)教授关于购买《荷尔德林全集》的事情。艾克说已经绝版,但能买到二手的《荷尔德林全集》,他马上决定写信去璧恒试一试。过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璧恒公司回信说:《荷尔德林全集》有可能买到,但是须先寄定金。季羡林就立刻写了封信,寄了二十元去。这书大约1933年3月可到,他也担心定金这么高,“倘若买到的话,还不知道价钱是若干呢?”不过,这回的运气比买《歌德全集》要好得多。1933年3月29日,季羡林收到了璧恒公司的信。见信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我tremble了,我订H?lderlin准没有了,我想。然而,不然,却有了”。他欣喜若狂——“我想跳,我想跑,我不知所措了。我不敢相信,我顶喜欢的诗人,而且又绝了版的,竟能买得到。我不知所以了。”他认为荷尔德林是他“顶喜欢的诗人”,歌德也不在话下,《歌德全集》没买着的遗憾也早抛在脑后了。
1933年4月1日,璧恒公司终于把《荷尔德林全集》寄来了,但是那天太晚了不能取,让他遗憾了一晚上。1933年4月10日上德文课的时候,季羡林把《荷尔德林全集》拿给艾克教授看,教授大为高兴地说:“你大概是中国第一人有这么一部书的。”他想:“能有这么一部H?lderlin全集,也真算幸福。”
到了20世纪90年代,季羡林在一篇文章中回忆说自己“仍然节约出一个月的饭费,到东交民巷一个德国书店订购了一部德国诗人薛德林的全集”(“荷尔德林”也译作“薛德林”),订书的地方是“东交民巷一个德国书店”,这是老来回忆之误(《清华园日记》直到2002年才出版)。不过,“这是我手边最珍贵的东西,爱之如心头肉”这句话确实不假。
季羡林本来就有编译荷尔德林生平及其诗作的想法,《荷尔德林全集》的到来有如神助。从此,他花了不少时间研读《荷尔德林全集》,偶尔翻译他的诗,逐渐以“薛德林专家”自居。在艾克和石坦安两位教授的指导下,把毕业论文最终选定在了“荷尔德林的早期诗作”这个研究主题上,成为荷尔德林在中国最早的译介者之一。
当然,除了这套《荷尔德林全集》之外,季羡林之前也向璧恒买了一些其他的书,比如托马斯·曼(Thomas Mann)的《死于威尼斯》(Der Tod in Venedig),等等。
二、日本丸善书店
上文提过季羡林在济南北园高中上学时,就有过从日本丸善书店订购吉卜林短篇小说集等外文书的经历。进入清华园后,季羡林继续从丸善书店购买日本出版的外文书,他的同学们也不例外。
1932年9月29日,同学王岷源订购的书来了,季羡林的评价是:“其中以Faust为最好,可惜是日本纸,未免太Vugar。R.Browning诗集有美国气。”
过了几天,季羡林突然决定也要买这本诗集,为了200元的购书款,他愿意分两学期筹款。要知道,当时,他的学费每学期40元,每月的膳费才6元,都得他的叔父家费心筹措,200元大洋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本来《罗伯特·布朗宁诗集》就花费太多,但是10月20日他又想买《但丁全集》、乔叟(Chaucer)的书、《鲁拜集》(Rubaiyat),确实捉襟见肘。不仅如此,又过了十几天,他见一个同学“新在日本买了两本书,日金只合中币一元零一分,可谓便宜。”他又不禁跃跃欲试,想再到丸善去买几本书。在随后的日记中可以看出,这些书中包括法国作家法郎士(France)的《生平与书信》(Life & Letters)等,为的是从中选译些有关法郎士文学批评观点的内容,向杂志投稿。
“日记”中没有明显地记录说季羡林购买到了哪本书,但是明显提到了他没买到的一本书,那就是上文所说的荷尔德林的传记。1932年11月9日,他给丸善去信,过了20天丸善来信说没书了。由于季羡林经常和丸善书店联系,丸善就一直给他寄送书目,甚至他到德国留学期间也不例外。
三、英国马各斯书店
除了德国的璧恒、日本的丸善,季羡林在“日记”中还提到了英国的马各斯书店(Maggs Bros),只是日记转写者误注成了“璧恒”。在1932年9月2日的“日记”下面有个“Maggs Bros 34&35 Conduit Street London W.:璧恒公司。”的注释。“日记”中提到,季羡林8月24日给璧恒发信,9月2日已经收到回信,来回才10天。在20世纪30年代初期,中国人去欧洲,要么水路,要么陆路。1935年季羡林去德国留学走的是陆路,9月4日从北京坐火车出发,9月14日到柏林,前后花了十天时间②。1933年浦江清去欧洲游学走的是水路,9月12日出发,10月5日到意大利上岸,前后花了24日时间,如果到英国伦敦还得花更长时间③。而普通邮件大多走水路。这么来看的话,“璧恒”只能是在国内,不可能位于伦敦。另外,据“日记”记载,季羡林1934年4月7日6时50分从北京坐火车出发,9日晚12时到的上海,前后花了两天5个小时。如果邮件走火车,平沪来回十天显得更为合理。
综合以上分析,9月2日的“日记”说“过午接到璧恒公司的信,说钱已收接,已向德国代定Goethe,六星期可到”,《歌德全集》从德国寄到中国,然后从上海寄到北京要花6个星期是合理的。而“Maggs Bros”不可能是上海的“璧恒”,而是位于英国伦敦的一家书店——马各斯书店。
马各斯书店是英国伦敦一家专卖稀见书、二手书的老牌书店。它创办于1853年,起先位于英国康第街(Conduit Street)的34号和35号,1934年搬到几百米外的伯克利广场50号。被誉为“书痴”的钟芳玲先生走访过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书店,最为钟意的就是珍本书店。2012年8月11日,她在《北京晚报》上发表《海查德书店,皇家认证……》一文。其中提到:英国有几家书店因为提供书籍与手稿而得到“皇家认证”(Royal Warrant),其中就包括马各斯书店,因此拥有无上的荣誉。2007年底,钟先生作为顾问,策划了“2007年香港国际古书展”,马各斯书店也应邀参加。
季羡林在1932年8月24日的“日记”中说:“今天忽然想到买William Blake的诗集,共约一镑十先令,是刊在Rare books。”威廉·布莱克的诗集名为《威廉·布莱克:天真之歌和经验之歌》(William Blake:Songs of Innocence & of Experience),价钱是一镑十先令,信息来源是《稀见书目》(Rare books),但没说在哪儿看到,是由哪个书店提供的这个书目。第二天,季羡林和王岷源就相约去图书馆找沈先生往英国代购。第三天一早,他们去了图书馆,沈先生说两个月后书就可以到了。但是才过了两天,季羡林就等不及了,他在8月27日的日记中写道:“最近我老感到过得太慢,我希望日子过得快一点,好早叫我看到William Blake的诗。”
1932年9月2日的“日记”提到“托Herr王④索要目录信”,第二天又提到“目录信”的收信地址是清华园,寄送地址是“Maggs Bro,34&35 Conduit street,London W.⑤”。“Maggs Bro”也就是马各斯书店。同年9月29日的日记又记载,季羡林“晚上读Emma,抄Rare Books,预备买两本,我也知道Rare Books太贵,但是总想买,真奇怪。”估计是在图书馆抄的,因为他看的简·奥斯汀的《爱玛》(Emma)是不能借出来的。1932年11月20日的“日记”说:“今天接到Mags Bros寄来的rare books目录。”笔者要说的是,“Mags”中少了个“g”。这就把马各斯书店、《稀见书目》、目录信统一在一起了。
估计是清华大学图书馆经常向马各斯书店采购书,书店寄来书的同时也附送了他们刊印的《稀见书目》,图书馆为了方便清华的师生托购图书,就把该《稀见书目》放在馆中供查阅。如此这般,季羡林和王岷源才能得知英国二手书的信息,有了采购之念。而为了得到最新的二手书信息,他们才想让马各斯书店寄送最近的《稀见书目》。比如,1932年11月4日的“日记”提到季羡林又托购了其他两本书,一本是赫伯特·雷德(Herbert Read)的《英国诗歌的各个阶段》(Phases of English Poetry),另一本是罗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的书,不知具体的书名。1932年12月7日,季羡林忽然决定再托图书馆买书。第二天,他去找沈先生,但是沈先生说8月他们向英国订购的书还没来,要打电报去问问,让他们再等一等。
四、福伊尔斯书店
除了马各斯书店,季羡林在“日记”中提到的还有英国另外一家名气更大的书店——福伊尔斯书店。
据王岷源回忆,有一次,西洋文学系三四年级合班上课时,三年级的王岷源和四年级的钱钟书在一起上课,后者看见前者有Son of Women(《儿子的女人》,英国作家劳伦斯的传记)这本书,就借去翻了一下。为了谈这本书的来源,本文顺便提起:
“附带说一句:当时清华大学图书馆有个德政,就是可以替学生在外国的书店代购图书。只要学生把想买的书,一本书一张卡片,写好书名、作者姓名、出版社名及出版年及托购者姓名等,交给采购股,图书馆从国外订书时,就附带把学生托购的书也写上。等这些书寄到清华时,图书馆就通知学生,书已买到,原价若干,折合中国钱币多少,请来馆付款取书(我的印象是当时换外币并不困难,汇率也比较稳定,一美元约合中国钱币两元左右)。由于有这个方便,当时清华的教师和学生通过图书馆从国外买书的不少。大概从英国进口的书多半是从一家大书店Foyles买的,上面提到的那本Son of Women的封二左下角就贴有Foyles的标记;从日本进口的书,则往往是通过丸善(Manzen)书店购买。”⑥
这段话的大致意思是清华大学图书馆在国外订书时,可以附带订购本校老师和学生想要的书,如此“德政”极大地方便了清华大学特别是外文系的师生们。而图书馆订购的来源就是英国的福伊尔斯书店(Foyles Bookshop)和日本的丸善书店,比如《儿子的女人》的封二左下角就贴有福伊尔斯书店的标记。
除了由清华大学图书馆向福伊尔斯书店托购,季羡林估计也有自己去向该书店买书的经历,因为1933年6月6日的“日记”记载道:“早晨跑了一早晨,忙着汇钱,汇到Toyle。”“Toyle”估计是“Foyles”的误写,不知是作者日记之误,还是转写者之误。福伊尔斯书店位于伦敦有名的书店街——查令十字街(Charing Cross Road),至今仍然是欧洲最大的书店,清华大学教授朱自清、历史系学生夏鼐(1930-1934年在校)等人到英国游历或者留学时,都走访过这家书店,也许是当年曾经通过图书馆向该书店订购过原版书的缘故吧。因为钟芳玲之介,国人熟知的是“查令十字街84号”,虽然位于此的马克斯-科恩书店(Marks & Co)早已于1969年关门歇业,但因为海莲·汉芙同名书籍的流行,引得无数国人去朝圣,也包括笔者在内。
但令人遗憾的是,季羡林到底向这两家书店买到了什么书,“日记”中没有明确的记载。
(叶新,北京印刷学院新闻出版学院教授、中国传媒大学传播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注释:
① 季羡林.我和外国文学的不解之缘[M]//季羡林.季羡林说:清华那些事儿.北京:金城出版社,2014:15.
② 季羡林.季羡林日记·留德岁月(第一卷)[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
③ 浦江清.清华园日记 西行日记[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④ 即王岷源——译者注.
⑤ 英国伦敦西区康第街34号和35号——译者注.
⑥ 王岷源.亲切怀念默存学长[M]//沉冰主编.不一样的记忆:与钱锺书在一起.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1999:46-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