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彦伟
2015年2月16日早上八点半,中国现当代杰出的穆斯林学者,林松先生的殡礼在北京牛街教子胡同小寺街举行。这日凌晨,我便无睡意,一早囫囵换了大水,在漫飞的尘埃中挤上地铁,就奔牛街而去。临近年关,身居北京的异乡人,神色少了些紧绷与愁苦,都在安等腊月的最后两个工作日翛然而过。他们不会理解,这列地铁将会有那么一些人为一个非亲非故的老人而甘愿扣钱请假出来,神色凝重地在菜市口出站,再穿过待拆的胡同小巷,汇聚在一个叫小寺街的地方。
是牛街礼拜寺后身的西城区回民殡葬处。主厅里,凝重的气息已经涌荡出来,《古兰经》显然已开过,老北京回族隆重端庄的传经仪式正在紧密而有序地进行。青烟袅袅中,满屋数百人的面孔早已漫漶不清,依稀看到的只是晃动着的白帽与盖头,还有那些忧伤的表情。经传得飞快,少顷就回到了厅堂当心。墨绿色的经匣是这满屋躁动中唯一的宁静,它不再忧愁,也拒绝欢乐。
“站者那则啦!没有大净的往外站!”阿訇大声说道。
号令之下的人群迅速穿梭位移,很快找到了平衡的位置。但没有人出去,来者各个沐身净衣。我手举着摄像机,决意为这难忘的一幕幕留下一些影像,想接一个长都哇的念想,就被众人“赛俩目”的声浪冲断了。人们脸上恢复了焦灼,含着不舍望向经匣搬起的方向,簇拥躲闪,劈开一条通道。我经历的殡礼本是少的,如此大的场面更是首次,一切都来不及顾盼,只好本能地蹬上一只椅子,俯拍涌出的人流。错综扫视间,很轻易地就看到了一张张熟稔的面孔:马贤先生、李佩伦先生、胡振华先生、白崇人先生(后来才知,张承志先生径直去了坟地,并按老礼念了经),还有仅我浅薄阅历便已熟识的阿訇、武师、教员、学生、乡老,以及云南、西北、河北专程赶来的各异白帽。
女乡老走在了后面。她们眼角漉湿,莫不躬身下去握住一位轮椅上的老妇人的手。“您老要保重!”“求主慈悯!”女人们说着,原有的一角漉湿顷刻凝成了硕大的泪珠,紧含不落。我的镜头慌忙推了上去。原来,是林松先生的夫人,我认出了!老奶奶随人流一起往外慢慢挪着轮椅,迎面摇来,一袭白盖头之下盛满一潭静水。
我才意识到,我拍错了场面!本应追上那抬走的经匣,哪怕撇下机器,伸手扶上一把也好。然而牛街发送的人们绝不会给迟疑者这样的机会,待我拨开人群急慌慌地冲到院外,茫然四顾,却唯剩白帽如潮,殡车早已开远。
因是春节前最后一次上班,业务之需,就要赶回单位,无法赴卢井回民公墓再送一程了。遗憾间,见几位老辈学者在寒风中久久伫立,仿佛不愿就这么离去。我认出一位白发老者的背影,就是方才室内所见的文艺评论家白崇人先生。他调任《民族文学》副主编之前,一直在中央民族学院汉语系任教,与林松先生是故交。我早晨去牛街途中才给他挂了电话,怕他不会上网,不知丧报。电话过去,才知他写好的唁电早已发走,只是确还不知发送的时间地点。我告知于他,说现在出发还来得及。可他佯装无谓地说:“上午这个钟点,家中已约好单位的司机小俞来取稿子,可能不大方便出门了。”
“白老师……您老,您老还是来了!”我轻拍了一下白崇人先生的后肩。
白先生打了一愣,缓慢转过头来。他一向都是如年轻人一般机敏意气的,这当儿却第一回像是一个老人了,神色空洞洞的,恍恍惚惚的。顷刻间我再没有能力说出话来,因为闪烁在我面前的,是稀疏白发之下两只红肿如枣的眼睛。
人群消散了。
不知何时,有那么一阵恍然,我的心飞向了远在天边的云南,飞向了林松先生的故里,那个闻名遐迩的回民村落——沙甸。
我去那里的时候,也是现在这样的冬天,犹记的是纳国昌先生刚刚离去不久。自昆明,驱车南下纳家营,再至建水、沙甸,北方的冬天在这里变成了一派绿意。看惯了东北华北的萧索、西省大地的冬景,眼前迎来的云南回乡却是迥然有别的一个异域。久久吟味着,那位小寺院落里和劳动妇女一起择菜的女校长,那些站在流水席的每一个桌边一勺勺给宾客浇菜却坚决不动一口的主人,那些学校里硬朗的书声与明快的欢笑,那些神情肃然却在每一次问安之后从皱纹里长满温蔼的老人……是什么传统,使这里的信仰散发着与别处不大一样的美的气质;是怎样的口唤,使这里走出了马坚、纳忠、纳训,直至林松——这忖念的影像跌跌撞撞,诱人只许敬畏,无心蛮想。
我幼居东北边城,几无教门读物可览,却和其他族胞一样,早就叫得出两位老辈回族学者的名字,这就是李佩伦和林松。他们的文章常常散落在寺里的一角、老人的炕边,那些为回族所写的话,读着叫人提气、暖心。后来涉足文化界,听闻也结识了更多学人,有的学养更甚,著作更丰,却也许高居斋堂,未必飞得进寻常百姓家,接得住布衣草根的点赞。总是隐隐觉得,学者的出世是否与其接受哺养的风土有着割裂不了的联系呢?两位老先生一出北京,一出云南,正是两处名家辈出的胜地,亦可称是较少纷争的净土。无疑地,欲充分地评价林松先生,是必须与其身后耸立的云南联系起来一并观察的;否则,却一定是有所缺损的。
巡望云南,那是一座怎样的高原?略略勾描,已成蔚然壮锦。自元以降,即有赛典赤·赡思丁父子为这处原本荒僻之地栽下尚文兴学之基因;至明代沐英将军携一缕凛冽义气进驻于斯,后有郑和巴巴由昆明进京,始开海路盛事;至清代则诞生马注、马复初、马联元等几代大儒,留下《清真指南》之巨著泽被后世;大帅杜文秀所率回民义军,所向披靡,迎着朽腐的反动政权挥出最强悍的一拳;近至民国,休养生息之间,新文化运动的光芒昂然烛照着亟待自新的云南回族文化,建社团、立学堂、办报刊、出经书,最早送出了数位留埃学子,培育出马坚、纳忠、纳训、林忠明、林兴智、白平阶、桂涛声、马恩信等众多著名学者、作家,也当然无疑地构成了一个灿若星河、彪炳史册的“云南时代”。抗战期间,著名史学家白寿彝先生也曾疏散到滇,除在大中学教学外,也曾毕力投身云南回族历史之调研,并指出:中国回教文化运动之肇始,办刊物和办学校乃其两大显征,最早刊物《醒回篇》的执笔人,除黄镇磐、马宗燧以外,就是云南的保廷栋、王廷治和赵钟奇三人;而最早的新式回民学校,除王浩然阿訇在北平所倡牛街小学以外,就是昆明的云南回教高等经书并授学校。所以白寿彝先生说:“在近代回教文化运动上,云南还是占着很重要的位置。”(《云南教胞在历史上的贡献》)
于是,林松先生的出现,便并非偶然,而正是在这“云南时代”的浓荫之下饱尝了最优质的养分。1930年出生的林松,降生于家学丰厚的书香世家,其父林兴华、叔父林兴智皆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埃及爱资哈尔大学留学生,是译著丰硕的大家,特别是林兴华,乃世界文学名著《卡里来和笛木乃》的汉文首译者。解放前,林松就读沙甸养正学校期间,又受教于马坚、白寿彝先生和哈德成阿訇,得到这些旷世大师的真传。他后期得以译出影响较巨的《古兰经韵译》以及《穆罕麦斯》《麦达艺海》等宗教经籍,毫无疑问是受到青少年时代的自觉启蒙与阿汉并重的教益。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到北京工作以后,林松先生曾于1975年调于北京师范大学参与白寿彝主持的《中国通史》编纂,又于1979年调于中央民族学院汉语系躬耕古典文学之教研。文史并举本已分量沉沉,足可立学名世,他却专心致力于回族与伊斯兰教门的文化复兴基业,不惜被学校嗤为跑题另类、不务正业,唯求如一而终地撰文著述,吐丝结茧。以言其文学,有历代回回文人李珣、李舜弦、蒲寿宸、萨都剌、高克恭、买闾等人的族籍考证与创作研究,兼及若干序跋、诗词、杂论;以言其学术,有历史层面的回族史之研究,地理层面的云南、泉州、北京牛街、西安化觉寺等地之研究,也有人物层面的赛典赤·赡思丁、郑和研究。这其中,我以为最为华彩的论著,却只是一篇在今天看来只堪视为常识的《试论伊斯兰教对我国回族形成所起的决定性作用》。如是一位大家,受到学界的信服、民众的尊重,是有充分道理的。
学界出没频繁的林松先生,与之交好者、仰慕者甚多。我仍愿讲讲与林老的唯一一次会面,因为那次会面连带着一段渐被遗忘的学界往事,想必是值得记上一笔的。
要从2010年的开斋节谈起。那次我在牛街逗留了大半日,就近去白崇人先生寓所拜访。因那时《民族文学》正在编选创刊三十周年选本,请白先生操持,让我协助,故往来比较频繁。那次开斋,恰与9月10日教师节重合,白先生说,晚上丁宏要请他和另外几位导师吃饭,问我要不要同去。换一个脸皮薄、有眼色的人,这事自然要婉拒,可我那日定力上来,就是迟迟不言语。白先生看出我的心思,复说一遍:“可以带你同去。”我试探说:“那怎么好。”白先生说:“没事,那是我学生,走吧。”就这样,我陪白崇人先生来到了中央民族大学大门斜对面的燕兰楼。
我们来得最早。半晌陆续有老先生进来,每来一位,我都瞠目结舌:一位是中亚民族史专家胡振华先生,那是丁宏教授的博导;一位是回族史专家马启成先生;当然再一位,便是此前我更为熟悉和仰慕的林松先生。那次林老的夫人也来了,与已故回族史专家马寿千先生的夫人坐在一起。刚毕业两年的我哪还有心思吃饭,只顾站着不停斟茶,竖耳倾听前辈们看似轻松,却句句关乎历史的聊谈。
才惊讶得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叶,丁宏在中央民大民族学系就读的回族文化硕士专业,最初竟是张承志先生所倡!他找到白崇人先生动员说:“你们民大的几位回民教授应该有些作为,能否打破门第所限,形成一个跨专业的导师组,采用通识教育的方式,联合培养回族文化的通才。如能办成,我也愿意参与授课。”这源自张承志先生八十年代提出的构想使我震惊,在一个导师可以同时带四十七个学生的今天,是无法可想的。白先生接受了张承志先生的建议,找到学校负责人促成此事,并由马启成先生具体主持。那届招收了五位回族研究生,他们空前绝后地接受着四位导师的悉心栽培:马寿千、马启成主讲回族史论,白崇人主讲回族文化,经学深厚的林松自然主讲伊斯兰教。然而历史的讽刺在于,这专业只办了一届便因故停招。五位骄子之中,唯丁宏一人走上了寂寞艰苦的回族学研究之路,聊使几位先生的衣钵得以传承。
那一次坐席,我有幸与林松先生并肩而坐。虽是首次会面,但并不显得生分。2003年,尚读中学的我在《回族文学》发表散文初作那期,恰好也有林松先生的头题散文《跑马观花访回乡——河北沧州纪行》,所写恰是我的祖籍。若干年后提及,他竟还有印象。而真正与林先生邮件往来,乃是2009年斋月,时受民国金子常大阿訇之孙、长春金树淇老师所托,嘱我与林老联系,为长春长通路清真寺建寺一百八十五周年请一幅诗词墨宝。我没有想到林松先生应允得如此爽快,未出斋月即收到赋好的两阙《调寄蝶恋花·题吉林长春长通清真寺》,并致邮件(8月30日)道:
彦伟编辑先生:
色兰!万分抱歉,迟迟交稿,肯定不合规格,金老厚爱,有负雅望。你从事编辑专业,是高尔基誉为“指导作家”的专家,请修改后再转达金先生。谢谢!
林松拜托
与作家圈交往也有了一些时候,却从未见过一位德高望重、八十高龄的著名学者以这般口吻给一个毛孩子写信。我哪里敢动林先生的文字,倒是同日一小时十分以后,他又发来一封润色过的文稿,并多附了一首转与金树淇的赠词《如梦令》。他还几番叮嘱,他的书法不好看,字就不写了,由大纸打印出来,扣上名章即好。于是,林松先生的那首《调寄蝶恋花·题吉林长春长通清真寺》,连同我汗颜勉就的一篇《长通赋》小文,就都被收藏进了我大学期间礼了四年拜的长通路清真寺的展室。那次开斋席间,林松先生谈及上述创作与联络过程,仍不住自谦,连称羞愧。长者如斯,我却不知作何应答了。
但与林松先生的交往就似乎近了几分。逢年过节,手机里常能收到他发来的短信贺词。我患有手机恐惧症和拖延症,有时收到短信,却要缓上两三天才能看到和回复,但老人家从不责怪,从不摆名家架子,仍是满心善意地包涵着。至今追想起来,所恨的就是为何每次都是老先生主动道贺,而我这个做小辈的却颓废延迟,竟失了那么多的礼数和教养!
更加遗憾的是,此后,我的手机丢过几次,号码尽失,便与林松先生疏于联络。尽管很容易便可向文友问到,也可去先生家中探望,或是求篇评论序文亦都属文人常事。但我总觉得对于一位敬重的先生,如未能为他先做一些事情,只是仰其名望、攀附示好,总归是不够道义的。
茫茫前定中,我在等待着一个尊贵的口唤。
但这是一个并不情愿的口唤:我未曾想到,我能为林老唯一所做的事情,竟是殡礼的拍摄,以及含泪写下的这篇悼文。一个为本民族奔走呼号了一生的学者,最大的荣光之一应是归真以后受到本民族后学的尊敬与缅怀。马坚、庞士谦、哈德成、纳训、包尔汉、纳润章、马松亭、白寿彝……这些令人敬仰的先生归真以后,林松先生都曾撰文纪念,这纪念之中流传着一个民族的骨血与情感。
我常在想,林松先生在改革开放以后,几乎是疯痴一般地一心扑在族教研究之中,那样坚定地为民族正名,为教门呐喊,那样热忱地为基层民众服务,那样温厚地把一位位衣衫褴褛的求序者迎进家门,先生变得坦然了,变得浑身满是勇气和力量,变得心灵无比强大,变得不再惧怕任何的困苦。
当我也才越过了二十八岁的年龄,当我也才知道在这个年龄之前是多么地容易莽撞,当我也终于负重举念,准备像采访其他十数位回族老作家一样,去家中采集下林松先生的人生记忆留于后代之时,所听到的,已然是先生胃癌的病讯!
是年2月8日,我陪同李佩伦先生在牛街会见伊朗参赞。随后,李先生说想在牛街走走。我们就从教子胡同走过小寺街,又穿过马路,来到了当年的回民学院门口。李先生突然冒出一句有些突兀的话:
“林松这次可能真的要走了。”
“怎么会?病得这样重吗?”我震惊无比。
“前几日我与承志去医院看过他了,是胃癌晚期,已经说不了话了,人瘦得脱相。我们只能在纸上写下想说的话,彼此要了口唤。”李先生又说,“我们心里都知道,这一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我们眼中含着泪水,拥抱在了一起。”
牛街的寒风很硬,吹散了李佩伦先生的头发。他讲完这段话久久无语,似乎并不是对我诉说什么,而是对一个时代的深情话别。不想,尚不足一周,李先生就再次来到了这寂静幽僻的小寺街。八十一岁的老人从魏公村打车,穿越无数红灯,终于赶到了那个生命重新出发的驿站,送别了笑泪半生的伙伴。
斯人去矣!
二十世纪积累百年,云南回族知识分子开启的一个时代,随着林松先生的谢世落幕了。
远逝的先驱者们,尊敬的赛典赤·赡思丁巴巴、马注巴巴、郑和巴巴、杜文秀巴巴,尊敬的马坚巴巴、纳忠巴巴、纳训巴巴,还有你们的晚辈、我们的前辈,此刻已然追随你们安眠于卢井冻土的林松巴巴,原谅吧!你们薪火相传的火种还会那么旺盛吗?你们仰首开凿的星河还会那么夺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