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祥
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6月9日,西征红军十五军团进至宁夏豫旺县。
10月20日,陕甘宁省豫海县回民自治政府在同心城清真大寺成立,选举马和福任回民自治政府主席。
10月25日,豫海县回民自治政府发布公告,号召全县农村、乡镇积极行动起来,反对马鸿逵统治,团结一致抗日。
11月中旬,红军撤离本县,向山城堡出发。
是月,豫海县回民自治政府主席马和福在锁家岔不幸被捕。
1937年2月,豫旺县苏维埃政府在盐池王家寺遭到惠安堡民团和环县民团的袭击。政府人员牺牲七人,被捕二十余人。
4月3日,豫海县回民自治政府主席马和福在同心城西门外英勇就义。
——摘自《同心县志·大事记》
马亚瑟用了十二年时间,才在一个叫马家大山的村子找到了锁拉西。
说是个村子,也只有十几户人家,散居在几个山旮旯。村子四周都是山,底部有一条沟谷,像用黄泥烧成的一个陶罐的底部裂了一条缝。沟谷是被山洪冲出来的,很凌乱。村子就在沟谷的上面。
马亚瑟发现那个村子完全是一种意外。他走在山路上,正是夏天的中午,天热得要冒火,随身带的水喝光了,他感到焦躁难耐。那种焦躁不仅因为口渴,焦躁还在心里的某个地方发出来。他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也许会遇到狼?狼在正晌午会找泉水喝。遇到狼他也不怕,这个地方的狼一般不会成群结队地出现,多是孤狼,至多是两只。遇到两只狼要麻烦些,遭遇到一只狼马亚瑟就不在意。他身上带着铁锤、钢凿等家伙。他曾几次遭遇到狼。有一次,一只狼和他在山道上正面碰上了。山道很窄,想避让都没有可能了。马亚瑟就照直了往前走,狼先是一犹豫,也下定决心似的往前走。人和狼的眼睛对视着,但脚下都没有放慢步子。也许是人和狼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警惕和戒备,谁都没有贸然出手,狼就擦着马亚瑟的裤角过去了。又走了几步,马亚瑟猛一回头,看到狼已一溜烟跑远了,他这时候也才感到浑身湿透了。
走了一段路,并没有什么事,但心里的焦躁却越来越重。他干脆停下来,四下打量。周围是馒头一样连绵不断的山头,没有树木,没有雾霭,一切都一览无余。天上的几朵云也干巴巴的,那里面也不会隐藏着什么。忽然,马亚瑟看到不远处的一座山包后面冒出烟来,烟是一缕,不是野火冒出的烟,那一定是炊烟。从那缕烟中,他能嗅到五谷的气味,感受到一碗热汤面的滋味,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一家人贫穷的但又其乐融融的气氛。这种感觉一出现,他身体上的焦躁更严重了。马亚瑟决定先到那户人家去,哪怕只讨一口水喝也行。
翻过那座山包,果然有羊和人走的小路。山下是锅底样的一块平缓的坡地,最下面是条沟,半坡上果然有几户人家。有一户人家的烟囱真的还冒着烟,这会儿烟淡了,蓝了。凭经验,马亚瑟知道那是饭快做好了,灶膛里的柴火红透了。马亚瑟就向冒炊烟的这户人家走去。
和所有山居的人一样,这户人家也是从山坡上劈出一块陡壁来,在陡壁的下方挖了几孔窑洞。只是这家的主人更勤劳更细心些。劈下的陡壁很光滑,白净得像一块镜面,与周围长着野草的山坡形成很大的反差。劈陡壁挖下来的土和掏窑洞掏出来的土垫起了很大的一块场院,场院周围都打起了土墙,形成方方正正的一道院落。还砌了简易的门楼,装上了柳木板做的大门。这在山村是很少见的,山村一般都是篱笆门。砌了门楼、装了大门的要么是商户,要么是富裕殷实的人家,或是被贼偷、被土匪抢怕了的。一般山民家里没些啥,再加上民风淳朴,不会在院落上花工夫。大门两旁一字排开,栽了几棵树,有榆树有柳树。树叶子被太阳晒蔫了,但仍能感觉到它们活得很旺。这些树木和这山里的人一样,有极强的生存能力。树木的枝干还不大粗壮,大概有十多年的树龄。枝叶还算繁密,掩掩映映的,使这户人家有了更多的生趣,能感受到主人很会过光阴。大门这会儿一扇掩着,一扇开着,可以看到院子里很洁净。院子里竟还有不大的两间房子,这在山里人家更不多见。房子的式样、整个院子的格局都和他老家一带的很像。马亚瑟心中一动。
离大门还有一二十米,就见一条大黑狗从半开着的门里气呼呼地冲出来,扑到离马亚瑟两三米处才刹住脚,一声憋得很有气势的狂吠这才喷出来。一声怒吠过后,它并没有像其他狗那样不断地大呼小叫,也没有扭来扭去地扑咬。它静静地站住了,龇开牙,嗓子眼里只拉出一种威严的呼声。凭经验,马亚瑟知道这种狗最厉害,最难对付,但他并不怕。他又迈开脚步往前走,那狗却一步步地往后退,只是身形始终保持着随时要扑上来的姿势,嗓子眼里的呼声也越来越响。快退到大门口时,狗撑不住了,吠叫着左右扑咬起来,那架势真让马亚瑟有点相惜,没硬往里走。
狗叫声惊动了这家人,就出来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可能是她正忙着做饭,又没想到会来什么生人,她没有搭盖头,只戴着一顶白帽子,面庞黑里透红,很健壮的样子。她轻斥了一声,狗不叫了。她这才疑惑地看着马亚瑟。马亚瑟忙说:“我是个石匠,路过这里,讨口水喝。有活计的话,我能干。”
山里客少,来个讨吃都显贵,再说粮食刚收到,打场磨面都要石磙石磨,家里的石磨也老了,得再启一启了。女人就把马亚瑟往屋里让,让进那两间房子里。大黑狗也随着进了院,它似乎是感激马亚瑟没硬往里闯,给它留了面子,尾巴不住地摇动着。
女人倒了一盖碗水让马亚瑟喝着,说掌柜的赶牲口驮粮食快回来了,回来了一起吃饭,就到对面的窑洞里去了。马亚瑟真的渴了,就喝了一口水。盖碗里没有茶叶,更不像大户人家那样有八宝,清水里漂着几个山枣,倒也显出清香,显出主人家待客的厚道来。
马亚瑟边喝水边打量房子。房子是土坯建的,房顶上的椽子也显然是砍来的树棍,很不端正,但四壁用黄泥抹得很光滑。靠房角一盘土炕,席子上很规整地铺着一块线毯,那是主人礼拜用的。炕上面的墙正中间有一块手绣的克尔白图。克尔白是圣地,是每个穆斯林向往的圣地。屋里没有什么家具,只有马亚瑟身边的一张方桌。桌子是粗柳木做的,没上漆,但擦拭得光滑干净。方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对阿拉伯文的条幅,也是手绣的,白粗布底,黑线绣出的字。马亚瑟念过《古兰经》,认识阿文,知道那是“清真言”。这家人穷是穷,但心里有信仰。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进来了,进门先道了“赛俩目”,但是被马亚瑟的模样吓着了,没敢说话,朝马亚瑟瞅了瞅,赶忙跑出去了。
院子里的大黑狗又出了门,这回是一路小跑,摇着尾巴,嘴里欢快地呜咽着,显然是去迎接主人。果然,不一会儿,大门里先后进来了两个人,牵着两头牲口。牲口是一头骡子、一头驴,都驮着麦捆子。牲口后面随进来的是大黑狗,它显得很欢快。两个人,一个是四十上下的壮汉子,一个是十一二岁的小伙子。到院子中央,壮汉子先把自己拉的骡子身上驮的麦垛子卸下来,又去卸小伙子拉的驴驮的麦垛。很显然,是这家的男人和儿子。这时候,屋里的母女俩也赶出去了,不知说了什么,壮汉子就朝这边房子里望了一眼。这一望,马亚瑟突然发现他就是锁拉西。刚才进院时,他看着身形就像,这会儿看到面容,马亚瑟可以肯定他就是锁拉西。他突然有一种说不清的激动。由于马亚瑟在屋里,在暗处,锁拉西却没有认出马亚瑟来。他又卸下了驴驮的麦垛,把两头牲口的缰绳递给小伙子去拴到槽上,又接过女儿递上的汤瓶和毛巾洗脸。他也见老了,但胡须还是那么浓密。他洗得很从容,连胡须上的尘土都洗到了。马亚瑟见过锁拉西的这种从容,每次战前磨刀的时候,他就是这副样子,只是神情中多了一份欢娱,少了一份凝重。锁拉西洗好擦干净了,又整理好白帽子,向这边走来。他的腰稍有些佝偻,但脚步依然坚定有力。他有力的脚步踩在马亚瑟的神经上,马亚瑟有些不知所措。锁拉西到门口时,马亚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锁拉西进门向马亚瑟道过了“赛俩目”,这才认出了马亚瑟,突然也怔住了,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有惊、有喜、有疑惑,也有恐惧。马亚瑟看着,感觉到自己的脸上也一定是同样的表情,脸也一定被那些复杂的表情弄得扭曲了。
两个人对视着,谁也不知道第一句话该怎样开口,直到锁拉西的女人端上了一盘饭过来。女人看到这情景也有些惊异,问询地瞅着男人。锁拉西这才缓过神来,急急地对女人说:“你想不到是谁来了,快摆饭,快把儿女都找来。是他马亚瑟大伯来了!快呀,还等啥呢?快呀!”
女人放下盘子刚想向马亚瑟问候,锁拉西催得这么急,只瞥了一眼马亚瑟就出去了,一会儿又领着一双儿女进来了。锁拉西激动地说:“尤素夫,快见过大伯。阿米乃,来见大伯!”尤素夫正在变声,粗嘎嘎地叫了声大伯;阿米乃却没敢抬头,蚊子似的叫了声大伯。马亚瑟应了,也随口问几句。但他冷漠惯了,对小辈也不知该怎样热乎。
孩子们问过了就出去了,女人让了几句快趁热吃饭的话也出去了。家里来了客人,女人和孩子是不能陪客的,这一带的规矩就这样。锁拉西说:“来,哥,快吃饭。是今年的头茬麦子呢。前天驮回来的,你弟媳心急,大中午的就打下来了些,连夜地又在磨上推了,说是今天做了给我们尝个鲜呢。新麦子面的味道香,你尝尝,看香不香。来,把菜也调上,韭菜也是自家种的,有味儿,还有盐面。我知道你吃盐重,多调上些。吃,趁热吃……”锁拉西的话很多,显得很激动,好像真是家里来了多少年没见过面的兄长。马亚瑟十多年来千万次地想过见到锁拉西后第一句要说的话,但这会儿怎么也说不出来。
锁拉西吃了很多,吃得很香,也劝着马亚瑟吃了很多。女人添了几次饭,看到男人少有的高兴,她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到收拾碗筷的时候,面对马亚瑟已满是亲情和喜色了。马亚瑟心中就是一拧。
锁拉西看了一眼日头的影子,惊呼了一声:“今儿迟了。晌礼要迟了。”他忙去灌了一汤瓶水,先让马亚瑟洗了小净,然后自己也洗过了,两个人就在炕上跪向西方,做了晌午的礼拜。
晌礼结束后,锁拉西仍然面向西跪着,马亚瑟也没有起来,和他并排地跪着。一只苍蝇就叫得很凄凉。
锁拉西先开口:
“你到底还是找来了。”
“我找了你十二年。”
“十二年,过了一轮了。你都见老了。”
“你也见老了。”
“日子真快呀!”
“日子也很慢。”马亚瑟说。
“你这些年咋过的?”
“找他们。还有,你。”
“我等了你十二年,怕了你十二年,想了你十二年。”
“我也是!”
“你成家了吗?”
“没有。成啥家呢,马主席托付的事没办成。”
“马主席托付的事,啥事?”
“报仇,惩治叛徒。”
“我不是叛徒!”锁拉西突然高声说。
“可你跑了。”
锁拉西又激动了,连声说:“我没有叛变!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几天日子。”
“临阵脱逃,和叛变一样。”
“不一样。红军走了,自治政府散了,我不跑咋办,等死吗?”
“红军走的时候,叫马主席一起走,他走了吗?马主席被抓了,其他人走了吗?”马亚瑟也提高了声音喊道。
锁拉西不说话了。
马亚瑟说:“马主席咋说的,咱回民的事,得咱自己人流血。你忘了吗?”
“我也是豁上命跟着马主席干的。”
“马主席死了,你却跑了。”
“我不是逃跑。红军走了,马主席死了,我看是没希望了。”
“谁说没希望了,听说当年的红军就要回来了。”
“真的吗?”
“真的。你跟我回去吧。”
“我回去了,给当成逃兵毙了,还不如死在你手里。我们是兄弟。”
“不杀你,我也没法儿交代!”
“啥时候动手?我先洗个大净,念个讨白,给家人安顿一下,行吗?”
“给你三天时间。”马亚瑟侧身望着锁拉西说。锁拉西笑了,不是苦笑而是那种很解脱的笑。
“我知道迟早有这一天,我也盼着这一天。人总是要见安拉的,早死早得脱离。要是当时就战死了,那该多好。”锁拉西的语气平静了,但平静中又有伤感。这份伤感马亚瑟也有同感。
锁拉西又问:“马主席、尤舍儿,还有伊斯玛尔奈几个人的坟头还在吧?你给上过坟吗?”
“上过了,每年到忌日都去给上坟。”
“我亡了,你也给我上坟吗?”
“一定上。”
两个人这才起身下了炕。从炕上下来的时候,他们又像是多年未见的兄弟了。他们似乎忘记了三天后一个将会被杀死,另一个要担当杀人者。
当天下午,锁拉西出去了,说是有些账债要清一清,有些人情要还,不能把账债带到后世里去。马亚瑟一个人无事,就翻出锁拉西家的石磨石碾石磙子,重新起槽刨光。锁拉西的女人不时地给他端茶递水。尤素夫赶了牲口到山坡上吃草去了。阿米乃则慢慢地走到马亚瑟跟前,看马亚瑟轻松地把巨大的石碾石磙翻过来掉过去,轻巧地把坚硬的石头凿得碎屑飞扬,就惊得吐舌头。但她这会儿已经不怕马亚瑟了。她试探着问:“你是我大的哥哥吗?”
“嗯!”马亚瑟边干活边说。
“那你咋一直没来过我们家?”
“家远。”
“要走几天呢?”
“走十二年。”
“十二年?那么远呀!那你们家到天的那一边了吧?还是我们家近。”
“你大的家也在那里。”
“我大咋没说过,没回去呢?”
“你大不认得回家的路了。”
“小娃娃不认得路,大人也不认得吗?”
“大人有时候也不认得。”
阿米乃更加不解了。看到马亚瑟凿石头像凿豆腐一样,她又问:“石头到你手里咋就软了?”
“我用铁锤和钢凿。”马亚瑟说。
“铁锤和钢凿最硬吗?”
“不,还有更硬的。”
“最硬的东西是啥?”
“最硬的是人心。”马亚瑟回答得这样奇怪,阿米乃就问不下去了。她又静静地瞅了一会儿,一蹦一跳地跑远了,像一只蝴蝶。
小女孩无心的问话却让马亚瑟心中拧了几个圈。
锁拉西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回来,他一脸的轻松。马亚瑟还没有把石活做完。山窝子里太阳升起得迟,落下去得早。但太阳落下去后,天还亮着。马亚瑟就赶着把活计做完,锁拉西给他帮忙。
吃过晚饭,做过了晚礼拜,两个人就在小房子里的炕上睡了。两个人都睡不着,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夜闲话。
第二天一早起来做过了晨礼拜,太阳还没露出脸,锁拉西就张罗着要宰羊,说是过个尔麦里,顺便也给自己念个讨白。
一只黑蹄脚黑眼窝的绵羊被拉出来了。羊还没有睡醒,有些迷糊也有些不知所措。锁拉西抬手举过了乜帖,就动手绑了羊的四蹄,把它放倒了。羊有些无奈,也有些委屈地“咩咩”叫了几声,可没怎么挣扎。锁拉西要马亚瑟宰羊,说村子小,盖不起清真寺,也没有正式阿訇,马亚瑟念过《古兰经》,能宰牲。马亚瑟就没有推辞。
锁拉西找到一把刀子,递给马亚瑟,他就帮着按住了羊头。马亚瑟接过刀子,发现那就是锁拉西曾用来杀敌防身的腰刀。十二年过去了,刀子仍然冷光闪闪。马亚瑟接过刀蹲下身。绵羊也许是看到了刀子,浑身颤抖了一下,眼睛里水汪汪的,似乎有泪,但眼神中没有恐惧,没有乞求,平静得近乎超脱,近乎神圣。这时候尤素夫和阿米乃也出来了,好奇地望着。马亚瑟不想叫他们看到宰羊的场面,就叫他们走开。尤素夫拉着阿米乃走到远处,背转过身去。
马亚瑟提起了刀子。刀子很沉,他的心也很沉,绵羊突然在他的眼中就成了锁拉西。他的心颤抖着,颤抖着,忽然心一硬,刀子就宰了下去。血喷了马亚瑟一手,血很热,也很鲜艳。羊挣扎着,血汩汩地喷射着,马亚瑟却看不下去了,他觉得他宰了锁拉西。
锁拉西则显得很平静。他一手按着羊头,一手按着羊身,等待羊的挣扎平静下来。
马亚瑟到这时才看清他并没有宰了锁拉西,也看清了斜躺着的还在抽搐着的羊。他确信没有宰了锁拉西,但从心里,他把锁拉西已经宰杀过一次了。
到中午,全村男女老少都被请来了,锁拉西家里像过喜事一样地热闹。锁拉西显得很兴奋,也很热情,来的每一个人他都问长问短地往屋里让。锁拉西的女人在忙里忙外地煮肉炸油香。尤素夫则少年当家似的干些外面的活儿,阿米乃难得这样热闹一回,和村里的一群小娃娃玩游戏。嬉闹声使马亚瑟突然想起了自己童年的一些事来。来的人都不认识马亚瑟,打过招呼,就互相扯些庄稼儿女的事去了。马亚瑟身处一群人当中,却有些孤零零的感觉。
十几个男人围在一起诵了《古兰经》,又念了求祈词,锁拉西提出还要给马亚瑟念个讨白。村庄上的乡亲就纳闷了,说又没个病头灾难的,身体好好的,干啥要抢着念讨白?锁拉西笑着说:“回回穆民迟早要归真,谁知道安拉哪天收你。晚上睡下了,谁知道早上还能不能醒来,早念个讨白好。”村民们也就恍然大悟似的随声附和,也就顺便给他念了个讨白。
仪式结束后,肉呀菜呀地端上来了,摆了满满的几桌子。乡村人心实,待客厚道,总想着端上的越多就表示心越诚。乡亲们也放开了吃,大声地说笑,用海吃海笑来表达对主人的祝福和谢意。吃好了,道过了都哇,才道色瓦布辞行。临走,锁拉西又亲手给每个人都打点一份油香。乡亲们一边推让,一边又给锁拉西祝福:“诚心舍散能挡住灾祸,安拉会保佑你平安的。”锁拉西就微笑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打发了乡亲们,时间还在半后晌,锁拉西说要到自家的地头上去看一看,还约马亚瑟一起去。马亚瑟答应了。锁拉西的女人则觉察到一些啥,怪啦啦地瞅着男人和马亚瑟,想说啥可终于没有说出来,目送二人出了大门,上了山坡。
锁拉西家的几块地都在山坡上。种了麦子的已经收割了,麦捆子垛在地头上,金黄的一堆;种了糜谷的,则是绿油油的一片。这年的年景还算不错。锁拉西每到一块地头,都要抓一把土,细细地摩挲半天。他给马亚瑟说开这些荒地的艰难,也说收获的喜悦。他的手在摸着一块长了有四五寸高的糜谷绿苗的田地时,停留了好长时间,五指都伸展了,像在梳理着女儿的头发。马亚瑟突然感到,生活本来就该这样。
晚上,锁拉西没有和马亚瑟一起住,他说得把他的事跟家里人说说,把后事安顿一下。马亚瑟送锁拉西出门时,山头上有夜猫子的叫声大笑样地响起。叫声在几座山之间来回地滚响了许久还回音不绝,一直响在马亚瑟的心上。
马亚瑟睡不着。
他看到锁拉西和女人先到了儿女住的窑洞,一家人应该是说了许久的话,一盏油灯一直幽暗地亮着。马亚瑟的眼睛也亮着。星星把院子照得冷亮的时候,锁拉西和女人才出了儿女的屋子。女人一手端着灯盏,一手遮挡着一点橘黄色的火苗,像在呵护着一个生命。火苗一闪一闪的,马亚瑟真担心它会熄灭了。它却终于闪进另一个窑洞,马亚瑟才松了一口气。
窑洞的眼睛又亮了,比星星的光要暖得多。锁拉西和女人又说起了什么,嘈嘈切切的。过了一会儿,女人开始了低泣。隐忍着的哭声更具有穿透力,院子里的星光都快给撕破了。
又过了许久,在马亚瑟的意识里,伴着暖暖的灯光传出一阵奇特的声响。先有闷雷在极远的地方有节奏地一声声阵响,虽然声音并不足以震耳,但能感受到它万钧的神力。大地便焦躁地絮语着,树叶沙沙地响起来,青草有节奏地一起一伏,众鸟都又惊又喜喃喃地叫着,翅膀随着风张扬,像鼓满的一张帆。雷声由远而近,频率也不断加快,还有了闪电。闪电使灯光有了锋芒,有了节律。第一阵急雨骤然而至,落在炽热的大地上,像落在滚烫的火炉上,激起一阵更加燥热的有腥味的烟尘。大地在雷电中感动着,颤抖着,用高昂的山峰去承接,去应和……马亚瑟从没有听到过这种声响,但他却认定这是创造万物、创造生命的声响。果真有了生命的声音,生命最源头上的声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雄壮而张扬,女人的声音也变得毫无顾忌、肆无忌惮。两个声音缠绕着、搀扶着,爬向一座高峰、一座山巅。一道奇异的光芒照彻了山峰,两股声音融合了,化为一道战栗。马亚瑟感到这种战栗比千军万马的刀枪相搏、生命相搏的战场上的战栗更深刻,更能穿透人的灵魂。马亚瑟没结过婚,但这会儿还是全明白了,这种把极致的快乐和极致的痛苦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的战栗,只有在创造生命的过程中才会有。生命正是在这种战栗中诞生,也许是一株草,也许是一棵树,但终究是一个生命。
战栗一波一波地漾出来,撕破了由新月和星光织成的一道虚幻的幕,向四周播散开去,带着细雨的声音播撒开去。万籁都被润醒了,先以一种空谷幽鸣似的轻响而起,渐高,渐亮,形成一种生命的大响。东方在这一刻突然发白,星光一下子收敛得一滴不剩。
一声清亮的鸡啼,万籁突然又归于沉寂。所有的声音都跑得一丝不剩,只有空壳还留在马亚瑟的耳边。马亚瑟也成了一具空壳,他的灵魂被听到的那些声音掏出来,挂在三尺高的上方,连他自己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锁拉西突然进来了,在幽暗的晨曦中,他的脸上有少年般的亮光。他双手托着一把刀,就是他曾经用来杀敌的那把刀,就是马亚瑟早晨宰杀了绵羊的那把刀。刀被重新擦拭过了,冷亮得真像是铁。
锁拉西把刀子递给马亚瑟,急切地说:“天亮以前动手吧!再看到太阳,我会难过的。趁他们这会儿都睡着,快动手。他们看到了也要难过。”
马亚瑟机械地接过刀子,看着锁拉西,他眼中是那只宰过了的绵羊。绵羊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乞求,空得近乎神圣。
锁拉西面向西方跪着,闭上了眼睛,嘴里小声地念着。
马亚瑟知道他是在给自己念讨白。马亚瑟有些恍惚。
锁拉西则再一次催促马亚瑟:“快动手吧!你还等啥呢?”
马亚瑟被喊醒了,他这才真切地看到锁拉西。第一缕晨光已透进屋子,马亚瑟的手突然捏紧了刀把,举起刀子。刀子在晨光中像月牙儿一样,月牙慢慢地落下来,“当”的一声掉到地上。
一阵光影乱动。锁拉西的女人,他的儿子尤素夫,还有女儿阿米乃都慌慌地进来了。很显然,他们一直在外面听着。
马亚瑟这时候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对仍跪在地上的锁拉西说:“那个临阵脱逃的锁拉西已经被我宰杀过了,你起来吧。”说完这句,马亚瑟就走了。锁拉西一家人早呆了,谁也没有送他。
马亚瑟走出大门的时候,大黑狗问询地向他叫了一声。他没有回头,向太阳即将升起的那个山头走去。 (题字、题图: 韩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