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景鹏
2013年9月,陇原大地迎来一件盛事。复旦大学第十三届世界校友会在兰州召开,一时间来自世界和全国各地的复旦各界精英齐聚在这个西北重镇。7日上午,开幕式在宁卧庄宾馆大礼堂召开,这时大屏幕上出现一位老者的照片,复旦大学甘肃校友会周光超会长向现场的数百名代表和嘉宾介绍了与会的最高龄代表——时年九十二岁来自临夏的教育家马有信。会场顿时掌声如雷,复旦大学校长杨玉良院士紧紧地握住马老的手,既是对老学长的尊敬,也是为老校友的高寿感到欣慰!不同年龄的许多复旦校友,都纷纷和马老合影留念。
甘肃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但随着丝绸之路的衰落,这儿也渐渐变得荒凉落后。临夏又是少数民族聚居区,长期以来“回回不读书”成为世人的观点,以至于马老的孙子在作文中自豪地说:“我爷爷毕业于复旦大学。”但老师在下面批注:“是真的吗?”似乎善于做生意的回族出不了这样名校的学生。马有信用一生的求学、治学、教学,在西部民族地区践行了“爱国奉献的传统、学术独立的理念、海纳百川的胸怀、追求卓越的理想”的复旦精神。
马有信祖籍河南许昌,原姓海,祖上清末时来到甘肃,定居在兰州西关的海家滩子,恰好碰上回民起义。当时有“回回姓海,抓住就宰”的说法,为了避免被清政府清算,家族迁徙到临夏,并取了回族最多的一个姓——马。1922年,马有信出生在临夏一商人家庭,为家中次子,几辈先人牺牲的壮烈也使得族人认为习武这条路走不通,就让马有信学文,他就进入临夏市前河沿小学学习。因聪明好学,成绩优异,转学到由马鸿逵所办的私立云亭小学(马鸿逵的父亲马福祥,字云亭)就读。1937年夏,云亭小学毕业生都被送到银川的宁夏中学,此时抗战形势迅速恶化,10月17日包头沦陷。日本特务四处活动,银川也屡次遭到轰炸,谣言四起,人心惶惶,不能正常开展教学。半年后,马有信回到家乡转入马鸿逵刚筹建的“私立云亭中学”读书,该校规模之宏伟,为当时甘、宁、青三省私立学校之冠,师资力量也很雄厚。第一任校长朱启寰,早年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曾任山西大学英语系主任,太原沦陷后避难至宁夏,被马鸿逵聘请重用。朱校长既有留美经历,又有丰富的英语教学经验,为少年马有信打开了走进英语世界的第一扇门,他逐渐喜欢上了英语,后来入学复旦选择英语专业就是从这儿打下的基础。第二任校长李荣培毕业于南开大学。至今马老对这些老师仍是很怀念,说这么优秀的师资水平是七十多年后的今天也难以企及的,很值得我们今人思考。后来因为学校闹学潮,马有信又转学至西宁的昆仑中学,但这所中学是马步芳开办的半军校性质的学校,抓军事训练多,抓学习少,远离他投学的初衷,半年后他又转学至临夏中学。1941年初中毕业后,他以优异成绩考入重庆国立边疆学校师专学习。这是国民政府为发展边疆教育而设立的学校,主要招收边疆青年作为升入普通大学的准备教育,学校附设教育、行政、卫生、畜牧、兽医等专修科,以培养造就边疆建设人才。
当时的重庆是抗战时期国民政府的陪都,经常遭到日军的轰炸。马有信就在刺耳的警报声中上课,在轰炸声中东躲西藏。这时的复旦大学也内迁到重庆,马有信能够报考复旦大学得益于当时复旦大学马宗融教授的指导。马宗融,字仲昭,成都人,回族,早年留学日本、法国,是著名的文学翻译家、文化活动家,也是老舍和巴金最好的朋友之一。在艰难的抗日战争岁月里,马有信在重庆积极参加回教的各种活动,得以结识马宗融教授。一方是求学若渴的青年学子,一方是知识渊博的教授学者,两人一拍即合,迅速成为忘年之交。年轻的马有信成为马宗融教授家的常客,因此经常出入于复旦校园。马有信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校本部在北碚黄桷树镇上,条件极为简陋,学校办公室是一所破庙整修而成的,因陋就简地新盖了几间土坯平房,教室、图书室、食堂、师生宿舍都是租用的民房。抗战时期的中国高等教育在中国高教史上留下重重一笔,尽管当时条件艰苦,但学风醇厚,大师云集。当时的复旦大学也获得了很大发展,1942年1月经教育部批准,学校改为国立大学,当时学校聘请了大批著名学者和作家,如周谷城、陈子展、洪深、曹禺、靳以、潘震亚、李仲珩、严家显、吕振羽、邓广铭、梁宗岱、张志让、秉志、吴斐丹等;另外,潘梓年、翦伯赞、老舍、姚雪垠、马寅初、梁漱溟等著名学者,甚至国民党立法院院长孙科、于斌主教都来校演讲。学生们的学术活动也很活跃,马有信每次去复旦校园都会看到朝气蓬勃的年轻学子活跃的身影。“读书会”的学习、各个剧社的公演、墙报的宣传等活动,都对他具有很大的吸引力。这正是他所向往的学术的天堂。马宗融教授看出了马有信的心思,鼓励他报考复旦,为此他于1944年转学到成都的西北中学完成高中课程,于1945年考入复旦大学文学院外语系英语专业学习。马有信回忆道,当时的教室破烂,桌凳数量有限,不敷应用。图书室是仅能容纳师生二十多人的两间当街的小房子,成天嘈杂不堪,参考书籍、报纸、杂志很少,每天同学们都要早到教室和图书室抢占位置。晚上没有电灯,除了宿舍可领到两人一盏的煤油灯外,全校其他地方都是一片漆黑,学生们都在拥挤不堪的寝室内自学。校园里到处弥漫着诚实朴素、勤奋刻苦、严谨好学、勇于创新的优良作风。
抗战胜利后,复旦回到上海复学。马有信回忆道,当时沿着长江或行船或登岸步行,经过艰苦跋涉才到达上海。上海是旧中国最繁华的大都市,也是中国近代文化的中心,以至于人们习惯称之为“大上海”,从这里演绎出无数的影视文学作品,十里洋场、百乐门、大光明影院、旗袍、黄包车等都成为那个时代深刻的记忆。但当时的青年学生可没有沉醉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中,都很好学上进。马有信回忆道,当时学校里的学习氛围极其浓郁,学术风气自由。他清晰地回忆当时各个学科的老师,比较他们讲学的特点。马有信还记得1947年2月10日,中苏文化协会在上海光华大戏院举办纪念普希金逝世一百一十周年纪念会。当时的入场券是难得一求,他想方设法弄到一张入场券,得以亲耳聆听了郭沫若、阳翰笙、戈宝权、葛一虹、王萍及苏联总领事馆的罗果夫、哈宁、佛拉迭金等人的演讲,至今还记得在会议结束时郭沫若先生振臂高呼口号的情形。马有信还和同学一起到大光明影院看电影,都是美国好莱坞的电影。
马有信求学期间,正是解放战争时期,国统区民主运动高涨,复旦大学成立了以教授为主体的“大学民主教授联谊会”。学生大都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积极参加各种民主运动,例如抗议驻北平美军士兵强奸北京大学女生案、“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等运动。他至今还记得,复旦、交大、同济、上海法学院等学校的数千名学生齐聚同济门口,要去南京请愿,被大批军警截住。当时上海市长吴国桢亲自和学生面谈,但学生拒不接受他的条件。吴国桢恼羞成怒,派遣骑兵对手无寸铁的学生大打出手,甚至用大刀砍学生。他们的校园里经常有国民党特务出没,他的几位同学就不明不白地失踪了。马宗融教授积极投身到了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民主运动洪流之中。他发宣言、罢教、请愿,常常提着粗手杖亲自送学生回家,还把上了黑名单的学生藏在家里。马宗融教授对国民党军警开进校园逮捕学生的做法十分不满,在校务会议上站出来慷慨直言,拍案怒斥。这一系列行动引起了当局的强烈不满,于1947年暑假将他解聘。当年秋天,台湾大学聘用了马宗融。离开上海时,马有信及巴金扛着箱子在外滩码头等了三四个小时,在秋风萧瑟中送马宗融教授登上远去台湾的轮船。马宗融在台湾遭受了精神上的严重打击,又患了严重的肾炎,浑身水肿,连站立都很困难。1949年初,马宗融让人抬着上了返回大陆的轮船。到达上海,他见到巴金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看到你啦!”1949年4月10日,肾脏衰竭的马宗融,终于在贫困与战乱中告别了人世。巴金在《怀念马宗融大哥》中记载有:“他是按照回族的习惯,举行公葬仪式,埋在回民公墓的。”以至于到现在六十多年了,马老谈及复旦最感激和最怀念的老师就是马宗融教授。对马有信来说,马宗融教授是良师益友,是引导他走入复旦殿堂,走进文学殿堂的引路人。
马有信回忆说全校有二十多个回民学生,其中就包括国民政府高级政要赵明远的儿子赵国治,以及《古兰经》的翻译者仝道章、马松亭大阿訇的女婿马占祥、马来西亚领事马天英的女儿马琳等。不仅这些,据笔者所知,同一时期在复旦大学数理系46级就读的临夏同乡、东乡唐汪的唐国璠等也都是地主家庭。按现在时髦的话讲,马有信也属于富二代,家境富裕,兄长马有光在马步芳军队中任上校军官。他在复旦时是西装革履,衣冠整洁,衣食无忧,甚至还买了部当时很奢侈的德国相机。但当年这些 “富二代”、“官二代”,不仅没有像“高衙内”沾染恶习,还都好学上进,刻苦用功,积极参加爱国民主运动,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马有信在充满学术自由的氛围中,又在风起云涌的民主运动中在复旦度过了四年。
1949年4月,解放军以排山倒海之势打过长江,国民政府在隆隆的炮声中土崩瓦解,上海也是一片混乱。学校让同学们先回去,等有机会再领发毕业证和学位证。这也影响了很多同学的选择,有的选择去了国外,有的选择去了台湾。以复旦大学的质量和声誉,马有信足以申请到国外留学,但“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在面临重大抉择的关头,他还是选择了回到生育和养育自己的家乡——甘肃临夏,在民族教育战线一干就是一辈子。
新中国初建,各行各业百废待兴,复旦大学生的身份在文化教育落后的临夏是很显眼的,很受当时中共临夏地委杨和亭书记重视。马有信被任命为临夏师范副校长,由西北军政委员会习仲勋委员长颁发委任状。1950年9月至11月,马有信出席在西安召开的西北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并选为西北文联常务委员赴京津参观,在西安和北京分别受到彭德怀元帅、时任文化部部长茅盾的亲切接见。马有信当时被安排在北京著名的清真老字号——东来顺饭店,他和老舍、巴金、赵树理、曹禺、李伯钊(杨尚昆夫人)等在同一桌子上吃饭交流。回到西安时,马有信向组织请假一个月到上海,回复旦领取了毕业证书和自己的东西,其中一部《辞海》一直使用至今。1952年,马有信入西北民族大学政教班,并在西安学习一年,毕业后任临夏县中学校长。1956年,任临夏二中(现为临夏市一中)校长。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他被错划成右派,撤销校长职务。1958年至1979年在临夏中学担任英语教师;1979年平反后被临夏回族自治州政府任命为临夏回民中学校长。翌年8月,在出席甘肃省教育工作会议时,在会上据理力争,申请临夏回民中学升格,被甘肃省特批,列为省级重点中学。临夏回民中学能有今天的辉煌成就,与马有信的苦心孤诣是分不开的。由于临夏中学在“文革”期间受冲击严重,马有信又被任命为临夏中学副校长,专抓教学,期间担任临夏回族自治州人大常委会代表和州政协委员。1983年被任命为临夏州民族学校校长,为当时百废待兴的临夏州培养后备干部人才,该校也被誉为“临夏的黄埔军校”。1987年任州教育局督学,为各县市中学进行督导,继续为临夏州教育奉献余热。
马有信一生从事教育数十年,治学严谨,树立了终生学习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活到老,学到老,临夏州重大翻译活动他都躬身过问。作为老牌大学生,一生除了爱读书外无其他嗜好,尤其是爱读英文原著,自己调侃说虽然没去过美国,但感觉像在美国生活了十几年似的。他在书法艺术、史学知识、人文地理等方面都有造诣,被人们称为临夏州“活的历史教科书”。他坚持“有教无类”,一生所教各族学生六万多人,遍及国内及东南亚诸国、欧美,既有博士教授,又有高级干部、商界巨子,现任临夏州州长马学礼就是其杰出学生之一。
2008年4月马有信曾到江南一游,顺路再次回到母校复旦大学看了看。光阴如梭,一晃眼已从复旦毕业快一个花甲了,当年风华正茂的青年现在已经变成沧桑老人。漫步在现代化的校园里,努力追寻当年的记忆,但已物是人非了。他回来写有《江浙水乡旅游杂记》一文,发表在《民族日报》2008年9月26日晚刊上,记有:
去杨浦区邯郸路参观我的母校复旦大学,过去的一切都变了样,我们学生的宿舍德庄淞庄都没有了,学校本部登辉堂和大教室及教务总务的楼,都改建成高层楼。门卫知道我是新中国成立前的学生,给我们指点了许多楼层及办公室,见两幢标志性的建筑,高约十五层,矗立在面前,高悬着‘上海论坛四个大字,上面在开论坛会,不让人去。校园扩展很大,布置得很美观,我们转了一圈,也看不了多少,见有外国教授及学生在谈话,我是六十年前的学生,怎么能有认识的人呢!我们刚一进门就见巨大的毛主席石像,也瞻仰了当过复旦校长的陈望道先生的半身铜像。我们临别时,缅怀过去,喜看未来,不胜感慨。
2011年11月13日,在临夏市伊香源餐厅,马有信的亲朋好友及学生麾下,教育界友人共八十多人参加了这次盛宴,为马老祝福,祈佑天年。
2013年8月13日,复旦大学甘肃校友会周光超会长一行驱车来到临夏红园新村看望马有信,诚邀马有信参加复旦大学第十三届世界校友会。当周会长亲自把复旦大学第十三届世界校友会的邀请函交到他手中时,马有信激动不已。这是他几十年来第一次参加校友会活动,欣然接受了邀请。在9月6日开幕式的会场,他受到复旦大学朱之文书记、杨玉良校长等校领导的亲切接见和问候,受到来自海内外数百名复旦各界学子的看望和尊重。合影时他被安排在和校领导并坐的第一排,开幕式上他被安排在仅次于咸辉副省长和校领导之后的第二排正中央。会场上用大屏幕介绍了马有信的生平事迹。马有信既高兴又伤感,高兴的是校领导和校友们没有忘记自己,毕业六十多年了第一次参加校友会活动,见到这么多校友,跨越海内外、老中青;伤感的是别人都有同学、老师,唯独自己的老师、同学都不见,都留在记忆中。他在发言中说:“我有幸在复旦读书四年,一辈子感到光荣和自豪。”“‘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今天我来参加复旦大学校友会,有说不出的感慨,有说不出的激动,可谓思绪万千,百感交集。几年前我到母校参观访问,抚今追昔,物是人非,往事一幕又一幕浮现在眼前。想当年国难当头,复旦学生先天下之忧而忧,走上街头,慷慨激昂,振臂高呼,勇赴国难,始终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誓与国家共患难。目前,经济发展,国力日增,国际形势复杂多变的情况下,我以我们老一辈的话语与各位校友共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想当年‘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而如今我已成耄耋老人,若干年后我将故去,但我坚信:一代又一代复旦人将披荆斩棘,继往开来,再创辉煌。我以这句话作为结尾:复旦精神永存,中华民族必胜!”
作为最年长的校友,长寿秘诀自然要被问起。他总结道,心态好是第一位,一生乐善好施,性格开朗,乐观大度,谦虚低调。马老说当年“反右”时,别人打成右派后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日愁眉不展,心情抑郁。但他还是该吃饭时就吃饭,该睡觉时就睡觉。不让当校长了,就当教员,顶着“右派”的帽子,看重的是工作而不是位置。当校长也从来没钻营过,都是领导和组织从学识、能力、品德上看中任命的。作为回民,他还有虔诚的宗教信仰,封斋礼拜,起居饮食都有规律,饮食以清淡为主,茶不离口,爱吃萝卜。如今马老年逾九旬,仍健步如飞,耳聪目明,精神矍铄,记忆清晰,还能和来自日本的校友用日语交流,演唱日语歌曲,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