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公馆

2015-06-26 23:50张殿权
雪花 2015年1期
关键词:老夫子文化局城隍庙

张殿权

“太过分了,简直是得寸进尺!”

“简直是讹诈!”

孟县长猛地把这份长达五页的联名书拍在桌子上,拿起电话就给县文化局辛局长打,叫辛局长立即到他办公室来。

孟县长异常恼火,简直出离愤怒了!

三年前,孟县长刚从江南的一个县调到淮河北边的这个县,本县的一群“老夫子”们就通过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提议案和提案,要求修缮县城隍庙。他们把这座城隍庙夸得如同一朵奇葩:明代始建,是我县现存最古老的建筑;原规模宏大,在本省北部乃至全省城隍庙中都称得上首屈一指;后院有大殿五间,中间三间供有城隍爷和城隍奶奶,左边一间供有灶王爷,右边一间供有库王爷;中院有屋十二间,分别供有十殿阎王和十二种刑罚;前院还有屋十二间,分别供有城隍爷的所有手下;庙外建有花戏楼,戏楼下供有城隍爷坐骑神马像;如今,部分坍塌的大殿依然保持着高大雄伟的气势,建筑雕梁画栋……起初,孟县长也以为很有价值,可是到了现场一看才知道,现存的城隍庙根本不是明代建筑,是清朝后期重建的,规模也很小,只有几间房子,虽然是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但根本没有多大历史文化价值。于是,他就一直拖着没有拨钱维修。

一年后,本县籍的市地方志办公室副主任严志平退休,回到了本县来住,也参与到了要求县政府修缮城隍庙的队伍中来。他们不仅依然通过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提议案和提案,写联名书,还发动了市里的媒体呼吁。孟县长感到有些招架不住了,不得不勉强同意拨款三百多万修缮县城隍庙。

现在,县城隍庙刚刚修好,这些“老夫子”们居然又联名上书,要求县政府将贾公馆批准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予以拨款维修,并尽快申报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这不是得寸进尺是什么?!这不是讹诈是什么?!城隍庙、贾公馆这些所谓的文物古迹,放在全国甚至全省根本没有任何历史文化价值!

十分钟后,辛局长慌慌张张地赶到了孟县长办公室。

孟县长冲着他扬了扬这份联名书,问:“这个联名书,事先你知道吗?”

辛局长看到孟县长一副不胜怒的表情,一下子就猜到了是什么事。他小心翼翼地说:“这个事,事先……我真不知道,我也是昨天下午收到的联名书,刚在办公室里看完……”

孟县长来回踱着步,不满地说:“这些迂腐的‘老夫子,真是不当家不知道当家的难!我们是什么县?不是沿海发达县,是刚刚脱贫的县,很多地方都缺钱——尤其是一些民生工程!可是,他们却把我们县政府当成了唐僧肉,今天要拨钱保护这‘古迹,明天又要拨钱保护那‘文物。我不是说难听的,从我们江南任何一个县任何一个村里随便拿出一座房子,都比你们新北县的城隍庙、贾公馆历史悠久,内涵丰富,有文物价值!在江南,保护这些‘古迹还能发展旅游业,有所进项,我们保护城隍庙、贾公馆有什么屁用?新北县有什么真正的‘古迹?有什么吸引人的旅游资源?有城隍庙、贾公馆,就能发展旅游业了?真是乱弹琴,没见识,做白日梦!深圳没有任何古文物、古遗迹,不照样发展经济吗!我现在非常后悔拨款维修县城隍庙!”

辛局长是土生土长的新北县人,听着孟县长这番话,心里很不舒服,心想:你有现实考虑,可以理解,也没有错。但作为新北县县长,你不该这样贬低新北县!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孟县长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儿道理。当初,那些“老夫子”们在联名书里说,城隍庙修好后,可以作为一个旅游景点经营,收取门票,用于维护、管理等方面的开支。可是城隍庙修好后,根本没有几个人愿意掏钱进去游览——一天连十个人都不到!没有办法,只好免费开放,不但没有任何收入,县财政还要拨款支付人员工资和维护、管理等费用。一些不明真相的老百姓,还因此批评他们县文化局和县政府,说这是“搞形象工程”。

辛局长只得赔着笑脸说:“孟县长说的是……”

“现在这个贾公馆的事,坚决不能再听他们的了!你看怎么办吧?”孟县长坐到了老板椅上。

辛局长挠了挠头,说:“孟县长,我和你的观点是一致的,我也认为城隍庙和贾公馆没有多少历史文化价值,也没有什么经济价值……”

孟县长打断了他的话,说:“更重要的是,我们马上要改造这片旧城区,哪个开发商会同意留下这个贾公馆,像一个难看的补丁一样?我看,他们这些‘老夫子说不定还有以此反对我们这项重点工程的目的!因此,这件事一定要解决!”

“这个……不会吧?”

“不会?你凭什么说不会?”

“这个,这个……”

“你不要这个那个啦!写联名书的这十几个人,大部分可都是你们文化局的退休干部,你要去做工作!”

“这个当然。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们都是传统的知识分子,都是老‘犟头,又都退了休,如果他们倔下去,我们似乎……也不好拿他们怎么办呀。”

“反了天了!他们的工资谁发的?是我们县财政!我堂堂一个县长,还管不了他们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那样做的话……会引起更大麻烦。更重要的是,领头的严志平是市地志办副主任位上退的休,我们管不了他呀!再有,你也知道,他侄子在市日报社工作,城隍庙的事不就是他侄子在媒体上煽呼起来的吗?更麻烦的是,他儿子在省里的晚报社工作,我们如果和他们来硬的,到时候媒体再一煽呼,我们就可能会很被动……”

孟县长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不管怎么困难,你是文化局长,这件事你要给我压下去,保证顺利拆迁……”

出了孟县长办公室,辛局长才发觉自己满头都是汗,掏出纸巾擦了擦……

回到办公室,辛局长想着这件棘手的事,觉得自己也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不禁唉声叹气。

下午,辛局长召集局领导班子成员开会研究对策,可是到了下班时间,会议室里弥满了刺鼻熏眼的烟气,大家也都没有主张。

第二天,辛局长呆坐在办公室里,又冥思苦想了一上午,也还是毫无解决的办法。他想:不行,干脆就冷处理,不搭理这群“老夫子”们,就当没有这回事!他们如果来找,就找借口拖延。endprint

可是,辛局长可以不搭理这群“老夫子”们,这群“老夫子”们却不会不搭理他。

一个多星期后的一天下午,严志平等十几个“老夫子”们一起去了县政府。孟县长对秘书早有交待,秘书以孟县长不在为借口,打发他们走了。他们又去县文化局找辛局长。

在这十几个“老夫子”们往县文化局去的路上,孟县长给辛局长打了一个电话,对他进行了严厉批评,说:“老辛,这件事你负责处理,如果他们再为此事来找我,我拿你是问!”

辛局长心烦地刚放下电话,严志平他们就到了。

辛局长赔着笑脸,请他们到会议室里坐,又安排办公室的同志给他们倒茶。

严志平开门见山地就说:“辛局长,我们给你和孟县长写的关于贾公馆的联名书,你看了没有?领导上是怎么考虑的?”

辛局长说:“这不是一件小事,需要县领导开会研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出决定的。你在市里工作过,你也知道要有一个过程,是不是?”

严志平想了想,说:“当然,这需要领导研究。但是,你作为县文化局局长,你得有个态度呀。你是什么态度?”

沉思了一会儿,辛局长才说:“我是咱土生土长的新北县人,我当然希望能保护。不过,正像你说的,我是县文化局局长,县文化局也只是县政府的一个部门,最终还是要服从县委、县政府的决定,对不对?”

一位“老夫子”说:“我们可都听说了,贾公馆所在的这片旧城区,要进行拆迁改造!我们对旧城区拆迁改造是不反对的,可是我们文史界强烈要求保留贾公馆,并尽快批准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予以维修,同时积极申报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严志平郑重其事地说:“这事很重要!为啥?因为我们新北县是一个历史文化底蕴非常丰厚的县,但由于地处黄淮平原,历史上遭受过多次黄河泛滥的侵害,地面上文物古迹遗存本来就很稀少,像贾公馆这样对于我县来说有极大历史文化价值的建筑,必须加以修复、保护。否则的话,我们不但对不起先人,也对不起子孙后代呀!”

另一位“老夫子”接着说:“辛局长,你也知道,贾公馆的原主人贾一飚,是我省清末民初的著名军阀,曾当过省督军。他虽然也做过一些不好的事,但在抗战时期,他退隐在家,曾多次严辞拒绝过日本人的邀请,表现出应有的民族气节和民族大义。因此,作为历史人物,我们是不能忘记他的。同时,贾公馆建于民国六年,虽历经几十年风雨,有些残破了,但保存基本完整,包括大门楼、二门楼及西院墙外的房屋,共计三十多间,高大宽敞、庄重浑厚,还有一些砖雕艺术,具有典型的民国建筑风格。从解放后一直到前年,县群艺馆都在那里办公,前年有了新办公地点才搬走……”

“这些呀,我都知道。我也是咱新北县人,我也很想把这座建筑当文物好好保存下来。问题是,我们县财政没有钱呀……”

严志平等人不高兴了,说:“怎么没有钱?这片旧城区预估的出让金就达一个多亿,拨一点儿钱维修文物古迹就没钱了?”

严志平说:“现在老百姓都在传,说县政府为了把这片地卖个好价钱,非要拆掉贾公馆不可。是不是有这回事?”

辛局长连忙否认,说:“哪有这回事?传言怎么能信呢?”

“那你说说,县政府到底同不同意批准贾公馆为县文物保护单位,予以修缮和保护?”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个事得县政府研究后才能决定,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我现在怎么能给你们一个准确答复呢?是不是?”

这些倔劲十足的“老夫子”们议论纷纷,还放出狠话说:“谁敢拆贾公馆谁就是‘卖县贼,谁就是新北县的千古罪人!”辛局长费了半天劲,说了无数好话,才把他们打发走。这时,他也累得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了。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是他的老同学——县重点工程办公室的叶主任打来的,说晚上请他以及其他几个老同学到某大酒店“喝闲酒”。

下班后,辛局长去了大酒店。人到齐后,开始上菜,举杯喝起来。可是,由于贾公馆的问题,辛局长一直都闷闷不乐。叶主任问他怎么啦?辛局长就把心里的烦恼说了出来。

叶主任脑子一转,突然笑起来,说:“这有什么难的呀?”

辛局长眼睛一亮,忙问:“你有办法?”

“那当然……”

“什么办法?快说!”

“你得先敬我一杯酒吧?”

辛局长立即敬了叶主任一满杯酒,叶主任随后便把他的“好办法”告诉了辛局长。辛局长听着,脸上的乌云慢慢散开,眉开眼笑起来……

第二天一早,辛局长就去了孟县长办公室,把叶主任给他出的主意说了出来,并就可能出现的情况一一作了应对预案。孟县长听了,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几天后一个漆黑的夜里,一大帮子拆迁人员来到了贾公馆。一夜之间,他们就将不大的贾公馆拆掉了。

次日上午,严志平等十几个“老夫子”得知消息后,大惊失色,立即跑到贾公馆。看到贾公馆已成为一片废墟,他们无不老泪纵横,万分愤怒,气得大骂。大家围着严志平问怎么办?有的说去县政府找孟县长,非要“讨个说法”。

严志平眼含热泪说:“现在,贾公馆已经成为废墟了,咱们到县政府闹,有什么用?我们找新闻媒体去,给他们曝光,让他们下台……随意拆迁文物,这是犯罪!”

他们一起来到严志平家,严志平立即抓起电话,将这些情况告诉了在市日报社工作的侄子和在省晚报工作的儿子。严志平的侄子和儿子挂了电话,就动身前来采访。

出面接待严志平侄子和儿子的县委宣传部负责人,根据孟县长提前做好的安排,请县文化局辛局长和县城管局窦局长接受采访。

辛局长不慌不忙地说:“根据有关规定,贾公馆没有超过一百年,也不具有突出的历史、文化、科学和艺术价值,因此,一直没有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只是一座普通的建筑。贾公馆被拆除,我们是没有责任的,也是没有义务制止的。”

城管局窦局长毫无惧色地说:“我们之所以要拆除这座建筑,是因为这座建筑年久失修,有严重的安全隐患,予以拆除没有什么不妥。”endprint

严志平的儿子压抑着心头的怒气,问:“你们不知道这是民国时期的老建筑,文史界老专家都强烈要求把这座建筑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吗?”

“不知道。”城管局窦局长坦然地说。

“那么,你们拆除这座建筑,有手续吗?”

“什么手续?这座建筑本来就是未经县规划局批准建设的,属于非法建筑。”

严志平的儿子差一点儿惊叫出来,说:“这座建筑是未经县规划局批准建设的,属于非法建筑?”

“是呀。”

“那请问,这座建筑是什么时候建的?”

窦局长说:“民国初期呀。”

严志平的儿子又问:“那时候,有现在的县规划局吗?现在的县规划局能回到几十年前去批准吗?”

窦局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狡辩说:“反正,我们拆除贾公馆,没有任何问题。”

“那好吧,明天你就看我们省晚报的报道吧。”

在县委宣传部的干涉下,市日报没能如期刊登这条新闻。但第二天的省晚报却刊发了半个版的相关报道,一时间引起社会的哗然。省里相关领导看到这个报道也很生气,要求市里有关部门组成调查组,认真进行调查。

这下子,辛局长慌了,他和窦局长一起来到孟县长办公室,请示怎么办?

孟县长却很沉稳,不慌不忙地说:“现在是法治社会,上级也是依法调查嘛。事前我们不都考虑、分析得很清楚了吗?我们不违法又不违规,怕什么?”

可是,辛局长还是感到有些忐忑不安。虽然这不违法也不违规,但如果上级非要处理人,自己会不会成为替罪羊?……

很快,事实就证明辛局长的担心纯属多余。几天后,市调查组的调查结论就出来了:贾公馆的产权虽然属于县文化局下属的县群艺馆,但并不是文物保护单位,加之年久失修,有严重的安全隐患,根据相关法律法规,予以拆除并无违法违规问题。但是,在拆除之前应当做好宣传和解释工作,以避免引起外界不必要的误解和议论。因此,责成县政府对县城管局和县文化局提出批评,今后要引以为戒。

严志平等十几个“老夫子”看到这个结论,都跺脚大骂:“他们是‘卖县贼,是新北县的千古罪人呐!”可是,事已至此,他们也无可奈何。

这件事平息后,辛局长专门安排了一次宴请,感谢叶主任。同时也请了县城管局窦局长等十多人。

酒过数巡,叶主任被大家敬得喝了不少,已有醉意。叶主任就忍不住把辛局长拉到了一边,说:“辛局长,老弟我对你老兄有点儿愧疚呀。”

辛局长说:“老弟说的是什么话?孟县长也很赞赏这个做法呀!”

叶主任醉眼朦胧,摆着手说:“当时,我只是想让你放开了喝酒,开玩笑地给你出了这个‘馊主意,让城管局把贾公馆当未经批准的违法建筑予以拆除。谁想到,你真用了这个办法!那几天省晚报报道这件事,我天天都为你提心吊胆,怕你因此掉了帽子呀……”

辛局长笑起来,说:“老弟,你喝多了?说啥呢?”

叶主任说:“我说的是实话呀,老兄!”

辛局长把他往酒桌上拽,说:“走走,喝酒喝酒!”

不久后,通过公开挂牌出让方式,贾公馆所在的这片旧城区改造项目由浙江一家开发商获得。不久,拆迁全面展开。又过了一段时间,这片旧城区拆迁完毕,贾公馆彻底消失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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