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迪/文
金百合
刘 迪/文
1
她进门的时候,嗅到一袭香味儿,转而,又听到纯净的琴声……
沉香和古琴,氤氲绝配,可谓一对慢性子的才子佳人,就像云翳里的月亮,你想,它便让你看见,你不想,它便隐去……
屋里幽暗阴凉,透过竹帘看出去,午后花园外的景物遥远而又迷离。
她们在长餐桌的两旁坐着,面对面。在这一刻,她们相视一笑,说不清陌生还是熟悉,抑或两者全不是,只是有些不知缘由的忐忑和欣喜。
定定地看她泡茶,感觉世间安静而美好,目光无法离开眼前的这个人。
沏好茶,她把一盏青花薄胎茶盅递给她,眼光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
没睡好?
不经意的家常的问话,好像她们已经相识了一百年。白雪的心像古琴的弦被脆生生弹了一下……她抚了下虚肿的眼睛说:
……他走后眼睛就这样了。说完,微微笑了笑。
她们一起把盏品茶,茶是上好的白马骏红,已泡出了玫红的汤色,但再好的茶,此时不过是国画上的留白而已。
思蓝说:我记得那日子……康桥工业区大火……
……午后,我点着壁炉,那天的火很旺……他晚上回来家里会很温暖……
我在那天的晚间新闻里看到,烈焰和浓烟冲天……据说是雷电引起的粉尘爆炸。
厂房的西侧被炸出了一个大洞,好在是午饭时间,车间里没人,伤亡不大。火被扑灭了,惊魂未定的人们开始找厂长……爆炸发生后谁都没看见过他。他的办公室在厂房东侧的二楼,人们在那里找到他时他已经没有了呼吸……都说他是烟雾窒息而死,因为大火并没有蔓延到那里。后来医生告诉我,他真正的死因是心血管大面积瘫痪……他本来是可以跑出来的……
一只黑猫走过来,透过竹帘漠然地看着屋里面,然后,慵懒地趴在了玻璃门外的台阶上。
……一夜间,满院子的花圈,叫人心碎,起初,以为是你家哪位老人呢!没想到是他……
突如其来的噩梦……
仿若昨天……
转瞬十年。
十年?有十年了?
十年……长夜般的日子……
思蓝自责地看着白雪的眼睛,轻声说:那时……我怎么没去陪陪你呢?
沉默……
……你一直在陪我!
陪你?
是……不知而已……想想……还有谁比你离我更近?是谁日夜在离我最近的地方陪着我?
她的善良让她有些羞愧。
又来了只漂亮的白猫,趴在了黑猫身旁,黑猫眼里现出了些许温柔。
白雪又说:彼此陪伴,不知而已。
彼此都不知道……
这不重要。
对,就像两只耳朵,终生相伴……我们只熟悉夜晚灯光下闪动的身影,知道那是对面房子里的女主人……就够了。
我们不知道彼此是谁,甚至走在大街上,我可能认不出你……但夜晚灯下,我们彼此在陪伴。
能感觉到彼此的存在,这很重要……
对!我们能感觉彼此的存在。
因为我们真的很近……近就会有感知。
就像两个靠得很近的人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一样。
说得真好……我是深居简出的人,但我看到你家的枣树每年结果,玛格丽特几乎终年开着黄灿灿的花,看着你家儿子一天天长大……
白雪感觉一股暖流在身体里荡漾,十年沉疴仿佛被一阵风刮走了,她脸上现出了柔美的红晕。
很久没见你家帅小伙从窗前经过了。
去年年底就去美国了。
留学?
对,读硕士……你家女儿呢?
也快大学毕业了。
刚搬来时孩子们还上小学呢?
思蓝起身去了厨房,没多久便端了两只雕花玻璃杯出来,她说,我调了两杯樱桃沃特加,你尝尝好吗?
白雪欣然接过杯子:
喜欢酒?
甚于茶。
她们会心笑了。
女主人站起来,拉开了玻璃落地门的竹帘,屋里登时明亮起来,院子虽荒着,但也一派盎然,芭蕉、滴水观音、龟背竹肥硕的叶子错落有致。
不愿意打理,怕蚊子。
没请园丁?
没有。
我家园丁不错,你可以叫他来试试。
荒着吧……荒着也是一番景致……
也是。
两人小口喝着,感受着一股奇异的暖流从心脏向四肢蔓延。她们此时看着窗外茂盛的芭蕉叶,安静地享受这午后的时光。
白雪说:谢谢你的邀请,这个午后很不寻常……仿佛日子又翻开了一页。
两个盛年女人在这个宁静的午后从容而婉约,对于彼此,她们不急于知晓得太多,就像她们不想把杯中的沃特加一饮而尽一样。
2
思蓝的北窗隔着一条路,正对白雪家南窗下的那株玛格丽特,清晨,她总能看到白雪为它浇水,修剪。思蓝穿过养护得绿油油的草地,第一次近距离观赏这株盛开的玛格丽特,在午后的阳光下,那些花黄得有些晃眼。
走进客厅,白雪不知在和谁说话:家里来客人了,我们的邻居,你应该见过的呀!
望过去,眼前一片素白,一个纤尘不染的仙境。绣花镂空台布是白的、窗纱以及布艺沙发都是纯白的,就连抛光地砖都是白的。
靠着客厅的内墙,是一个用象牙白大理石镶嵌的硕大壁炉。吸引思蓝注意的是壁炉上方的画像,思蓝定定地注视着上面的那个男人,他的目光几乎可以看到屋里的每个角落,温润的眼神中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忧伤,隐含着对眼前人和物的无限眷恋……
白雪在一旁说:他喜欢火……就因为有壁炉,他才买这房子的。
思蓝四顾:你刚才跟谁说话?
跟你呀!
前面……我进门的时候。
白雪看着画像说:他……董其多。
你经常和他说话。
嗯,整天说。
他听得到吗?
怎么会听不到呢?我们的灵魂一直在对话。
噢……
光亮的大理石炉台上赫然摆放着一把褐色烟斗,被放在一个精致的桃木支架上,油光锃亮,好像一直有主人在享用。
思蓝取下那把漂亮的烟斗,握在掌心把玩着,爱不释手,情不自禁地自语:多好的物件……我若是男的一定也会吸烟斗。
你吸烟?
思蓝的脸微微红了:我是说……男人吸烟斗的样子很好看。
白雪说:是的,我就爱看他吸烟的样子……那时,我们经常在夜晚坐在壁炉旁,他吸烟斗,我喝茶……烤红了他的脸,也烤红了我的脸,炉火叫我们莫名地欢愉着……他也常常凝视着炉膛里千变万化的火苗一言不发,我问他想什么呢?他说想事……他喜欢看着炉火思考,他说火能开启人的心智,面对火焰,再难的问题都会有答案……
他是个向火而生的人。
他说火很精彩也很神秘。
火浓缩了他的生命。
可不是,向火而生,也向火而死……火于他,是福也是祸。
福祸相依,近在咫尺。
哎,他走后,炉膛一直沉寂着……
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的两旁。
餐桌上摆着鲜花、水果、坚果和刚出烤箱的杏仁小饼干。百合和奶油的香味掺和在一起,这哪里是一个寡居的女人?倒叫人感觉是位活色生香的幸福女人呢!
思蓝说:这么温馨的家,他好像真的没走。
是的……无处不在。
思蓝说:我似乎也感觉到他和我们在一起。
白雪笑着说:我们一起喝茶吧!想喝英国红茶吗?
是的,很想。
白雪打开一个漂亮精致的铁盒子,铁盒里有十几个小格子,里面是各色袋装果茶和花茶。
儿子刚寄来的TWININGS下午茶,你挑一款。
思蓝挑了一款樱桃红茶,白雪给他挑了一款柠檬红茶,给自己挑了一款玫瑰红茶。
三杯茶泡好,白雪把其中一杯放在当中空着的主人位置上。
思蓝尝了杏仁小饼,再品樱桃红茶,由衷赞道:真是绝配,小点心不甜不腻,比西饼屋做得还可口。
白雪享受着思蓝的赞许,笑得柔美:我们为什么早不认识呢?思蓝说:是缘分还不到吧!她说:看来现在到了。
白雪拿出一个豆绿色卡片,上面写着:
陋室维修,
扰您安宁,
竣工之日,
诚邀啖茶。
边上用水笔画了一间茅屋和一棵芭蕉树。思蓝说:还没扔?白雪说:我当时看到这张卡片时,大概就开始喜欢写卡片的这个人了……留着做个纪念,是它叫我们有了交往。
思蓝此时正在凝神注视对面墙上的照片,那是一个在草地上放风筝的男人,微胖,从容休闲。
白雪轻声说:他说过喜欢这张照片……没事时我看着它想……他喜欢它什么呢?一直琢磨不透……
照片很大。思蓝一边端详一边想,照片应该是按那人的身高放大的,这番心思,叫人一阵悲戚。
你当时应当也在……在镜头外面的某个地方看着他……
对!当时我在他的前方看着他,草地上的那个影子就是我……
他喜欢你看他?
对!他那个时刻是最舒心的。
他喜欢被你欣赏。
你怎么知道……没有比我更欣赏他的人了……可惜,我总是在照片的外面……
你想叫他走下来……
起初想得心都流血……我上不去,他也下不来,世间没有这个法力。
也许有,我们不知而已……
那我翻山越岭也要找……我知道他走不下来,我也走不进去……
上帝不允许……这个阻隔我们今世无法穿越。
我祈求上帝解除这种阻隔。
但愿当新纪元来临时上帝能修改它的法则。
……每次吃饭都叫他,下来吧!下来吃饭吧……起初的三年,一直幻想着他能从放风筝的时光里走下来……
灵魂应该是不吃饭的。
那面……挺让人向往的。
瞎说什么呀!
真的,我和你不一样,我的人在那边。
儿子不是你的人?
对,我这面也有人。可儿子大了就不是我的了,他会有他的人……那时,无法面对没有他的日子,真想随他一起走,兴许还能追上他……白天,依然像他活着一样,供他一日三餐……喝茶的时候,总有一杯是他的,想象他坐在对面的样子……只是夜里难熬,我把骨灰盒摆在他睡的一侧,让自己以为他还睡在边上……那些日子,仿佛跨着阴阳两界,那面是他,这面是儿子,我在当中,苦于分身无术,度日如年,活在生死一线上……夜深人静,想到极限会突发奇想……如果把骨灰吞下去,我们会不会合二为一了呢……
我理解……
后来,婆婆对我说,媳妇啊你不能太自私了,他活着时辛苦,走了你让他歇歇吧!就这样,在他去世三周年时,我不情愿地把他葬了,算是入土为安了。
此时,说的和听的眼圈都红红的。
很神奇的是,把他下葬后,我感觉他回来了,不是他的肉体,是他的灵魂,我真的感觉到他回来了,只是和从前不同……
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有时觉得自己挺幸福的,这边有儿子,那边有老公,咱两边都有人。说完,她笑了。思蓝没笑,怎么也笑不出。
3
二人约好去老子山洗温泉。
一来一去三天两宿。
一早,黑虎开车送她们到集合点,女人出门磨叽,说好六点出门,怎么也得挨到六点一刻。为了赶时间,黑虎车开得有些猛,思蓝抱怨,就不能开稳点。黑虎不睬,白雪一旁说,自己磨叽,还怪人家。黑虎自顾自开,还是不响。
大巴早到了,她们下车的时候,黑虎问,回来要接吗?思蓝说等我们电话。黑虎关车窗要走,白雪在一旁叮嘱:开车当心,早高峰车多。黑虎憨厚一笑开走了。
两人兴高采烈上了大巴。车开不久,白雪眼睛就睁不开了,思蓝问:你晕车?
困了。
瞌睡虫。
昨晚有点小激动,天亮才睡。
思蓝歪头看了看白雪:你以为是度蜜月啊?
白雪哧哧笑,说:还真有点那个意思……我要睡会……
白雪睡着了,思蓝起先觉得落寞。白雪为这样的一次小外出竟然睡不着,激点实在太低了。思蓝心里兀自升起一团没有落点的温柔,这温吞的温柔慢慢淹开来,倒是叫她也有些激动了。她想挪动一下身子,但又怕弄醒白雪,此时白雪靠在她肩上,发出轻微的鼾声,睡得香沉……
到了老子山已近中午,二人随团吃了顿农家乐,然后就撇开大部队自己玩了。她们步行到了老子山,山上有老子庙,依淮河而建。白雪向庙里的功德箱捐了钱,庙里有一个圆锥形土台,不知是不是传说中的凤凰墩。两人站在土台前,思蓝问,听说过凤凰墩的故事吗?
白雪说:没有唉!
从前这地方叫泊岗,是土龙所踞之地,淮河水系属水龙统管,河对面的双沟镇是凤凰的栖息之地。土龙和对岸的双凤近邻相处,日久生情。水龙也爱慕双凤,看到土龙和双凤交往甚密,心生嫉恨,便水淹泊岗想赶走土龙。土龙也不是等闲之辈,大水来时早用黄土将泊岗垫高,并在双沟镇东西两侧筑起两座山头,为双凤保住了家园。龙凤情深,遂定情侣之盟。水龙哪肯罢休,到东海向水族之首求救,东海龙王调集了三江五湖之水,并派手下大将九头蛟前去助阵,要水淹土龙,沉没泊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土龙坚守经年,最后精力耗尽,将自己的身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土山,泊岗固若金汤。土龙死后,双凤围着泊岗盘旋,叫声凄厉,双凤将自己心爱的彩色羽衣脱下,披在土龙身上,以表龙凤之情。并在土龙安葬的土岗之上日夜看守,为其守孝三年。至今,当地居民每逢农历七月十五夜间,还能听到土龙岗上的凤鸣声,其声哀痛悲切,催人泪下。后人称土龙岗为凤凰墩。墩上常见的黄沙发光现象,乃凤凰羽衣所致,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当地人在凤凰墩下开挖渠道,还真挖出了一根一米多长的龙骨。
白雪叹了口气:唉!凄婉的故事。
她们走到淮河边,找到了老子传经授课的仙人洞。山洞在山崖上,一眼见底,洞口向着波浪荡漾的河水,洞前是块平展的平台,大概就是先人当年授课的地方。她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淮河,这里的河道宽敞,对面是成片的芦苇,景色浩然壮阔。
思蓝看着江水说:老子定是喜欢这里,所以才安营扎寨。
白雪说:我也喜欢这里。
你攀附仙人不脸红?
人家就是喜欢呀!
把你留在这儿吧!
白雪想了想说:那不行!
喜欢和喜欢是不一样的。
看时间差不多了,两人开始往回走。
饭后,她们去洗温泉。大池子类似游泳池,白雪说她不会游泳,思蓝说,我教你。思蓝在水里托着白雪,她还是害怕。思蓝泄气,说你在浅水区自己玩玩,我游几圈。
思蓝游了两圈便回来了,白雪说咱们换个池子吧!我喜欢被小鱼咬。
思蓝说:喜欢被大鱼咬吗?
多大的鱼?
鳄鱼。
两人咯咯笑。
从小鱼池上来去沐浴,思蓝建议去做个牛奶按摩。
白雪说:不喜欢被别人碰。
碰碰就喜欢了。
思蓝说完自己先趴在了按摩床上,白雪无奈只好趴在另一张床上。
按摩完,思蓝问:怎么样?是不是很享受啊?
反正我自己不会来做。
多做几次,就会渐入佳境的。
温泉泡过,又做了按摩,两人回房就上床了。
没想过再婚?
不曾有过这个念头。
不想有个人……
我把他安葬后,他就回来了……我吓着你了吧?
没……没有。
真的……他下葬后没几天,我做了一个梦……他站在我家花园的转角处,我冲过去,一把抱住他……他很轻盈,我一边抱着他往屋里走一边对他说:你怎么了?你去哪了?你回来干嘛不进屋呀?我被喜悦惊醒了。那以后,我相信他回来了,只是没有体重和体温而已。
灵魂真的存在?
是的……无处不在……我们一起喝茶,甚至温存……遇事拿不定主意时我会和他商量……他总是能告诉我他的意见。
那还是你自己的意见。
不,是他的……我把我的意见说出来,他有时会不同意。
那是因为你太熟悉他,你知道他会怎么说。
不……我不知怎么想你解释,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存在。
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你心无旁骛。
4
第二天游洪泽湖。
吃过晚饭又去泡温泉,思蓝建议做个足疗,白雪说怕痒,要命不肯。两人只好回房喝茶聊天。
白雪说:换个话题,谈谈你家黑虎吧!
他有什么好谈的?
黑虎是个厚道人。
你怎么知道?
看面相呀!
对,他人不错。
他对你挺好。
就是南辕北辙。
好好珍惜吧!有人多好呀!
你也可以再有人啊!
我在他的墓穴里留了自己的位子,我还把我的名字刻在了墓碑上。
一个人……太冷清……
我在他的墓碑上留了话:对不起,原谅我的迟到。
我是说,找个伴。
改弦易辙?
或情人?
思蓝,不可能。
又不结婚……不妨碍你和他同穴。
不可能,我们有约定。
阴阳两界,这边的契约到那边还算数吗?
他会等我。
等你到了那边,也许他早已妻妾成群了。
你诚心让我难过是哇?
说说你们是怎么约的?
白雪含笑不语。
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知道什么?
还能有什么花头……
你猜不着。
我睡了。
别睡,我说就是了……
早该说了。
……那时我们做完,他在我耳边问:
好吗?
我说:好。
到了吗?
我说:到什么?
高潮。
我说:什么高潮?
你满足吗?
我说:满足了。
可是你没到。
我说:感觉很好就可以了呀!
以后他每次都问……我就对他说,我很满足,真的很好。他好像总是觉得对不起我。
他说,白雪,下辈子我叫你做男人。我说我不要我还要做女人还要做你老婆,他说傻瓜做男人老适宜格下辈子叫我做男人,他说一定叫我尝尝做男人的滋味……
思蓝问:你真的没到过?
没有。
……
不好意思……不该说这种事……你睡了?
没……
我跟你说……他没走远,他看得到我和儿子。
你怎么知道?
儿子上大学住校后,我把保姆辞了,改用钟点工。过年前,我叫钟点工把天花板扫扫,钟点工一口回绝,我说我加工钱,钟点工说这是高空作业,加钱也不做。她可能在别人家受气了,到我这里来出气,只好作罢。晚上,我就对着他说,你看你老婆多没用呀!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门铃就响了,我想是谁呀!快递通常也不会这么早呀?开门一看,是他厂里孙师傅夫妇,孙师傅手里拿着竹竿,他老婆拿着鸡毛掸,两人进屋就给我要梯子,我惊出了一身汗,忙问:你们要做什么?孙师傅不说话,自管自干活,他老婆把我拉到一边:轻声说,他昨晚梦里遇到你老公了,厂长还是开着那辆桑塔纳,他把头伸出来对他说,要过年了,到我家去扫扫灰。他还说,他在那面还当厂长。
我怔了半天才对孙师傅说:你还那么听他话?
孙师傅说:那边人,咱得罪不起!
孙师傅老婆接口说:老孙呀!厂长后面的话你听懂没?你到那边还归他管。
孙师傅说:那就更得罪不起了。
孙师傅老婆说:你说你老公厉害吧!两边的事他都管。
我哭了。
孙师傅老婆说:有这样厉害的老公你还难过?
我说:我心疼他,他太操劳,样样要管。
听完,思蓝说:这也许是他的一种生活态度,一种习惯。
对,他不习惯闲着,他总要叫自己做些什么才心安理得,除了睡觉,对!还有喝茶。
有些人也不闲着,也忙,但忙啥啥不行,空忙一场,忙和忙不一样。
是呀?那时人家都说挣钱难,他和我说,怎么就难呢?我看遍地是钱呀!他干什么都挣钱,别人干就砸了,就亏本。
所以你崇拜他。
男人需要被崇拜。
女人也需要被崇拜。
男人可能更需要女人的崇拜。
女性的崇拜也许会增加男性荷尔蒙的分泌……荷尔蒙产生激情和创造力。
看来男人的才干和女人的崇拜是成正比的。
他是因为你的崇拜才能干的吗?
好像不是……他原来就行,我崇拜他后他就更行了。
也可以说你是他奋斗的动力。
对,他喜欢我给他要钱,每次要他都抖哗哗地从屁股后面拿出一刀钱给我,我每次当着他的面把钱分两刀,然后按按,拿走厚的那刀……我忘不了这个时刻,那是他最得意的时刻。
比高潮还得意。
……让我想想……不一样的,他那时的样子我看不到,但肯定不是眉飞色舞的样子。
他播种你收获的夫妻关系很牢固很完美,看来你们是没有问题的。
还是出问题了,问题是他走了……而且是出了大问题。
可能夫妻本身就是个问题。
我是做会计的,很好的一份工作,但他叫我把工作辞了,他说挣钱是男人的事,我都听他的。我很早就在家做太太了,他说这样他才有动力。他给我请了全职保姆,他还让我认识了他的那些生意伙伴的太太们,大多是台湾人,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钱,但她们看起来都是富人,也肯定是很懂生活的人……
他喜欢他的太太像她们那样享受生活。
对,和她们在一起,我很快学会了花钱,买首饰、买衣服、买花草,熏香拜佛……我的口头禅是,我不给你花钱你哪有赚钱的动力呢?
他喜欢我给他要钱,我鼓励他赚钱,在外挣钱其实是很累的,他是报喜不报忧的那种人……现在想想,他是累死的。
……
睡了?
没。
睡吧!
5
白雪没打电话,直接敲门进了屋。思蓝穿着睡袍刚从楼上下来,白雪苍白的脸色,让思蓝惶惶的。
怎么了?
白雪面无表情地说:董其多出轨了。
思蓝摸了摸她的额头,拉了她一把。
坐下说吧!
他在楼上,一直不下来,我便上去叫他,他在打电话,表情很怪,很陌生……我突然感觉很冷很可怕……他打电话从不回避我,我一直认为他没有要回避我的事情……我问他给谁打电话,他不响,我说你把电话给我……我一接……对面是个女的……
思蓝说:他怎么会这样……后来呢?
他说他有人了,他要和我离婚。
你哭了?
没哭,但我感到在下坠……坠落深渊的感觉,很黑很孤单很恐怖……绝望……
你怎么会没哭?
死我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事能让我哭呢?
那怎么办?
我同意了。
你怎么能同意呢?
我同意了,我对他说,这样……比你死要好些。
后来呢?
他面无表情地走了……离开了我。
思蓝温柔着搂了搂白雪,安慰她说:别伤心,不就是一个梦吗?
金太太说过,我们就20年的缘分。
思蓝说:我给你来杯热牛奶吧!
我想喝杯酒。
那好,你稍等。思蓝去了厨房,很快就端出两杯加奶的BAILEYS。
她们碰了杯,各自小饮。
思蓝看着白雪的眼睛说:他也许还没妻妾成群呢!我很内疚……
内疚什么?
不该和你瞎说……那是你的信仰。
信仰没变,只要他在那边好,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对他的爱。
6
手机上一条绿色跳出来。
在家吗?过来坐坐吧!(微笑)
思蓝独自笑了,笑得很开很美,是心仪的笑。
她本来抬起屁股就要走的,转念一想,还是进了趟卫生间。
出来的时候,唇上有了光泽,身上添了淡雅的香气,还不罢休,又上楼打开衣柜,换了一件肉色手绣麻衫,这才盈盈出门。
到对面推开门,嗬!餐桌上摆着一大束金百合,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烤箱里散发着奶油香味,还有欢乐的轻音乐……
白雪扎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笑盈盈地说:箫韶九成,有凤来仪。
有什么喜事吧?
阿罗今天回来。
不是要拿双学位吗?
不拿了。
是你想他了吧?
不是,我让他学,是他自己放弃了。
……出去的孩子,能留则留,哪个不是断了线的风筝……阿罗回来是想陪你。
我没让他回来,学费都汇给他了。
他是大人了,他要承担些责任。
我一个人……其实也挺好的。
少来……看你欢天喜地的样子……还是希望阿罗在你身边。
是的……
这一年……你不想他?
想。
哭过吧!
没!阿罗哭过。
心肠够硬的。
唉……那么大的事都经历了……眼泪流光了……
黑丹告诉我签证下来了,我眼泪就出来了。
你是没摊过什么事。
白雪去厨房,端出了刚出炉的小饼和新泡的茶。
你刚说黑丹签证下来了,几时走呀?
下月中旬。
她……怕是要留在那里吧?
就一个孩子,干嘛要背井离乡的。
到时你说了算吗?年轻人大都向往美国梦。
阿罗不是回来了吗?
若回来当然好……那女孩真招人喜欢。
你家阿罗多懂事呀!该有女朋友啦!
哼!那小子……高中就有女孩子追,差点没考上大学,现在倒是没有。你家黑丹呢?
没见有男孩找,我说该有男朋友了,她说不急,若有可谈婚论嫁的会领回来给我看,那就是没呗!
过去我们的父母总是怕我们早恋,现在我们总是担心儿女晚恋。
想抱孙子了?
想,你呢?
也想。
两个孩子不知有没有缘分?
是唉!叫他们聊聊怎样?
叫黑丹向阿罗请教留学经验怎样?
现在的孩子都有反骨,咱们要不露声色。
知根知底……真好……省了多少事。
将来我们带孙子可方便喽!
突然觉得我们老了。
没有,正是好时候呢!我从来没感觉如此之好……真的。
7
思蓝醒了,但还赖在床上,顺手拿床边的手机,一条绿色跳出来:还没开张呀!想喝三豆粥吗?她笑了,迅速回了一个字:想。
她马上起床,简单洗漱了下,白雪端粥来了,两人面对面坐下喝粥。
好喝吗?除了三豆,我还加了核桃、杏仁和芝麻。
你做的都好。
有时也会做不好。
我觉得都好。
白雪看了看思蓝。
是真的。思蓝的表情有些异样,转身进厨房洗苹果,水哗哗的,两个苹果洗了半天。
白雪说,我又梦到他了。
他怎么了?
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说我来不了,儿子还需要我照顾……他转身就消失了……很可怜的样子……
你一直在找,往回找……想找回过去的日子。
因为过去的日子里他是会笑的……
心灰意冷过吗?
……没!因为无望,所以不会心灰意冷,人就是这样喜欢和无望较劲。
思蓝说:人有两种,一种人想找回,一种人想放弃。本质都一样,一样的辛苦,一样的无奈。
我不懂你的意思。
找会给人希望,放弃不掉倒是会心灰意冷。
我还是不懂。
我是说我宁愿是你,一生在找。
白雪好奇地看着思蓝说:更加不懂。
思蓝说:我表面强势,其实懦弱。我和他其实不和。没有心有灵犀的那种关系,当然也不会彼此欣赏,反正我不是很欣赏他,他看起来也不是很欣赏我,他可能觉得女人不是用来欣赏的,可他不知他的老婆喜欢被欣赏。
男人自尊心的缘故,不愿意仰视女人。
思蓝气愤地说:很肮脏的东西,叫人恶心。
怎么这样说?
自尊心很强的人多半偏执,不招人喜欢。
你们当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他可能觉得我还算漂亮,那时我没看出他不欣赏我,也许他也没看出我的强势。其实,我很快就发现他并不是我欣赏的人,但由于我的懦弱和他的坚持,便叫这种关系持续下来了。
他为什么要坚持呢?
对,还是那可恶的自尊心,还有虚荣,他抵制离婚是认为离婚丢人,还有一种原因是他确实爱我……我不清楚……总之,他活得不真诚,或不知该怎么坦诚地活着,总之,按我的逻辑解释不通他这个人。
他可能有自己的逻辑。
……我没看出他有什么逻辑。
别人的逻辑你自然是看不出的。
思蓝说:人和人的障碍可能关乎逻辑的差异……我看不透他,或者是他根本不想让人看透。
我无法想象彼此看不懂的夫妻怎么一起生活……我和董其多彼此看得透透的……只是他到了那边后……我有些把握不住……
他也许认为被人看透人生很失败。
夫妻间可以有隐私呀!
我同意,但那是另外一回事……雪藏自己是他的人生追求,也许这就是他的逻辑。
这个人生追求算不上高明。
何止不高明简直恶心……说起他我一脑袋浆糊,他看我大概也如此。
你们像是面对面的两堵墙。
思蓝想了想说:严格地说,这个世界有两种人,性情中人和理性之人,这两种人的轨迹是平衡的,永远不会交会。
如果仅仅是性情中人和理性之人的差别我看问题不大……总之他对你好。
他对他妈妈、姐姐、妹妹、弟弟都好,他对我是那种好的一种延续,这是他做人的态度。
他是个好人。
是这样……标准的好人。
你很幸运。
……难道和好人结婚就幸福吗?……NO!感觉终究是种遗憾……他不是我向往的男人……也许我们向往的人根本就没有。
有……肯定有!
你丈夫……董……
董其多。
为什么他的名字我记不住?而你儿子的名字你说一次我就记住了?
可能因为他是那边的人。
有关系吗?
那你为什么记不住呢?
可我知道很多那边人的名字……这家伙好小气,只让他自己的人记住他。
对!他很专一,又凶又霸气……他是你说的那种叫人向往的男人。
对不起,你不认为是因他离世……失去的总是最好的?
不是……就像你说的那种心有灵犀,我们的节奏像钟表一样一致。
很难想象……
……我们除了知道自己,对别人其实所知甚少。
思蓝说:我常说服自己……就这样算了。
你还想怎样?
你以为你把别人说服了,你以为你把自己说服了,都是骗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哪来回哪!
……人生是曲线……翻过来倒过去……潮涨潮跌。
就是不甘心……就是不如意,他不是你向往的伴侣。
他是好人。
他自以为优越,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优越不优越应该让别人去说。
我看他还是比较低调的。
他的常态是无所事事……慢慢地……会叫人心灰意冷。
你尝试着去欣赏他。杨开慧用死表达了对毛泽东的爱和崇拜,成就毛泽东完成了旷世业绩,可见女人的力量是多么不可忽视啊!
我也想用那种方式表达对一个男人的崇拜,前提是要有值得你这样做的男人。
很少……不过我们好像说远了。
起初……我尝试过,但没用,就放弃了……看到他刚愎自负、行辟而刚的样子……恨得不知哪痛哪痒……就好像你把伤口缝合了,期待着它长好……可是它又裂开了……你一直在缝合……最终还是丑陋的疤痕……它其实是长不好的。
可是,你们还是坚持下来了,你们还在这边……有人就是好的,好好珍惜呦!
夫妻本身就是一个问题,每对夫妻都有问题……美满不过是一种假象而已。
白雪任性地说:我宁愿有问题。
思蓝自顾自说:有时……想离开……甚至想死,他死或我死。
你在说什么……
你不懂……
他是个好男人。
和好不好没关系。
白雪问:他死了会怎样?
思蓝沉思片刻说:那就没问题了。
你不伤心?
我会难过……我宁愿伤心。
和我一样?
我不会一味伤心,可能也会欢愉。
白雪摇头:不可以这样!
伤心和欢愉可以平行,也可以交会。
白雪又问:……你死了会怎样?
对!我想过……我希望我死后他思念我……可谁知道呢?这是最难确定的。我朋友焦灵生恶性脑瘤,两年当中开了三次刀……她去世不到一个月,她老公王猛就急三火燎与人同居了。我想不通,他们过去好得连筋带骨,为何焦灵尸骨未寒,王猛就能和别的女人做爱呢?我一直无法想通……
白雪说:你希望你死后他思念你是吗?
对!我的灵魂也许会快乐。
白雪问:那么他在那边一定是快乐的对吗?
谁?董其多……你这样执著地思念,他一定很快乐!
那就值了。
8
两个孩子叫谈就谈了。
男孩女孩再坐在一起的时候,猛然发现彼此都长大了,于是他们互相调侃,阿罗说,小时候你白胖白胖的。黑丹说,呵呵!你那时黑瘦黑瘦的。
两个女人楼下喝茶,男孩和女孩楼上喝咖啡,笑声不时传到楼下。白雪说:你听他们话不少呀!蛮谈得来嘛!思蓝不无得意地说:捡了个儿子,儿女双全了。
起初她们谈着自己的事,耳朵却听着楼上的动静,他们都有期待,但都知道,这种事是急不出来的。
楼上的两个孩子看来一点不生分,过去虽然没讲过话,说起来也是看着长大的。楼上显然谈得欢畅,不时传来欢笑。
这时,楼下的两个大人舒心地笑了,渐渐地进入了她们自己的话题。
那个梦对我还是有影响。
信仰被颠覆了?
没有,是在往前走……社会在走,信仰也在走,都在往前走。
那个梦叫你开窍了?
……
可以考虑有个情人了。
我无法接受……感情上是一关,肉体上又是一关,怕是过不去……
一关一关过……
唉……十年……过的都是他的日子。
你是说……他能看到你?
当然,他看得到……我跟你说过,他很厉害。
……
刚过七七,他爸就带人来公证财产,算下来我要给公公一笔数额不小的现金……我能感觉到公公怪我,对我有怨气……
……我给他烧香时对他说,你爸不该这样,他是在往我的伤口上撒盐呀!夜里他就托梦给我,说是他叫他爸来的,是为了我好,他还说他会继续供养我……我一直不明白他的意思……十年来,我们吃他的用他的……这时我才明白他的话,他真的在供养我们。
遗产总有用光的一天。
你不知道他有多厉害……他做生意,没本钱没背景,一介草根,全凭自己的头脑,他真的有一个神奇的脑袋,这一点我就是服他。他说他要辞职下海,我就说你做什么都行,我就把我妈给我的那点钱都给他了……人家有背景的有捷径可走,他就一点点做,他说他的头脑就是捷径,他的生意做得扎实……那时,他手里有点钱就买房产,付笔首付房子就拿下来了,银行贷款,没有限购,他说这才是堂而皇之一本万利的大生意。那时,浦东有一个兴建迪斯尼的意向,他就在川沙购买了一套水岸别墅,他对我说,十年后这个房产值四位数,我说你在做梦,他说你看着……现在,果然和他预言的一样,梦想成真……他若知道不知该多得意……
他是厉害,可他走后那些房产的贷款也够你还的。
公公要分遗产,我说好呀那借贷也分着还吧!公公一算,分的还没有要还的多,他叫我把房子都卖了变现,我不同意,我说那是我丈夫的梦想,他走了,但他的梦想还在,我要等他的梦想成真,公公见我如此坚持,也就作罢了。我请弟弟打理他留下的企业,勉强维持还贷。
你够不容易的。
往事不堪回首……后来你知道,房价暴涨,我卖了一套别墅,把几套房的贷款都还了。
你把水岸别墅卖了?
没……我卖的是别的,我早晚要住到那里去,我知道,他一定希望我住到他梦想开花的地方。
9
转眼,阿罗上班了,黑丹也要走了。两家一起聚餐,为黑丹送行。男孩女孩一如既往说说笑笑。
直到黑丹离开,两个孩子也没单独约会过。
两人相约去天鹅阁吃西餐,进门,老板娘笑着招呼,来啦!罗宋汤新鲜的,刚出锅。两人靠窗坐下,点好了菜。餐厅里人不多,她们的邻桌是一对小情侣,稍远处有对老夫妇。小情侣正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喂汤,白雪定定地看着,说,年轻人做什么都好看。
真叫人羡慕。
两个人能这样……很不容易……是走过千山万水的机缘,他们可能还不知道。
机缘这个东西没有就是没有,不是人事能干预的。
真想阿罗能有个知根知底的女朋友。
谁不是?女孩拖不起,过了三十就是白菜价。
兩人同时叹息,唉!急煞人的事体。
过了会,白雪说:咱俩不要一场空。
随他们去,他们不谈咱俩谈。
远处的老夫妇搀扶着离开了餐馆,近处的小情侣在用手机互拍。
我昨晚问黑虎:我死了你还找吗?他说,不找。我说王猛也说不找,焦灵死后他比谁都找得快。此一时彼一时呀!
你该相信他。
我不是不相信,人在人不在不一样。
这样的话我们也说过,我不是没找?
我后来理解王猛了。我对黑虎说,你找吧!找个欣赏你的人,尝尝被欣赏的味道,人生苦短。
你在折磨他。
夫妻本来就是彼此摧残,明着暗着而已……
白雪说:那时……他说若我有外遇他就掐死我,我说你若有,我掐不死你我会毒死你。
够狠的。
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不可能有外遇。
凭什么这么肯定。
……可能是直觉……起码我不会。
你是奇葩。
白雪突然问:你有向往的男人吗?
有!
他什么样?
我向往的样子。
能跟我谈谈他吗?
……不能,他在我的向往里。
我是说……有这个人吗?
有就好了。
没有你向往什么呀!
过去一直觉得有,现在越来越没希望了。那怎么办?
谁知道。
10
白雪插了一上午花,然后把照片一张张发给思蓝。
有什么喜事吗?
过来就知道了。
我带些酒过来。
院子里寻常的花,被白雪用不同的花瓶插出了各种造型,煞是好看。桌子上的茶点已经摆好,金橘蜂蜜蛋糕刚出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这么隆重,今儿是什么日子呀?
什么日子?你忘了?今天是咱俩相识一周年的日子呀!
思蓝内心温柔,但也有些内疚,像丈夫被妻子抓住了小辫子,她走到白云面前,低声说:那怎么办?亲你一下吧!
白雪娇嗔地抬起头,思蓝在面颊上轻吻了一下,在那一刻,思蓝怦然心动,她嗅到了白雪发丝里奶油的香甜。
思蓝叫白雪把她带来的酒放到冰箱里。
白雪没带文胸,看得出乳房在绸衫里抖动,思蓝竖着两根食指要去触摸……就在思蓝的手指接触到的那一刻,白雪抽身躲了。思蓝尴尬地站在那里,脸色变了,慢慢变成潮红。
你怎么了……
……
干嘛呀?
……咱俩不是一类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
思蓝负气地说:不是一类人!
你是哪类人?
我……我也不知道。
思蓝的脸还是红着,显得有些羞怯,思蓝的这副表情,白雪还是第一次看见。
白雪给她沏了杯樱花茶,说这樱花茶也是她自己做的,说完她开始切那块精致的小蛋糕,小心地切成一块块小扇形,然后盛到小碟里递给思蓝。
你尝尝,这是为我们的周年庆特制的,金橘是自家树上的,蜂蜜腌制后一直冷藏着。
思蓝感到嘴里有津液在分泌,她尝了一口,眼睛竟然湿润了。白雪为这样一个日子如此用心,叫她感动,这感动里多半是爱怜和心疼。
你是叫人心疼的女人。
谁疼我呀?
我……们都会疼你。
思蓝心想,别人不以为然的事,她会放大了欢喜,她是如此地懂得珍惜的人,她的生活不该如此寂寥和寡淡,如果她身边有一个爱她的人她会多幸福呀!她是世界上最懂得爱也最需要爱的人。别人给她一滴水,她签收的是一片海。
她定定地看着她,眼睛湿湿的。
你怎么了?
白雪,听我的……找个好人疼你吧!
你们都是好人呀!
不一样的……我们是不是再喝点酒。
好啊!
既然是周年庆,还是喝点酒好。
白雪把思蓝把带来的冰酒从冰箱里拿出来,打开木塞,香味就出来了。两人小口抿着酒,沉醉在深秋的这个午后里。
白雪说,这酒真好喝。
妹妹送的,加拿大的红叶冰酒,说是好酒……和你喝……真是找对人了。
白雪说:夜晚……看你家灯光亮着,感觉很温暖。
我们也注意你家的灯光。
你们?
你家黑灯,黑虎回来会问,对面黑咕隆咚的,那娘俩去哪了?
夜里他站在阳台抽烟,看到空空的车库,进来会嘀咕,还没回来……直到夜里听到车响……
是的,你家对面夜晚若黑着灯,我会孤单甚至害怕……
思蓝问:害怕什么?
怕失去。
失去……
可能是太珍惜了。
思蓝抬头看看了钟说:我要走了……
再坐坐。
回去给黑虎烧饭,他进门餐桌上没有饭菜脸色会难看,你也要给你家小男人烧饭了。谢谢你,这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真的……谢谢你的陪伴。
思蓝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从身上掏出一把钥匙交给白雪:我出门经常忘带钥匙,放你这一把以后就不担心了。白雪说:对呀!你把我的钥匙也拿一把过去吧!
11
早晨,思蓝赖在被窝里对自己说:再睡一会吧!不知不觉中又到了年末,天气冷得出奇,思蓝感觉自己越来越怕冷。手机响了一下,她知道是白雪,已经多日不见白雪了,她又送三豆粥来了?莫名的欢喜叫她忽地起身……可是看完微信,她感到后背冷飕飕的。
他昨晚回来了……
思蓝疾步往白雪家走,进门便看到白雪在叠元宝,一张锡箔在她手里转眼就成了一个元宝。北面的拉门没拉严,留着一人的缝隙……
白雪努努嘴说:他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董其多?
还会有谁……
思蓝坐下来,拿起一张锡箔学着白雪的样子也叠起来。
他回来干什么?
来拿钱……
拿钱?
金太太说,过十年了,不要烧锡箔了,在家供奉供奉就行了……哪知他不愿意了,自己回来了……
他……真回来了?
昨夜,子时刚过……不知怎么就醒了,我从卧室虚掩的门缝,看到楼梯口有光束在晃动……
会不会是外面的车灯?
不是,光在房子里面,忽有忽无,但没有一点声音……我轻声问:是你吗?都在二楼给你供着呢!去那里吧!
他去了?
再没声音了……
你没起身?
我怕惊着他……他难得回来……就让他上下看看吧!
后来呢?
天亮我起来,看到我的手包在楼梯上,钱拿走了,其他什么都没动……他还进阿罗的房间了,看来他是缺钱了,把儿子裤兜里的零钱也拿走了……
阿罗呢?
上班了。
白雪呀!你是想他想魔怔了,快报警吧!
思蓝要拨110,白雪倏地站起来抢下电话:别报警,他以后会不敢回家的……
门铃响了,三个警察站在门外。
刘迪简介
作家。在现实和虚构、物质和精神中穿越,活在两个异样的空间。热爱现实生活,更热爱在小说里创造另一种生活,那是一种疆域更辽阔的生活。曾在《海鸥》、《萌芽》、《上海文学》、《小说界》、《收获》等杂志发表小说《寻找金海岸》、《青春的追忆》、《幽灵》、《咖啡馆》、《飞机场》、《鲜花朵朵》、《中国宝贝》等。已出版散文集《只有香如故》,中短篇小说集《落花成泥》,长篇小说单行本《飞机场》、《鲜花朵朵》、《中国宝贝》。
白雪冲到门口拦着警察说:不好意思,我们没报警。
你儿子报警了。
我们没丢东西。
思蓝上前说:是,没丢东西,但丢钱了。
警察说:昨夜,你们小区有三家被偷,作案手法雷同,偷盗者只要现金,不要东西。
儿子口袋里只是少了点零钱……就不麻烦你们了。
警察走后,白雪说:真冷,今天是他忌日……我们把壁炉烧起来吧!
你不是害怕火吗!
我起初和他一样,也喜欢火,喜欢看火燃烧的样子……那时买这个房子,多半是因为他喜欢这个真火壁炉……有了这个壁炉以后,我们开始对冬天有所期待……是那场夺走他的大火,叫我开始害怕火……他走后,这个壁炉几乎成了摆设……
这时,壁炉里的火燃了起来,透过耐火玻璃,看着熊熊的炉火,温暖渐渐弥漫开来……
那时的冬夜,我们围着壁炉喝茶,他喜欢凝视着炉火沉思……他说,自从普罗米修斯历尽艰难,为人类盗来火种,人类便有了欢娱的歌舞琴瑟。观赏篝火,人类从愚昧中醒悟,开始觉悟并产生智慧,火给了人类关于生命的自省和启示。
他说得真好。
他喜欢看火,他说火迷人而神秘。
火几乎能把一切变成灰烬。
白雪更正:是还原成尘埃。
思蓝问:火是什么呢?
白雪摇头:因为不知,所以沉迷。
生命是一种缓慢的燃烧。
白雪说:火浓缩了时光,也浓缩了他的生命。
结局都是一样的浮尘。
火和生命相似,生命和宇宙相似,火和生命遵循着共同的法则,从诞生燃烧到衰亡沉寂,自然界永恒的熵增法则。
如果生命的本质是燃烧,那就任其燃烧吧!没有死亡,只有涅槃。
思蓝说:我真嫉妒他。
嫉妒他?嫉妒什么?
你们伸手就能够到彼此,活着的人……却够不着。
12
思蓝烧了四菜一汤,其中有鸡蛋炒辣椒,这是黑虎最喜欢的家常菜。
黑虎进门的时候,思蓝正站在门口。
黑虎一怔,然后笑了:知道我回来了!
以后进门的时候顺手把灯打开。
你不能开?
我有时会忘记……你不觉得这是个好习惯?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
外面看进来会很温馨。
黑虎无语。
两人吃饭,没讲几句话。
饭后黑虎很自觉地洗了碗。
黑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思蓝坐在餐桌旁捣鼓手机。新闻播完后,黑虎又看电视剧,没有好看的,频道换来换去。思蓝抬头说,烦不烦。黑虎关了电视看iPad,客厅这才安静下来。
再晚些两人上床睡了,依然盖一床被子,却是背靠着背。
黑虎快睡着的时候,突然听思蓝说:
以后进门就把灯打开。
黑虎睡意朦胧,懒得搭理,翻了个身,把手搭在了思蓝身上。
天快亮时,思蓝问:
人失踪几年算死亡?
这句话黑虎应该没有听清楚。
早晨醒来落雨,黑虎说要早走,怕路上堵车,后来雨越来越大,伴有雷声。
一天的雷雨,仿佛在送行,思蓝就是这天失踪的。
13
黑虎养成了进门就开灯的习惯。通常,餐桌上会有饭菜,虽然简单却也可口。门口遇到,黑虎会说,太麻烦你了。白雪说,麻烦什么?谁叫我和思蓝是朋友呢!黑虎过意不去,下班时便买些时令水果放到白雪家的门厅里,偶尔也会买一只白斩鸡,自己一半,放对面门厅一半。
日子规规矩矩过着,思蓝像人间蒸发般杳无音信。两人虽然都知道彼此的好,但都固执地坚守自己的信念。出人意料,岁月却叫两个孩子修成了正果。
思蓝失踪三年后,白雪把水岸别墅装修一新,在自家的大花园里,给两个孩子举行了一个别开生面的私家婚礼。
婚礼结束,白雪落寞地叹息:她怎么连声祝福都没有?黑丹在一旁小声说:你俩没结果她是不会现形的。
婚后,孩子们叫白雪搬过来和他们一起住,白雪反问:那谁来照顾你们的父亲?阿罗说:叫他也过来嘛!白雪看着黑丹说:你觉得你爸爸能过来住吗?